28、二十八、流年不諳離恨苦 ...
陽頂天與陶綵衣在光明頂上的這場婚禮,可謂是徹底拉開了後來那場悲劇的序幕。
自那日過後,成昆便始終渾渾噩噩輾轉於不同的場景中,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一遍又一遍看著當初曾發生過的事情。鏡中的時間轉換並沒有規律,有些場景不過是一晃而過,有些則是長期停留。這次沒了外力桎梏,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鏡中經歷了多少年,只是看著鏡中那些人一年又一年的重複著記憶中的劇情,瀰漫在心頭的那種複雜情感也越來越深重了。
記憶與現實穿插,成昆記得清楚,起初的兩年自己囿於情傷,不願再踏足光明頂,又因為陶家同意了陽頂天與陶綵衣的婚事與他們有了芥蒂,因此便孤身一人遊歷江湖,或是處心積慮的想辦法抹黑明教的名聲,報復陽頂天,或是專心教導之前收下的小徒弟謝遜——這一幕不過是一晃而過,只是看著年輕時的謝遜,成昆心中不免有些哀涼:他這個徒弟,完全是被自己的私心所毀掉了,一輩子背了罵名不說,更是妻離子散,雙目近毀幾近瘋癲。
看著如今這般師徒和樂的情景,再想到未來彼此反目成仇,當真恍如隔世。
其後又是三年,陶玉山在江湖中被正道人士咬定與明教有關,沒來得及逃脫,最終被圍攻而死。當時成昆得到消息一路趕回,時隔數年再度踏入陶家大門,卻只來得及參加了陶玉山的喪事。
他那個老狐狸師父,謀劃了一輩子,自私自利獨善其身,甚至不惜背叛師門,到頭來終究還是沒能脫離與魔教的聯繫死在了這上面。雖然與他的師徒之情早在親眼見到他丟棄還是嬰兒的自己時便消磨殆盡,成昆還是免不了有了些許兔死狐悲的悲涼感,望著陶玉山的靈位時便忍不住苦笑:如陶玉山這樣的人死後尚且有人祭拜,他自己呢?只怕屍身被扔在野外也不會有人在意吧!
他曾經怨恨過這一切的發生,師妹欺騙他,師父漠視他,伯父一家背棄他,徒弟怨恨他……然而作惡一生卻從不曾後悔。但是如今在看,一切不過是應了「咎由自取」罷了。相反,他以為待他不好的師兄卻是一直在背後護著他,以為是情敵的師兄喜歡的其實是他。然而最終殺死這個唯一愛他之人的卻是他自己。
他這一輩子,無妻無子,徒弟與他反目成仇,未婚妻嫁作他人婦,師父以及伯父一家因為師妹的關係逐漸陌路,唯一一個真心待他的人……到頭來慘死在明教的密室當中,他甚至不曾考慮過替他收屍,任由那副骸骨靜靜在密室中坐了二十多年,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當真是一輩子,渾渾噩噩,害人害己。
可惜現在知道又有什麼用呢?成昆常常自嘲的想著,他現在看到的不過是過去的回顧罷了,屬於他的那一輩子已經結束了,做錯的事情再也不能得到彌補,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上演。這種感覺,就像看著一把未開刃的鈍刀子一遍一遍的磨著心口最柔軟之處,卻無法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在那裡刻上無休無止的悔恨與痛楚。
也正是這次回到陶家莊,成昆再度收到了陽頂天與師妹的來信,邀請他去光明頂做客。那時的成昆心中瀰漫著對陽頂天、乃至整個明教的恨意,聞言頓時計上心來,決定深入虎穴,親眼看看有沒有辦法親手報復。
帶著這樣的想法,已年過而立的成昆上了光明頂,在假意與陽頂天稱兄道弟打了招呼後,一眼便看到了跟在那人身邊、略顯憔悴的師妹。
這一幕場景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成昆早已全無過去的激動,看著鏡中的那個「成昆」小心翼翼的打量著師妹,只覺陣陣好笑與荒唐;再看陽頂天時,心口卻只有空蕩難耐。
比起成婚之前,陶綵衣明顯並不快活,過去成昆或許會以為陽頂天忙於事業,冷落嬌妻,如今卻起了異樣的心思。並非他自作多情,實在是因為陽頂天看著「他」的目光雖然壓抑平靜,其下隱藏的情意卻明顯比面對師妹時火熱的多。
可笑那時的「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師妹身上,面對陽頂天時不過是虛以委蛇罷了,別說發現對方隱藏的情緒,便是多看一眼也覺得難受。
——從什麼時候起,他們之間只剩下了虛假,彷彿這一輩子全部的真實,都在那場喜宴之中消耗殆盡了。
然而此時,老鬼卻只能貪婪的看著對方的臉龐,片刻都不願放鬆——即使對方永遠也看不到自己,也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感情得到了回報,雖然已經來不及了。
藉由教主夫人師兄的身份,「成昆」堂而皇之的留在了光明頂,一如過去住在了陽頂天的私人院落之中。正是這段時間裡,他從師妹口中聽說了陽頂天過分注重事業而冷落於她的種種舉動,更順理成章的與師妹舊情復燃,開始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勾當。
這一段時日,是成昆記憶中少數一段可稱之為刻骨銘心的回憶。重新得回師妹的芳心,雖然礙於明教的勢力不能正大光明,對他來說也是極好的結果了。因此他頻繁往來光明頂,每年都要來此兩三回,每次都會住到半月以上,長的時候甚至會停留兩三個月。
但他卻從來都不曾想過,陽頂天為何每次都會將他奉為上賓,真誠以待,更不曾想過,以陽頂天的通透,怎麼可能沒看出他與師妹之間那些齷齪?
既然每次相會都是在光明頂上,為了掩人耳目,不免要找一個極隱秘的所在。於是師妹便順理成章的向陽頂天軟求硬逼,想要看看明教的聖地秘道。
哈,當時的他還因為師妹如此聰明大膽的舉動而喝彩,更沒想到陽頂天居然會答應。他曾猜測陽頂天那時的態度多半是對師妹有愧,因此事事依從,絕無半點違拗。現在想來,大概確實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違反教規帶著師妹去了秘道之中,卻全然不知,自此之後,這光明頂的秘道,明教數百年最神聖莊嚴的聖地,便成為他成昆與明教的教主夫人私相幽會之地!
過去最讓他得意與滿足的舉動,如今再看,卻只有荒唐和難過。成昆想著,他在這裡一年一年過的迅速,大多數時間都被白霧跳去了,但真正置身於其中的陽頂天,卻是實打實的過了數十年,直至那一日到來才徹底解脫……
那一日的場景,成昆畢生都無法忘記。
隨著又一次白霧瀰漫而過,看到自己身處的環境時,成昆便靜靜地喟嘆出聲:這一日終究還是到了。
他打量著四周的環境,當年他曾在這秘道中來來去去走過數十次,對於其中的佈置早就摸的通透,眼下他所呆的地方看起來卻有些陌生,他歪著頭四下打量片刻,忽然一個激靈:此處分明便是陽頂天和師妹身隕之處!
看著端坐在其中正手執一張羊皮凝神運功的陽頂天,成昆怔怔的停下腳步,一時間竟不敢靠上前半步。
眼前這個人,就這樣即將死去了嗎?
雖然無數次設想過自己早晚會看到這個場景,成昆還是按耐不住心頭驟升的那股淒涼感。此時的陽頂天面色平靜,顯然絲毫沒料到自己將要遇見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自己不久之後就會因為練功走火入魔,自此撒手人寰……
此時隔壁已經隱隱約約傳來腳步聲,成昆回頭看了眼這間石室與外面之間那道毫不起眼、此刻卻半掩著的門,忽然有種衝動將它牢牢封死,讓外面的聲音不致傳進來,這人也就不至於因此而死去!
可惜想像永遠不會成為事實,陽頂天的耳朵明顯一動,忽然間滿臉鐵青,但臉上這鐵青之色一顯即隱,立即又變成血紅之色——外面正在偷情的兩個人明顯不知道他們的一言一語都被這裡的人聽了個一清二楚,兀自調笑打鬧,十分不堪。
明明是自己曾經做出來的事情,成昆此刻卻只想衝過去,向著那兩個人高喊一聲:「閉嘴!」他後悔了!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還要後悔當初的荒唐選擇,刀割般的心痛在胸口逐漸瀰漫,看著陽頂天呼吸逐漸變得急促,他再也忍不住沖上前,抬起手又放下手,最後只能頹然的抓扯這自己的頭髮——他只是一個鬼魂,別說是運功幫他疏導走火入魔的真氣,就算是想要出言安慰都不可得。
於是只能眼睜睜看著陽頂天呼吸越來越急促,滿臉殷紅如血。呼吸聲終至驚動了隔壁的兩個人,引得他們驚疑之下前來探看。
陽頂天顯然也聽見了腳步聲,他慢慢轉過頭,抬眼看向陶綵衣,又看向「成昆」,目光中透出極為濃重的悲意來,說道:
「你們兩個,很好,很好,對得我住啊!」
此情此景,成昆第二次看到,震撼卻遠比第一次大得多。他眼睜睜看著陽頂天的面色忽青忽紅,在瞬息之間接連變換了三次,目光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成昆,眼眸之中的悲意簡直濃的將要瀰漫開來。
但是那時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份悲涼的含義,只是被對方專注的目光盯得驚慌。即便是此時,老鬼依舊不敢對上陽頂天那雙眼眸,一觸即分,心頭卻也慢慢瀰漫起一片悲傷出來,簡直痛徹心扉。
恐怕陽頂天這輩子之中,只有這一次放任了自己將全部感情通過視線投注在清醒的成昆身上,可惜直到死,成昆也不曾理解過那種感情,或者說,不曾正視片刻。若是他早早便能理解,是不是結局就不會如此慘烈?他和他之間,也不會永遠都再無交集?
可是此時的他,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狼狽的沉默,甚至因為莫名其妙的心虛完全不敢走到陽頂天面前——嘿,也許他在潛意識之中清楚,自始至終他與師妹之間的感情就站不住腳,而他對陽頂天的恨意,也在多年相處與那人潛移默化之中,越發複雜起來。
可惜當初的他並不知道。
可惜他至死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