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暫為往事且留步 ...
成昆並不記得自己的爹娘長得什麼樣。
從他有記憶以來就知道,他的爹娘被惡人害死了,而他必須努力習武給父母報仇。這件事自他很小的時候就一直陪伴著他長大,不時有人提點著他,彷彿他生下來就是為了報仇一般。
他不曾享受過絲毫來自父母的關愛,卻要為那對死鬼背負著仇恨長大,這件事讓成昆在習武的時候沒少抱怨過,甚至心底深處隱隱怨恨著那兩個人,正是因為他們,他年少之時才會過得如此慘淡無趣,而得到的不過是旁人幾句不冷不熱的稱讚而已。
然而此時此刻,看著眼前這對男女對於那個嬰兒的喜愛與寵溺,成昆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許異樣的感情:或許他們真的是愛他的,只可惜他沒有那個福分,記事之前就與他們陰陽相隔。
想不到活著的時候沒能感受到的父愛母愛,死了反而如旁觀者一般體會了一把。成昆冷眼旁觀,嘴角習慣性挑起冷笑:這會兒感受到又如何?他已經不是需要父愛和母愛的孩子了,對他而言這些東西也已不值得他留戀,他現在最需要做的只有找出出口,離開這個奇異的地方,其他的通通沒必要在意。
雖是如此想著,但他的腳步卻像是生根了一般站在原地,望向那對夫婦的目光也是熾熱且渴望的。只可惜這份渴望沒有任何人看得見,包括他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沒有人能看見他,站在屋中的鏡子或者水盆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地上也沒有影子——明明依舊是個鬼,眼前這些看起來卻分明便是人世。之前他明明站在那面鏡子前,又為何眼前忽然變成了這樣?
鏡子……莫非那面鏡子能夠讓自己看到生前的事情?
可惜這些猜想無從驗證,就連眼前這一幕是不是他生前真的發生過的、那對男女又是不是他的親生父母都無從確定,成昆只能像個傻子一般杵在那裡,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許久,看著那個應該是產婆的女子端著血水推開門,成昆忽然一個激靈跟著她跑了出去,目光所及,花草陽光都如此正常,比起地府陰沉沉的景色,再看到這些時簡直恍如隔世。成昆抬眼看了看太陽,心中暗忖:原來雜書上寫的不一定是真的,至少他這個鬼似乎並不怕太陽。
重回人間的喜悅讓成昆興奮得有些得意忘形起來,他晃蕩著走出門,目光所及都是陌生的景象。這是一個看起來不算小的院子,從園中的亭台樓閣以及樹木花草可見這家人地位卓然。成昆想起後來伯父陶秋山對他說起的成家的概況,倒是與眼前這些相仿。
為了驗證,成昆沿著青石板路一直走到大門口,轉身抬頭,朱紅的門匾上「成府」二字映入眼簾,旁邊掛著一對對聯,上書:
修竹抱山春亭映水
幽蘭得地虛室當風
那副對聯他熟悉的很,連對聯都與前人講述過的相吻合,難道這裡真的是他從沒回過的家?
成昆搖了搖頭,遊魂般轉身回到了成府內,他發現此時此刻他不僅不為旁人所見,甚至還能穿牆過樹——果然已經成鬼了。
他站在門前發呆許久,才沿著之前的路線回到了屋中,木門此時已經關上,屋內那個興許是他母親的人已經閉目睡著,而他的父親則坐在旁邊,懷中抱著嬰兒低聲誘哄,滿臉慈愛。成昆站在他的面前,看著男人剛毅的臉上所露出的神情,心中酸澀悲苦的感覺愈甚。
小的時候曾經希望能夠見到父母,然而那些關於父母的記憶僅能從別人口中得知,就連長相也是不知道的。此時他看著那個男人,眉眼口鼻,確實與自己年輕時十分相仿,再看看床上的女人,汗濕的發絲貼在額頭兩側,那略寬的額與額發之間的美人尖也與他如出一轍——這確實是他的父母,毋庸置疑。
成昆痴痴地看了許久,一股衝動讓他試著伸手去碰觸眼前的兩個人。可惜他的手掌輕易的便穿過了對方的身體,根本無從停留——就如同他穿牆過樹一般,對於此時的他來說,視覺上的一切都無法觸碰,唯一能夠讓他有踏實之感的只有腳下的土地,但即使是地面,他也能輕飄飄的飛起,那種感覺不僅僅是身體,似乎連心都空蕩了。
「爹,娘,不孝兒成昆,終於見到你們了……」
這句話在心底過了無數遍,此時即使說出來也毫無聲息,不過是雙唇蠕動幾下罷了,然而成昆心中明白,就算他大聲喊出來,面前這兩個人也不可能聽得見,他們眼中的成昆,還只是那個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罷了。
如若,如若當初他的家中不曾遭逢巨變,如若,如若他是在這樣的父母的寵愛下長大的,那麼他的前半生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坎坷,更不會在後來遇見陽頂天那廝,甚至失了自己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這個想法不可抑制的在腦海中升起,卻又心知不過是妄想罷了。成昆將牙關咬的死緊,目光專注的看著面前這對男女,多年養成的冷靜習慣讓他心知肚明,妄想不過是妄想,眼前這一幕看一眼便多一眼,也許下一刻就會消失不見了。
在那兩個人面前站了不知多久,面前抱著嬰兒的成震忽然站起身,低頭愛憐的看看床上倦極而睡的妻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而後抱著小成昆走出了房門。就在他離開的那一瞬,成昆只覺眼前一花,所有景象都似鏡花水月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再度恢復成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只是瞬間,濃霧再度散去,成昆面前已經變了景色。這次他所在的是一處方廳,依舊是陌生的地方。成昆心中略微慌亂一瞬,隨即想起自己此時本就稀里糊塗的靈異情況,便乾脆淡然處之,放眼打量了一下四周。
這間方廳不大,廳中已經圍坐了一圈人,其中有換了一身衣服的成震,有許多他不認識的人,仔細看時,卻發現其中兩個看起來分外面熟。
伯父陶秋山和師父陶玉山!
那兩個人明顯比他記憶中年輕許多,兩人都是一臉嚴肅,與其他人並無二致。成昆看了眼他們,這兩個人在他早年的人生中佔了極重要的地位,甚至連師妹都沒他們親近。伯父陶秋山是他師妹陶綵衣的父親,也是後來收養他的人,而陶玉山是伯父的親弟弟,也就是教他混元功的師父。
陶家與成家是世交,他們既然出現在這裡,在座的其他人估計也與他們成家有些聯繫了。成昆仔細打量著在座之人,卻意外的發現沒有一張是熟面孔——難道說他成家家變之後,這些人都和他家斷了聯繫?
哼哼,一群小人罷了!
惡意的猜測著眾人的心思,成昆心中忽然一動:為什麼他眼前的場景會忽然變化?這麼多人聚在他家中又有何意?莫非還有什麼其他說法不成?
將視線放在了成震身上,成震的面貌此時看起來與之前所見並無差別,只是神色沉重許多,隱隱還透出幾分凜然。只見他站起身來抱拳道:「各位,此次是我成家與青城派之間的恩怨,對方已經下了不死不休的戰書,顯然之前那事已經認定是我成家所做。我成家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派,卻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輩!各位肯來援手,成震感激不及,在此一一謝過!」
在座眾人頓時稀稀拉拉一陣回應,成昆卻是豎起了耳朵:青城派?師父曾對他提起過他家正是因為與青城派某個人的恩怨才導致家破人亡,而後來雖然事情澄清,青城派也將那人逐出了師門,被他親手誅殺,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如今成震忽然提到青城派,莫非近日便是家變之時?!
這個念頭一浮現,頓覺背後冷風拂過,精神也跟著專注起來:雖然已經無法挽回,他還是想要親眼確認當初成家的滅門慘案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聽到成震的話,陶秋山豪爽的一揮手道:「成兄不必客氣,那青城派欺人太甚,我等與你多年相交,前來助拳是應當的,莫要再虛情客套!」
他此言一出,頓時群情響應,成昆冷眼在旁望著,心中一時激動的難以自已,一時卻又冷靜到冷漠,彷彿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頗為急促的腳步聲,眾人話音一頓,紛紛望向門口,幾息後腳步聲在門前停了下來,伴隨著略顯忙亂的敲門聲,一道焦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爺,不好了,小少爺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