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白紗窗簾上透進來的曙色淡淡,藍幽藍幽的,感覺異常涼爽。眼睛酸痛,不想睜開,但腦子已經清醒。剛剛一動,就有人扶起我,用熱毛巾仔細地給我擦臉。
頭髮依然整齊,但眼中血絲密布,此人想是一夜未睡,目不交睫守著我。
坐起來想想,突然覺得好笑,便笑了起來,笑得眼角泌出淚花。
“非非……非非……”他摸著我的臉,痛苦地叫著。
“你別叫,讓我笑一下,真的很好笑……”我用手掩住嘴巴,看著丟在地上的銀行帳單,“我在?什?生氣??什??因?我最後還是沒有辦法做一個能脫離你存活的人?這本來就是事實,?什?我一直不肯承認?”
尹繪抱住我,不停地搖頭。
“到頭來,我果然什?都不能?他們做,所以他們不愛我,也是對的……”我笑得慘然,“原來能夠掌控一切的,永遠是你。”
“不是的,非非,不是,”他捧住我的臉,逼我正視他,“我不想控制你,我只想愛你,我受不了看你那?辛苦。”
可我,我受得了,什?樣的辛苦我都受得了。我受不了的,是沒辦法在死前,讓他停止對我的愛,這個願望的強烈程度,遠遠甚於希望自己不再愛他。
我叫他離開,他咬牙不肯。我知道他怕什?,他怕自己一轉身,我就無聲無息地死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最後我們各讓一步,他走,叫了鍾未倫來。
超級助理來到現場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到我公司去請假,果然不是一般的能幹。
我說:“只請半天就好。”
他搖頭。答非所問:“你知不知道尹繪有多恨你姐姐?”
我知道。
當年他把離婚書丟到姐姐面前時,全身都散發著復仇的快意,無論瘋狂的女人如何撕打,如何哭鬧,如何用刀尖在自己身上一道一道劃,他都冷冷的看著,那個曾做過他妻子的女人越痛苦,他就越開心,開心到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全身發抖地站在門外,捂著絞痛的心口倒下。
若我是他,遇到象姐姐對他所做的那些殘忍的事,我會更恨。
可惜我不是他,我不能對自己說,只要愛他就好,其他的,與我無關。
鍾未倫在我床邊坐下,摸摸我的額頭:“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所有的生活目的都是?了毀掉那個女人以及她周圍的一切,可現在他居然說後悔離婚,你說原因是什??”
我不說,他是個傻瓜,既然恨,就徹底的恨好了,?什?,還偏偏不肯放棄愛的權利呢?
“非非,”鍾未倫溫柔地看著我,“若是練昭仍是尹太太,你就不會拒絕由他來支付那筆醫藥費吧?”
我?起頭,直直的迎視著他:“鍾未倫,我現在還算能接受你,所以,請你不要學朱歡。”
不喜歡這種似乎理解我所有痛苦的語調,不喜歡象這樣被剝出來誘哄般的安慰,就如同那一夜,驚恐萬狀,心痛如絞,被她溫柔地抱在膝上,輕輕地搖,輕輕地拍,一點一點,象吐血一樣吐露出自己片片破碎的癡情狂愛,聽著她的聲音,一句一句回答著她的問題,好似攀著一塊浮木,保留可以呼吸的希望。若非有那樣溫情的一夜,也不會在第二天看到報道時不可遏制地憤怒,若不是曾經全然的信任和感激,也不至於連尹繪都原諒了,卻始終無法原諒朱歡。
鍾未倫不再說話,拿了牛奶給我喝,拍撫著我的胸口,滿面憂慮之色。
我知道自己該做什?,可是,卻,力不從心。
我吩咐鍾未倫,只請半天假,可是下午,我仍然沒有去上班。
在藤蔓植物密密纏繞的院牆和生著紅鏽的大鐵門前,有一段對普通人來說不算長的上坡路,每次走過來,無論步子邁得有多慢,心跳都會加速。
開門的老警衛認得我,笑著點頭打招呼。院子裏有三三兩兩的人穿著病服散步,還有步履匆匆的護士們,一會兒穿過去一個,無一例外的,都是健壯的男護士。
不久以前,我的母親從這裏?程去了虛無與未知之處,在那之後,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這個人正赤著雙腳站在地毯上,衣服很乾淨,只是被扯破了好幾個地方,頭髮整齊,披散著,十個指頭,被剪得禿禿的,但仍是在臉上挖出一道道粗粗的紅印。
她和我之間,隔著雙重鐵柵欄。我緊依著欄杆,也沒辦法把手伸到她可以握到的地方。
我一生的痛苦,是她帶來的。
我一生的摯愛,也是她帶來的。
練氏王朝盛極一時的時候,她就象個女王,看上了的,就算用搶,也要弄到手。財富、珠寶、權勢、地位、男人……都是這樣。
她聰明一世,卻不明白有些東西,是怎?也搶不到手的。比如婚姻,比如愛情。
這一句話,是朱歡點評的。
練昭的風雲一時,連封閉於校園中的我,都略有耳聞。當年的她,黑白兩道,縱橫無敵,卻愛上一個出身書香世家,與爭鬥血腥無緣的儒雅青年。
我想,這對於年輕的尹繪而言,無異於橫禍天劫。
練昭的字典裏沒有拒絕這兩個字,她可以雇殺手綁走一個無辜可愛的少年,來逼迫他的哥哥跟自己進教堂;她可以在得知少年被不慎殺死後,輕描淡寫地責?下屬“太不小心”;她可以囚禁住那個悲痛欲絕的男人,不讓他去看望飽受打擊病危的父母;她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帶著這個男人回家,以?只要曾經是貓就永遠變不成老虎……
象練昭那樣雙手沾血的活著,一個錯誤就足以斃命。
從雲端上跌落下來的滋味,就算是練昭也承受不住。我的姐姐,她給別人製造出那?多的痛苦,自己卻連其中的萬分之一也無法負擔。在面對打擊這一方面,她不僅比不上尹繪,連我,也比不上。
走廊裏響起腳步聲,徐醫生匆匆趕來。
“她還好吧?”我淡淡笑著。
“身體很健康。”醫生就是醫生,總能找出好的方面來說。
“?什?同樣是瘋,她看起來要比媽媽痛苦很多?”
像是在形象地詮釋我的問題,她突然猛扯自己的頭髮,身子彎成蝦狀,嘴裏呵呵地叫著。
“簡單地說,再狂亂地思維也是建立在自己原有記憶的基礎之上的。”徐醫生歎著氣,“你不用?她擔心,她還可以活很多很多年。靈肉分離地說,她比大多數人都健壯。”
我低下頭,把一個存摺放進徐醫生手裏。
“這是幹什??”
“就算她不能活很多很多年,她也可以比我活的久。如果我死了,尹繪就不會再管她了,到那時,就只能靠這筆錢來支撐她的費用,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吧。”
徐醫生眼睛陡然睜的大大的:“練非!你這是幹什??莫名其妙的,說這種話……”
我笑了笑,推開他把存摺塞回來的手:“密碼是我的生日,你知道的。”
徐醫生的手指有些發抖,把頭轉向一邊,來掩飾自己潮濕的眼睛。
心裏猛然一疼。不過安排一下未來,一個不相干的人便如此難過,若我真死,那人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