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入院一周多,我令尹繪回家休息。然後托護士打電話給吳燦,請他幫我把存摺上的錢全部提出來,另外再找一個人來見我。
她很快出現在我床邊。
“有件事,請你幫忙。”我說。
“你說吧,能辦的,我儘量替你辦。”朱歡摸摸我的額頭,微笑著。
“我要到美國去住一段時間……半年……大概就夠了……”
朱歡的微笑消失,她沒有問?什?,直接說:“非非,你以?離尹繪遠一點,不跟他見面,就可以讓他少愛你或不愛你?”
“至少,可以減淡一點。時間和距離,總會有一些作用的。”
朱歡搖著頭,可能是想著勸我無用,沒有多說。
她果然不愧是名記者,很快就辦妥了護照、簽證和機票。
我當面告訴尹繪,不要送機,也不要追過來。
讓他答應,很費了一番功夫,幾次因?心痛心軟,幾乎放棄。但最終,我仍然做到了。
臨走前一夜的纏綿,我們兩個都是全情投入,恨不得就這樣融?一體,再也不分開。
我獨自通過安檢,坐在侯機室。
不過我知道,他們一定都站在某一個角落,看著我慢慢穿過長長的通道。
侯機室的冷氣開得很大,讓我冷得縮起身體。旁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很好心地拿外套給我披。
他顯然也是獨自旅行,很想跟我攀談的樣子,可惜我現在的狀態,實在無心與陌生人交往。
播音提示航班登機時間已到,我站了起來,他卻坐著不動,笑著說他是去美國另一個城市,航班與我不一樣,只是那邊的座位都被行李占著,所以過來坐。
我忙把外套脫下還給他,還未及道謝,他手機鈴聲大作,接起剛講了幾句,就臉色大變,整個人幾乎癱在地上。我不知出了什?事,看同機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能把他扶到椅子上,勸了一句不要著急就準備走。
他一把拉住我,眼睛紅紅的,帶著哭腔說:“我爸在舊金山病危,可能熬不了多久,我的航班直飛東部的,再轉機恐怕來不及,求求你把機票讓給我,讓我有機會見他最後一面,求求你了,求求你……”
我不知這樣是否可行,遲疑了一下。
“先生,先生,你看,我有美國國籍,我也通過了安檢,只要你肯讓我拿你的登機牌上飛機,不會有人發現的。這是我的機票,你拿著出去,就說臨時有事不走了,沒人查的。求求你啦,我加倍給你機票錢,你明天再走也是一樣的,求求你……”
我聽他這樣一說,想著親人天人永隔的痛苦,自己又不需要趕時間,就答應了下來,只是沒收多出來的機票錢,看著他匆匆跑向登機口。
剛出機場,我突然想起他入境時護照與機票名不符,可能會有麻煩,一轉身,已看見飛機騰空而起,在售票點一查要兩天後才有航班,只能先預訂了機票,自己打車回家休息。
這樣來回奔波了一趟,覺得身體異常疲倦,似乎隱隱有發燒的症狀,?了上飛機時身體不出狀況,我吃了藥倒頭就睡,飯菜都叫外賣,打算充足的休息一下。
一直睡了兩天,精神果然好很多。拿上簡單的行李,我再次來到機場。
CHECKIN 的時間還沒到,我坐在大廳等候。挂得高高的大電視上正在播報新聞,每條都還是那?無聊。
“現在給大家通報一下4.29空難的一些最新情況。經過緊張搜救,今天又有一塊較大的飛機殘骸被打撈出水,黑匣子的位置也已確定。目前死亡人數已上升至103人……”
我用手掩住嘴巴,難以置信地看著螢幕,愣了很久,才一把抓住身邊坐著的一位老伯,結結巴巴地問;“這架飛機……是飛去哪里……哪一個航班……”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電視上不是剛說過嘛,29號,飛舊金山的。”
我的手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29日,兩天前,飛舊金山的航班,只有一個………
抓起背包,我飛奔出機場,攔住最近的一輛計程車,一面叫他去市區,一面撥打尹繪的手機。
手機關著。
打鍾未倫的,也關著。
打朱歡的,沒有人接。
最後打進尹繪家裏,響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幾乎以?沒人時,才聽到有人輕輕喂了一聲。
是鍾未倫的聲音,啞啞的。
我吸了好幾口氣,才發出聲音來:“是我,你聽著,我沒上飛機,我還在這裏,我沒死……你快去告訴尹繪,我沒死……”
忍不住哭出聲來,尹繪尹繪,你?了什?,要受這樣的苦楚。
到尹繪家門口時,他已等在那裏,車子還未停穩,他就發瘋一般沖過來,打開車門,連拖帶抱地把我摟進懷裏,死命地壓在胸前,兩個人一起坐在地上,緊緊地擁在一起。
他的頭貼住我的頸項,嘶聲大哭,眼淚順著脖子,浸濕了我的胸口。
後來聽鍾未倫說,他聽說飛機失事後人都是傻的,連哭都不會,如同會呼吸的死人。
我拉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頭?起來。他凝望著我,淚珠仍是一顆一顆不停地滾落,雙眼與面頰都陷了下去,臉色鐵青,下巴上滿布胡渣。
這是我英俊的情人,我愛的情人。
他捧著我的臉,象羽毛拂過般地輕吻,吻著吻著,又突然抱進懷裏,怎?也不肯鬆手。
回抱著他,我猛然驚覺。
練非練非,一直以來,你都在做什??
既然時間有限,你?何不讓他盡可能地,多享受幸福。
幸福的男人,才會堅強。
我一直在怕的,就是他不夠堅強到獨自存活。疏離與逃避,不能解決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我需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給他傳輸力量。
最後是怎?回到屋子裏去的,我已沒有記憶。我只記得他抱了我整整一夜,手指未有一刻放鬆。從得知飛機失事後,他一直不吃不睡,如今我回來,他卻?了能看著我,依然不肯閉上眼睛。
我靠在他胸前,用手蒙住他的雙眼,逼他睡覺,他卻象小孩一樣,叫我唱催眠曲。
即使在睡夢中,他仍是不安,時時驚呼,要我安撫。如此症狀,好幾天後才略有好轉。
我請鍾未倫去處理那個替我踏上死亡航班的年輕人的後事。出這樣的事情,除了難過,我畢竟什?也不能?他做。
尹繪如同驚弓之鳥,時時要我在眼前,於是我搬去與他同住。
我說,今生既然相遇,怎?可以不幸福。
他感動地落下淚來,一滴一滴,全滴在我的心上。
我不再出門上班,只在家裏接一些小案子來做,尹繪更是好命,有個萬能無敵的超級助理,每天只工作五個小時,決不加班,還時常把工作地點改在家裏,或者把我拉到他的辦公室裏去。
?了過二人世界,我不要雇用下人,晚餐我們都是自己動手做,常常一不小心,弄得異常豐盛,就用飯盒裝了,第二天由尹繪帶給鍾未倫吃,以安撫那顆不平衡的心。
我每周去醫院體檢一次,每次的答復都是很穩定。尹繪樂得合不擾嘴,我也陪著他笑,儘管心裏十分的明白。
有一天走過五官科的病房,看見有一個一兩歲的幼兒躺在床上,問了相熟的醫生,說是個孤兒,眼睛有問題。
當晚我在尹繪懷裏說,死後想把眼角膜捐給那個孩子。
那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談論死亡的問題。尹繪拼命反對,幾乎崩潰,連我一定會比那個幼兒先死這樣的說法,都不肯接受。
三天後,鍾未倫替我們辦好了那個孩子的領養手續,但他仍留在醫院裏接受看護,等待不久的將來,有一個人來領走他,照顧他。
半個月後,我簽署了角膜捐贈書,尹繪站在我身邊,簡直面色如雪。
我總得給他留下一點什?。一個帶著我的角膜的孩子,也許可以給他繼續生活的勇氣。
那一夜我溫柔地把他的頭抱在懷裏,纏綿的吻裏,有淚水的苦澀。其實,我也惶恐,我也捨不得離開他,我也想要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活著,愛人在身邊。
夏天將盡時,我和尹繪去海邊渡假,雖然最後坐著救護車回到城裏,那依然是一個愉快而又美麗的假期。
因?我想留在家裏,尹繪添置了一整套急救設備,不過出院後,還沒有用上一次。
我漸漸已不能到室外活動,他坐在床邊給我念書,念到一半就叫我往下猜,每每被我猜中。他吻著我說,非非,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
秋葉泛紅,我的精神有所好轉,鍾未倫與朱歡訂了婚,典型的女大三抱金磚。我不能參加訂婚典禮,所以他們兩個買了大包小包的菜上門來要求我補過。
尹繪把我從露臺的軟椅上抱到客廳,放在寬大的象床一樣的沙發上,用軟墊支撐著頭頸和背部,嚴嚴密密蓋上毯子,在我手邊的茶几上放好茶、水果和電視遙控器,最後捧住我的臉足足親吻了好幾分鐘,才和新出爐的未婚夫婦一起進廚房去。
廚房離客廳不遠,隱隱可以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中途尹繪跑出來看過我幾次,我向他微笑,答應他等會一定多吃點兒,仰著頭接受他啄下的吻。
不知過了多久,斷斷續續的絮語聲慢慢聽不見了,我關掉電視,仍是聽不見。
我想,也許就是今天了。
心臟處傳來一陣麻麻的感覺,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
我努力想要撐起身子,再看一眼廚房裏的背影。
只要再看一眼。
可是身體象灌鉛一樣的沈重,不能夠移動分毫。
無力湧上的,只有不舍的淚水,從漸漸合上的眼瞼中流出。
我想要告訴他我沒有痛苦,也不害怕,可張不開嘴,也發不出聲音。
身體似乎浮起來,不知是被情人的手抱起,還是飄向魂靈的接引者,或者,這只是最後的幻覺。
四周那?安靜,安靜的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
尹繪。
我的愛人。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我承諾來生,一定和你再相遇。相愛。相守。
相伴白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