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相貌清秀的少女立在門邊,手裡抱一把做工精細的琵琶,邊彈邊唱。
窗邊的梳妝台前則坐了位華服麗人,唇紅齒白、明眸善睞,右手執一支墨筆,將那兩彎眉毛畫得又細又長。
這梅花妝剛剛畫完,屋外就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直闖進來,氣喘吁吁的嚷:「大王,百花宴都快開始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磨蹭?」
「急什麼?」那麗人微微笑了笑,一張嘴,竟是男子的嗓音,「反正那個人每次都會遲到,去早了也見不著他。」
聞言,那懷抱琵琶的少女住了歌聲,插嘴問一句:「大王一年也只有這麼一次機會踏足天界,為何絲毫也不放在心上?那個人……當真如此重要?」
一身女裝的狐王——章華勾了勾唇,但笑不語,僅是慢吞吞的站起身來,在原地轉了個圈,偏著頭問:「如何,我今日美不美?」
「……」
兩個小丫鬟對視一眼,嘴角抽搐。
那彈琵琶的少女名喚如意,想了好一會兒才答:「衣裳很美。」
那活潑可愛的少女名叫玲瓏,跟著點頭道:「首飾也很漂亮。」
「誰問你們這個了?」章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嫣然淺笑,又問一遍,「我現在這副模樣,能不能迷倒紫陽真人?」
話音剛落,如意與玲瓏便又互相望了望,表情變得怪異無比。隔了半晌,方才異口同聲的應:「大王就算打扮得再美,那也還是公的。」
「……」
章華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氣呼呼的磨了磨牙,袖子一甩,大步走出門去。
「大王,你去哪裡?」
「當然是去赴百花宴。」
「呀,等等奴婢!」這一年一次的機會,她們可不想錯過。
「免了。」章華擺了擺手,嘿嘿冷笑,「你們兩個給我乖乖待在家裡,閉門思過!」
「啊啊?!」慘叫。
如意和玲瓏兩人又是服軟又是認錯的,昧著良心將章華的容貌讚了幾千幾百遍,才終於哄得狐王大人回心轉意,帶了她們一起去赴宴。
這百花宴乃是天界的一大盛會,百花齊放,仙女祝酒,各路神仙齊聚一堂,甚是熱鬧。
因此章華一路行去,倒是遇上了不少熟人,然而每個人一見著他的面,便會露出尷尬的笑容,一副恨不得退避三舍的表情。即使偶爾有幾個人停下來跟他說話,也是神色僵硬,目光四處亂掃,卻獨獨不瞧他的臉。
章華不明就理,反而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將自己仔仔細細的打量一遍,自言自語的喃:「難道……大家都被我的美貌傾倒了?」
話音剛落,耳旁就響起一道清脆悅耳的女聲:「臭狐狸,幾個月不見,你怎麼還是這副陰陽怪氣的老樣子?天界的仙花見了你這模樣,只怕也會嚇得立刻凋謝吧?害大家賞不成花也就罷了,萬一掃了我素修大哥的興,那可如何是好?」
章華怔了怔,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立了一個容顏嬌媚的女子,相貌清秀、笑靨如花——正是東海三公主龍定珠。
他二人本是冤家對頭,此刻一見面,便開始互瞪起來。
章華因了她那一句「素修大哥」而大吃飛醋,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說:「三公主,好久不見,你今日打扮得真美。只是不知紫陽真人會不會像上次那樣,連望都不望你一眼。」
「……」龍定珠的嘴角抽了抽,氣呼呼的嚷,「本公主天生麗質,當然能討得素修大哥的歡心。可不像某些人,臉上的白粉塗了一層又一層,還是掩不住那些鬍渣。」
「臭丫頭,你找死!」章華生平最恨別人非議他的容貌,一聽這話,立刻就變了臉色,狠狠撲了過去。
龍定珠亦不甘示弱,杏眸一瞪,很快就與他扭打在了一起。
他們倆一個是男扮女裝的狐王,另一個則是嬌生慣養的公主,雖然身份高貴,打起架來卻像三歲孩童一般,又踢又抓又咬,無所不用。
雙方的隨從自是嚇了一跳,趕忙衝上去勸架。
「大王,這裡可是仙界的南天門,你千萬不要亂來!」
「公主殿下,要打架回東海再打也不遲。現在紫陽真人又還未到,何苦浪費氣力?」
但章華與龍定珠正在氣頭上,哪裡勸得住?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拚命,逐漸演變成了一場大混戰。周圍很快就聚攏了一堆看熱鬧的人群,議論紛紛。
「快看,快看!狐王跟東海三公主打起來了!」
「哎?那兩人怎麼會湊到一起的?」
「還不是為了爭風吃醋。」
「啊,難道是為了那個人……」
「嗯,也只能是為了他了……」
正說著,也不知是誰扯開喉嚨大喊了一聲:「紫陽真人到!」
場面立刻安靜下來。
章華跟龍定珠二人皆是一怔,彷彿突然從迷夢中清醒過來似的,同時退了開去,喘著氣整理衣裝。
一個取出鏡子來梳了梳頭髮,忿忿的念:「臭丫頭,身為公主還這麼野蠻!」
另一個則摸了摸臉上的爪痕,使勁瞪眼睛:「明明是個男人,指甲還留這麼長,真是噁心死了!」
他們互罵了幾句之後,眼見人群逐漸散了開去,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連忙收斂怒氣,同時展露笑顏。
放眼望去,只見一身白衣的年輕男子,正不急不緩的從遠處走過來,衣袂無風自動,袍袖翩翩。那人生了一副好相貌,但是那張俊美的面孔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一雙眼眸清清冷冷的,好似結了千年寒冰,映不進任何人的身影。
素修一步步走過來,章華的心便也跟著怦怦亂跳起來,頭暈目眩,呼吸紊亂。待那個人行至面前時,他的手腳完全不受控制,一下猛撲過去,緊緊抱住了那個人的胳膊。
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惟獨素顏面不改色,甚至連眉毛也不動一動,僅是衣袖微振,輕輕巧巧的將人甩了開去。
章華重重的跌倒在地上,額角立刻腫了一個包,但他很快就又站了起來,繼續朝素修撲過去,可憐兮兮的嚷道:「好痛!這麼久不見,你怎麼還是跟從前一樣無情?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一個月裡,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著你,被相思之苦折磨得死去活來,恨不得……」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素修卻似聽而不聞,依然板著個臉,輕輕甩一甩手。
「砰!」
章華再次被摔了出去,痛得爬不起來。
有了這前車之鑒,龍定珠自然不敢造次,只小心翼翼的上前幾步,輕輕喚一聲:「素修大哥。」
素修點頭應了應,面無表情的朝前走去,並不正眼看她。
龍定珠心中一陣失落,卻仍是急急追了上去。只剩章華一個人趴在地上,掙扎了許久方才爬起身來,一邊抱怨一邊往前衝。
他身上掛滿了環珮玉飾,衣服也是用香料特別熏過的,走起路來叮噹作響、香風陣陣,一路行去,旁人卻是避之惟恐不及。原來他雖然相貌俊美,卻偏偏喜歡濃妝艷抹一番,把自己弄得不倫不類,恐怖至極。
待章華大步衝進天庭之時,百花宴早已開始了。
龍定珠挨坐在素修旁邊,正笑盈盈的勸他喝酒,瞧來甚是親暱。
章華心中醋意濃濃,連忙飛奔過去,霸佔了素修右手邊的位置,與龍定珠爭奪酒杯。兩個冤家互瞪一眼,又開始暗中較起勁來。
他們兩人忙著爭鋒相對,旁邊看熱鬧的人也沒閒著,各種流言碎語逐漸傳了開來。
「聽說狐王跟東海三公主剛才在南天門打了一架?」
「是啊,他們為了爭奪紫陽真人,早已經鬥了好幾百年了。」
「紫陽真人?就是那個冷心冷面,除了煉丹之外什麼也不在乎的仙人?」
「嗯,傳聞東海三公主為他拒絕了不知多少門親事,恐怕已經嫁不出去了。狐王則為了他男扮女裝,弄得不陰不陽、不妖不鬼,氣死了好幾個長老。」
「呀,那還真是紅顏禍水。」
「沒錯……」
章華整顆心都撲在素修身上,聽了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語,哪裡還忍得下去?當場便欲發作。但素修已先他一步轉了頭,淡淡地朝那些多嘴者掃了幾眼。
他面上神色平靜,目光卻是冰冰冷冷的,如霜似雪,激得人背脊發涼,立刻噤了聲,再不敢開口多言。
素修這才收回視線,將手中筷子一擺,慢條斯理的站起了身。
「素修?」
「素修大哥,你去哪裡?」
章華與龍定珠愣了愣,同時問出了聲。
「百花宴太無趣了,還不如回翠峰山去煉丹。」直到這時,素修才終於開口說了句話。那嗓音清清冷冷的,便似他這個人一般,不帶任何感情。
他話一說完,就轉了個身,毫不留戀朝外頭走去。
章華跟龍定珠自是緊追不捨,但他們倆人才剛立起身,就不小心撞在了一塊。
章華先是怒目而視,埋怨龍定珠擋了自己的道,緊接著卻又勾了勾唇,笑瞇瞇的說:「三公主,你也打算跟上去?」
「當然。」
「你按一按自己的腹部,是不是覺得有些疼?」
「啊?」龍定珠一按之下,果然覺得疼痛難忍,立即醒悟過來,叫道,「臭狐狸,你暗算我?」
「哈哈哈,我只不過在酒裡下了點瀉藥罷了,不打緊的。可惜,公主恐怕沒辦法去追你的『素修大哥』了。」
「卑鄙無恥的死狐狸!本公主絕對不會放過你!」
龍定珠氣得渾身發抖,章華卻全不理會,反而笑嘻嘻的朝她做了個鬼臉,轉身就跑。他身上雖然穿著繁瑣的裙裝,走起路來卻是步履如飛,沒過多久,便已追上了素修。
「素修,你走得太快了,等等我啊。」
「我好久沒去翠峰山了,不介意我跟過去逛逛吧?」
「對了,整整一個月不見,你有沒有想我?」
章華緊跟在素修身邊,開開心心的閒聊起來,素修卻好像一句也沒有聽見,始終對他不理不睬。
所幸章華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漠,非但沒有氣餒,反倒越說越是起勁,滔滔不絕的回憶從前:「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初遇時的情景?那已是五百年前的舊事了,我當時為了應付天劫,獨自一人躲在大雪山裡修煉,誰料正好撞見你上山採藥,結果就對你一見鍾情了……」
眼見章華越說越激動,一副陶醉其中的表情,素修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為什麼每次見面,你都要提起這些陳年往事?」
「喔,我是怕你記性太差,一不小心就把我給忘了,所以才時時提醒啊。」
聞言,素修的腳步頓了頓,轉頭望了章華一眼,冷聲道:「我從來不記沒有意義的事情。」
「……」章華胸口刺痛一下,面上的神情不覺黯了下去,但隨即又展顏微笑,語氣輕快的說,「沒關係,只要我一有功夫就提醒你,你就算不想記也不成啦。」
素修蹙了蹙眉,冷冷的哼一聲,不理他。隔了片刻,卻又忽然開口說道:「五百年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可不是如今這副模樣。」
「哎?怎麼樣?我是不是比從前美多了?」章華整了整那如雲長髮,得意洋洋的說,「其實我天生就該是個女人,只不過當初在地府投錯了胎,所以才會……」
話才說到一半,就聽素修又問一句:「你為什麼打扮成這副不男不女的樣子?」
「不男不女?我現在明明很漂亮啊。」一邊說,一邊掏出隨身攜帶的鏡子,仔仔細細的端詳起來。
素修不耐煩聽他廢話,袖子一甩,大步向前。
章華這一回卻沒有立刻追上去,僅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衝著某人的背影苦笑一下,聲音啞得厲害:「事到如今竟然還問我為什麼,真是無情!忘了嗎?你當初明明說過,你不喜歡男人啊。」
仔細回想起來,章華覺得自己真是瘋狂。
為了素修男扮女裝,為了素修爭風吃醋,為了素修使盡各種下流的手段。糾纏了五百年,被無視了五百年,結果卻還是甩不開、放不下。
他低低歎一口氣,整了整身上的長裙、理了理滿頭的珠翠之後,很快就又振作精神,重新揚起笑容來,快步追上了素修。
素修依然不理他。
章華倒並不在意,獨自一個蹦蹦跳跳、說說笑笑,樂在其中。
他們倆人施展仙術、御風而行,沒過多久,便已到了翠峰山。
那翠峰山,乃是人界的一座仙山,由於地處偏僻的關係,人跡罕至、環境清幽。素修在山腳下建了一所大宅子,平日閉門而居,幾乎足不出戶。
因了這個緣故,章華每隔幾天就會來翠峰山跑一趟,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會吃閉門羹,卻仍舊堅持不懈、百折不撓,最後連山上的一草一木都記熟了。此刻自然也是熟門熟路的走到了大門前,笑道:「今日可以讓我進去坐坐嗎?」
素修並不應話,只自顧自的上前幾步,推門而入。
章華知道他絕不會答應,因而也不再多問,只覷準那開門的間隙,低頭猛撲了過去。誰料素修已先一步關上了大門,他非但沒有順利擠進去,反而一頭撞在門板上,痛得齜牙咧嘴,哇哇大叫。
「沒關係,」章華揉了揉生疼的額角,咬牙微笑,「反正我還有一招。」
一邊說,一邊飛快地轉過身,沿著那高高的圍牆跑了一圈,行到後門口的一棵參天古樹下。他原是想靠著爬樹溜進院子裡的,怎知抬眼一望,已先有一人攀在了那棵樹上。
「三公主?」章華看清那人容貌之後,不由得低呼出聲,「你怎麼在這裡?」
「幹嘛?很驚訝嗎?我可是堂堂的東海三公主,哪裡是區區瀉藥對付得了的?」說話間,手腳並用,繼續往上爬。
章華見狀,連忙衝了過去,也跟著爬起樹來。
「死丫頭,這地方是我先發現的!」
「可是先爬樹的人卻是我。」
「你為什麼每次都跟我搶?」
「這句話應該我問才對吧?明明是個男人,卻偏喜歡打扮成女人的模樣,真不要臉!」
章華與龍定珠都是有千年道行的神仙,只要隨便施一施仙術,就能輕鬆躍過圍牆。但他們為了不被素修發現,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爬樹,順便踢咬打罵一番。
沒過多久,兩個人便分出了輸贏。
章華畢竟是個男子,力氣遠勝龍定珠一籌,因而很快就將她甩在了後頭,大笑著跳上圍牆。「哈哈哈,不好意思。三公主,我先走一步啦。」
然而笑聲未絕,他整個人就已直跌下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今日第三次摔倒。
章華面朝下趴在地上,掙扎了許久,方才勉強站起身來,衣衫凌亂、滿臉塵土,模樣十分狼狽。但他顯然已習慣了這樣的挫折,只隨便抹一抹臉,便又恢復了笑容,大步往前走。
素修所建的這座宅子雖然佔地頗大,裡頭卻儘是些花草亂石,並不見什麼奢華的亭台樓閣。章華走了大半天,才瞧見幾間普普通通的竹屋,門外擺一張石桌,四周則栽滿了奇花異草,甚是幽靜。
章華於是屏住呼吸,輕手輕腳的溜進門去,一間房一間房的尋了起來。第一間是琴房,第二間是臥房,第三間是煉丹房——素修正在房中煉丹。
章華悄悄貼在門板上,透過門縫朝裡張望,只見屋子正中央懸浮著一隻精巧可愛的三腳銅爐。爐頂白氣蒸騰,爐下一團藍紫色的火焰燒得正旺。素修則靜靜的立在旁邊,一手負於身後,另一手置於胸前,掌心裡白光點點,正靠著仙力操縱那團火焰。
他平日總是冷冷淡淡的,面上一絲表情也不見,惟獨此刻才會露出專心致志的神色來,黑眸中倒映著那跳躍不定的火花,明明滅滅,甚是動人。
章華呆呆望著那一張俊臉,不覺癡了過去,恍惚憶起五百年前的舊事來。
那時道行尚淺,為了應付天劫,獨自一人在雪山修煉。結果恰好撞見上山採藥的素修,只一眼,就被那張俊美的面孔迷去了心神。好似天上突然落下個雷來,恰恰擊在他的身上,震得他手腳酥軟,神魂顛倒。
電光火時間,章華清楚知道,自己已入了情劫。從今後,縱然面前橫亙著萬丈深淵,他也只能一步步的朝那個人走過去,再也無法回頭。
想得正出神,屋內的素修忽然舉手一托,將那銅爐放回了爐架上,然後轉過身來,抬眸一掃,冷聲道:「看夠了沒有?」
「哎?」章華吃了一驚,腳下滑了滑,踉踉蹌蹌的撲進門去,小聲道,「這麼快就被你發現啦?」
「你的隱身術太差,一進門就露餡了。」
「哈,哈哈。」章華乾笑幾聲,一雙狐狸眼眨了又眨,盈盈含水,故意裝出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來。
素修卻不吃他這一套,只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淡淡的問:「你這次是怎麼進來的?鑽牆還是遁地?」
「爬樹。」
「喔,這是你第幾次偷溜進來了?」
章華扳了扳手指,認認真真的數一遍,最後答:「記不清了。」
素修眉頭微蹙,語氣又冷又硬:「那麼,你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吧?」
「……是。」章華拖長了聲音應一句,無比哀怨的歎口氣,乖乖轉了身。
素修瞇了瞇眸子,面無表情的望他一眼,抬腳就踢。
隨著一聲慘叫,章華整個人直飛了出去,不偏不斜的落在宅子外頭,摔得頭暈目眩、疼痛不已。
……第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