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左眼被挖,琵琶骨被穿透,左手少了拇指和中指,右手隻剩下小指和無名
指。肋骨斷了五根,經脈受創。兩邊的膝蓋骨一邊被挖,一邊被重手法擊碎,下
肢筋肉腐壞,雙腿已廢……”
匡仲玉檢查著劇孟的傷勢,又從他傷口處沾了點血,“體內有毒,怕是還不
止一種。”
劇孟身份敏感,客棧人多眼雜,不是藏身之處,鵬翼社已經有了一個重傷的
哈老爺子,再多一個傷號風險太大。程宗揚和盧景商量多時,最後冒著風險把他
送到伊墨雲的小店裏暫時躲藏。此時望著榻上昏迷不醒的劇孟,程宗揚不免也有
幾分惻隱之心。劇孟為人俠義豪爽,是江湖中有數的豪傑,如今落得如此下場,
直如一頭猛虎落入鼠輩手中,被一群宵小痛加折磨。
程宗揚大包大攬地說道:“隻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錢都無所謂。需要什麼藥
物,老匡你盡管開口。”
匡仲玉道:“先請個高明的大夫。”
“你呢?”
匡仲玉搖搖頭,“貧道隻能治命,不能治病。”
這話說得程宗揚都想猛翻白眼。
匡仲玉提醒道:“看劇大俠傷勢……隻怕撐不了太久。”
“老敖,”程宗揚吩咐道:“你去請大夫。要最好的。”
“成!”敖潤答應一聲就要出門。
“等等。”程宗揚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叫住他,低聲道:“你去打聽一下城
裏的胡巫。”
盧景在旁道:“胡巫?”
“我聽說胡巫治外傷很有一手。”程宗揚道:“呂家那個小子不是讓人割斷
喉嚨了嗎?昨天我去宮裏,聽說他氣絕多時,最後硬是被胡巫救了過來。”
“竟然有這種事?”匡仲玉吃了一驚。
程宗揚道:“不管成不成,隻有試試了。”
“不行。”盧景道:“這件事不能讓外人插手。”
眾人是在趙王私苑的地牢裏找到的劇孟,裏麵的內情必定是黑幕重重,如果
走漏風聲,請來的醫生也許就成了催命符。
可是劇孟的外傷、內傷還有體內多種劇毒糾纏在一起,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
跡,此時性命如同風中殘燭,生機隨時都可能斷絕,無論如何也不能拖延下去。
程宗揚猶豫了一下,自己手邊擅長醫術的,哈迷蚩算是一個,但哈老爺子眼
下自己都重傷難起。如果不能從外麵請醫生的話……自己的生死根對治療傷勢似
乎大有益處,但自從自己學會收斂氣息之後,還沒有嚐試過再釋放出來,是不是
真的有效根本還是未知數,而且很可能會暴露自己身上一直隱藏的秘密……
正猶豫間,隻見盧景踢掉鞋子,盤膝坐在榻上,然後拿起那根從不離身的竹
杖一抖,一把銀針從杖內飛出,密密麻麻釘在榻側。
匡仲玉叫道:“萬萬不可!”
程宗揚也反應過來,盧景是要施展金針續命了。當初小狐狸身受重傷,就是
被六駿用此術救了下來。但那時是六駿聯手。他還記得孟老大說過,如果一人施
展,至少要耗去一半的真元,勉強施為,甚至會傷及本源。
“不要說了。”盧景道:“替我把風。”
程宗揚隻好讓人守住周圍,不讓外人打擾。匡仲玉更是接連施了幾個禁製的
法術,讓房間保持絕對的安靜。
盧景撚起一根銀針,往劇孟頸後刺下。劇孟皮膚僵如木石,銀針勉強刺入,
針尖立刻變得烏黑。
銀針接連刺下,盧景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起來,就像被銀針吸
去精血一樣,不多時便血色全無。金針續命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針,施展到三分之
二,盧景雙頰已經凹陷下去,一縷髮絲也悄然變白。
銀針一支一支刺下,雖然沒有什麼刀光劍影,程宗揚卻看得驚心動魄。五哥
完全是以命換命,拿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劇孟的一線生機。一百零八針刺完,劇孟
能不能救活不好說,但五哥肯定要元氣大傷。
當盧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銀針,一直穩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
長長吸了口氣,額頭的汗珠還未滾落便即消失,接著撚針刺下。這一針盧景用的
時間分外漫長,已經變黑的針身落在劇孟的穴道上,幾乎是一絲一絲的刺入。與
此同時,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漸變得灰白,接著又是一根。
程宗揚輕聲道:“老匡,你先出去。”
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麼都別問,出去把門關好。”
匡仲玉閉緊嘴巴,抬手敬了個軍禮,然後起身出門。
程宗揚盤膝趺坐,丹田氣輪微微一滯,然後艱難地逆行起來。
一股春風般的氣息從他身上溢出,那氣息中仿佛帶著陽光和花草的味道,充
滿了勃勃生機。
盧景精神一振,那根銀針穩穩刺入劇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銀針刺完,時間已經過去兩個時辰,外麵天色已然大亮。盧景頭
髮和眉毛多了幾許灰白,白紙般的臉頰卻恢複了一些血色。他身邊的劇孟雖然還
在昏迷,但氣息平穩了許多,體表的外傷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傷口已經
結痂。
盧景撚完最後一根銀針,立刻道:“行了。”
程宗揚鬆了口氣,停下逆轉的氣輪。
“劇大俠怎麼樣?”
“經脈穩住了。隻要祛除體內的餘毒,便能醒來。”
“我去找人。”
程宗揚已經盤算停當,劇孟經絡的內傷有盧五哥的金針續命維持住,外傷在
自己生死根的治療下也好得七七八八,隻剩下體內的劇毒未解。但論起毒藥,自
己身邊還放著一尊大神——也該老東西幹點正事了。
程宗揚站起身,腳下不由一虛。盧景道:“你沒事吧?”
“當然沒事。”程宗揚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給你看看?”
盧景翻了個白眼,“看個鳥!你那花樣我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消耗的真
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緩口氣,“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程宗揚苦笑道:“哪裏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
在人前露露麵。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
“不用。”盧景雙手十指相抵,擺了個行功的姿勢,“此地生機滿溢,可不
能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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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劇孟安頓停當,已經是辰末時分。程宗揚狠狠洗了把臉,然後堆起笑容,
出外應酬。鴻臚寺他已經多日未曾去過,倒是敖潤騰出空就去轉一圈,偶爾也跑
個腿,辦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頭比他都熟。
程宗揚趕到官署,先拜見幾位長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內裏卻十分實在的禮
物,然後又去見了自己一眾手下,滿麵春風地噓寒問暖。正說話間,有人前來拜
訪,說是城中一間專門供應木炭的店鋪,眼看隆冬將至,擔心各位忙於公務,顧
不上家中的奉養,專門送來些炭票。錢雖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員心知肚明,自己這大行令的衙門,跟城中店鋪的關係八杆子都打不
著,要不是這位不怎麼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會想起來巴結自
己這幫微末小吏。
程宗揚也不說破,隻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給敖潤,讓他帶大夥找個地方熱鬧
一下,便即告辭。
離開鴻臚寺,程宗揚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卻不在邸中。程宗揚已經是邸中常
客,稍一打聽便得知宮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書請天子退位讓賢,惹得天
子勃然大怒,連夜派洛都令將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獄,罪名卻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顯不想讓此事鬧得盡人皆知,另尋了名目將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
宮中,便是商量對策。
那名小黃門道:“徐公公留了話,那隻白雉,還請大行令多費心。”
程宗揚一聽就頭大如鬥,應付了幾聲,便驅車離開。
四處打過照麵,馬車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揚
裝作用餐,大搖大擺進了店門,要了一個房間,然後潛入劇孟養傷的靜室。
盧景已經離開,此時劇孟身邊除了匡仲玉,還有一個人,卻是布衣以傲王侯
的大俠郭解。
程宗揚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俠。”
郭解雙手撫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頭看著劇孟。良久,他站起身,淡
淡道:“好好養傷。我這就去殺了劉彭祖,為你報仇。”
程宗揚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看似木訥的郭大俠如此果決,劉彭祖身為天子
近親,堂堂諸侯王,他居然說殺就殺。
“等等!郭大俠!這事咱們再商量一下!”
“我與劇孟情同手足,人傷其一指,如斷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殘我身。如
今手足俱殘,體無完膚,於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報!”
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說有些矮小,然而此時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
斬山斷嶽的長刀,一股凜冽的雄霸之氣撲麵而來。程宗揚被他氣勢一逼,舌頭竟
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禮,沉聲道:“多謝。”說著轉過身,隻邁出一步,人
就到了門邊。
一個人影擋在門口,秦檜叫道:“郭大俠且慢!”
郭解微一邁步,周身氣勁交擊,逼得秦檜連退數步。
秦檜厲聲道:“郭大俠可是不想報仇了嗎!”
郭解停住腳步,秦檜匆忙道:“趙王力不能縛雞,豈是劇大俠一合之敵?劇
大俠拘於小人之手,慘受荼毒,又豈是趙王一人所為?郭大俠親自出手,自能取
趙王性命,可劇大俠命懸如絲,趙王一條性命又豈能抵得上如海深仇?”
“依你之見,該如何雪恨?”
“欲報此仇,當滅其滿門!自劉彭祖以下,盡皆伏誅,方消此恨!”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禮,“郭某唐突,還請先生勿怪。”
秦檜連稱不敢。
郭解卻不是那麼容易打發,施禮之後便直接問道:“先生意欲何為?”
秦檜斷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內可見分曉。”
“可否告知某家?”
秦檜看了程宗揚一眼,為難地說道:“事關主公大計,還請郭大俠見諒。”
程宗揚必須要給手下撐腰,當即道:“郭大俠盡管放心!這件事就包在我身
上!”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還請先生不可食言。告辭。”
郭解離開後,程宗揚趕緊問道:“什麼計策?”
秦檜苦笑著攤開手,“哪裏有什麼計策?屬下好不容易才理出頭緒,實在是
害怕郭大俠一怒之下,亂了眼下的局麵。”
程宗揚打量了他幾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風儀,儀表翩翩,氣度不凡,然而此
時髮鬚雖然整齊,眉眼間卻頗有幾分憔悴。以他的修為,幾天不睡也不礙氣色,
短短幾天就熬成這副模樣,顯然是絞盡心力。
“老頭呢?”程宗揚記得自己是讓人去找朱老頭,沒想到來的會是秦檜。
“侯爺無暇分身,屬下聽聞之後,特意趕來。”
“這毒你能解嗎?”
“若是其他毒藥倒是棘手。好在劇大俠中的是鴆毒、鶴頂紅和斷腸草。”秦
檜道:“這三種毒藥毒性雖烈,卻是常見的毒物,不需侯爺出手,紫姑娘便能清
理乾淨。”
程宗揚放下心來,雖然花費偌大代價,劇孟這條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
疲倦地坐下來,問道:“理清頭緒了嗎?”
“略有所得。”秦檜道:“天子雖然秉政,但內有太後,外有諸侯,朝有權
臣,野有豪強,漢國如今是亂局,也是危局。”
說來好笑,當初看到宋國眾奸盈朝,程宗揚覺得宋主已經夠慘了,可這會兒
看起來劉驁比宋主還慘。宋主麵對的頂多是個爛攤子,漢國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
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們就撤,等他們拼出勝負再說。”
“家主在舞都和首陽山都投了不少錢銖,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
二十萬金銖。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一旦罷手,便萬事俱休。”
“錢要緊,命更要緊。”程宗揚道:“大夥的性命可不隻二十萬金銖。”
“若是昨日,屬下也許會勸主公退回舞都,暫時避開洛都的亂局。但眼下,
倒有了破局的機會。”
程宗揚看了一眼床榻,“因為劇大俠?”
“正是。”
“說來聽聽。”
“這要從頭說起,”秦檜道:“聽說四爺和五爺來洛都多時,也未能找到劇
大俠的下落,卻是這次去趙王私苑無意中撞上?”
“沒錯。”
“屬下聽說主公昨晚正遇上了郭解手下的王孟等人?”
“是的。”
“他們是從何處得到消息?”
程宗揚想了一下,“好像是從朱安世手下那裏聽說的。”
“盧五爺為何不知?”
程宗揚一怔,盧景為什麼不知道?五哥是大盜世家出身,道上的人都很給麵
子,朱安世也不例外。當初尋找延香的時候,還是朱安世幫的忙。為什麼朱安世
對盧景隱瞞了劇孟的消息?
“你是說……”
秦檜徐徐道:“以屬下之見,此事與朱安世脫不了幹係。若是破局,隻怕要
著落在此人身上。”
“怎麼破?”程宗揚看了下左右,“五哥呢?”
“盧五爺要去找朱安世,屬下勸他先在暗處打探。至於如何破局……”秦檜
道:“眼下還未有定論,待屬下去城中走走,再回稟主上。”
“好。”程宗揚痛快地說道:“我給你安排車馬!”
程宗揚沒有多留,見劇孟傷勢已經穩住,便回到住處。
客棧的大門外停著一輛馬車,車身看起來頗為陳舊,車上的馭手卻是一名年
輕的書生。
程宗揚示意敖潤停下馬車,然後下車笑道:“原來是鄭公子。”
駕車的正是雲台書院的鄭子卿,他跳下馬車,向程宗揚施了一禮,不卑不亢
地說道:“學生隨班先生前來拜訪,冒昧登門,還請恕罪。”
程宗揚道:“太客氣了,沒想到是你親自駕車。”
鄭子卿笑道:“班先生於學生有半師之誼,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勞。”
程宗揚對這個年輕的書生頗為欣賞,自己手下能打的不少,能寫字的卻寥寥
無幾,像敖潤那種半文盲,都當了半個文化人用。如果能把他請入行中,幫秦會
之處理一些文字事宜,倒是一個得力的臂助。
程宗揚存了招攬的心思,親自攜了鄭子卿的手,談笑風生地走進客棧。
班超正在堂中與馮源閑敘,此時已經聞聲出迎,揖手道:“蘭台末學班超,
見過大行令。”
程宗揚笑道:“班先生,久仰了。”
雙方分賓主坐下,程宗揚仔細打量著班超,他二十五六歲年紀,雖然冠上簪
筆,腰佩書刀,但絲毫沒有刀筆吏的嚴苛與刻薄,也沒有尋常文人的酸腐氣,而
是充滿了漢國士人特有的陽剛之氣。
席間說到步廣裏地陷,隻能暫借客棧安身,程宗揚苦笑道:“如今外界議論
紛紛,程某實在不堪其擾。”
班超道:“洛都居民數百萬,水井以萬計,每日取水更是難以計數。年深日
久,地下自成空穴,非是步廣裏,亦會是在他處,大行令隻是適逢其會。”
步廣裏地陷議論者實在太多,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從地下水的角度闡
述其緣由,當即道:“何以見得?”
“餘少時即寓居洛都,十餘年前城中水井纜長五丈便可汲水,如今纜長六丈
尚有不及。又曾聽耆老所言,四十年前,纜長不過三四丈。由此可知地中水位日
淺。”
“以先生之見,此事當如何避免?”
“當引洛水入城。”
程宗揚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壓低聲音,“不知班先生可聽說過二女禍國?”
班超挑了挑眉,“讖緯之學,非餘所知。”
程宗揚皺眉道:“先生可是不信讖緯?”
班超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覺得他問的過於唐突,最後還是坦然道:“讖緯之
事或亦有之,然古來無以此成大事者。儒者醉心讖緯,實是舍本逐末。”
程宗揚撫掌大笑,“說的好!我敬先生一杯!咦?”他這才發現席間無酒,
趕緊道:“老敖,去安排酒席!”
班超起身道:“不敢叨擾,改日再來拜會。”
程宗揚說什麼也不肯讓他走,一邊拉著留客,一邊讓敖潤速去治觴裏訂製席
麵,又給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不惜錢銖,務必豪奢。
自古錢財便能通神,敖潤大把錢銖撒出去,不多時酒食送到,隨行的不僅有
幾名廚子,還有一班伎樂。
來自冶觴裏的幾位名廚當庭整治菜肴,樂伎輕歌曼舞,一展芳姿。等駝峰炙
好,程宗揚親手切下一片,送入班超盤中。堂上觥籌交錯,庭中歌舞不絕,雙方
一直飲宴到日暮時分,才盡歡而散。
等送走客人,敖潤忍不住道:“程頭兒,你怎麼不開口招攬呢?”
程宗揚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想招攬他?”
“那還用說嗎?”敖潤道:“今天這席麵帶舞樂一共用了三十萬錢,姓鄭那
小子都看傻了,何況班先生比姓鄭那小子還窮呢。”
“你啊,太小看天下英雄了。”程宗揚歎道:“班超這樣的人物,豈是一頓
飯能打動的?別說三十萬錢,就是三百萬錢他也不會動心。”
程宗揚說著也不免有幾分遺憾,他一直留意班超的神情,雖然自己的豪奢讓
他也頗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不以為然,隻不過出於禮數,沒有多說什麼。自己
如果開口招攬,隻會被他當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財主。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沒指望一頓飯就能收買班超。用一頓飯能打動的是友
通期那樣單純的小姑娘,不會是班超班定遠。想讓他動心,自己必須拿出真正能
打動他的東西出來。
請來的歌舞伎已經被遣散,堂中賓客已去,徒留殘羹。程宗揚拿起酒觥,呷
了口微冷的酒水,獨自一人坐在堂上,不由生出幾分寥落。
這幾日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忙得不可開交。此時酒冷杯殘,宴散人靜,程宗
揚不禁想起了高智商那倒黴的小子。那晚局勢太亂,根本沒人知道高智商和富安
去了什麼地方,到後來周圍幾個裏坊的人都來看熱鬧,即使留有腳印血跡也被抹
得亂七八糟。
雖然斯明信出手,但斯四哥到底不是神仙,能不能找到線索還在兩可之間。
事到如今尚無音訊,唯一值得安慰的,隻能說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酒意微醺,各種雜亂的思緒湧上心頭,程宗揚不由學著徐璜的樣子,長長歎
了口氣。
靜謐中,一縷清越的琴音悄然響起,琴聲婉轉而悠揚,比起剛才為客人助興
的伎樂多了幾分從容與優雅。
程宗揚抬起頭,隻見一個嬌柔如花的女子坐在堂下,她披著狐皮大氅,雙手
輕撫著瑤琴。如水的琴音從她纖美的玉指下流淌而出,在蕭索的小院中輕柔地回
蕩著,仿佛連自己的呼吸中都有琴音的輕顫。
枯黃的落葉蕭蕭而下,滿庭蕭然的景象,那琴聲卻猶如一隻白鶴,不疾不徐
地張開雙翼,在秋風中翩然而起。程宗揚拿著酒觥,心神仿佛在琴聲中一點一點
化開,伴著琴弦輕盈的顫動,掙脫人世間的種種束縛,在空中無拘無束,自由自
在的飛舞著。
良久,雲如瑤停下手指,琴聲卻還仿佛在她指間弦上繚繞,餘韻嫋嫋。
程宗揚回味許久,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白鶴飛。”雲如瑤道:“原本是道家名曲,妾身這幾日在觀中無事,隨卓
教禦學的。”
程宗揚訝道:“卓美人兒還會彈琴?”
雲如瑤白了他一眼,“卓教禦不但擅琴,而且能書擅繪。”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我還真沒看出來。”
小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程宗揚道:“你們兩個怎麼來了?”
“瑤姊姊要回舞都,人家來送她。”
程宗揚道:“急什麼?等我忙過這兩天,帶你們到金市好好逛逛。”
雲如瑤道:“奴家已經想過了,三哥哥這幾日必定要回舞都籌措款項。奴家
無論如何也要趕在三哥哥之前回去。”
程宗揚想了片刻,“這段時間恐怕不太平,多帶些人去。我再從鵬翼社找輛
車。”
“夫君這裏還缺人手,奴家隻帶雁兒回去便是。”
“那怎麼行?路上萬一出了什麼事呢?”
雲如瑤笑道:“不用夫君費心,紫妹妹已經安排妥當了。”
程宗揚扭頭道:“你跟如瑤一起?”
小紫道:“老頭要去舞都,正好順路一起走。”
程宗揚滿心不解,有死老頭跟著,雲如瑤這一路的安全不用自己費半點心思
了。問題是朱老頭怎麼走得開?除非是……
程宗揚愕然道:“老東西不會是把姓眭的劫走了要跑路吧?”
小紫笑道:“猜對了。”
程宗揚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死老頭雖然不大靠譜,但一向也是老謀深算,
怎麼幹出這種愣頭青一樣衝動的事來?
雲如瑤道:“夫君不必擔心,奴家剛拿到符節,路上不會有事。”
程宗揚隻好道:“我送你。”
門外車馬已經備好,程宗揚一眼便看出那是鵬翼社特製的大車,車下設有暗
格,能容納一個人藏身。駕車的馭手是膝蓋中過一箭的鄭賓,朱老頭騎個瘦驢跟
在車後。
眭弘失蹤,肯定要滿城大索,現在消息還未傳開,眾人必須趕在城門關閉前
出城。程宗揚再不舍得也不敢耽誤,一路護送著車馬出了津門,駛過津陽橋才停
步。
雲如瑤是當家主母,尚能自持,雁兒眼睛已經紅了。程宗揚看得不忍,又隨
著走了裏許,路上言語殷殷,逗得雁兒破啼為笑。
回來時,城中已經如臨大敵,成群的軍士蜂擁而出,城門隻留下一人寬的縫
隙,無論商旅官吏,都隻許進不許出。
程宗揚無意卷入其中,拉著小紫道:“幫我治個人。”
小紫聽說中毒的是劇孟,皺了皺鼻子道:“不去,人家還有事情要辦。”
“什麼事比救命還要緊?”
“他都熬這麼久了,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人家的事可不能耽誤。”
“什麼事?”
“城裏要死很多人。”小紫笑道:“不許你跟我搶。”
小紫拿了幽冥宗的傳承,又獨出心裁把幽魂之術和機械融合在一起。她造出
的機械精巧和複雜性也許比不上現代技術,但智能化的實現方式壓根是現代科技
想都不敢想的。但相應的,幽魂的消耗量也極大,單是鐵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格
子,每一格都有一個魂魄在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要替換。她在江州之戰時獲取的
魂魄雖多,也不可能無限止的使用下去。而自己的生死根融入丹田之後,不用催
動就能吸收死氣,如果兩人同時在場,九成的死氣都會被自己吸走。
程宗揚悻悻道:“別說那些人都是你殺的。克製一點啊,別讓咱們孩子覺得
他媽媽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
“大笨瓜,人家是去撿東西。”小紫說是要走,卻沒有動,她歪著頭看了程
宗揚半晌,“你好像很累呢。”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自己怕盧景為了搭救劇孟傷及本源,動用了生死根,消
耗自然不小。但這種事告訴死丫頭,平白惹她擔心,於是歎了口氣,“我都忙了
好幾天了,還想著今晚輕鬆一下,誰知道你把瑤兒送走了。你說,今晚你怎麼陪
我吧?”
“你今晚就當個乖寶寶好了。”小紫做了個鬼臉,然後飄然離開。
程宗揚當晚留在客棧,真是像乖寶寶一樣吐納調息,養精蓄銳。洛都風波在
際,劉詔、哈迷蚩得傷,隨行的宋國禁軍死傷殆盡,自己手上的實力已經單薄了
許多,眼下朱老頭跑路去了洛都,盧五哥又大耗真元,自己如果不能盡快恢複,
一旦打起來,就成了眾人的負累。
第二天程宗揚才知道,當天洛都獄被人闖入,劫走了打入天牢的死囚,並在
囚牢牆壁上留下一行大字:“天子禦此”。
那行悖逆之極的字跡被董宣在第一時間抹去,但洛都已經流言四起,甚至有
傳言稱,當天有擅長望氣的胡巫發現,京師獄中有天子氣。
暴怒的劉驁立即下令,將獄中犯人不分貴賤盡數處死。一直心存僥幸的平亭
侯也沒能逃過此劫,在獄中被斬首。
接連兩天,京中殺的人頭滾滾,數千囚犯被屠戮一空,與此同時,城中緹騎
四出,捉拿私入上林苑的囚犯。一時間洛都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關門謝客,免
得被卷入這起無妄之災中。
這種風頭浪尖上的危急關頭,最好低調一點,能不出門最好不要出門。程宗
揚也關門謝客,等著風頭過去。誰知自己想消停,偏偏消停不了,躲在家裏也有
事情找到頭上。
程宗揚原本想過這兩天會有人上門——或者是天子等不急,又派人催自己送
合德入宮,來的說不定還是中行說那個聒噪的臭屁小子;要不然是徐璜攆著自己
去找白雉——但他怎麼也想不到,最先找上門來的居然會是孫壽。而她帶來的消
息更是讓程宗揚險些驚掉下巴。
“什麼?太後要召見我!?”
“是私下接見。”孫壽媚眼如絲地說道:“好哥哥,不會耽誤你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