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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雲龍吟》第163章
第四章

  程宗揚把布巾覆在臉上,用力擦著,良久才把布巾扔進銅盆。他眼圈兀自發

紅,囔著鼻子道:

  「有些失態,讓兄台見笑了。」

  程鄭道:

  「文參軍最後一次聯絡,是發到我這裏的。他在水鏡中給出你的相貌,所以

我在舞都才能認出你。」

  程宗揚道:

  「你應該早點來找我。」

  程鄭苦笑道:

  「我不敢。」

  「說到我的身份……我隻能算是師帥的仰慕者吧。我們程氏是秦國人,在北

地牧馬為業。真遼入侵,屢次毀我家園,最終身陷虜手。直到師帥北上,才將我

一家解救出來。我程氏一族感念師帥的恩德,闔族加入左武軍。隻有我一人奉家

父之命移居晴州,為左武軍提供糧秣輜重。」

  「左武軍隸屬於漢國,駐地卻遠在唐塞以西,朝中對此頗為不滿,曆年提供

的糧草不足全軍所需半數。幸而唐國李藥師與師帥交好,為左武軍提供了三成的

軍需,剩下的差額就由我來想辦法補齊,而且還要瞞過朝廷。我攀上呂氏,成為

呂氏的門客,獲得了往唐國通商的權力,將貨物運至唐國販賣,再換成糧草運往

左武軍駐地。」

  「你問我做的什麼生意?戰馬,當然是戰馬!」

  「邊塞之地,一匹馬不過千餘,販到內陸,便是最劣的耕馬也要五千錢,若

是上等戰馬,更是價值數萬錢。我在晴州有一處馬場,放牧了數千良駒。左武軍

獲得的馬匹,都由我販回內陸。這些戰馬成本極低,是我獲利的主要來源。其他

還有冶鐵、糧食、皮革、布疋……隻要左武軍需要的,我都會去經營。」

  「為左武軍提供資助並不輕鬆,雖然我隻負擔一小部分,也幾乎耗盡了所有

的利潤。我作為呂氏門客,能進獻給呂氏的寥寥無幾,所以在呂氏門下也不受重

視。」

  「我在舞都見到你第一麵,就認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險。」程鄭道:

  「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沒有人替師帥雪冤。」

  「師帥,還有他的左武軍,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揚道:

  「是誰?」

  程鄭舉手劃了一個圈,

  「就在這裏。他們所有人都想讓師帥死。」

  「他們討厭他,也痛恨他,因為他在打一場看不到敵人,看不到戰果,看不

到盡頭的戰爭,更因為他是六朝中唯一無敵的存在……」

  …………………………………………………………………………………

  敖潤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前,雙眼警覺地盯著四周。他身後的大堂一片黑暗,

沒有燈火,也沒有聲音。

  一隻蜘蛛蟄伏在梁上,觸肢中的機械齒輪一片靜默。裝在它身體正中的龍睛

玉卻在微微閃亮,監聽著周圍可疑的聲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幾乎看不清楚

的陰影,模模糊糊張開一個蛋形的輪廓。

  屏蔽了所有光線和聲音的蛋屋內,散發著淺白色的瑩光。程宗揚、程鄭、秦

檜三人圍著一張桌子。桌上一隻木匣已經打開,裏麵放著一疊各式各樣的文契。

  「洛都店鋪兩處,一處在南市,一處在馬市。南市作的是鐵料生意,馬市是

馬匹交易。」

  程宗揚道:

  「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產業,因為左武軍用錢,都盤給他人。又簽了租約。」程

鄭撿出一份房契,

  「通商裏這處宅子是文參軍當年置下的產業,他從軍之後就交給我打理。其

他房產都賣光了,這一處我舍不得賣。」

  「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為了躲避風險,有些生意會拿出來,大家參股經

營,利潤共享,風險同擔。因為風險小,所以利潤也不怎麼豐厚。」

  「剩下這些,是在其他郡縣的產業。一共六處商鋪,都在唐國邊境。」程鄭

道:

  「我在漢國的產業都在這裏了。晴州和秦國還有一些,但沒有帶在身邊。」

  秦檜一份一份看著,那些商契涉及的行當極多,但正如程鄭所言,都是與軍

務相關的,而且大都是負債經營。

  「先生一人就做了這麼許多生意,」秦檜微笑道:

  「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鄭道:

  「這些不是我的產業,是左武軍的。自從被真遼擄走,我們程氏就再沒有自

己的產業。這些年來,我隻是為師帥,為左武軍管理這些產業。」

  程宗揚道:

  「既然如此,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為我要替左武軍保住這些產業。」程鄭道:

  「隻要這些產業還在,師帥的左武軍就還在。」

  「師帥在大草原覆沒的是左武第一軍,左武第二軍呢?」

  「那是漢國用來監視第一軍的。」

  程宗揚沉默片刻,

  「關於左武軍覆沒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隻知道文參軍告訴我,自從他們受命圍剿獸蠻人,來自後方的物資供應

就陸續減少。最開始督糧官隻說道路不暢,略有延期,等左武軍深入草原,就全

部中斷了。」

  「漢國停止撥付糧草了?」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晴州,按文參軍的要求籌集了一批物資,由磐石傭兵

團護送。傭兵團的人告訴我,物資如期運抵邊塞,但沒有找到左武軍的人。他們

跟漢國派駐當地的督糧官交接完畢,就返回了。事後我派人去看過,那些物資全

都不見了。」

  「督糧官是誰?」

  「聽說是新任的,事後不久他就被調走了。新來的督糧官對此前的事都不知

情。」

  秦檜道:

  「督糧官職卑而任重,大將軍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記錄。」

  程宗揚喃喃道:

  「霍大將軍嗎?」

  說起霍大將軍,程宗揚不由想起嚴君平,也許自己應該盡快去大將軍府探探

路,或者能找到些什麼。

  程鄭道:

  「我那些生意本來就是勉強維持,如今店鋪被封,用不了多久便會債台高築。

我想來想去,即使冒險,也隻能找你幫忙了。」他苦笑道:

  「我請人打聽你的底細,反而讓我生了疑心,剛才你別看我在笑,心裏可是

一個勁兒地打鼓。」

  程宗揚想起那份資料還是自己親手胡編出來的,不由有些訕訕的,誰能想到

自己出於戒備的小心舉措,險些就和左武軍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這些產業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嗎?」

  程鄭道:

  「執金吾封的隻是晴州商人的店鋪。隻要證明那些店鋪是你所有,應該就能

啟封。」

  「你說還有批貨物在船上?」

  「二百匹馬。本來準備運往長安販賣,已經在船上走了半月,本來想在洛都

上岸休息數日,沒想到又困在洛水碼頭。」

  秦檜道:

  「這些產業都寄到主公名下,隻怕不妥。」

  程鄭道:

  「願聞其詳。」

  「這些產業牽連甚多,逐一過寄到主公名下,隻怕令人生疑。」

  程宗揚和程鄭互相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程鄭拿來的文契林林總總有幾十

張,逐一更易業主,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見,倒是有個簡單的法子。」秦檜道:

  「這些產業仍在先生名下不動,隻將先生與家主合籍。」

  程宗揚和程鄭都怔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

  程鄭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謀臣之才,竟能想出這般主意,輕而易舉就保全了

自家的產業。

  程宗揚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夠黑,顯然他對程鄭還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鄭

本人收入戶籍,那些產業說是沒動,其實連沒拿來的產業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

入囊中。

  「先生堪稱妙才!」程鄭笑道:

  「當初在舞都我便說過,一筆寫不出兩個程字,如今合為一家,還是我們程

氏的產業。若是合籍難辦,入奴籍亦可。」

  「開什麼玩笑!」程宗揚道:

  「不就是合個籍嗎?我們程家子弟認祖歸宗,這樣的好事誰會攔著?」

  程鄭道:

  「那便以賢弟為嫡支,愚兄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揚道:

  「老秦,這件事交給你去辦,一天時間能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門路,無中生有都能

編一套戶籍出來,何況是合籍這種小事?

  程鄭道:

  「不知我們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揚笑道:

  「我是盤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為一宗,幹脆就叫洛都程氏。」

  「不可。當以盤江為號。」程鄭道:

  「我族中父兄或死於北虜之手,或覆於大漠,隻餘我孑然一身,既無家眷,

又無子息,今後便以盤江為號。」

  「那麼,往後我便叫你大哥。」

  程鄭揖手道:

  「賢弟!」

  程宗揚笑道:

  「這個「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錢?都給小弟吧!」

  程鄭笑道:

  「朋友尚且有通財之誼,何況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萬金銖。」

  程鄭倒抽一口涼氣,

  「這麼多!」

  「十六萬也行啊!」

  程鄭哭笑不得,

  「你可知道十六萬金銖是多少?三億兩千萬錢!我那二百匹馬最多也不過一

千多萬錢,五六千金銖。」

  程宗揚歎道:

  「我是急著用錢,月底之前必須拿到。」

  程鄭苦笑道:

  「愚兄那些產業大都背著債務,也就這一年多才積賺了一些。十六萬金銖…

…這筆巨款怕隻有晴州商會才拿得出來。不過我勸你不要去借。」

  「為什麼?」

  「晴州人做生意,從來是不肯吃虧的。」程鄭道:

  「我在晴州多年,等閑不敢往商會借貸。」

  「他們的利息多少?」

  程鄭道:

  「晴州商人最會捕捉機會,你借貸的金額既大,時間又緊,利息必定極高。

我聽說前幾日晴州商會放出一筆款子,總額不過一萬金銖,便要求以兩萬計債,

日息一分,限期一月還清,必須用實物質押,而且不許提前償還。」

  程宗揚臉一黑,

  「幹!」

  這不正是雲氏當初借貸的條件嗎?原來自己已經被晴州商會宰過一刀了。

  程鄭問明情形,不由苦笑,

  「我這些產業全加起來也不及雲氏在漢國產業的一半,便是全部變賣,尚不

足三萬金銖。若是拿去質押,最多能借貸兩萬。我把晴州的牧場賣了,倒是能值

些錢,但和賢弟一樣,遠水難濟近渴。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賣給晴州總商會,由洛都的晴州商會結款,這樣能免去途中運送的時

間。」

  這怎麼好意思?剛認的大哥,就讓人家把家當全賣了,給自己補窟窿?這是

人幹的事嗎?

  「不行。」程宗揚道:

  「那也太便宜晴州商會了。」

  便是賣掉晴州的牧場,離所需的錢款還差得遠。程鄭籌劃半天,看能不能從

相熟的商賈處借些款項過來,最後還是搖搖頭。實在是金額過於巨大,已經超出

了他的能力。

  程宗揚打起精神,

  「船到橋頭自然直,先不想了。不過大哥,你那二百馬別往唐國送了,就在

洛都販賣,真要用錢的時候也能用得上。」

  程鄭拱手道:

  「依家主吩咐!」

  「別叫家主!」程宗揚趕緊攔住,

  「叫個賢弟我都挺慚愧的。」

  「賢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稱無妨,有正事吩咐,自當

以家主相稱。」

  程宗揚再三推讓,程鄭始終堅持以他為家主。程鄭為人活絡,是個出色的商

人,這會兒程宗揚才見識到他骨子裏固執一麵。若非如此,程家也不會因此闔族

加入左武軍,以至於殞身大漠。

  程宗揚笑道:

  「要不是太後娘娘心血來潮,大哥恐怕也不會貿然前來。說起來我們兄弟能

夠坐在此處,還是托了太後娘娘的福。」

  程鄭道:

  「我原本想先和賢弟混熟了,再慢慢試探。要不是被封鋪逼得走投無路,我

也不敢賭這一鋪。」他以手加額,

  「幸好賭對了。」

  說著兩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覺得慶幸不已。程宗揚是慶幸自己往後又多了一

個可以信賴的幫手,程鄭則是慶幸自己在左武軍覆沒之後,終於找到了文澤在遺

言中提到的:師帥的繼承人。

  「還有一件事:龍宸為什麼會找到大哥傳話?」

  「我以前從來沒有和龍宸打過交道。不過看他們那天的態度,似乎是確實認

錯了人,急於同你和解。」

  「原來是這樣啊……」

  …………………………………………………………………………………

  趙王謀逆一案風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後接連賜下短劍、白綾、鴆

酒,讓富平侯自盡。天子為此兩度入永安宮,苦苦哀求,都未讓太後收回成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與左悺私下派親信遊說穎陽侯,

誰知事情沒說下來,反而在言辭中激怒了穎陽侯。穎陽侯當即以「言語狂悖,誣

陷貴人」為名,把那幾名親信統統送入洛都獄。

  徐璜和左悺被這個耳光給打蒙了,他們本來抱的心思是有棗沒棗打兩杆子,

萬一撞上運氣了呢?怎麼也想不到素有賢名的呂不疑會這麼不給麵子。若是那幾

名親信被穎陽侯趕出來,兩人為了自家體麵,說不定還要上門分說一番,討個說

法什麼的。可呂不疑一改往日的溫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獄,這手段一出來,兩

人果斷縮了。

  富平侯此時就跟掉進油鍋裏一樣,急得焦頭爛額,可又不敢隨意出去,生怕

遇見太後派來的內侍,被他們拿著白綾給「自盡」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

門。

  程宗揚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風起浪湧。呂雉和劍玉姬這倆賤人,誰贏誰負自己

都無所謂,鬥死一個最好,她們兩個要能拚個同歸於盡,那才叫個舒坦呢。程宗

揚反而有些好奇,呂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與江都王一係絕裂,無論時機

還是緣由都選得恰到好處,就算最後呂雉放手饒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後開恩,天

子與江都王之間已經生出隔閡。呂雉眼下經占盡上風,無論進退都穩賺不賠,劍

玉姬還有什麼手段能翻盤呢?

  於是程宗揚很快就見識到劍玉姬的手段。

  人命關天,尤其是自己寵臣的命,劉驁一改往日的懈怠,當天傍晚,又赴永

安宮麵聖。這次他帶上江都王太子劉建。天子誠懇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稱自

己一時不謹,命富平侯乘禦駕赴上林苑,導致江都王誤解,最終鑄成大錯。富平

侯得知犯下這等過失,痛不欲生,願以洛水私苑一處,白璧十雙,車十乘,駿馬

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銖一萬,向江都王賠罪。

  江都王太子則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轉達的歉意,並表示富平侯勞心王事,急

於入上林苑,為王前驅,未曾留意江都車駕,也在情理之中。無心之失,哪裏不

能原諒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兩人在太後麵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樂融融的戲

碼。最終使得太後收回成命,改為將富平侯禁足百日,削減食邑五百戶,以示懲

誡。

  「真是好手段!」程宗揚讚歎道:

  「江都王太子出麵和解,太後要是再不退讓,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

她一個人背著。此舉不但化解了僵局,還讓劉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賣了一

個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願以償,江都王有了麵子,劉建賣了交情,連太

後也不失體麵。一場禍事,竟然讓她辦得八麵生光,人人都得了好處。這劍玉姬

……媽的!我得趕緊弄死她!」

  「隻怕是太後輸了呢。」

  程宗揚抬頭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趕緊起身去接她手裏的茶盤,

  「怎麼敢勞煩嫂夫人?我來!我來!」

  老婆捧著茶出來,秦檜私下裏不知怎麼殷勤,這會兒當著外人的麵,倒是坐

得穩如泰山,隻擰眉道:

  「太後輸了?」

  程宗揚插口道:

  「你還用想?嫂夫人說得肯定沒錯!」

  王蕙莞爾一笑,

  「我進來時聽見後麵幾句,若沒有削減富平侯食邑五百戶,此局太後雖未竟

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後隻怕要吃些小虧。」

  秦檜也已經想通了,撫掌道:

  「不錯!連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後卻還削奪了富平侯的食封,減下的食封

又到不了她手裏,反而引來富平侯的怨恨。損人而不利己,實非上策。」

  程宗揚道:

  「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計呂雉也未必放在眼裏。倒是借此敲打一下天子的

親信,讓他們把尾巴都夾起來。」

  秦檜道:

  「主公說得有理。」

  程宗揚促狹地問道:

  「是我說的有道理,還是嫂夫人說的有道理?」

  秦檜從容道:

  「主公說的是正理。吾妻說的是妙理。兩者曲盡人心,入於精微,何分高下?」

  程宗揚挑起拇指,

  「奸臣兄,還是你最有道理。」

  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與某本雜書上的奸臣同名,沒少被程宗揚拿來開玩笑,

聞言隻是一笑,便欲退下。

  程宗揚道:

  「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勢太亂,下一步該怎麼走,一起參詳參詳吧。」

  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沒有推辭。

  程宗揚道:

  「趙王「自盡‘,劉丹定了大辟,為首的主犯都已伏誅,說來已經可以結案

了,但看宮裏的態度,我覺得現在才是剛開始。」

  秦檜道:

  「主公有何憂慮?」

  「我擔心的是,這把火萬一失控了怎麼辦?」

  曆史上的巫蠱之禍,江充等人借巫蠱發難,激得太子起兵,雙方兵戎相見,

最終波及到幾乎全部的貴族、重臣,牽連被殺的近四十萬人。雙方殺來殺去,殺

到最後,敵對雙方幾乎統統被殺光,甚至連在旁邊看熱鬧的,也因為存心觀望而

被誅殺。雖然說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這一幕,程宗揚真擔心自

己會被卷入其中,無法脫身。

  秦檜道:

  「那主公的意思呢?」

  「我在想,能不能在這件事上裝個刹車,一旦事態失控,咱們一腳刹車,至

少能爭取到逃命的機會。」

  秦檜雖然不知道主公的擔心因何而來,但主公所提到的風險不能不考慮。沉

吟片刻,秦檜道:

  「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陣營?」

  程宗揚道:

  「說實話,我真不看好劉驁,但現在我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王蕙開口道:

  「最好的局麵呢?」

  「最好的局麵……」程宗揚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他還沒有考慮過。對自己最

好的局麵是什麼呢?

  「呂氏勢敗,天子駕崩,趙氏為太後,立稚兒為帝,親加撫養。如何?」

  程宗揚笑道:

  「讓嫂夫人這麼一說,我感覺就像撥雲見日,眼前一片光明。這樣的局麵,

絕對超過我最好的設想了。」

  秦檜道:

  「既然如此,我們就一步一步來,首先是翦除呂氏的勢力。」

  「對!不管怎麼說,呂氏坐大,對我們都沒有好處。」

  「欲為大事,無非二策,」秦檜道:

  「一是緩圖,徐徐侵蝕,虛其根基;二者力取,積蓄實力,一擊致命。」

  程宗揚道:

  「緩圖怎麼做?」

  「選材。」秦檜道:

  「如今呂氏族人占據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後選拔。天子不欲掀起波瀾,唯

有另擇良材,徐徐更替。」

  程宗揚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開設西邸,除了斂財之外,是不是也有這方麵

的考慮,想選拔一些自己人出來呢?

  「開西邸賣官……雖然他運氣好,碰見了我,但總覺得不靠譜。」

  「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擇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書院。」秦檜道:

  「天子秉政之初,便在雲台書院置博士,選拔博士弟子二十餘人,備為郎官。」

  「等等!選博士弟子為什麼不在太學?」

  「諸呂子弟多在太學。譬如呂巨君,便是太學博士弟子。」

  程宗揚良久才吐出一個字,

  「幹!」

  呂氏在士林中的影響不容置疑,又有呂巨君這個以文學見長的希望之星。劉

驁為了避開呂氏的影響,不惜繞過太學,從雲台書院選拔人材。難怪江充會指使

劉丹攀咬雲台書院的山長,顯然呂氏對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雲台書院的弟子冒

出頭來,就搶先拍死。

  程宗揚說了在北寺獄的見聞,然後道:

  「緩圖是不行了。就好比兩人對奕,對手比咱們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

廣,而且先下了幾十手,盤麵棋子比咱們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對下,隻有輸的份。

我看還是設法力取。」

  「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蟄伏,尋找可趁之機。」

  程宗揚沉默半晌,秦奸臣這個方案自己來執行的話,也許還能成功。可是劉

驁的性格……他要有這份隱忍,也不至於被呂氏處處提防了。

  …………………………………………………………………………………

  「天子那邊,隻能看他自己,他怎麼做,我們管不了,也不敢管。咱們能做

的,就是設法讓天子多保存一分實力,比如不讓火燒到雲台書院身上。」

  程宗揚這番話是在西邸說的。他先給徐璜分析了形勢,然後直截了當地提出

讓天子暫時隱忍。但這話他一個六百石小官去說,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

想讓他尋機勸勸天子。

  徐璜臉色陰晴不定,等聽到最後一句,頓時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

聲音又尖又細,

  「方才江充上奏,稱胡巫檀何望氣,見永和裏一帶有蠱氣。天子已經應允他

與執金吾去永和裏搜查——雲台書院就在永和裏!」

  徐璜繞室疾走,他吃了穎陽侯一記悶棍,這兩天都沒回過神來。這會兒陡然

聽到江充要對雲台書院下手,更是慌了神。他是天子心腹,當然知道雲台書院才

是天才的選材之所。雲台書院若是被牽涉進巫蠱案中,天子私下準備的人材隻怕

會被一網打盡。

  徐璜猛地在程宗揚麵前停下腳步,眼巴巴看著程宗揚道:

  「事已至此,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程宗揚拚命轉著腦筋,江充已經準備好屠刀,眼看刀子就要落下

來,誰去擋刀?天子身邊就這幾個心腹,眼下哪一個都不夠份量,無論單超還是

徐璜,絕對誰擋誰死。若是以前,富平侯倒是可以出麵試試,但現在他剛剛死裏

逃生,又被禁足百日,真要跑到雲台書院擋刀,江充絕不介意順手把他幹掉。除

了這些心腹近臣,朝中重臣有資格擋刀的,隻有霍子孟和金蜜鏑——問題是天子

能使得動他們嗎?自己來洛都這麼長時間,就沒怎麼見過這兩位重臣。畢竟是先

帝和太後留下的老臣,即便他們兩個真是忠心耿耿,願意擋刀,恐怕天子還不放

心呢。

  程宗揚想了一圈也找不出人來,果斷道:

  「去找老東!」

  「誰?」

  「東方曼倩!」程宗揚道:

  「就說天子口諭,讓他想個主意出來!」

  徐璜不放心地說道:

  「那個措大?他行嗎?」

  程宗揚誠懇地說道:

  「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比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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