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漢使那番話只要長了耳朵都能聽出話裡話外的諷刺意味,終於有人按捺不住,起身道:“尊使此言甚是!吾輩滿朝朱紫之貴,盡是讀書之人,較之上國非軍功無以封侯,豈不愧哉?然無道而征,是擾勞天下,非所以憂民也。吾主以民生為重,還請尊使明鑒。”
他這番話聽著是示弱,話裡卻帶著骨頭——“擾勞天下,非所以憂民也”,說這話的不是外人,正是聲名赫赫的漢武帝。
漢武帝在〈輪台罪己詔〉用此話表明對自己窮兵黷武的後悔,這時用出來,等於是拿天子的手打了漢使一記耳光。
程宗揚沒聽出裡面的典故,只見那官員當著群臣的面侃侃而談,頗有鋒芒,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哪位?”
童貫道:“樞密院承旨韓節夫,字侘胄——員外!你怎麼了?”
“咳咳!咳咳……”
程宗揚受涼似的劇烈地咳嗽,半晌搗著嘴道:“沒事沒事……”
那漢使臉上微微一紅,反應卻是奇快,應聲道:“陛下愛民之心,本使一入宋境便目視耳聞,若非諸位股肱,也無以成陛下之盛德。”
這話既捧了宋主,又捧了群臣,字面挑不出半點錯處,然而與前面那番話放在一處卻是譏誚之意畢現,暗指群臣無能,放著孤零零一座江州都打不下來,有負宋主盛德。
另一名年輕的官員站起身,說道:“尊使所言,吾等愧不敢當。吾主之德如日月之行,萬民皆見,我們當臣子的卻遠遠不及。”
那漢使以為他沒聽出自己話中的譏誚,眼中帶著幾分戲謔笑道:“大宋群賢畢集,諸君功勞有目共睹,閣下不必客氣。”
那官員對他的諷刺恍若不覺,彬彬有禮地說道:“請尊使回奏天子,太后千秋節將近,敝國特意準備禮物為太后賀壽。”
漢使笑道:“好說好說。”
那官員恭敬地說道:“一點薄禮,不足為太后笑。其中一副水晶簾出自南海卻是難得之物,當配太后之懿范。”
漢使的笑容僵在臉上,接著打個哈哈,扭頭道:“今夜風清月朗,太師可願與在下同遊此園?”
賈師憲充滿自負地微微一笑,起身道:“請。”
程宗揚低聲笑道:“這官員夠狠。送副水晶簾,請漢國的皇太后繼續垂簾聽政?”
這事程宗揚聽過。前任宋主與漢天子先後駕崩,兩國都是幼主繼位,區別在於宋國太后早早就結束垂簾聽政,將權力移交給年輕的宋主;漢國太后卻掌權至今,把大漢天子放在殿上當擺設。
程宗揚現在對宋國官員又有了另一番認識。這些人打仗不行,罵仗卻是行家中的行家,言詞毫不讓人。
這位漢使若不是見機得快,夾著尾巴使了遁術,恐怕還有愣頭青官員跳出來接著打臉。
程宗揚道:“看服色像是個侍郎,哪個部的?”
童貫為人極是機靈,他擔任的小黃門又是常引見官員的,當即道:“是刑部的史同叔史侍郎,字彌遠——員外!你怎麼了?”
“咳咳咳咳……”程宗揚一陣暴咳,喘氣道:“沒事沒事,我說小貫子,咱們宋國能混到今天實在很不容易。我對咱們陛下充滿難以言說的深切敬意——真是太不容易了……”
群臣各自在園中散步,說是陪漢國使節,卻是三三兩兩走在一起,不必仔細觀察便能看出各方勢力的涇渭分明。
高俅周圍全是軍方將領,這個身居高位、臭名昭著的奸臣居然連宋史的傳記都沒混上,從他交往的圈子多少就能看出端倪。
那位與禁軍猛將同名的王宰相身邊全是文官,詩文唱和熱鬧無比。跟在賈師憲屁股後面的官員最多,文武都有。
最冷清的則是梁師成,詔旨雖然未下,但一眾官員已經提前得到消息,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距離。梁師成倒也明白,一手執觴,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
程宗揚想起他的弟媳黃氏,那騷婦雖然淫浪,好歹是梁師成的直系親眷,怎會落到要討好自己這個小商人的地步?
周圍的官員都在巴結上峰,沒人理會程宗揚這個小官,他索性與童貫攀談起來:“梁師都,你聽說過嗎?”
“聽過。”童貫道:“梁節度的弟弟啊,不過關係倒平常。”
“親兄弟有什麼生分的?”
童貫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員外有所不知,梁公公不該姓梁,他其實是蘇學士的私生子……”
程宗揚一口酒噴出來:“還有這事?等等!他是太監?”童貫大概還是頭一次見到對官場一無所知的官員,他張大嘴巴,半晌才道:“梁公公是先主最寵信的大貂璫,陛下一繼位就封他為節度使。”
程宗揚蒙了,大家也許以為他知道,從沒人給他提過這事。話說回來,宋國的官場能亂成這樣也算是一絕。
“梁公公是蘇學士的私生子?”程宗揚試探道:“大蘇?”
“還能有誰?”童貫神秘兮兮地說道:“員外可能不知道,元妙仙師還是蘇學士的書僮呢。”
“神霄宗的林真人?”程宗揚露出古怪的表情。梁師成、林靈素、高俅都分別和那位蘇學士拉上關係,不知道是宋國太小?還是這世界太奇妙?
童貫猛點頭。“不過這事是梁節度自己認的,蘇家一直不肯承認,所以梁節度到現在都不能認祖歸宗。”
難怪梁師成一倒,梁師都一家就急了。按照宋國優厚臣子的慣例,梁師成即使倒臺也沒有性命之憂;但梁師成自認是蘇家人,大權在握的時候還好說,一旦失勢,對梁師都這個便宜弟弟未必有什麼照顧。
至於蘇家,突然蹦出一個太監說是自己的兄弟,這種讓祖宗蒙羞的事,就算太監的官位再高也不好承認。
程宗揚拿著茶杯,心裡暗暗嘀咕:這位蘇學士不會也是穿越的吧?而且和自己一樣,都戴著閃亮的奸臣吸附光環……蔡元長踱著步過來,笑道:“程員外。”
這還是自己入宮以來頭一個和自己寒暄的官員。程宗揚不敢怠慢,起身笑道:“恭喜恭喜!在下剛知道蔡侍郎升了戶部侍郎,主管鈔法,如此喜事,少不了要討一場酒喝。”
“員外客氣了。”蔡元長歎口氣,“說到寶鈔局,蔡某正頭痛呢。”
面對這個不遜于秦檜的大奸臣,程宗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道:“是敝號印製的紙幣不合心意?”
蔡元長搖了搖手,“貴號印製的紙幣極是精細,蔡某頭痛的乃是第三批紙幣。”第三批紙幣都是小額票面,大的不過十貫,小的只有十文,以一貫到一百文之間的居多。
前兩批紙幣,宋國官方以半強迫的手段發行下去,由於面額較大,對商號來說還有便於攜帶的好處。
這一批小面額的紙幣使用起來不及金銖方便,商號既不肯收,尋常百姓更不會拿著銀銖銅錢來換紙幣。
蔡元長剛因為發行紙幣有功而晉升,這一批發行的發行效果若是不理想,即使不會去職,面子上也不好看。
這事程宗揚也很無奈,想讓百姓接受紙幣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換成是自己也不可能哪家錢莊推出紙幣,自己就興沖沖把手頭的貴金屬都換成紙。
“紙幣剛剛推出,百姓心有疑惑也是常情。”程宗揚道:“只有慢慢推行下去,待百姓見著紙幣的好處,自然就願意接受了。”
蔡元長點了點頭。“程員外說得不錯,如今朝廷方從江州撤軍,幸好發行兩批紙幣,倉中儲糧正足,少了許多後顧之憂。只是朝中用度頗緊……蔡某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說?”
程宗揚心知不妙,又無法拒絕,只好硬著頭皮打個哈哈:“蔡侍郎,你折殺小人了,盡說無妨。”
“好!”蔡元長輕輕一撫掌,道:“以某之見,能否由戶部先從貴號兌換些錢銖使用?除本票外,另加一倍作為質押?”
這種做法完全不合理,程氏錢莊本身做的就是擔保承兌,為宋國發行紙幣提供現金支援。
戶部拿到紙幣怎麼用是他們自己的事,如今轉回手來,把紙幣質押給錢莊兌換成現金,等於平白向程氏錢莊借貸還沒有任何利息。
蔡元長道:“第三批一百萬金銖紙幣全數質押,兌換五十萬金銖,以一年為期,如何?”
“五十萬!”程宗揚想暈過去了,若拿五十萬金銖的現金出來,自己直接破產了。
蔡元長沉吟半晌。“若是為難,四十萬亦可。”
程宗揚苦笑道:“太多了些,實不相瞞,為了應付已發行的二百萬紙幣,敝號的周轉早已捉襟見肘。”
蔡元長徐徐道:“三十萬金銖。”
程宗揚腦中轉了幾個念頭,這三十萬金銖自己拿得出來。從蔡元長的角度來看,一百萬金銖的小額紙幣難以推行,換成三十萬金銖的現金總比放在戶部的庫房閒置要好。
從自己的角度來講,以三十萬金銖的代價收回一百萬金銖紙幣,並非不能考慮。只是自己的錢莊不是戶部的大堂,戶部都為難的事,自己不靠官府的力量難道能辦成?如果到時收回的紙幣用不出去,等於白送三十萬金銖給宋國。程宗揚遲遲沒有回答,蔡元長也不著急,只耐心地在旁等候。
良久,程宗揚緩緩道:“蔡侍郎既然開口,這三十萬自該奉上。”這句話他咬得極重,告訴蔡奸臣自己做足人情,然後道:“只是敝號周轉不易,能否分十個月,每月付三萬金銖?”
“如此甚好!”蔡元長滿臉誠摯地說道:“蔡某也知道此舉為難員外,只是朝廷用度艱難,不得不如此耳。況且最多一年,待朝廷周轉過來,這筆款項自當奉還。”
這傢夥真精明,把現款弄到手,漂漂亮亮地把差事辦了,又留了後路,講明一年之後雙方兩清。
差事辦得漂亮是他的功勞,到時還不了錢肯定是朝廷的責任,說不定他一年之後高升,還錢這種事扔給繼任者頭痛了。
程宗揚道:“寶鈔局的差事還請蔡侍郎好好照應。”
“好說好說,”蔡元長笑道:“明天我便派人交割紙幣。程員外,嘗嘗這宮中的禦酒!”
兩人喝了幾杯酒,又說了會兒閒話,蔡元長正要移步,忽然遠處一陣喧嘩。兩人扭頭望去,只見宮外的天際升起一片紅光,接著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程宗揚心裡打個突。臨安人口繁密,城中建築大多是木結構,一旦遭遇火災,損失恐怕十分驚人。
那火燒得極快,不過片刻,半個天際都被大火映得通紅。群臣雖然在禦花園待著,但坐立不安,只有賈似道不動聲色,陪著漢使談笑如常。
一名武官飛奔而入,顧不得免冠便單膝跪地,說道:“稟太師!城中失火,火頭從李博士橋起,三面分風,已蔓延近十裡……”
“城中失火自有都巡檢處置。”賈師憲打斷他,“各廂巡檢、各鋪差兵正為預防火事而設,何必來稟報本相?待火到太廟再報!”
“是!是!”那武官喏喏而退。
那火自北而起,火借風勢分外兇猛,雖然離大內相隔尚遠,也能感覺到火焰的熱度。
園中的宮女、太監包括群臣本來有些惶恐,這會兒見賈太師鎮定自若,不約而同地鬆口氣。
那位漢使目光閃閃,似乎藉機打量宋國眾臣的反應。
宰相王禹玉無心擺弄他的錦詞麗句,雖然強自鎮定,但面色微微發白。高俅望著宮外的火勢,眉頭緊鎖。蔡元長一手挽著玉帶,手指在上面輕輕敲著。
剛才發話的樞密院承旨韓節夫和刑部侍郎史同叔,一個踱著步子,一個抱臂而立,都在看著遠處的大火。
忽然漢使眼神一動,看到遠處一個官員。那官員遠遠待在角落裡,別人是朱紫官袍,只有他一個穿著低等的綠袍,神情間雖然頗為拘慎,但時不時流露出的自信,迥異其他官員在上峰面前的束手束腳。
漢使指著那人道:“座中那位慘綠少年卻是何人?”
賈師憲道:“是我宋國客卿,屯田司員外郎,新任的寶鈔局主事。”
“哦,本使聽聞貴國推行紙幣,莫非就是這位所為?”
賈師憲一手推行紙幣,不但穩住朝局,也穩住搖搖欲墮的位子;漢使提到此事,正是他的得意手筆,笑道:“尊使所言不差,正是此子。”
兩人談笑間,高俅不經意地踱著步子過來。程宗揚抹了抹嘴,起身擺出下官面。
見上司的規矩,俯身長揖為禮,“下官見過太尉。”
高俅立定腳步,一臉不屑地看著他:“程員外,聽說我那犬子拜你為師——學的是鬥雞走馬,還是博戲之術?”後面跟隨的將領湊趣地笑起來。
程宗揚連忙道:“不敢,下官只是與衙內談談經濟之道。”
高俅冷哼一聲。“我那孩兒本是極好的,若有人敢欺侮他,老夫勢必不會善罷干休!程員外,好自為知!”
你們能不能別叫我‘程員外’?我還有個寶鈔局主事的銜,叫‘程主事’不行嗎?
程宗揚肚裡腹誹著,臉上卻畢恭畢敬,低頭連聲應是,一面伸手在袖子摸索著,似乎要拿什麼物品孝敬高太尉。
能巴結上高太尉的禁軍將領都是機靈人,一見程宗揚的舉動都識趣地移開目光,一邊若無其事地談話,一邊散開,給上峰留出受賄的空間。
程宗揚繞到柱後,從袖中空著手伸出來,笑道:“今天什麼都沒帶,改日再孝敬太尉吧。”
高俅莞爾道:“偏你這副作態,又給老夫添些汙名。”
“要論汙名,高太尉比得了賈太師嗎?他不還好端端的。”程宗揚朝外面看了一眼,“平常看不出來,到了要緊關頭,老賈這氣度比王宰相強些。”
“廢話。”高俅道:“王禹玉的宅院就在橋北,賈師憲的半閑堂遠在葛嶺,讓他們兩個交換你再看。”
程宗揚恍然道:“原來如此。”
高俅提聲道:“若敢惹得我那孩兒不快,仔細你的皮!”然後壓低聲音,“何事?”
時間不多,程宗揚不閒扯,直接道:“太尉府有黑魔海的奸細。”高俅神情自若地說道:“陸謙?”程宗揚呼口氣,“太尉早就知道了?”
“他私下抄錄太尉府藏的卷宗,老夫若還不知曉,豈不成了酒囊飯袋?”高俅眼中掠過一絲殺機。
“要除掉那廝不費老夫吹灰之力,只是打草驚蛇,引起黑魔海的疑心,未免得不償失。”
“不用太尉費心,他已經死在野豬林了。”高俅眉峰微挑,隨即點了點頭。
程宗揚道:“黑魔海與嶽帥是死仇,如今死灰復燃,誰也不知道他們手伸得到底有多長。劍玉姬在臨安,這場大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手筆?”
高俅一震,隨即將袍角掖進玉帶。“老夫立刻去見陛下。”
“等等!還有件事!”程宗揚道:“你說陛下一直沒有娶親,可我怎麼聽說他有個妃子?”
“你說的是胡貴嬪?”高俅道:“她不過是自小陪陛下長大的宮女,出身微賤,賈師憲已經藉故把她趕出宮,削髮為尼了。”
程宗揚緊接著追問道:“太尉為何放出風聲說失蹤的姬妾姓韋?”
高俅訝然道:“老夫何時提過她的姓氏?”
程宗揚這才明白“夢娘姓韋”是黑魔海添油加醋搞出來的。
當初高俅說宮中那個走失的女子是宋主的奶媽,自己就懷疑是宋主刻意隱藏她的真實身份。以夢娘的容貌氣質,怎麼看也不像個奶媽,說是受寵的妃嬪更可靠些,問題只在於年齡有些偏大。
如果是陪宋主長大的宮女,年紀倒能對得上,但夢娘又沒有絲毫落髮的跡象。程宗揚越想越是頭大,只好將此事扔到一邊。
高俅惦記著宋主安危,帶著禁軍將領前去覲見。他剛離開,方才那名武官又奔進來:“稟太師!火勢已逼近太廟!”
賈師憲一絲不亂地起身理了理玉帶,從容向漢使拱手道:“些許小事,失陪片刻。”
眼看火勢離宮城越來越近,漢使也有點發慌,忙道:“不敢叨擾。”賈師憲道:“備轎。”
不多時,兩名彪形大漢抬著一頂小轎飛也似地進來。
賈師憲坐到轎上,兩名大漢隨即抬起轎子拔足飛奔;周圍四名力士手持錘、劍守護左右,一陣風般往火場趕去。
群臣有一半隨王禹玉陪漢使,另一半緊跟著賈師憲。程宗揚早就不耐煩在宴席上待了,趁機也跟去。
剛出宮門便有兩名守候在外的大漢過來接轎子,賈師憲乘的二人抬小轎一路不停,每隔裡許就換上兩名轎夫,不多時便趕至太廟。
城中火勢極大,起火不過半個時辰,過火面積已超過十餘裡,數不清的樓臺館閣在烈焰下化為廢墟,空氣中充滿焦糊的氣息。夜空仿佛被烈焰?噬,半邊天際都被燒得通紅。
火場外,無數軍士四處奔走,從禦河汲水滅火,還有更多的受災民眾扶老攜幼地從火中逃出來,哭聲震天。
太廟是歷代宋主靈位所在,不僅設有兩丈高的防火牆、用來防火的蓄水池,與周圍建築還隔開三丈寬的火巷,內部更有重兵把守。
但臨安這種都城永遠少不了無所事事的閑漢,外面有些潑皮破落戶這會兒正抱著肩看熱鬧。
那頂青布小轎趕到,賈師憲還沒下轎,周圍四名力士便齊聲道:“眾軍士聽令!立即汲水救火!”
旁邊有間漢看這頂小轎毫不起眼,怪聲怪氣地戲笑道:“敢問老爺,取水是去甜水巷?還是去苦水巷呢?”
賈師憲眼皮抬也不抬,喝道:“斬!”
一名力士搶過去,一把揪住那名閑漢,當場砍下首級,血淋淋地提在手中。賈師憲毫不理睬,徑直下轎,在太廟門前立定,“殿帥何在!”
剛聞訊趕來的殿帥連忙跪下,“末將在!”
“火入太廟,立斬殿帥!”
殿帥打了個突,抱拳道:“末將遵令!”
力士提著剛斬下的頭顱過來丟在賈師憲腳旁。那群閑漢見同伴頃刻間屍首異處,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正疑懼間,便看到一杆皂黑色的大纛在紫袍老者身後豎起,上面大大的一個“賈”字在火光中分外醒目。
有人失聲道:“賈蟲!是賈蟲!”話音未落就被旁人捂住嘴巴。“賈蟲”是賈師憲的外號,因為賈師憲酷愛鬥蛐蛐,得此嘩名。那閑漢這一聲讓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裡,賈師憲卻恍若未聞。黑色的大纛剛豎起,就有幾名大漢抬來幾口箱子,整整齊齊地放在賈師憲面前,打開來,裡面全是白燦燦的銀銖。接著十余名手持鬼頭刀的劊子手也趕到太廟前,左右呈一字排開。
“太師有令!所有救火者,無論軍民各賞五枚銀銖!勇於滅火者賞五十銀銖!”幾名力士齊聲喝道:“軍士臨火退縮者,斬!敢趁火打劫者,斬!”
說話間,大火已燒到對面的街巷,側方一幢木樓在烈火中變成火團,樓上的旗杆倒下來,橫過火巷,引燃太廟上的八風板。
殿帥一聲令下,三名剽悍的軍士立刻搶出去。到了大殿廊下,兩人蹲下身讓同伴踩在他們肩頭,然後用力一送,將同伴送到殿上。
那軍士身手不凡,執刀斬落著火的八風板踢到院中,旁邊數人蜂擁而上撲滅火。
賈師憲一揮手,旁邊的隨從攤開紙墨,將方才登殿的勇士名字記下,然後數出五十枚銀銖,當場行賞;其餘參加滅火的也是人人有賞,剛才叫出“賈蟲”的閑漢擠過去幫忙撲打幾下,竟然也記名,得了五枚銀銖。
白花花的銀銖到手,無論是軍士還是閑漢都躁動起來,接著一窩蜂往失火處沖去。
太廟中本來就備有蓄水池用以防火,這時賈師憲更頒出重賞,周圍民居願意提供水源的一律按桶計價,當場付款。
隨著越來越多的鋪兵趕來,肆虐的火魔終於在太廟前被控制住,無法前進半步。在賈師憲的鐵腕嚴控下,這場大火總算到了尾聲。
“家主!”秦檜從人群間擠過來,先風度翩翩地施了一禮,才長舒一口氣,“公子果然在此地。”
程宗揚抱著肩,兩眼盯著指揮自若的賈師憲,一手摸著下巴。“老賈有幾下子啊!就一眨眼工夫便把事情辦得井井有條。嘿嘿,先殺人立威,然後豎大纛,懸重賞,發銀銖,亮屠刀,幹得漂亮!”
秦檜倒不奇怪,說道:“若無手段,如何能權傾一方?”
程宗揚往旁邊看了一眼。“就你一個?其他人呢?別人不來也就算了,馮大法那個玩火法的怎麼不來湊熱鬧?”
俞子元等人或死或傷,程宗揚手邊沒有多少可用之人;孟非卿承諾給他安排些人手,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因此程宗揚按敖潤準備的花名冊,從雪隼團在臨安的分號選些人來幫忙,豈料這會兒一個都沒見到。
秦檜道:“屬下讓他們到城外辦事去了。”
程宗揚訝道:“什麼事比著火還重要?”
秦檜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喟然歎道:“屬下見城中火起,料想這場回祿之災損失定然不小,若要重建,極費工夫,因此屬下擅作主張,讓眾人分頭趕往城外,將所有碰到的磚瓦、木材、蘆席、釘子、鋸斧等物……無論多寡貴賤,盡數收購下來,以備城中之需。”
程宗揚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奸臣兄,我發現你才是天生的奸商啊!”
秦檜謙虛地說道:“未雨綢繆而已。公子既然在朝中當差,屬下自當為家主著想。搶先將這批物資控制在手中,將來好為臨安城的重建貢獻一分薄力。”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奸臣兄,我看這臨安府也快要給你立牌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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