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排除異己
旁邊的鐵匠一人被分到一把扇子,時穿接過扇子,輕輕地搖了搖,對環娘說:「我這裡恰好跟林舅舅有事,說幾句話,你去找娥娘,等會兒我喊你……」
環娘給人分扇子的目的,不是為了喊哥哥上街,實際上,她是被鐵匠圍在外面很不甘心,就想藉機衝進人圈去,跟娥娘姐姐討論一下新居的安排佈置——女人嘛,對這些東西格外敏感。現在她得到哥哥的吩咐,環娘馬上一閃身,興沖沖的竄入院裡,尋找黃娥一起討論新屋的優劣。
有了折扇做道具,林翔的神態更瀟灑了,他知道這是一場拷問,好比官場上常見的策問應答,答案好不好,關係到自己能否獲得賞識進而獲得別人的全力支持——讀書人之間,這種相互質詢已經是常態了,所謂文會,就是彼此模仿現在的場景,相互問答而已。
他唰地一聲打開扇子,意氣風發的繼續說:「沒錯王安石公確實裁減『冗兵』了——他把不聽自己話的將領裁撤了,每裁撤一個不聽話的將領,他會提拔三個聽話將領上來,以便分權、制衡。
王安石設三司使,他『裁減』之前,諸班直禁軍有多少將領,等他裁減之後,將領數目是多少?新來的個個是他提拔的,要不然,鄭俠一幅圖,能嚇得官家趁機罷相嗎——皇宮左右都全是王安石提拔的看守,還說這是『裁減』之功,官家嚇得夜不能寐啊?
至於裁減冗員……王荊公變法,增加了很多新法律,為了監督這些法律的實施,又增派了許多官員上下監督,以催繳百姓的青苗錢、保馬錢、免役錢……他確實裁減了不少官員,都是些不聽他話反對新法的,但他新提拔上來的官員,至少是他裁減的一倍以上,這也叫裁減『冗員』嗎?
至於說冗費……嘿嘿,至今,朝廷唯一裁減的『冗費』是修理黃河的費用。自從王安石變法以後,黃河河道至今未加修繕,可是『整修河道費』能算是冗費嗎?自王荊公罷修河道以來,黃河泥沙擁塞,運河南北支流逐漸斷流,我聽說去年因為運河水淺,運糧的船無法進入京師,以至於汴梁城發生春季大饑荒,物價也一起飛漲——這一漲上去,就再沒有掉下來。真虧了王荊公裁減了修理河道的『冗費』……」
林翔不會知道,因為六十多年未能修繕河道,黃河不久後會再度改道,奪淮入海,從此南方也飽受黃河水災的危害,黃河的泥沙堆積,形成了現在的上海……
時穿搖搖頭,把話題又轉了回來:「沒錯,經濟是由『看不見的手』操縱的,但我們的官員,哈哈,總以為自己是星宿下凡,以為自己能代替那雙『看不見的手』,可千百年來,只要官員一說自己關心經濟——基本上他們關心甚麼,甚麼價格就要上漲。
好吧,林兄,閒扯完了,該談正事了,你的政治觀點我已經清楚,但你如果以這種態度去參加科考,也難怪屢試不第吶,現在政事堂執政是誰?是王安石的弟子蔡京他在搜刮百姓上青出於藍勝於藍,你科考的文章如果都這樣寫,絕不會討閱卷老師的喜歡。」
林翔跺腳,唰的合上扇子:「朝有奸臣啊……」
時穿哈哈大笑:「朝有奸臣——卻是未必,我聽說連續幾個皇帝都堅持走變法的路,你知道為甚麼嗎?」
林翔噎了一下,時穿馬上接著說:「把老百姓的錢財裝在自己兜裡,那是所有皇帝的畢生目標。仁宗朝滿朝君子,政治清明,朝廷寬鬆,以至於民間富足,老百姓存下了不少錢。但老百姓手中有錢,君王能放心嗎?所以幾任皇帝都要把錢『變』著『法』裝在自己兜裡——這就是『變法』了。
你瞧,眼前這副富足的景象,不是被稱為『豐亨豫大』嗎?全因為老百姓的錢被從口袋裡騙出來了,供一人花銷。花石綱的搜集、艮岳的修建,西域括田所的奪田……哈哈,林兄,你想做朝廷的官兒,現在當政的又是變法派,你卻反對搜刮百姓,這能成嗎?」
時穿這句話,直指歷任皇帝才是最大的變法派。這與通常的民間論調有所不同,民間通常認為最高領袖是神,是至高無上的,他不會犯錯誤的,犯錯誤的都是下面的人。時穿卻說:下面人犯錯,都是「遵守命令去犯錯」。更進一步指點林翔說:你想當官,就必須學會「遵命犯錯」。
林翔被這番言論震驚的站不穩,他感覺到有點頭暈眼花,禁不住張開扇子遮住了刺眼的陽光。
古代中國是一種政教合一體制,皇帝是最高大祭司,掌管祭器——鼎,並負責與上天溝通,擁有對「天意」的獨一無二的解釋權,是神在地上的唯一代言人兼形象代表,故此被稱為「天之子」,「天子」。
而天子底下的官員也不是普通人,全下凡的神靈——人考試考得好,那他一定是「文曲星」下凡;擅長作戰與軍事訓練,這本事跟勤學苦練、頭懸樑、錐刺股等個人努力全無關,就因為他是「武曲星」下凡;
文武都不成,審案子審的好,也不是因為他自小苦讀法律書籍、精擅邏輯推導等等,就因為他是某個神仙下凡,或者跟某個神仙有親戚關係,以至於神仙給他塞了點私貨,或者替他走後門不喝孟婆湯等等——總之他不是人,所以被稱為「青天」。
平常議論官員還則罷了,但皇帝是人間最大的「神意形象代表」,擁有獨一無二的「天意」解釋權,這也是能隨便議論的嗎?
常理上說,天子對百姓不好,那是不存在滴。一般都是天子被奸臣蒙蔽,只要換個大臣,皇帝照樣繼續做神靈代言人,繼續「偉光正」
……但現在,時穿卻在說:幾任「天子」都擅長重用奸臣,而且專門重用奸臣,圖的是百姓口袋裡的錢。
大宋朝雖然不禁言論,但像時穿這樣直接說皇帝才是王安石的主使人,林翔有點不服:「當日,王安石罷三司,使得天下權力歸於他一人,這擺明了是想架空官家。
蘇轍曾上書說:王安石那番舉動,是在一步步走向王莽……所以新法之變,罪不在官家,不過是官家被王安石架空了,被利用……」
時穿露了露牙齒,無聲地冷笑了下:「沒錯,大宋沒有出現王莽,多虧了現在的政治體制。當初,王安石想罷免三司權力,由他一人代表整個朝廷,他這是想做『無冕皇帝』——王安石上這份奏章的時候,朝堂上曾經反對他的人都被官家清理一空,你若是官家,猛然發現這時朝堂上全是王安石的人,現在,自己最信任的人出手了,他現在想架空的是皇帝本人,你會怎麼動手?」
林翔踉蹌幾步,沒敢回答。時穿咧著嘴,無聲地笑著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從他寄予厚望的兒子下手哼,王安石的獨生兒子王雱歷來受父親喜愛,也許王安石想做另一個曹操,比如自己先架空整個朝堂力量,再架空皇帝,但卻不著急篡權,希望像曹操一樣,替兒子打基礎,讓兒子如曹丕一樣,順理成章摘下熟桃子。
幸好那時,御史台還有幾個聽話的人,他不是準備給兒子打下篡位的基礎麼?那我就把他兒子幹掉,讓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哈哈,王安石架空了整個朝堂,但他沒想到,大宋朝的御史不是個個如倪大姐,只會謳歌嘔吐——他們是敢批評的,所以:一個小御史出面,王雱倒了,死了由此,挽救了整個皇宋。
按照現在的大細明體制:父子同朝為官,兒子受到彈劾,父親也要暫時回家,等待案件審理結果,王安石哪怕做個樣子,也要交出了相權回家待幾天——這相權一交出來,官家還能再容他完整拿回去?所以王雱無論生死,官家的目的都達到了。如此一來,王安石即使復起,他的相權也不完整,這就是帝王心術。」
時穿背著手,只注意遠處正在查看房舍的黃娥,根本不在意身旁震驚的林翔以及段小飄,他繼續說:「林兄,這就是官場,這就是真相——無論這個真相多麼匪夷所思,但它目前才是最合理的答案。
甚麼變法?甚麼新黨舊黨?都一路貨色——黨的事業,要錢而已。王安石罷相,不是因為他主導的新法出了問題,是因為他威脅到了皇權,所以王安石罷相之後,『新法』還在繼續,因為皇帝還需要有人跳出來,幫他把百姓的錢從口袋裡騙出來。
而舊黨出生士紳階層,多是耕讀傳家,家中佃戶最多,甚至自己兄弟姐妹也是佃戶、百姓,所以他們無法完成皇帝的願望,在這種情況下,皇帝雖然廢了王安石,但依然要用新黨,要挑起黨政,才能讓人爭先恐後去壓搾百姓,這就是帝王術。
所以這世界沒有新黨舊黨,沒有甚麼黨政,都是向第一人討好獻媚而已,呂惠卿是新黨,是王安石弟子,蔡京也是,但為甚麼出賣王安石,背棄王安石主張的,都是他的得力干將,親信弟子?無他,他們最接近真相的源頭,所以知道自己該做甚麼而已。」
林翔聽的目眩神迷,段小飄雖然是個鐵匠,但大宋是一個普及教育的時代,所以段小飄也識字,也知道一點實事,能聽得懂時穿的話……當然,他也在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