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偶遇」
大堂內一片沉默,眾人的目光都向屏風後面望去,稍後,一名年輕的族人忿忿地站起來指著時燦說:「長房不公,到現在公中的錢也沒個說法——燦弟,如今十七叔在眼前,你說說今後的錢糧該怎麼交納,公中的錢財你是如何掌管的,打算花在哪裡?」
時燦雙手緊緊攥著,腳下不自覺的想往屏風後面躲,屏風後隨即傳來一群的淅淅索索聲。時穿見到時燦難堪,趕緊擺手表態:「族中的錢糧分配,我是不想插手,如今燦侄兒是海州的長房宗子,按理這筆錢財理當交到他手裡,至於他怎麼管,是雇個掌櫃打理,還是尋找其他人,都無關緊要,只要賬目清晰就行。」
屏風後面的聲音平靜下來了,屏風前,幾名族人得到時穿明確表態——不想插手族務,這個表態雖然略略抵消了他們的擔憂,但時穿的話也封死了他們插手族務的可能,於是,這些人對繼續爭奪心灰意懶起來,也不再干涉時燦跑到屏風後請示匯報。
幾經往返,時燦從屏風後面捧出一份賬本,那上面記載著公中錢糧的收取份額,以及使用辦法——按現在西方人的看法,中國宗族裡繳納的公祭錢,實際上相當於一種稅收,而這種稅收倒是體現了現代的納稅觀念:權力與稅額相等。
按宋代的鄉約民俗,所有交納公祭錢的族人都有權查賬,這就限制了對公祭錢的非法挪用,而挪用公祭錢在宗族裡也是極端大罪,嚴重者甚至可以被宗族放逐。
一般來說,宗族之中的潛規則是:誰出的錢多,誰就有權對這筆錢財的分配掌握話語權。身為族長,或許在交納公祭錢上有例外,因為他的地位不是來自對族中的貢獻,而是因為他有個好爸爸,可以順利得到族長的位置。但僅此而已。
族長可以對這筆公祭錢做點小手腳,但錢財大的流向還要受到族老的監控,這當中,如果不是因為血脈親疏而成為族老,則需要對族中做出額外貢獻,從而獲得自己的話語權。
總之,炎黃民族的宗族事務是華夏民族經過幾千年演變,從而誕生出一種環環相扣,彼此制約的機制。它是一種「相對公平」的體制,期間,華夏民族歷經磨難,每次改朝換代,王朝的行政體製法律體系都要進行大的變更,但族規卻一直未變,這說明宗族體制至少比個朝代法律受擁護,也因此比那些法律擁有更強大的生命力。
翻看了一下族中的錢糧簿,時穿見到錢糧走向大致明確,賬目記得還算清晰,他提起筆來,在屬於自己的那一頁添上了應該繳納的份額,這個份額當然比一般的族人稍多一點,由此他也就跟六叔一起,成了族中兩大執事之一。
接下來兩天,時穿又與族人在一起處理了一些族中雜物。無非是商量田地的劃割,走關係從附近招納了一些短工,將各房的口糧田播上了種子,而後規劃好葡萄園,從各地收購合適的葡萄苗,以及高新聘請栽培人員等等。
這些事務當然不可能在一天中完成,時穿也不打算親力親為,他只是站在旁邊給族人做出規劃,把各類具體細節闡明,並佈置下去,讓大家知道每一步該做甚麼,剩下的時間裡,時穿基本上都在抄著手,勘察白虎山谷的地形……好吧,時氏族人認為這是在遊山玩水。
在此過程中,時穿所展示的現代管理學手腕,讓這群九百年前的讀書人深表歎服。經驗主義與理論化系統化的管理學不在一個高度,即使族人出身宰相門第,以前也學過管理家務,但以前他們只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為甚麼要如此做,所以當時穿拿出一套系統化的管理學理論後,族人的歎服,已經不是人類可以阻止得了!
當然,族人首先佩服的是時燦的老爹時河,底下的議論最初是這樣開始的:「還是少宗主有眼光啊,瞧瞧十七郎辦事,條理多麼清楚。難怪少宗主當初要眼巴巴的把他尋回族中。」
「其實少宗主最聰明處,是決定宗族分枝散葉到海州來,瞧瞧,本地有如此精明的人替我們打點族務,指點族中發展方向,我海州這一宗支,今後想不昌盛都難啊。」
「沒錯,古語所說『開枝散葉』,大約就是我們現在的情景,只要熬過了眼下三年,今後咱們子孫就坐等百年富裕吧。」
「也是,唐時有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這葡萄酒從來就是稀罕物,價錢賣的沒有便宜過。我等若把這項手藝學到手,便是只有兩三畝土地在手,這輩子也不愁衣食嚼口。」
海州白虎山下這一支時氏宗族,前前後後購買了約五千畝土地,如今各房拿出種葡萄的土地約有四千畝,不過從績效考核上面著眼,時穿並沒將這些田地規定成一個大葡萄農莊,各家的田土還是歸各家管理及經營投入,只是決定早期產品統一包銷,然後按各家的產量與質量核算價格。
這項措施讓各方煥發出難以想像的積極性。這兩日裡,各房的主要勞力都記雞鳴起床,到大堂正屋碰一下頭,聽時穿分配好任務以後,立刻帶領全家人手出去操勞。
這倒讓時穿除了每天早晨忙一陣子外,剩下的時間就悠閒起來,除了與時燦彼此商量一下族務外,就是領著這個小孩兒四處亂走,美其名曰「巡視族田」。
這一天,走到了鄰近一處小村落,眼看快中午了,天陰沉沉的,彷彿要下雨,時穿走的口渴,便招呼凌飛上前,去附近農家借水。
凌飛明白時穿的意思,借上前取水壺的功夫,指點著旁邊一戶人家,低聲說:「那裡,羅舉人的家就在那裡。」
枉費羅望京也是一個舉人,也曾追逐在褚素珍的裙下,可這位舉人老爺家境並不富裕,明明新婚不久,院子也沒有粉刷一新,那院牆雖然看著還整齊,但已經多年未曾修繕過了。牆頭、牆角,幾束不知名的野花寂寞的開著,在風中輕輕的搖曳。
舉人老爺的門楣已經多年失修了,雖然不久前才往進士牌坊上刷了一層新漆,但牌坊的木板顯得不整齊,邊邊角角還留著細微變形與豁口,石質的門檻磨損的也很厲害。
時穿低聲問:「你都打聽好了?不是說褚姑娘帶來很多嫁妝嗎?」
凌飛低聲回答:「徒弟都打聽清楚了,褚姑娘進門之後第二天,給婆婆奉茶,頭上戴的是一件唐代著名銀飾『花想容』,她婆婆立刻說,這件首飾雖然是銀飾,但平民小戶的,媳婦日常戴這種首飾過於奢華,不是過日子的樣子,立刻上前拔下那件首飾,說自己替媳婦保存。
最近有傳言說,褚姑娘的婆婆給她小叔子說媒,女家得到了一套唐代著名首飾做聘禮,有村民傳言,那套首飾就是褚姑娘的『花想容』。」
時穿的臉色很難看。那套所謂的『花想容』,還是他送給褚姑娘的,只是送的時候,只有崔小清與兩位瑞姑娘在場,別人通不知道——他一個大男人,送女人首飾,傳揚出去對褚姑娘的名聲有損害,所以時穿這時也不方便把真相說出來。
想了想,時穿一指羅舉人的門戶:「就去那家門上借水,拿紫金壺去。」
既然你眼睛小,我就用貴重金屬晃花你的眼。
凌飛老江湖了,該用甚麼表情自然不用時穿提醒,他提著紫金壺,裝作很隨意上前拍了拍羅舉人的門,高聲呼喊:「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門開了,一臉刻薄相的老婆婆站在門裡,沒等他開口,凌飛舉起紫金壺在對方臉上一晃,立刻將後者所有的話語堵在肚子裡,只聽凌飛謙恭的詢問:「婆婆,對面是白虎山莊時氏當家宗子時小郎君,我等去查看族中春耕情況,中途口渴,想與婆婆商議著,打壺水、煮點熱茶解渴,事後,少不得有好處奉上。」
那婆婆臉上立刻堆滿了笑,沖對面的時穿等人望去,此時,時燦打頭,正坐在羅舉人門前的曬穀場上,他屁股底下坐的是精緻的小馬扎,因為天色有點發陰,兩名僕人已經替他撐起了油紙傘。而小郎君斜對面,時穿也大馬金刀的坐著,他身前兩個小黑僕,正在擺弄紫金做的旅行小炭爐,還有一名印度僕人正忙著從隨身的提籃裡取出銀質的口杯,銀色的小酒壺,並很有風度的在各色的小銀盤上,擺放著精緻的點心——整個一副大家氣派。
時燦年紀小,玩性大。只這幾天跟著叔叔隨意東遊西逛一番,已經對十七叔的淵博欽佩的無以復加,這一刻他只顧纏著時穿,詢問各種果酒的吃法,連老婆婆在門裡衝他恭敬地請安都不予理會,羅老婆婆見到自己的招呼被人無視,連其中的大個子時穿都有點不拿正眼瞧她,她感覺自慚形穢,但終究放不下凌飛許諾的那份好處,趕緊慇勤的說:「這漢子,我媳婦是大家子,慣會侍弄人,老婆子我這就招呼媳婦出來,伺候兩位大官人。都管(官家),等會大官員面前還要你多多美言,那許的好處,可不能反悔啊。」
門內傳來一個低低的女聲:「不過是幾碗井水,也指望好處,還要媳婦出面,婆婆,相公不在家,媳婦不帶這樣拋頭露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