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黃家那一地雞毛
黃爸居住的院落在外城城門邊,城邊一溜低矮的四合院,那都是東京汴梁城老百姓建起來專門出租的,逢到科考年份,這樣的民居最受考生以及進京述職的官員喜愛,你要是兩三個銅板,帶上兩三個僕人,租下這樣一片民居,除了租金貴點,物價高一點,上下班不方便點,其他方面,挺好的。
但如果這樣的一個小院,住了八個妻妾,五個子女,那就……哈哈。
黃家應門的不是僕人,是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婦女。這樣的婦女擱現代是正青春年少,但擱到古代這個十五歲就嫁人生孩子的時代,已經是徐娘半老了。這名徐娘半老的婦女穿一身樸素的道袍,頭上甚麼首飾都沒有,只用一塊蘭花帕做成頭巾,包裹了滿頭的烏絲,見到時穿敲門,立刻慇勤的鞠一躬:「是姑爺來了吧,義父,姑爺來了。」
聽了姑爺這個名詞,時穿臉一黑,但沒等他辯解,屋內大大小小湧出一堆人來,都用灼灼的目光渴望的盼著時穿,緊接著,黃爸也出現了,見到時穿站在門口躑躅難行,他隨手一指應門的徐娘,介紹說:「賢侄,這位是『義女』徐娘。」
這位是徐娘並不奇怪,但黃娥甚麼時候有了這麼大的姐姐,不對勁啊,不對勁。
時穿被黃爸熱情的拉著,邁步走進門內,猛然間,他明白了,他想起了當初與豆腐西施關於宋代妻妾的那番問答——妾婢的服役年限最長十年,十年到期後,必須放妾婢出門,如果彼此有感情了,不願分離,那女人就當不成婢女了,要做養女,而後繼續待在家中。
宋代,「義女」是個很曖昧的詞,這位徐娘大約就是其中一名義女。
奶奶的,都窮成這樣了,子女已經離心,甚至懷疑父親為了賴母親的嫁妝而故意謀害,他養不起親生女兒,卻還養得起「義女」——見過好色猥瑣男,沒見過這樣無恥的。
僕人們拉著滿滿三馬車的東西,往門裡趕。門內,一位吊梢眉、瞇瞇眼、高顴骨、薄嘴唇、招風耳,神態很威嚴的婦女,望著時穿這幾個膚色各異的僕人心馳神往,不由分說的吩咐:「侄兒,你這幾個僕人幹活利索的很,恰好過年了,我這裡事情多,你又要回海州,就把他們留下來,與我招待來往客人。」
時穿沒有吭氣,黃爸介紹:「這是娥娘的繼母王氏。」
時穿乖巧的鞠躬:「伯母好,小侄來的匆忙,唯有這些草禮,不成敬意,請笑納。」
王氏揚起吊梢眉,喝斥印度管家:「呦,眼瞎了嗎,看著點腳下,那可是新買的銅盆,別踩壞了。」
時穿愣了一下,看了看那只充滿銅銹簡直像有一百歲的銅盆,心裡暗自嘀咕:「原來是個二手貨。」
「繼母!」就是二手貨,時穿突然用印度語吩咐管家:「把那些礙事的東西踢到一邊,別理他們,把東西卸下來堆到院子中,小童留下,你們直接告辭。」
印度管家神態很倨傲,聽了時穿的話,很有派頭的用腳一撥拉,將銅盆踢到牆角,而後命令黑人健婦開始卸貨,王氏見納什不肯理會她,陡然發出一聲高分貝的叫喊,但當她揚起手來準備發飆時,眼角突然瞥到一絲金光,她的聲音像高速行駛的列車突然剎車一樣,陡然剎住了尖叫。
時穿手裡提著兩串用紅色瓔珞串在一起的金鼠與金蛇,每串六個,笑瞇瞇的問:「聽娥娘說她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各自屬鼠與蛇,哪位是旋兒?」
一名約十歲的小男孩走上前來,伸手去奪時穿手中的金鼠,嘴裡嚷嚷:「娥娘這丫頭片子還記得我這弟弟……不行,妹妹是六個,怎麼我也是六個,我可是嫡長子啊。」
時穿手一翻,手中只剩下那串金蛇還提溜著老高,驕橫的男孩一見,撲上去搶奪那串金蛇,大喊:「給我給我。」
喊聲剛落,小男孩身子一傾,時穿已經單手掐著他的脖子,神態輕鬆的將小男孩拎在半空,任對方手腳亂踢也不放手,臉上依舊笑瞇瞇的,和藹可親的問:「哪位是蓉娘?」
一名五六歲的小女孩站了出來,抬頭仰望著時穿,開口問:「大哥哥,娥娘還沒有死嗎?」
時穿扭過臉來,笑瞇瞇的對黃爸說:「我最近聽人說起過《戶婚律》,我聽到裡面有『義絕』這個詞,黃伯父乃當官之人,一定比我精通刑律。」
《戶婚律》是唐宋時代的婚姻法,到了明清時代,其中很多條款已經被廢除。按照《宋刑統.戶婚律》的規定,唐宋時代離婚有三種狀況,分別是:出妻、和離、義絕。
所謂出妻,也就是休妻。
古代社會對於「出妻」有各種限制條件,但這三種離婚狀況中,在離婚時關於財產的分配方面,「休妻」可算是中等的,被休的一方可以拿走自己的全部嫁妝,而後離開男方——古人並不傻,你把一個女人娶進門來,扣下對方的嫁妝拿出一份休妻文書,這不是騙婚嗎?古代社會不容許這樣的現象發生。
所以,古人用法律規定,在休妻的情況下必須完整的歸還女方嫁妝,以表示自己不是騙婚不是騙錢。
「和離!」則稍稍對提出離婚的一方不利。按戶婚律規定,和離是夫婦雙方協議分手,誰提出分手的,要對另一方作出補充——在男方提出離婚的情況下,女方不僅能保住自己的全部嫁妝,還能分享男方的夫家財產,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只有一種狀況,女方完全保不住嫁妝,男方有權剝奪其所有,將其「淨身出戶」——這就是「義絕」。所謂義絕,就是夫婦雙方中,有一方對另一方母族、親族有打罵侮辱現象,或者下毒殘害、迫害等等狀況,那麼受害方有權剝奪其所有,將其趕出家門。
繼母王氏生下一對子女,旋兒與蓉娘。剛才這一對子女對娥娘有侮辱言詞,孩子小不知道事情,這肯定是父母教導的。時穿如果把這事賴到黃氏身上,那麼黃氏就犯下可以被「義絕」的罪行——以前她對黃娥的舅舅林氏不恭,可以算成相互爭產所形成的糾紛,清官難斷家務事,或許她就可以混賴過去。但此刻,只要時穿認下自己是黃娥的未婚夫婿,那麼侮辱黃娥就是侮辱他,王氏依舊犯下了足以「義絕」的罪行。
黃爸身子哆嗦了一下,王氏的聲音高亢起來:「哪來的混小子……」
「住嘴!」黃爸厲聲呵斥。
身為繼母罵嫡長女的未婚夫婿為「混小子」,這是實打實的「義絕」罪。黃爸收了時穿的金條,當時林翔站在旁邊看著,他不能抵賴。如果時穿嘴一歪,說黃爸收下的那筆黃金是聘禮,林翔那頭,且不說對方早已經被時穿買通了餵飽了,按往日雙方的關係,林翔絕不會幫著辯駁一句……不落井下石才怪。
更況且,時穿帶著三大車禮物招搖過市,他還是自己的「義女」親自迎進門的,而那黑人健婦手加快,這會功夫,馬車上的東西已經卸下了大半,這時候再翻臉——誰翻誰的臉?
旋兒還在時穿手上蹬動著手腳,剛才應門的徐娘兩眼亮的像燈泡:太對了,就是義絕。老爺平常畏懼王氏,不過是花了王氏的嫁妝,在王氏面前直不起腰來。如果能把王氏算成「義絕」,那王氏就要淨身出戶了。老爺重新娶一個當家主婦還要一段時間,這段日子嘛……以前奴家不離開老爺,是因為老爺手頭緊,沒甚麼錢財可以撈到手,如果王氏去了,奴家哄一哄老爺,騙一筆錢財到手,那就可以昂著頭出門,結束「養女」生涯了。
哼,哄男人,那是奴家的職業。
旁邊還高高低低佔了六位高矮胖瘦的鶯鶯燕燕,有的婦人手裡還抓著小孩,心中正埋怨時穿只給嫡支一男一女送禮物,其他人卻沒有份兒,如今聽到時穿這話,她們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起,兩眼頓時變的賊亮,七嘴八舌說:「姐姐,這可是你不對了,怎麼能如此對待上門姑爺呢?這可是『義絕』啊……布拉布拉……」
時穿歪著頭看著黃爸,那小男孩還在時穿手裡蹬動不停。男孩雖小,可也是一大坨沉重的肉,不是嗎?時穿舉了這麼久,大氣都不喘一聲……這現象讓黃爸陡然想起海州舉子的傳言,他猛一變臉,厲聲呵斥王氏:「看你怎麼教孩子的,取家法來。」
王氏這時也想到了後果,她要沒想到後果,剛才「義絕」那個詞也提醒了她,她壓低嗓門,眼淚汪汪的喊了一聲:「郎君……」
時穿歎了口氣——黃爸這人暫時還不想離棄黃氏,如果他真想離棄黃氏,這會不會喊著取家法教訓孩子,而是書寫休書!
罷了?這樣罷休?
王氏並不是個美人,平常也對黃爸多有薄待,黃爸這時候還要維護王氏,說明他不是一個天性涼薄的人,時穿不想鼓勵對方性格中的忘恩負義成分,畢竟今後還要相處,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