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記憶的殘骸
胤礽陪著康熙坐在監獄寬大的石室裡,四面雖然燃著火把,椅子上儘管添了裘皮,還是情不自禁的覺得冷,胤礽冷漠的外表下,有些波瀾在慢慢的湧出來,季容悲慘的過去嗎?
他聽過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光那些細微的事情,已經讓他覺得……也許,季容死了會更好,永遠跟隨他的夢魘,只有死去才能夠解脫。
這一次,從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那裡,胤礽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季容很勇敢的,他犧牲了自己,救了自己弟弟朱清明。他將熱水潑在朱清明的臉上,毀了他最疼愛的弟弟的臉,當許多骯髒的男人將他壓下去的時候……胤礽忍不住閉上了眼,當年自己那樣對他的時候,季容眼裡正浮現出那些醜陋的嘴臉吧。
所以他恨他,恨所有姓愛新覺羅的人。
胤礽信步走出去,他低聲問手下人:“朱自清被關在哪兒?”
“這,皇上說了任何人不得見……”負責看守牢房的支支吾吾的不敢帶路。
“讓我來,你下去吧。”暗處有人低聲說道,胤礽楞了下,沒有拒絕。
那人走過來,胤礽看他神色怡然並無什麼嫌隙,於是試探的喊了聲:“胤禛?”
“太子睡得可好?”胤禛從牆壁上取下火把,比胤礽略微向前了一步,做了個請的姿勢。胤禛解釋道,“皇上有令,除了臣和少數幾個大臣外都不可讓人見到朱清明,令法頗為嚴厲,所以守軍害怕也是難免。
胤礽挑挑眉側過身子望著胤禛問道:“你呢?不怕嗎?”
胤禛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被胤礽一下子問得愣住了,他難得溫柔的笑了下,眯著眼看進胤礽的眼裡:“當然怕,可是怎麼辦呢?太子似乎很急著見他,而臣又已經答應了太子了。”
“哼,”胤礽頗為傲慢的道,“你自放心,出了事情,我自己個兒擔著,沒你們什麼事。”
胤禛的臉沉下來,轉身慢慢開始往狹長的甬道裡走,那條路不過一人來寬,兩人稍微離得遠點兒反倒是被越發的彈著擠到一起來了,手背稍不留意就會碰在一起,如蜻蜓點水般的輕輕揉擦著,連帶人的心都癢起來,快到盡頭的時候,胤禛索性抓住太子的手,胤礽掙扎了下沒掙脫,就只好隨他握著,心裡暗笑,這傻子估計從此也就敢握握他的手了。
到了路的盡頭,是一間奇異的牢房,牢房裡空蕩蕩的,沒有稻草沒有床,也沒有褥子。角落裡蜷縮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他安靜得如同浮游在空氣中的塵埃,不仔細看,甚至覺察不到他的存在。胤礽有些驚疑的道:“這是怎的了?就算死囚也不至於此啊。”
看了眼胤礽微帶了點責備的眼神,胤禛苦笑道:“臣也是沒有辦法,這人動進來開始,就找一切方法尋死,我們只能撤掉了所有可能是兇器的東西,然後用鐵鍊把他的手腳烤起來,胤禛指了指朱清明嘴上的鐵東西:“看到那個沒?也是為了防止他咬舌自盡的。”
胤礽走進牢房,撲鼻而來是一股濃烈未曾散去的血腥味兒,胤禛多點了一盞油燈,周圍亮了起來,朱清明從亂蓬蓬的毛髮裡露出一雙野獸般的眼睛。
胤礽柔聲道:“你別怕,我同你哥哥是好朋友,我當你就如同弟弟一般。”
朱清明冷哼了一聲,轉過臉去,將一頭破敗的稻草般的毛髮對著胤礽。胤礽笑了,走過去,輕輕的撫慰的摸摸他的頭,他記得前世的時候,季容喜歡在他瀕臨崩潰是這樣撫慰他,那麼——他對自己最喜歡的弟弟呢?會不會也是這樣。
果然,朱清明又一次露出臉來,神情裡帶著久違的懷念的神情,這讓胤礽想起胤禛和胤禩兒時在他膝下歡鬧的樣子,心裡竟然多了幾分真心實意。
“朱清明,為什麼要求死?”胤礽問。
朱清明咬了咬牙,沒有出聲,不過,胤礽替他回答了:“你是不想你哥來救你吧?”
朱清明身子微微顫動下,表情開始扭曲起來,胤礽乾脆將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胤禛輕輕走了進來,手警惕的放在腰間的刀上,不過,他沒有驚動胤礽和正在輕輕抽動的朱清明。
胤礽撫慰的摸摸朱清明的後背,忽然想起胤禛和胤禩小時候也喜歡這樣的讓自己抱著,仿佛只有溫暖的懷抱才能給他們些微的安慰。
胤礽忽然由心底產生了幾分真心實意,他柔聲道:“傻孩子,你若是死了,你哥還能活著,他早沖過來拼命了。”
朱清明聽了這話反而笑了,瞳孔有些渙散,他一把推開胤礽將身子盡力的往牆角裡面縮去,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找到他,也不要再連累任何人。
胤礽忽然覺得腦海中一道亮光閃過:“你是不是不希望有人拿你要脅你哥?”
朱清明開始用力的用頭撞擊牆壁,一下下的悶響聲,是肉直接撞擊在堅硬牆壁上的鈍響聲。
胤禛一個箭步拉起胤礽:“太子小心,那孩子,不大正常了。”
胤礽剛要說話,就聽到朱清明壓抑不住的痛哭的聲音:“老天,求你開眼吧,你為什麼不開眼啊……為什麼……放過過我們……”
胤礽歎了口氣,覺得胤礽緊挽著他胳膊的手正將源源不斷的熱力傳遞過來,他於是對胤禛笑了笑:“我沒事。”
“這些傷心的,少看。”胤禛語氣裡帶著點責備,可是又不像是真的不高興,聽在人心裡暖暖的,是關心嗎?
胤礽剛想說點什麼,卻發現這裡早不是只有他們三人,康熙以及隨從們不知道在門外站了多久,胤礽和胤禛忙出去見禮,康熙淡淡的看了朱清明一眼,說不定話,竟然跟胤禛同出一轍:“不好好在外面呆著,跑這兒來做什麼?此處大凶,對你身子骨不好,同朕回宮去。”
胤礽諾諾的應了,此後,康熙走前面,胤礽跟在後面,胤禛其次,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只是上車的時候,康熙拉了胤礽一把,他問胤礽:“朕的手與四阿哥的手,有何不同?”
104.交易
胤礽自己回府後覺得好笑,那麼簡單一個問題,還真把他問住了,明明就是兩個不同的人的手,當然不同的。
可是,似乎不該這樣回答皇上,於是他猶豫了下,對康熙說:“這是皇父要考兒臣吧,容兒臣回去好好想想,寫份論證給您。”
康熙當時不置可否,只是表情更為的不悅,胤礽心道,他不會是想要自己說眼裡只有皇父不曾有過四阿哥這麼難以啟齒的話吧。胤礽打了個寒戰,從鋪展了白色宣紙的桌子前站起來。
他起身關上大開著的窗戶,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推門走了出來。
“何柱兒,外面怎麼那麼吵?”快傍晚的天色,天空呈現魚肚白,宮裡正是操持晚膳的時候,園子裡那麼大的動靜自然讓人生疑。
“啟稟太子爺,您不是找三阿哥要了幾株牡丹嗎?昨兒個擱在四阿哥那裡了,今兒三阿哥想起來,就讓人又補送了十幾株,正著園丁在捯飭呢。”
“喔?我剛才看到有個人面生的很,一轉眼就不見了,似乎在這宮裡從未見過他。”胤礽看著那人消失的地方繼續追問道。
“也許是三阿哥府邸裡的園丁吧,宮裡頭的那些對三阿哥府邸裡的花兒的脾性可不大熟悉。”何柱兒小心斟酌著回答道。
“看看去。”胤礽想了會兒,依舊決定要親自看看,他背著手漫步走出了自己的書齋,經過幾個曲折的回廊,果然見有那麼幾個人正在將新長成的牡丹幼苗往土裡種。
胤礽看著其中一個紮黑色腰帶的,那是個莽漢,一臉鬍子,腰粗如水桶,一身衣服倒是素淨,正手腳並用的給花施肥。胤礽低聲道:“去將糞桶交給紮黑腰帶的那個。”
何柱兒雖然不知道主子葫蘆裡賣什麼藥,依舊聽話去了,那糞桶裝慣了骯髒的東西,稍微靠近就撲鼻一股刺激的臭氣,何柱兒眯縫著眼睛將叫人將糞桶遞給那壯漢,又不敢顯出太過嫌棄的樣子,胤礽冷冷看著那壯漢用衣袖擦傷了下眼角被熏出來的淚水,低聲吩咐了後面的侍衛幾句。
不一會兒,那紮著黑色腰帶的莽夫被帶了過來,胤礽看著他笑道:“季容,大熱天,頂著這許多東西,你不累麼?”
那莽夫楞了下,也不見驚嚇,笑眯眯的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南青桐北季容,你的美貌又豈是能做的假的,剛才在書齋外面看到你我就懷疑了。”胤礽自顧自坐下來,也沒讓季容起身。
“再加上剛才那個糞桶的考驗?”季容接過他的話茬子,“我覺得自己已經掩飾得很好了,為什麼還是有破綻?”
“哼,你竟然知道宮裡用的是重肥,而三阿哥卻只施薄肥,所以,如果是三阿哥府邸的園丁,必定聞不慣重肥的味兒。”胤礽笑道,“可惜,你不知道,種牡丹前早已施了一次肥在土中,你剛才栽種的時候不流淚,怎麼這會子糞桶裡淺淺的沾了一點你就不行了呢?”
“因為……你的嗅覺早在很多年前就不靈了,你跟弟弟朱清明掉到河裡時,因為浸泡的時間太長,你又死命的將朱清明往上托,所以,鼻子裡嗆水過多,雖然撿了一條命卻沒有了嗅覺,我說的……是也不是?!”
胤礽冷冷的逼視著季容,語氣森冷而不容置疑,季容吃驚的道:“你如何得知,甚至連我的養父母尚且不知道這個秘密。”
胤礽心道:“我自然知道,你可知,我們前世是怎樣的一種淵源。”
胤礽拿起茶盅,漫不經心的撥開面上的幾片新茶:“那麼多士兵,上天入地的在找你,你卻偏偏要自投羅網,季容,你想要什麼?”
“我要什麼,太子殿下會不清楚?”季容乾脆從容的站起來,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
胤礽也不以為意:“你最好老老實實的站在原地,不然,我恐怕你身上會多出幾個血窟窿。”
季容稍微往周圍看了看,果然見簾幕飄動,隱隱露出青黑色的箭頭,季容怒道:“既然你準備這麼齊全,為什麼不殺了我。”
胤礽放下茶杯:“你不是有恃無恐認為我不會殺你嗎?你手裡有我想要的東西。“
“你說大明的玉璽?“季容冷笑道,”好,其實太子殿下猜的一點不錯,我就是來跟您談一筆交易的。“
“用朱清明跟玉璽交換?“胤礽搖搖頭,”恐怕我沒這個權利,你沒看到嗎?皇上已經把朱清明交給胤禛來管了。
沒想到季容一臉輕鬆:“哼,那就不打擾了,我找四阿哥談生意去。”
“請便。”胤礽似乎沒有留他的意思,季容走了幾步,見胤礽真沒有搏殺他的意思,頗為疑惑的道:“你真讓我走,雖然有人傳言,太子和四阿哥,最為親厚,簡直是手足同心其利斷金,我卻不信。“
“你去便是,我這兒就不留你了。”胤礽淡然道。
季容將狡黠的眸子微微一轉,權衡了利弊後笑道:“原來如此,此等大功,也只有你太子敢扛,其他人若是得了這功勞可未必是福氣。”
胤礽冷冷的道:“我只開價一次,你必須將玉璽先奉上,我只能保證留得朱清明和你的一條命。”
“你以為我是傻子嗎?”季容眼眶有些發紅,但是他極力隱忍著,只怕一發作,連這點籌碼也沒有了。
“這交易你同意便罷了,若是不同意,……哼,朱清明快瘋了,你先再看到清醒的弟弟最後一眼的吧。”
季容雙手握拳,袖子裡銀光乍現,他正欲動手,肩頭上就中了一箭,胤礽的臉色忽然慘白,季容看看胤礽又看看那支箭,短促的笑了一聲:“你為何如此心狠,誰不知道你與四阿哥交情匪淺,只潭拓寺外雨夜相擁一晚,便治好你的心病,竟然不能偷偷放了我弟弟嗎?”
“季容!”胤礽咬牙道,手緊緊握住椅背,半天沒說出話來,直掐得手指的骨節發白,手心裡冒出一層薄汗。
季容站在原地狂笑不止:“愛新覺羅,我朱子容即便是化為厲鬼,也絕不放過你們的每一個人,你們等著——你們等著——”
又是幾隻箭帶著破風之聲釘入季容的肩頭和膝蓋的地方,胤礽沉聲道:“住手!”
他站起來,走到簾幕以後,果然看到李德全還呆立在原地,胤礽心情抑鬱的問道:“我皇父呢?”
“回太子,皇上說了,白天問您的話,如果沒有答案,就不必見他了。”李德歎了口氣,眼神悲哀的看著被捆綁著抬起來的季容,仿佛蒼老到一隻腳踏入了棺材裡。
胤礽心中了然,他吩咐士兵們先放下季容,摒退左右,胤礽對李德全道:“去見他最後一面吧,以後恐怕……“
彼時,李德全早已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