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傷司空貓哭耗子
阿秀命司空去捉拿那人,乃是塗州城內有名的豪紳。原來這塗州城自前年開始,便發生些詭異之事,先是新任的點檢司長官在上任途中便被匪賊劫殺,兇手至今不知下落……因此海帥又特派了司空官長來。
又,塗州城內一名頗有名望的官長被謀害家中,連家宅都起了火,燒做白地,外頭不知從何傳聞,說是這官長的妾室勾結小廝,殺害家長私奔又放火洩憤所致。
然而些百姓私底下卻並不這樣以為,原來這名官員雖則官職卑小,但為人耿直之極,有些百姓吃了屈含冤之類,衙門裡了不得的,便往往尋他,這名官員往往便會仗義執言,因此頗為得罪了一些塗州內的要人,因此當他遇害之後,百姓們震驚傷懷之餘,頗為憤怒,暗地裡有人說是因這大人得罪了那些不能得罪的人物,故而被滅了口,卻偏又假說是他妾室所為。
然而這一切不過推測而已,誰也不知真相如何。
且塗州上下,官員們沆瀣一氣,又有誰敢出頭的?那些有名望的,個個明哲保身,也不敢碰這麻煩事的。
幾年來,風聞塗州苛捐雜稅之重,令人咋舌,然而實上繳的稅目卻並不如傳聞……百姓們怨聲載道,卻只說當官的不是。
阿秀人在九華州中,得知種種消息,便知道事情再也放任不得,如此之下,民怨積聚已久,必然會生出事端來,必然要趕在一切還未到達最壞之前有所行為,因此才先特派了司空前去,繼任統領塗州兵力的點檢司長。
司空人雖年輕,卻有志向,又有一身好武功,只是缺乏歷練,有些頭腦簡單,眼界未開了些,因此阿秀也想要借此磨練他一番。司空來到塗州數月,雖然人安安穩穩的,但做起事來,卻往往被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就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網,將他上下網住,動彈不得,就算他再急的脾氣,也被磨得成了一腔發不得的暗火。
阿秀先把司空這前鋒放過去,自己卻暗暗地微服改扮了來到塗州,對外,只說是司空大人新請的幕僚,誰也不知他便是頭頂上那赫赫有名的海帥。阿秀如此,是不想要打草驚蛇之意,也想親眼看看,這塗州的官風到底已敗壞到何種程度。
夏三少之父,原本在京城為官,曾任御史大夫。後來告老還鄉。——這是外頭的說法。然而夏家之人卻自知道,夏御史並非是自願告老,乃是被迫,只因夏御史得罪了個極大來頭的人,若是再留下去,恐怕連全身而退也不可得,如此告老還鄉的姿態,只為保命而已。
然而夏御史哪裡肯服?暗地裡便同阿秀來往,夏御史這樣做,乃是萬全之策,一來唐家是京中最為可靠的官宦之家,若能報的昔日之仇,要賴唐家的力量,才見可能。二來,阿秀卻正是唐家這一代的嫡子長孫,若是阿秀能熬得回京,出任宰相,夏家身為阿秀的支持暗力,阿秀自會替夏家討回公道……這也是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了的。
因此夏三少明裡暗裡都幫著阿秀,甚至連司空一直安然無恙到如今,也有些夏三少從中相助的功勞。也正是因此,夏家也被那些塗州官吏恨上,雖然因忌憚夏家,不敢明著動手,不過暗中卻送了不少冷箭過來,因此夏三少才格外的小心,對夏無憂也格外保護的厲害,生怕不明不白著了對方的道兒,到時候就算要報仇,都不知要找誰去。
這便是有得有失,雖然知道危機四伏,但只因夏家同阿秀有了那種「默契之約」,因此彼此必定要「守望相助」,夏御史也是鐵了心要出昔日那口惡氣,是以不顧一切賭上所有。
這塗州城的知州姓潘,據說是個極貪吝苛刻之人,在塗州任了三年,把塗州的地皮都刮得薄了幾層,他手下一幫官員,個個如狼似虎,上下相助,抱得鐵團兒一般。百姓哀哀叫苦。
也曾有看不過的下屬官員,不屑為虎作倀,冒死上了幾道直言的折子,結果竟絲毫無法撼動上頭根基,反倒被知州知道了詳細,回頭倒是把幾個耿直官員整治的叫苦不迭,死的死,跑的跑,因此眾人盡數知道他頭頂上是有人護著的,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再找死?
因此三年以來到如今,塗州城內早就一片漆黑,再無一個敢多嘴的官員,民間甚至傳出歌謠來,那些小兒閒著就唱道:「為官坐高堂,儘是豺狼虎豹,做賊地上爬,反都是些兒良民,君若想為官,先抹卻好良心,若還有良心,恐要投胎再做人。」
正是言明其中的厲害,不可說,一說怕就有性命之憂。
司空雖然聰明能幹,不過是個不通世事的青年,來到之後,本是要查證,他做事光明磊落,結果找百姓,百姓無一敢言,找官員,官員們互相鼻息想通,花團錦簇說上一通了事,那些還有點兒心的,卻也不敢說是非,司空問起來,只拖有病有事,再三掩面,紛紛告退,哪裡能查出什麼來?那些官兒,暗地裡笑司空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好對付。
因此阿秀不得不親至來看,但過江龍怕是敵不過地頭蟲的,因此阿秀亦要暗中慢慢來,全仗著夏家在此照應,夏三少聰慧,暗地裡通些聲氣給他,阿秀才漸漸地摸到眉目。
前日裡阿秀看的那些賬簿,是夏三少私下裡用法子買通了當地一家鹽商的賬房……只因這賬房先生也算是有點良心之人,又素來敬慕夏家,夏三少出面,他便動了心,因此同夏三少達成條件,夏三少多給了他些銀子,護著他遠走高飛,從此隱姓埋名,他便把那些還未經過處理的賬目給了夏三少。
因此阿秀才得見。只不過三少那幾日被夏無憂病情所困,一時無心顧及阿秀這邊,阿秀自己苦苦地看,片刻也弄不好,此事又不好多做聲張,因此他只慢慢地自己磨。幸而得了幼春,極快的給他算計了出來,阿秀才算鬆了口氣,那日得了幼春算成的數目去見夏三少,夏三少大大地吃驚,問他從何而來,阿秀只得意說是自己算計完的,夏三少雖然暗中懷疑,卻是做夢也想像不到竟然是出自幼春之手。
夏三少暗地裡把那些賬目算了半天,結果果然核對無誤,心頭自是極其震驚的,只不過阿秀卻死死不說,因此夏三少也是無法的。
這些賬目算了出來,便把官府內記載的那些所得也調出來,兩下一對比,便高下立見,因此阿秀便叫司空拿人。想要從那人身上找到打破這塗州鐵桶的出口。
不料,司空帶兵而去,那人竟不知從哪裡得了信,竟偷偷地自後門溜走,司空大急,急忙帶人去追,竟不知自哪裡跳出一幫人來,將司空攔住,兩相交戰,冷箭暗飛,司空雖然拳腳功夫了得,但先前養在京中,放出來之後又極少真刀實槍的對戰,畢竟缺乏實戰經驗,因此上竟有些顧頭不顧尾的,那些埋伏之人偏衝著他使勁,司空一不留神,被箭射中胳膊,大喝一聲,手中長槍掉在地上,旁邊一人便衝出來欲殺,幸虧景風趕到,人未到,腳下一勾將地上一柄棄刀挑起,手上一拍,那刀便直奔殺手而去,將那殺手生生逼退。
司空身子踉蹌,手捂著右臂,鮮血自手指縫間汩汩而出,傷的不輕,景風衝過去便將人一攬,問道:「怎樣?」目光一掃,頓時皺眉。司空咬牙,說道:「無……無事!」他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兒,雖嚮往行伍,但從小到大,爹娘疼愛,嬌生慣養,哪裡吃過這等苦,雖然是錚錚男兒,瞬間卻紅了眼眶,又氣又疼又憤。
景風見他如此,伸手輕輕一拍他左肩,說道:「撐著。」他目光溫和,司空對上景風目光,眼眶更紅,說道:「我知道。」
景風一笑,命十幾個人守著司空,自己帶兵前去繼續追擊。侍衛們衝過來簇擁著司空,司空咬牙,伸手撕了一段袍子,在手臂上纏了兩下,手指沾著血,不停發抖,那血珠子一滴一滴落下來,司空嚥了口唾沫,咬牙忍著痛,大聲喝道:「跟我追上狄大人!」士兵們見狀,也紛紛跟上。
司空帶兵追了一會,不見人影,血把半條手臂都濕了,冷風吹來,手臂彷彿已經僵了,司空漸漸撐不住,眼前陣陣發黑,只在咬牙之際,忽地聽到有人罵道:「混賬!」
司空聽的耳熟,回頭一看,見是阿秀,便有些淚汪汪地,說道:「秀之……」阿秀皺眉,說道:「你傷了,別多說,快先回去。」司空卻要顯示「英雄本色」,便說道:「不過小傷,我尚撐得住。」阿秀說道:「住口,別多說,此地交給我,你安心回去。」司空皺眉道:「我不!」阿秀看他臉色煞白,偏還嘴硬,冷冷一笑,伸手在他傷口上輕輕一拍,司空猝不及防,鑽心的疼,忍不住大喝一聲,向後便倒,瞬間以為自己便要死了。
阿秀看他一眼,說道:「就這樣,還硬撐呢,敵人尚追不到,自己先要疼死了!來人,速速把司空大人帶回去。」司空咬著牙,渾身疼得打顫,額頭上冷汗涔涔,偏反駁不了一句,被人抬著,溜溜兒地去了。
阿秀望著司空被人帶離,這才轉頭過來,看了看前方,便問道:「這路通往何處?」他所帶的幾個兵丁,都是塗州本地的,有人便大著膽子說道:「這條路是通往埠頭的,若要從河上出海,便從此處走。」旁邊有人就插嘴說道:「狄大人彷彿就是從此路追了過去,難道是逃犯要從海上而逃?」
阿秀瞇了瞇眼睛,想了片刻,就問道:「那旁邊那條小路又是通往哪裡?」士兵說道:「大人竟能看出這個,這個卻是通往深山的,一路荒涼,極少人行,不過翻過這座山,便是幾個村子,也就到了海邊,只不過比直接從前路而走要慢得多了,起碼要用半天時候。」
阿秀上前看了看山勢走向,沉吟片刻,便說道:「這山路,除了可去海邊,是否還能通往別處?」士兵想了想,笑說道:「大人不說,我倒是忘了,好似這條路還能通往妙州的,只不過還要費上不少的時候,且又難走,而且妙州關卡森嚴,怕那逃犯不敢的。」
阿秀笑道:「這可不一定,賊人狡猾,不可不防,何況,我們在這邊追擊,必定要細細搜查,用上半天功夫,等發覺他並未從海上走之時,或許他早過了妙州也不一定。何況我們還未給妙州發佈通緝之令,等通緝影信發出,怕他早就無影無蹤了。」
眾士兵聞言,都瞠目,有人說道:「大人,那麼我們便追往此處?」阿秀說道:「追什麼?收兵回去了,賊人腳快,怕也追不上的,空自累的半死,因此我想,咱們只管先回去,——對了,若有人問起,你們就說未曾追到,給他們跑了,免得讓百姓們空歡喜就不好了。」
士兵們聽他連動也不願再動,只如此坦然承認追擊失敗,還說為百姓好,真真一派大言不慚風格,頓時面面相覷。
阿秀見他們不動,就說道:「看什麼?讓你們歇著還不高興?走了走了。」士兵們見他生得好,便紛紛使眼神,覺得這位司空大人的幕僚,倒也很有幾分塗州官員欺上瞞下的風采,先前見他呵斥司空大人,還覺有幾分的威嚴,原來竟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繡花枕頭,便個個心中鄙夷,卻也都答應了,只好跟他回去。
阿秀回到點檢司府中,進了門,便去見司空,早聽到裡頭司空叫喚不停,有人說道:「司空大人,你忍一忍,片刻就好了。」
阿秀本正聽司空叫得歡快,聽了這個聲兒,卻是一皺眉,便邁步進到裡面,果然見司空正坐在椅子上,皺眉咬牙,作出一臉痛不可擋之色,旁邊幼春站的很近,伸手輕輕握著司空的胳膊,正滿面擔憂看他的傷,又安慰,而幼春低頭之時,司空便笑。
阿秀看的真切,不動聲色進了門,才咳嗽了一聲,司空見了他,頓時如老鼠見了貓,即刻就站起來,把胳膊也收了回來,先前痛色蕩然無存。
幼春正怔怔看著司空的傷,覺得他甚是可憐,一面兒又替景風擔憂,忽地聽門口咳嗽,扭頭一看,竟是阿秀回來,幼春一喜,又看景風不見,便又擔憂,急忙說道:「大人,景風……大人呢?」
阿秀不答,施施然地走到司空身邊,司空見了他,便訕訕笑了兩聲,阿秀打量了他片刻,說道:「疼麼?」聲音溫柔之極。司空嚥了口唾沫,說道:「尚可忍受。」阿秀點頭說道:「這樣兒我就放心了。」越發溫柔似水。
司空顫了顫,只覺得阿秀這幅溫柔之態,自己實在無福消受,正要挪動腳步離他遠些,阿秀身子一晃,有意無意擋住了幼春視線,又伸出手來,手指輕輕地在司空的傷上彈了兩下,嘴裡卻還說道:「哎,要快些好起來呀,休要叫人擔心……」
司空大叫一聲,疼得鑽心裂肺,差點又昏過去。
幼春被阿秀擋著,看不到發生何事,只聽到阿秀關切詢問,正在感動阿秀竟如此好心,忽然卻又聽得司空大叫,便急忙跑出來,叫道:「司空大人怎麼了?」司空握著手臂,見狀忙道:「沒……沒事,你、你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