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圓中秋（３）

第二天早上，鄭老太太依然是全家最早醒來的那個人，她對葉舟半夜跑回自己房間睡覺的行為不予置評，只淡淡吩咐了句要把早飯全部吃掉後，便回屋子裡睡回籠覺了。

葉舟眯著惺忪的睡眼，站在盥洗台前洗臉刷牙。

貓先生站在檯子上，低頭舔葉舟牙杯裡的水，小小的紅色舌頭一翻一卷，牙杯裡的水泛起陣陣漣漪。

葉舟眯眼揮手趕它，嘴裡發出不明所以的嗚咽聲，「嗚！嗚嗚！」

貓先生罵道：「把泡沫吐掉！」

葉舟「噗」的一聲吐掉泡沫，指控道：「你喝我的水！」

貓先生說：「你會喝這個水嗎？」

葉舟說：「當然不會呀。」

貓先生說：「那又有什麼關係？」

「也對哦。」葉舟端起牙杯開始漱口。

磨磨蹭蹭，蹭蹭磨磨，等到該去學校了，葉舟終於發現自己很有可能遲到的事實，於是所有事情又變得混亂起來。

披散著一頭亂發的葉舟眯縫著五百度的近視眼四下摸索她的眼鏡，「眼鏡呢？眼鏡呢？」

貓先生看不下去，從客廳電話桌上跳到葉舟身前，嘴裡咬著一副暗紅黑框眼鏡。

葉舟戴好眼鏡，微微皺眉，嘀咕道：「有一股糖醋魚的味道……貓先生，你又偷吃！」

貓先生瞥一眼鄭老太太緊鎖的房門，低聲說道：「再不走該趕不上課了。」

葉舟套上鞋子轉身就跑。

貓先生站在大門口，看著葉舟三個台階並做一個台階往下跳，忍不住略略提高聲音叮囑道：「不要跳！」

「知道了！」空空的樓道里傳來葉舟的回應。

貓先生搖搖頭，心裡泛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情緒，這讓它忍不住咧開貓嘴想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

「你果然會說話。」

聲音傳自身後，貓先生在回頭前，腦海裡已經飛快閃過無數種可以被信服的理由，但直到真正面對鄭老太太時，它仍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它的內心是尊敬著這位老婦人的，所以它不願意欺騙她，但它的直覺卻告訴自己，還不是說出一切的時候，起碼，要有所保留。

畢竟她不是葉舟。

貓先生轉身看著身後的鄭老太太，老太太裹著一件深藍色的毛衣外套，腿上套著葉舟的鵝黃色珊瑚絨家居褲，貓先生不知道為什麼，腦海裡突然想起葉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媽媽已經十幾年沒有穿戴過紅色的物件。

貓先生想起一個詞，未亡人。

鄭老太太扶著沙發背坐下，動作緩慢，她看著貓先生的眼神依然慈愛，「你是什麼時候在葉舟面前顯露出真身的？或者我應該這樣問，葉舟是什麼時候發現你的？」

貓先生躍上沙發前的矮桌，在鄭老太太面前蹲坐下，如果要談判，他們倆至少該是處於平等地位的，它說：「在小嶗山出事那會兒，我自己出現在她面前的。」

鄭老太太點頭，笑道：「我想也是，葉舟那性格，你不推她一把，她永遠不會主動面對事實，你大概也是被逼急了吧？」

貓先生說：「是我有求於她，在對您有所隱瞞這件事上，請您不要責備她。」

「你倒是挺護著她。」鄭老太太笑問：「喜歡她嗎？」

貓先生說：「……」

鄭老太太眯著眼笑，說道：「我不會責備她，每個人都有權力保留自己的秘密，誰說我們是最親近的母女，彼此之間就該毫無保留地坦誠呢？更何況，我在這一點上，作為反面典型，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

貓先生沉默。

鄭老太太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貓先生知道她有話要說，便靜待後文。

鄭老太太說：「我夢到我的丈夫，也就是葉舟的父親。」

貓先生眼中針芒一閃而過。

鄭老太太迅速捕捉到他的驚訝，笑道：「怎麼？未亡人夢到她的亡夫讓你覺得很不可思議嗎？還是說，你覺得我不應該會夢到他？」

貓先生說道：「不。」

鄭老太太掩著嘴「撲哧」一笑，眼角的皺紋彎出深刻卻溫暖的線條，她說：「不要被我嚇到啊，老太太在唱空城計，貓先生不必緊張。」

貓先生心中暗罵老太太老奸巨猾，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等待著。

鄭老太太說：「十年前，我還能經常夢到他，後來，夢裡他的身影越來越淡薄，我知道，我注定是連他的靈魂都將失去了的，這幾年下來，我已經失去夢見他的能力，或許應該說，他已經失去了出現在我夢裡的能力，貓先生，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貓先生沉吟片刻後，說道：「根據形成靈體的方式，我們可以把靈體分成死靈和生靈，其中，死靈又因支持它存在的情感而分成多種，比如纏著小嶗山的那個鬼孩子因為寂寞而成為怨靈，雖然他不想傷害別人，但他的存在本身已經因為負面情緒而傷害到了他最親近的人，這樣的靈體是於人有害的。」

鄭老太太放在腿上的雙手十指勾纏，手背青筋浮突，她細聲問道：「可是這個孩子存在了十幾年，他並沒有消失。」

「問題出在支持他成為靈體的感情，我們可以這樣說，負面情緒所能提供的能量比起正面情緒要強大許多，他們和這個自然格格不入，是不容易被自然包容的，所以，這些心存執念的死靈往往能存在很久很久。」貓先生斟酌著合適的詞彙，眼神一直仔細地觀察著老太太，他解釋道：「而那些善意的靈體，一般是不能在這個世界久存的，他們的力量不夠強大，很快就會被自然吞併，成為這個世界的另一個部分。」

鄭老太太的右手緊緊握住了左手，「他們會成為什麼呢？」

貓先生無奈回道：「水、風、空氣、陽光……他們最終回歸自然，這才是真正的自然法則。」

鄭老太太顫聲問道：「那麼……葉舟她爸爸……」

貓先生想了想，最終決定保留一部分真實，他說道：「他曾經很長久地存在在這裡，但是，到現在為止，他的氣息已經所剩無幾了……如同您的夢一般，他正在消失。」

「我看不見他……」鄭老太太靠上沙發，疲憊地閉上眼，嘆道：「我看不見他……」

貓先生不懂安慰，也不敢擅自離開。

良久，鄭老太太終於睜開眼，她說：「謝謝你，貓先生。」

「不客氣。」貓先生想起葉舟昨晚說的話，忍不住問道：「葉舟對她父親的死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

鄭老太太淡淡說道：「這是秘密。」

貓先生沉默。

鄭老太太說：「你和葉舟瞞著我做什麼我是不管的，那孩子已經２４歲了，再過十年二十年，我就不能陪在她身邊了……」眼看貓先生張嘴想要說話，老太太阻止道：「別急，一個人活到了我這把年紀，若還看不透生活，這些年也是白忙了。我這輩子能遇到葉舟她爸爸，能生下葉舟，能看著葉舟從嬰兒一點點長到現在這樣，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接下來的生活，我只想平靜輕鬆地安享晚年，那些驚險刺激的事情實在不適合我這樣的老人家，所以，我是不願意管的。」

老太太看著自己的眼神雖然溫暖親切，卻藏不住一絲哀婉憂愁。

鄭老太太接著說道：「想必你也看出來了，葉舟絕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她的命格不好，運氣偏又好得出奇，總能逢凶化吉，但是，既然我已經把她當成一個普通女孩養到這麼大，我就絕對不可能讓你們輕易破壞現狀，這是我要帶到棺材裡的秘密，也希望你們不要繼續為難我這個老太太才好。」

貓先生謙恭說道：「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一下您。」

鄭老太太寬厚一笑，說道：「你問。」

貓先生問道：「為什麼您從來不問我的身份？我從哪裡來？接近葉舟有什麼目的？您這麼護著葉舟，怎麼可能會輕易放過我？」

鄭老太太神秘一笑，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葉舟雖然命格不好，總是會遇到奇怪的事情，但她是天生的福星，命中貴人無數，總能逢凶化吉，所以，我不擔心她，相反的，我更擔心你。」

貓先生奇道：「擔心我？」

「對，擔心你。」鄭老太太笑道：「和一個天生福星呆在一塊兒，通常只有兩種結局，一是她逢凶化吉，你也安然無事，二是她安然無恙，你卻替她承當了她的危險。」

貓先生驚訝地看著她，這個老太太，竟從一開始就把他算計進去了！

貓先生冷笑道：「可是葉舟說她不是天生福星，她說自己是災星，但凡她說過的壞話，一定會實現。」

「她……」鄭老太太面上一驚，驚訝過後便是濃重的疲憊與不可知的傷感，她閉上眼深深嘆息，苦笑道：「她已經明白了這一點，很好……很好……」

貓先生緊緊追問道：「您這是什麼意思？」

「哎呀呀～」沉默過後的鄭老太太突然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往房間裡走，邊走邊說道：「不早了不早了，我該去買菜啦。」

貓先生喚道：「老太太！」

鄭老太太已經躲進了房門裡。

貓先生徹底無語。

這個愛賣弄玄虛的老太太！

「砰。」

房門打開，鄭老太太探出腦袋，「嘿嘿」笑著，說道：「貓先生，我知道你在罵我喲。」

貓先生正直回道：「沒有，您聽錯了。」

鄭老太太笑得更開心了，她說：「貓先生，或許你自身就是一個神秘有趣的故事，但是，誰的身上沒有一兩個故事呢？你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貓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老太太，堅定說道：「我會把故事走下去的。」

鄭老太太笑道：「來日方長，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砰。」

房門再次關上。

貓先生望著那合緊了的房門，心中默默罵道：有其母必有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