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遊記（２）

葉舟真心想要謹遵鄭老太太教誨，扛一把屹立千年的「君權神授」大旗直接鎮壓班上那群患有青春躁動症的孩子，但是，現在的孩子早已不是一兩句「之乎者也」就可以簡單糊弄的了。

他們說：「老師！我們要去省會城市體驗政府的決策力和實效力！為我們將來入黨提前做好思想準備！」

他們說：「老師！我們要去經濟特區城市感受改革開放的春風！」

他們說：「老師！我們要去巍巍大山深處！」

他們說：「老師！我們要去浩浩大海近旁！」

葉舟怒不可遏地在講台上來回走動，抽搐著嘴角努力和顏悅色地勸道：「孩子們！就在縣城的土山上爬一爬不是挺好的嗎？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一點不輸給國家級風景名勝啊！」

孩子們不依不饒，教室裡跟炸開鍋一般，沸騰得厲害。

最後還是花小蓮喊了句：「老師，我們折中吧，去市裡就行，來回兩個小時而已，短途客車直到晚上七點半之前每十分鐘一班。」

葉舟還在盤算著心裡的小九九，那頭主經濟特區派的小林已經和花小蓮叫囂開了。

小嶗山趕緊呈上一張條子，葉舟打開一看，紙條上草草列了幾個人名，葉舟依稀記得這幾個人名都是那疊材料上頭的市區失蹤人口。

小嶗山拚命沖葉舟眨眼睛使眼色。

「嗯哼！」葉舟咳了咳，待班上安靜下來，她才拍板決定道：「沒得商量！就去市區！」

底下頓時哀鴻遍野。

葉舟跪在床邊，「呲啦」拉開背包的拉鏈，眯眼往裡悄聲問道：「貓先生，你還好吧？會不會被悶死？」

貓先生蜷縮在背包裡，頭也不抬，只淡淡說道：「還行。」

葉舟說：「八點集合，預計九點半能到市區公園，學生們先參觀動物園，然後去遊樂園，這個時間段是自由活動時間，小嶗山和花小蓮會悄悄溜出去，帶你去名單上那幾個人家家裡，到時候你要記得使勁回憶啊！」

貓先生從黑乎乎的背包裡揚起下巴，問道：「那你呢？」

葉舟癟嘴抱怨道：「我只要一想到我這把脆弱的骨頭要跟著他們上山下鄉，我就想給自己掬一把同情心酸淚。」

貓先生沉默不語，轉頭縮回背包裡。

葉舟上至天靈蓋，下至腳趾甲，周身立即感覺到空氣中的某絲鬱卒氣息，忙問道：「怎麼了？」

貓先生懶懶回道：「你不去。」

葉舟嚴肅說道：「這次不行，我有責任保證那群孩子的安全，我得跟著他們。」

貓先生淡淡說道：「我知道。」

葉舟頓時又跨下臉來，哀哀嘆道：「所以我不想去啊！這種室外活動，對我而言簡直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啊！你說……」

葉舟還想抱怨上幾句，客廳裡，鄭老太太已經亮嗓子喊人了，「葉舟，該出門了！」

葉舟答應了一聲，把背包的拉鏈重新拉好，背包剛上肩，葉舟原本已經決定壯士斷腕的一張臉越發苦逼上了三分，她扯著肩帶，齜牙咧嘴地嘟噥道：「貓先生……您真的不考慮減肥嗎？」

背包裡的貓先生無聲無息。

鄭老太太狐疑地看著葉舟的背包，問道：「你背著什麼？」

葉舟「嘿嘿」一笑，「外套、雨傘和防曬霜。」

老太太遞過一個袋子，囑咐道：「這裡面是便當和一瓶水，到中午的時候應該還熱著，晚飯你們要吃燒烤，我就不給你弄了，還有一個蘋果一隻香蕉，記得吃掉它們。」

葉舟淚眼汪汪道：「媽媽，只有您把我當人看哇！」

「廢話，我總得把自己當人看吧！」鄭老太太拍著葉舟的屁股趕她出門，笑道：「好好欣賞沿途的風景，要學會從每一趟旅程中收穫生活。」

葉舟背著背包提著重物，愁眉苦臉地下樓。

鄭老太太直到關上門才想起自己忘記提醒葉舟路上注意安全，「沒關係的吧？」鄭老太太自言自語道：「應該沒關係的，畢竟那孩子也跟著呢。」

八點在學校操場集合，等到清點完人數，生活委員之前聯繫到的旅遊大巴這才姍姍來遲。

葉舟坐在大巴前門的位置上，腿上放著背包，她身旁坐著的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班花，隔著通道，小林攬著班長陳霖的肩膀正衝她們笑得歡暢。

小班花打趣他道：「也不知道之前是誰嚷著打死也不來市區的。」

小林笑嘻嘻地說：「我想通了，今天是週六，晚上我和陳霖留在市區，就不跟大家一起回縣城了。」

葉舟正趁著他們拌嘴，悄悄拉開背包的拉鏈，讓悶了半天的貓先生呼吸點新鮮空氣，這時聽到小林的話，忙嚴厲教訓道：「不行！必須集體回去！不許落單！」

小林解釋道：「老師您聽我說，班長他家就在市區，我已經和我媽說過了，今晚去他家住一個晚上，明天和班長一起回縣城。」

「那也不行！」葉舟斬釘截鐵地說。

小林又說：「我媽和他們家是世交，老朋友了，要不老師您給我媽媽打個電話，就知道我沒有騙您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禁止開先例！」葉舟說：「我才不給你們家小辣椒打電話呢，一打電話就要沒完沒了地問當年帶頭大姐的近況，煩。」

小林哈哈大笑。

小班花探出腦袋問一直悶不吭聲的陳霖，「班長你家住市區裡啊？」

陳霖陰沉著張臉，點點頭。

小班花又問：「那你不是應該住校嗎？怎麼沒聽說你住校啊？」

小林插嘴道：「他現在住在他們陳家老宅裡，就在學校後門通往後山的小羊腸上，百年老宅呢！等到夏天了，我們過去開試膽大會！」

小班花「咯咯」笑得開懷，末了，說道：「難怪。」

小林問道：「難怪什麼？」

小班花卻笑吟吟地閉嘴了，只拿一對明亮亮的大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班長陳霖。

葉舟也忍不住轉頭去看陳霖。

陳霖是一個很奇怪的男生，五官硬朗，長相卻柔和，那個高挺的鼻子一直讓葉舟覺得似曾相識，作為青春期的男孩子，他的身形高壯不輸花小蓮，氣質卻比小嶗山來得更加詭譎，如果說小嶗山是來自天界的瘋癲小仙，那麼，陳霖就是剛從陰曹地府散步回來的冷面閻羅。小小年紀的少年，隻身離開家人，獨居在後山的百年老宅裡，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唯一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似乎只有小林一人——小林和誰都是朋友。

至於這樣性格的男孩為什麼會成為班長，只有一個原因，他是年級第一的保持者，當年中考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自主選擇進入二中時，老校長差點痛哭流涕，當著初出茅廬的社會小青年葉舟的面，指定陳霖作為他們班的班長，這個班長，一做就是兩年。

所以葉舟才心疼徐曉萌，頂著副班長的名頭，班級裡的大小事務哪一件不是人家小女生兢兢業業努力過來的，跟著的還是一個菜鳥老師，兩個人一路摸索過來，葉舟知道徐曉萌的辛苦，最難能可貴的是，徐曉萌從來不抱怨，也從來沒說過陳霖的不是。

「老師。」小嶗山扶著椅背走到葉舟身邊，遞了包小魚乾過來，少年的臉上別彆扭扭，他說：「給你們吃。」

他知道貓先生就在葉舟的背包裡。

「謝謝。」葉舟接過魚乾，抽出一條塞進嘴裡，轉著眼珠子，「吧嘰吧嘰」嚼了起來。

車子駛出一段距離後，小班花被後面的姐妹召喚過去打牌，小林也擠到別處咋咋呼呼，葉舟偷看陳霖，發現他緊閉著眼睛正在睡覺，便趕緊拉開背包拉鏈。

黑洞洞的背包裡，貓先生蜷成一團，一言不發。

葉舟壓低聲音喚道：「貓先生，你要吃小魚乾嗎？」

貓先生嘀咕了句什麼。

葉舟沒聽清，問道：「你說什麼？」

貓先生揚起一張貓臉，暈乎乎地看著葉舟，半天后才吐出一句話：「我暈車……」

葉舟小小聲地「哎呀」一聲，頓時手足無措起來，「那……那怎麼辦？你想吐嗎？千萬別吐到我背包裡！呃……我找找風油精！」

手忙腳亂地翻了半天，終於翻出一小瓶綠油油的風油精，葉舟擰開瓶蓋，把小小的瓶口湊到貓先生的鼻孔下。

風油精強烈的味道撲鼻而來，虛弱的貓先生差點沒被熏死。

葉舟說：「把它抹到人中和太陽穴上……呃……貓有人中和太陽穴嗎？」

貓先生痛苦地躲避著風油精嗆鼻的味道，罵道：「拿開！」

葉舟趕緊扔掉風油精，擰開自己的保溫杯，倒了杯溫水遞到貓先生面前，「喝點熱水會好一點。」

貓先生看一眼杯子上裊裊娜娜的白煙，說道：「太燙了！」

葉舟只好舉高杯子「呼呼」吹氣，想讓水快點涼下來。

背包裡的貓先生虛弱地蜷回身體。

葉舟抿了口水，被燙得差點灑了水，一驚一乍之下，眼神卻瞥到了一旁的陳霖。

那個詭異的男孩子正睜著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背包裡的貓先生艱難地探出半顆貓腦袋，氣息奄奄地說道：「……水……」

葉舟一手挪開水杯，一手迅速把貓先生塞回背包，動作一氣呵成，氣勢如虹，她沖陳霖笑，「嘿嘿……嘿嘿……」

越笑越心虛。

陳霖看著葉舟，慢吞吞開了口，聲音清清冷冷，聽不出情緒，他問：「它就是貓先生嗎？」

葉舟心中大罵小林這個天生永久電量的移動大喇叭。

陳霖淡淡說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葉舟笑說：「家貓精貴，我帶它出來見見世面。」

陳霖點點頭，沒有說話。

葉舟剛要呼出一口氣，背包裡的貓先生頂了頂她的掌心，估計是想要出來透氣。

陳霖遞過來一板小藥丸，他說：「暈車藥。」

葉舟不敢想像自己和貓先生的對話有沒有被他全聽了去，心裡一陣陣直犯暈眩，僵著手拆下一粒藥丸，給背包裡的貓先生喂進去。

誰都沒有說話，氣氛詭異起來。

葉舟打著哈哈笑道：「你帶著暈車藥，你會暈車嗎？看起來不像啊。」

陳霖點點頭，不說話。

葉舟一時無語，只得遞了水喂貓先生喝著。

陳霖突然開口，說道：「我大伯會暈車。」

「……」葉舟想，你大伯會暈車跟你隨身攜帶暈車藥有什麼關係？

詭異的少年，連思維都是詭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