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母女(1)
接下來的日子倒是真如鄭老太太所願,風平浪靜地又過了數十天,這期間,葉舟再沒有收到任何奇怪的包裹,她和鄭老太太像是打過了商量般,對一些事皆絕口不提,那本記錄了十七年前真相的筆記本就此消失匿跡,就好像它從未出現過在他們的生活中似的。
但貓先生清楚,這樣的「好像」永遠只能是「好像」。
那本神秘詭異的筆記本,對那對母女,對自己,它的影響都是深刻且駭人的。
比如鄭老太太變得更緊張葉舟了,凡是跟葉舟有關的事她都要再三盤問,葉舟在家裡時還好,老太太只是隔三差五就要滿屋子找一圈葉舟,見到葉舟了便又轉身去做自己的事情,只是一旦葉舟離開家,鄭老太太便要魂不守舍一整天,更是常常一個人站在陽台發呆出神,有時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讓貓先生擔心不已。
再說葉舟,葉舟雖然表面上依舊嘻嘻哈哈沒個正經,但貓先生知道,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對她的影響不可謂不大,葉舟是會把悲傷暴曬在笑容裡的人,她的苦和痛,在越是熱烈的笑容裡被蒸發得越乾淨,殘留下來的東西,便越是孤零零、血淋淋,那是痛苦的原始狀態,除了她自己,沒人嘗得到其中的苦澀。
而自己呢?
貓先生問自己。
隱藏在葉舟身上的謎對自己又有什麼樣的影響呢?
或者它應該問,為什麼葉舟的事比起它自己的事,對它的影響更大?
答案似乎呼之慾出。
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好時機,所以貓先生告訴自己,再等等,順其自然。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轉眼就到了十二月底,二中的學業成績總體上雖然比不過其他學校,學風也較為散漫,但就全局而言,但凡是身在中國的學生,在期末考試來臨前的這一段時間裡,他們總歸是要嘗一嘗焦頭爛額的滋味的。
學生們忙於期末複習,葉舟這個做班主任的,也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忙碌。
小嶗山和花小蓮的調查被迫中斷,筆記本又去向無蹤,如果貓先生再消極一點,它可能會覺得生活就要照著一個七日接著一個七日的平淡走向,慢慢過下去了。
但它不是消極的人。
所以它嗅出了迴旋在這個家中空氣裡的不平靜味道。
那是風雨欲來的海腥味,黏黏潮潮,是解不開化不掉的一團糟糕漿糊,讓人煩躁,也讓人不安。
最後的變數終於來臨。
它來自於一場不可避免的爭辯,並由此上升成為另一種因愛而生的傷害。
在一月份的第一天的晚餐桌上,葉舟提到了姑姑——她明明知道這個人以及她所牽涉到的一切在這個家中都是禁止被提起的——但她還是坦坦蕩蕩地問出來了。
飯桌上,葉舟自然地問老太太:「姑姑什麼時候回來?」
鄭老太太原本正要去夾一根空心菜的手頓在半空中,她的臉色暗沉下來,不言不語,也不拿正眼看自己身旁的葉舟。
貓先生疑惑地看著葉舟,不知道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有時候,貓先生會感到稍許困惑,它想不透的是,葉舟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眼前這個女人,你睜著眼睛看她的時候,你會以為她一直都在閉著眼睛打瞌睡,偶爾還會呼嚕兩三聲,但等到你失去耐心了,你開始閉上眼睛,你又突然發現,她突然把眼睛睜開了,而且眼神明亮,沒有絲毫的睏倦和迷茫。
相比於鄭老太太的陰沉和貓先生的不解,葉舟倒是十分淡定地幫老太太把菜夾到她碗裡。
葉舟輕喚:「媽媽。」
鄭老太太勉強答應了一聲,「嗯。」
葉舟問道:「這麼多年下來,姑姑為什麼從來不回家和我們一起過年,她嫁人了嗎?」
鄭老太太悶聲說道:「不知道。」
葉舟回想了片刻,又問:「姑姑走的時候我還小,對姑姑的印象不是很深,就記得姑姑長得好看,對我也很好。」
貓先生知道葉舟這會兒玩的是激將,對老太太這樣雖然脾氣爆炸卻精通世故的老人家,比耐心,比城府,葉舟一定比不過,但是,拿老人家心中最痛恨的點來攻擊她八面玲瓏瞞得滴水不漏的面,往往是可行的。
顯然的,葉舟對此瞭如指掌,並應用的得心應手。
鄭老太太氣不過,「砰」的一聲砸了筷子,那雙清明的眼睛裡燃燒著兩團熱氣騰騰的怒火,她狠狠罵道:「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給收買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葉舟和貓先生面面相覷。
葉舟問道:「我為什麼要恨姑姑,她在我小時候就離家出走了不是嗎?」
鄭老太太被葉舟挑出了怒火,氣得張大了鼻孔,「咻咻」直噴氣,「她離家出走?!她是被我趕出去的!你問問她看她敢不敢回來?!她敢踏進這個家門一步,我就跟她拚命!」
葉舟忙道:「您別激動!我知道您不喜歡姑姑,可是事情總該有個來龍去脈吧?好好的一家人,為什麼弄到今天這個田地呢?」
鄭老太太厲聲罵道:「她有把我們當成一家人嗎?!她心裡有她哥哥和我這個嫂子嗎?!我還以為這幾年她也多少懂得點良心不安,知道不該再出現在我們面前,沒想到她居然還敢在我背後搞小動作!簡直是混賬!」
葉舟眼神瞥向了貓先生,嘴上卻是一點也不耽誤地追問道:「什麼小動作?」
「不就是筆記……」鄭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閃,警覺地閉嘴了,她先是恍然大悟,繼而虎視眈眈地瞪著葉舟,冷笑道:「好哇,小混蛋,套話套到我這兒了!怎麼,你和它串通好了的嗎?一個跟我油腔滑調好分散我的注意力,一個就在這邊裝無辜拌天真惹我生氣,你們倆挖了個坑讓我跳,倒真是天作之合啊!」
貓先生忙道:「您誤會了。」
葉舟也說:「媽媽,這是我自己想起來要問的,和它沒關係。」
鄭老太太明顯不信,憤憤罵道:「你們倆沒串通好,那難道這一切都是心靈感應嗎?一個一個來尋我不開心的嗎?」
葉舟和貓先生相顧無言。
鄭老太太接著罵道:「葉舟,你是存心要找我的不痛快是不是?!你非得把那些成年舊事全部翻出來對不對?!你要讓你爸爸死了這麼多年還不能放心你嗎?!你非要讓我一把年紀死不瞑目嗎?!」
這話已經罵得相當狠了,葉舟如當頭棒喝,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鄭老太太。
鄭老太太被葉舟傷到了心,這會兒氣極了,已經有點口不擇言了,「我說了我要把這秘密帶到棺材裡去,不管你們是罵我老頑固也好,說我是茅坑裡的石頭也沒關係,反正,那本筆記本已經被我燒掉了!你們再也找不著了!」
燒掉了?!
貓先生和葉舟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詫。
鄭老太太喘著粗氣站起身,顫顫巍巍要往房間裡走,葉舟忙站起身去扶她,被老太太一把甩開了胳膊,手臂撞到桌角,葉舟的眼淚立即掉了出來,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難過的。
鄭老太太扭頭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眼裡有心疼,更多的,卻是受傷過後的憤怒。
葉舟哽咽道:「媽媽!爸爸到底是怎麼死的?我十幾年來每夜每夜的做噩夢,夢裡全是他冰冷冷躺在我面前的模樣,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姑姑到底為什麼離家出走,您為什麼這麼恨姑姑?姑姑和爸爸的死有什麼關係?」
葉舟哭了,鄭老太太反倒冷靜下來了,她凝視了女兒半晌,最後嘆了一口無奈至極的氣,疲乏地問道:「你為什麼想知道這些?不知道這些,你可以活得更好。」
葉舟眨眨眼,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她抹著那些濕漉漉的液體,抖著聲哭道:「因為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黑貓的身體在飯桌下萎頓倒下,貓先生站在葉舟身後,輕輕柔柔卻又異常堅定牢固地把葉舟摟進懷裡。
貓先生摸著葉舟的臉,低聲勸慰道:「葉舟,噓……噓……好了,我們不哭了。」
一個哭泣的女人是最經不得哄的,一哄,她反而哭的更傷心。
葉舟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一抖一抖的,彷彿要把她累積多年的辛酸委屈化成眼淚,傾瀉而出。
鄭老太太看不見貓先生,但她可以感受到女兒的傷心,這是二十四年前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心肝寶貝,多少年呵護下來,既要像一個普通母親那樣,擔心著自己的孩子摔了碰了被人欺負了,又要像一個神經質的老太婆般時刻提防著女兒一個不小心,說出會讓她和她都後悔終身的話。
她也累,尤其在葉舟父親去世以後。
她簡直希望當年死去的人是自己,而不是葉舟的父親,這樣的話,躺在骨灰盒裡安安心心睡覺的人一定就是自己,所有的煩惱都由葉舟的爸爸來承受,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父親。
想著想著,鄭老太太也覺得委屈了,她和葉舟一樣,守著各自不能言說的秘密和猜想,膽顫心驚過了十幾年,壓在她身上的壓力一點也不比葉舟少,更有甚者,有些時候,知道真相的人所承受的壓力比起一無所知的人更多。
鄭老太太也紅了眼眶。
貓先生輕聲提醒懷裡不停揉著眼睛的葉舟,說道:「快別哭了,你把老太太都招惹哭了。」
葉舟忙抬起頭,哀哀淒淒地看著鄭老太太,不知所措地輕喚道:「媽媽……」
貓先生看著這一對相視流淚的母女,有點無語,有點心酸,也有點,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