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告白（３）

等到兩個人彎彎折折終於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

葉舟擔心自己一身泥濘的模樣進屋會招來鄭老太太的一頓打，站在自家大門外扭捏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讓貓先生先進屋探探情況。

貓先生穿門而入，兩分鐘之後同樣穿門而出，站在葉舟身邊，笑道：「老太太在自己房間裡看書。」

葉舟這才敢把鑰匙插進鎖眼，輕手輕腳地轉了起來。

貓先生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靠在牆壁上，微笑著看葉舟鬼鬼祟祟進自家大門。

葉舟好不容易進了門，連燈都不敢貿然打開，就那樣摸黑混進了自己房間，貓先生也不打擾她，只是一直尾隨在她身後。

葉舟摸黑打開衣櫃，一邊埋頭翻找自己的衣服，一邊自言自語道：「咦？我的那件紅色毛衣呢……」

「啪噠！」

一隻佈滿老繭的手摁在日光燈的開關上，原本漆黑的房間立即亮堂如白晝。

鄭老太太披著一件寶藍色的家居服外套，一臉嚴肅地環顧了一圈這間小小的房間，在看到葉舟一身未來得及脫下的髒污衣服後，那雙睿智明朗的眼裡的怒火再也掩蓋不住，老太太劈頭罵道：「你到底去哪了？！」

葉舟被老太太的強勢語氣震懾住了，支吾道：「……就……就是……厄……」

貓先生在一旁提醒道：「照實說。」

葉舟醞釀了下詞句，正要原原本本老實交代全過程，那頭，鄭老太太已經先她一步開罵了。

「你們倆到底是想怎麼樣？一聲不吭在冰箱裡留一具死貓的屍體！放學不回家！在外面逗留這麼長的時間！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電話還不接！你們倒是不要告訴我你們學校有一個莫名其妙的鬼正對你虎視眈眈啊！有本事讓我什麼都不要知道哇！」鄭老太太狠狠喘了口粗氣，兩行老淚暈濕眼尾兩側的皺眉，慢慢地落下兩頰，老人家用力抹了抹眼睛，哽著哭聲怒道：「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不知道我一個人呆在家裡會很擔心你嗎？！臭丫頭！死丫頭！有本事不要回來！」

葉舟早在鄭老太太眼淚掉下來之時就撲過去抱住了她，若說她的內心在此時猶如千刀萬剮一般，這是一點都不假的。

自長大記事以來，葉舟幾乎想不起來鄭老太太在何時何地曾經落下過她珍貴的眼淚——除卻父親剛剛去世之時——在葉舟印象中，鄭老太太是頂天立地的強者，她用她全部的力量保護住了自己，她強悍、智慧、溫柔，幾乎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難倒她的，所有的這些疊加在記憶深處，卻讓葉舟誤以為鄭老太太就是無堅不摧的，但她忘記了，她是她的母親，她的心總是牽掛在自己身上，並且，她已經老了。

葉舟抱緊鄭老太太，由著老太太一邊一手地擰著自己胳膊上的肉——其實一點也不痛，但是她就是疼得掉下了眼淚。

鄭老太太抽抽噎噎地邊哭邊罵，她嚇壞了，昨天剛剛得知自己的女兒在學校裡又招惹上了一個厲害鬼怪，今天女兒就不知去向長達好幾個小時，雖然她總是開玩笑說葉舟是天生的福星，但是，她還是嚇壞了，換做任何一個母親，都會嚇壞的。

葉舟知道是自己不對，抱著她的老母親，一遍一遍地道歉。

「媽媽，對不起，對不起，讓您擔心了，真的很對不起您。」

「對不起，媽媽，您打我吧。」

「絕對不會有下次了，我保證，媽媽，對不起。」

貓先生悄悄退出葉舟的房間，他想，這樣的時刻，他最好不要出現在她們母女倆面前才好。

貓先生暗想，如果讓鄭老太太知道在她老人家失態的時候他竟然不懂避嫌，那個固執又壞脾氣的老太太一怒之下指不定又折騰出什麼十點就宵禁的苛刻條令了。

客廳的燈並沒有打開，昏暗的空間裡，只有一片從葉舟房門敞透而出的光，貓先生信步走到廚房的冰箱前，將腦袋探入冰箱冷凍櫃，發現黑貓的身體還安安穩穩地蜷縮在其中。

幾根細細的貓鬍子上還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屑。

想必鄭老太太也是擔心黑貓的身體一旦拿出就要壞死，這才讓它繼續凍著，只是不知道以後這一層的冷凍櫃，那兩母女還敢不敢用。

貓先生站在冰箱前，百無聊賴地開始想像，如果這個時候自己回到黑貓的身體裡，恢復知覺的黑貓會不會就此被凍死在冷凍櫃裡？如果是這樣，那麼自己會不會死？

真正意義上的死？

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那具肉身此刻又殘存在何處，沒有了靈魂的身體是不是就像屍體一樣變得毫無生氣，會不會腐爛呢？即使不會腐爛，若是受到外界的攻擊，他應該也是逃脫不了的吧？那麼，等到自己找到原本的肉身後，那具身體，真的還可以使用嗎？

貓先生瞥了眼冷凍櫃裡宛若熟睡的黑貓屍體，暗笑道：如果有人也能把自己的身體冷凍保鮮起來，那該多好？

就在貓先生一個人呆在廚房裡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時候，葉舟已經向鄭老太太交代了事件發生的基本過程，鄭老太太抹乾淨臉上的眼淚，在葉舟第八十八次保證絕對不會有下次的時候，她大人有大量地原諒了葉舟。

兩母女手挽著手，走出房門，摁亮了全家的燈。

葉舟喊了聲，「貓先生？」

廚房裡的貓先生平平靜靜地答應了一聲。

葉舟挽著鄭老太太走進廚房，看到如一棵大樹般筆直站在冰箱前的貓先生時，驚訝地問了一句，「你站在冰箱前面做什麼？裡面有魚嗎？」

貓先生還蠻想回她一句，您真是貴人多忘事。

倒是鄭老太太比自家女兒先反應過來，她「哎呀」一聲，快步向前，穿過貓先生，拉開了冰箱門。

等到鄭老太太把一隻被凍成硬塊的黑貓搬出來放到餐桌上，葉舟才想起來還有這麼一回事，當即湊到貓先生面前裝傻充愣地撒起嬌來。

鄭老太太看不到貓先生，對自己女兒的行為卻是看在眼裡，無語在心裡，心裡氣得直腹誹道：這牆頭草見風兩邊倒的女兒，真是沒出息啊！

「嗯哼！」鄭老太太敲了敲黑貓硬梆梆的肚皮，問道：「叫你們冷凍，現在怎麼辦？」

葉舟說：「就這樣放著，過一段時間它就自然解凍了。」

鄭老太太危言聳聽道：「你把一具屍體擱餐桌上讓它自然解凍腐敗嗎？」

葉舟又說：「那用火烤？」

鄭老太太罵道：「你當是街邊無良小販賣烤肉串吶？要不要我再給你灑點胡椒粉？」

葉舟繼續說：「那用熱水泡？」

鄭老太太想了想，勉為其難地說：「那就用水泡吧。」

熱水很快就放滿了浴室的大盆子，葉舟兩手撐著黑貓的頭和尾，把它放進熱水盆裡。

鄭老太太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笑嘻嘻地說著風涼話，「這個時候的黑貓可脆弱了，你要是一個不小心把它磕了碰了，或者乾脆把它摔了，它可就碎成一塊一塊的了。」

貓先生和葉舟一左一右蹲在水盆邊上，鄭老太太坐在他們兩人中間。

黑貓的身體沉到盆底，它的姿勢仍然蜷縮著，看起來就像是窩在水底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葉舟突然嘆了一口氣。

貓先生問道：「為什麼嘆氣？」

葉舟笑道：「它這個樣子，讓我想到把你接回家的第一天，我和媽媽給你洗澡的場景，如果你那個時候也能像現在這麼乖的話，可真省了我不少事。」

貓先生笑道：「你們那個時候還打算給我取名字叫做『壯士』。」

葉舟哈哈大笑道：「那可不關我的事！『壯士』是媽媽給你取的名字，後來不是也被我力挽狂瀾阻止了嗎？」

貓先生淡淡一笑。

鄭老太太聽不見貓先生的問話，卻也能從葉舟的回話中大致理解到他們問答，再一回想葉舟所說的當日情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她說：「誰能想到葉舟那天隨便撿回來的一隻貓，後來會引出這麼多事情？不過，生活倒也因為這樣，變得有趣多了。」

葉舟與貓先生相視一笑。

鄭老太太笑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門不相識，老人家說的道理總還是有點道理的。」

葉舟含笑斜睨了眼對面的貓先生，低頭輕輕柔柔地劃著水玩。

貓先生突然道：「葉舟。」

葉舟沒有應答，只是抬眼笑笑地看著貓先生。

貓先生抿了下唇，沉穩說道：「等我找到我的身體……」說到此處，他又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只是沉默地看著葉舟。

葉舟不解地看著他。

等你找到你的身體……然後呢？

等我找到我的身體……然後呢？

鄭老太太突然開口說道：「好像可以了。」

葉舟嚇了一跳，立即接道：「什麼可以了？」

鄭老太太指了指盆子裡的黑貓。

水波里，黑貓的毛髮已經飄飄蕩蕩地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