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冷戰（１）

葉舟乖乖順順地在貓先生懷裡窩了好一會兒，直到小林一聲朗笑聲不客氣地響起，她才慌慌張張從貓先生懷裡掙脫出來。

小林蹲在地上捂著嘴笑道：「老師，吾輩肉眼凡胎，可是瞧不見貓先生的喲。」

在小林這幾個看不見貓先生的孩子眼裡，被貓先生抱在懷裡的葉舟是孤身一人以著一種極其荒謬的姿勢呈現在他們面前的。

在小林曖昧促狹的眼神中，葉舟窘的恨不得藉著年刨出來的坑把不識相的小林活埋了。

小嶗山和花小蓮是瞧得見貓先生的，他們二人並無異狀，兩個女孩子倒是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這讓葉舟多少鬆了口氣。

被小林一嘲弄，剛才的緊張氣氛逐漸化散而開，在場的畢竟都是一些年輕人，對於乍然而現的奇異事物的接受能力總體來說都是比較優越的。

葉舟安慰地想，起碼他們還能開玩笑。

再去看身邊的貓先生，葉舟犯難了，這個男人才是目前最需要擔心的人吶。

小嶗山上前一步，向葉舟詢問道：「我們現在要幹什麼？」

葉舟正在側頭極其認真地看著貓先生，被小嶗山突然一問，腦子裡靈光閃過，立馬驚叫出聲：「啊！啊啊啊！」

她突然大叫，嚇得一群人反射性後退一步，就連兀自抑鬱著的貓先生都緊張地抬頭盯緊了她。

貓先生急問道：「怎麼了？！」

葉舟大叫道：「你的身體呢？！」

貓先生眼神一暗，說道：「不知道。」

葉舟慌得直搖頭，急忙解釋道：「不是！我是說貓！貓的身體呢？剛才風那麼大，有誰看到黑貓被吹到哪裡了嗎？」

眾人這才想起被忽視已久的黑貓，集體訥訥搖頭。

葉舟氣得跳腳直罵：「年這個老混蛋！沒事吹那麼大的風做什麼？還嫌我們的事情不夠多嗎？真是氣死人！」

小嶗山忙勸解道：「總不至於被吹得太遠，大家分頭找找看吧。」

小林補充道：「速度得快點，再過一會兒就十二點了，大家也得回家了。」

於是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的搜索行動，大夥兒打著手電撲騰進草叢裡翻找了半個多小時後，花小蓮沉默不語地從一棵樹上拎下了一隻沒有生氣的黑貓。

昏暗中，小班花嘀咕了一句，「死貓才會被掛在樹上。」

熱火朝天的勞動氣氛驟然又陰沉了下去。

徐曉萌推了一把小班花，後者瞥了一眼葉舟的方向，暗暗掌了自己一嘴巴。

花小蓮把黑貓抱到葉舟和貓先生面前。

葉舟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合適，千言萬語全都堵在嗓子眼裡，只得抬頭探尋地看著貓先生。

貓先生只看了一眼葉舟，便不自覺伸手摀住了她的眼，現在的他不想被葉舟這樣盯著，她無意識依賴的視線，幾乎要將他燒成灰燼。

花小蓮為這動作揚了揚眉，但極快地，他低下了頭。

貓先生緊緊盯著花小蓮手裡的黑貓，第一次，他的心裡對這具肉體產生了極端的排斥心理。

他不想回到這具什麼也做不了的身體裡。

他想用自己的雙手真實地觸摸這個世界。

他想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聽到自己。

葉舟舉起雙手，握住了貓先生遮住自己眼睛的胳膊，她的視線一片黑暗，她的掌心漸漸變得冰涼，她莫名地感到惶恐，卻不知道這惶恐的來源是自己，還是捂著自己眼睛的這個男人。

花小蓮低垂著眉眼，淡淡開口道：「不管怎麼樣，你先回到這個身體裡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畢竟……船到橋頭自然直。」

貓先生低下頭，狠狠瞪了一眼那隻無辜的黑貓，最後極慢極慢地點了下頭。

葉舟眨眨眼，為眼前驟然而至的不適的光明。

身邊的空氣已經變得冷冷清清。

葉舟低下頭，正看到黑貓站在自己跟前。

黑貓仰頭看了一眼葉舟，平靜說道：「走吧，回家去。」

鑽出那面坍圮的土牆後，幾個男生分配了送女生回家的任務，小林負責送葉舟回家。

走在與來時無異的冷清街道上，葉舟懷抱著貓先生，臉上的表情是直白的鬱悶，貓先生將自己的腦袋蜷縮進四肢裡，他們二人皆是一語不發，便連一向嬉皮笑臉的小林都感受到了這兩個人之間無言的壓力，變得更不敢隨意說話。

一路沉默，好不容易到達葉舟家樓下，小林母親的小寶馬已經停在了巷子口，小林低頭與自己的母親說了兩句話後，又重新躥回到葉舟身邊。

葉舟奇怪地看著他。

小林咧嘴笑了笑，沖葉舟擠眉弄眼道：「老師，再過一會兒可就是新年了。」

葉舟點點頭，完全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小林「嘻嘻」笑道：「等過了十二點，發生在今年的所有糟糕事情都會成為過去，新的一年裡，什麼都是新的，一切只會變得更好，對吧？」

葉舟略帶詫異地看著小林。

小林越發勤快地眨著眼睛。

葉舟微微一笑。

小林在原地蹦跶了兩下，快樂地大笑道：「老師！貓先生！新年快樂喲！」

葉舟「撲哧」一笑，懂得了少年人蹩腳地安慰自己的良苦用心，心中一熱，一個晚上的驚心動魄和抑鬱難過都被暫時忘卻腦後，她晃晃腦袋，暗暗對自己說：對了，這才是他們現在應該去做的事情。

新年。

快樂。

葉舟沖小林微笑點頭，說道：「新年快樂！」

小林「嘿嘿」笑著，轉身鑽進自家車子後仍然探頭揮手道別。

葉舟目送小寶馬拐出巷子後，沉默地抱著沉默著的貓先生上樓。

舊曆的迎新夜是要將整棟樓的燈光全部打開的，葉舟一步一步拖著身子往上走，貓先生似乎睡著了一般，從頭到尾未挪動過半分。

沉默的女人。

沉默的黑貓。

沉默的樓道。

葉舟已經記不清楚，幾個小時之前，她是不是曾經被一個男人緊緊抱在懷裡過？

四樓的大門口外，鄭老太太站在白亮的燈管下慢慢地搓著手，老人家依然穿著厚厚的外出行裝，連綿帽都不曾脫下，她對葉舟和貓先生笑道：「回來了？」

葉舟軟綿綿答應了一聲。

鄭老太太笑道：「走，你們倆陪我上頂樓看煙火去。」

葉舟低頭去看懷裡的黑貓。

貓先生從葉舟懷裡支起身子，打起精神應了句，「好。」

站在六樓的平台上，一仰頭，面對的就是小縣城裡大片大片漆黑的夜空。

鄭老太太問道：「還差幾分鐘十二點？」

葉舟忙掏出手機看時間，答道：「還差兩分鐘。」

鄭老太太點點頭，扶著石欄站在平台邊上，深冬的晚風冰冷入骨，老太太卻迎風而立，葉舟想讓她往避風的位置躲躲，被老太太拒絕了。

貓先生站在石欄上，冷風將它的一身黑亮黑毛吹得凌亂不堪。

老太太笑著說：「這輩子什麼荒唐事沒經歷過，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的人，還在乎這麼點小寒風麼？」

葉舟笑道：「這倒也是，您是出了名的巾幗英雄，從小到大，誰敢欺負我們孤兒寡母？街坊鄰居誰不稱讚葉家的鄭唯心是真正的賢妻良母？」

這話說得恰到好處的誇張，引得鄭老太太半是自豪半是嗔怒地捏了捏葉舟的臉。

葉舟嬉笑著往鄭老太太懷裡躲。

又笑了好一會兒，鄭老太太總算察覺出貓先生的不對勁，忙壓低了聲音偷偷詢問葉舟道：「那孩子怎麼了？看上去像是受了極大的打擊啊。」

葉舟搖搖頭，張嘴想說點什麼，卻又搖了搖頭，最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不知道。」

鄭老太太狐疑地看著葉舟。

葉舟抬頭仰望夜空。

鄭老太太又去偷看貓先生，自言自語道：「好像上次什麼時候，它也這麼憂鬱過呢……」

葉舟突然輕喚道：「媽媽。」

鄭老太太漫不經心應道：「怎麼了？」

葉舟上仰的脖子顯出僵硬的線條，她細聲吐著氣，輕輕說道：「過去的事情……」

「砰！」

「砰砰！」

「砰！」

就在葉舟說話的同時，午夜的分針與時針終於相聚，一年中萬家燈火最為燦爛的時刻，等待了太久太久的天空終於炸裂開一朵一朵轉瞬即逝的絢麗焰火。

葉舟的話被淹沒在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鄭老太太被煙火的爆炸聲驚了一下，只顧抬頭去看天上的壯麗景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葉舟說的話。

葉舟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滿心落寞地低下頭，卻迎接到貓先生不可置信瞪大了的一雙綠眼。

整個天空都被五彩繽紛的焰火填滿。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硝煙味。

葉舟看著它。

它也在看著她。

葉舟從嘴角扯起一個艱難的笑，她忍不住自嘲道：你看，他總能把你說的每句話都聽得這麼清楚。

鄭老太太喃喃自語道：「新年了呢。」

葉舟閉上眼，再睜開眼時，她已經能夠自如控制好自己眼中適時的歡欣與雀躍，她抱住鄭老太太，在她耳邊大笑道：「媽媽！新年快樂！」

鄭老太太笑得十分開心，她用力回抱自己的女兒，笑道：「新年快樂！女兒！」

貓先生跳下石欄，悄無聲息地往樓道口走去。

葉舟透過鄭老太太的肩膀，看著貓先生的身影孤零零地消失在明亮的樓道里。

有一種心疼叫做捨不得。

葉舟長這麼大，終於體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