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清明時節(2)
如果有信任的人相陪,單純的等待時間也會變得靈活而生動。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清明節,到了。
「應該是斷氣還差不多,」葉舟低頭偷偷跟腳邊的貓先生抱怨道:「山路怎麼會這麼難走?這雨怎麼還不停?唉唉,真討厭啊~」
鄭老太太一手撐著把直柄黑傘,一手挎著個小竹籃子,裡頭只裝了些輕便的紙錢元寶香燭,她一個人走在前頭的山路上,健步如飛。反觀後頭的年輕人葉舟,一手撐傘,一手拎著袋祭祀用的花生豬蹄之類的食物,彎腰駝背氣喘吁吁的模樣,比自家老太太更像個老太太。
貓先生小步跟在葉舟身旁,又是心疼又是埋怨,說道:「非得拿這麼多東西不可嗎?」
葉舟長長的「哎喲」了一聲,說道:「風俗就是這樣的,更何況祭得又是我爸爸,媽媽簡直恨不得把整個生鮮超市都搬過來呢。」
貓先生打趣道:「那等我真正死了,你在生鮮超市附近隨便找個地方把我埋了吧,這樣你以後也能少拿些東西,輕鬆點。」
「呸呸呸!」葉舟頓住腳步,低頭正色道:「雖然你現在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但只要你還活著,這種話就不要瞎說,開玩笑也不可以。」
「嗯……」貓先生想起葉舟的詛咒力量,自知失言,忙岔開話題問道:「我們倆等下怎麼去找陳霖?」
「你們倆怎麼那麼慢?!走快點!」鄭老太太站在前邊的岔道上,不耐煩地催促著。
「您老今早是不是吃了神仙大力丸?!我們來了!」葉舟在山道上邁著泥濘的腳步,小心地與鄭老太太隔開距離,低聲對貓先生說道:「小林說他早上打電話給陳霖的時候,陳霖正要出門祭拜,陳家祖宅和祖墳都建在後山山腳,他們這會兒說不定已經開始祭拜了,如果時間湊得巧,我們正好可以趕上他們家做儀式的時候,我是陳霖的班主任,裝作偶遇的樣子過去搭個訕總是很方便的。」
葉舟說得詳細,但貓先生卻總覺得這個計劃在某些方面似乎不太靠譜,後山這麼大,老太太領的路誰知道能不能遇上陳家的人?背道而馳也是極有可能的,真不知道葉舟哪裡來的「方便」的自信。
葉舟倒是毫無心理負擔的,提著袋子,一路跟上鄭老太太。
貓先生笑笑,心想,算了。
這一場春雨從前夜下到今早,山路被雨水浸淫多日,早已泥濘不堪,葉舟每踩上一步,總感覺那些濕漉漉的泥水已經汩汩冒著泡滲入了鞋中,這種想法讓她渾身不舒服。
政府早在好幾年前就強制取消了土葬實行火葬,但是火葬後遺留下來的親人骨灰,小縣城的百姓還是尊崇舊時習俗,買上一塊風水寶地,作為親人長眠之所,包括近幾年土地擴建,許多原本的山地被徵用開發,大部分的私人土墳都被強行要求遷移到政府劃地而建的公共墓園裡,原本在清明時節熱熱鬧鬧的後山,近幾年來,也漸漸變得冷清起來。
鄭老太太領著葉舟和貓先生踏進另外一條田間小路,邊走邊說道:「你爸爸當年就是埋得太偏僻了,過去幾年起碼還有不知誰家的幾個老頭老太和他做個伴,這幾年,埋著這一帶的人家一個個都遷墳了,就剩你爸爸一個人了,也不知道他寂不寂寞。」
葉舟忙問道:「為什麼當年要選這麼一個偏僻的角落做墳地?如果擔心爸爸寂寞的話,我們也可以把他遷到公墓那邊去,上次我帶一個迷路的老太太回她自己的墳墓,就發現那邊青年男女老老少少的,可熱鬧了。」
走在前頭的鄭老太太聽了這話,忍不住朝向灰濛蒙的天空翻了個白眼。
貓先生直截了當地對葉舟說道:「以後禁止你和陌生的鬼怪說話。」
葉舟暗中癟了癟嘴。
貓先生立即補充道:「也禁止你和它們接近,獨自遇到它們的時候,你只要遵守兩個原則就可以了,第一個原則是:當做沒看見。」
葉舟好笑地問道:「那第二個呢?」
貓先生微笑道:「參考第一條。」
葉舟隨手轉了轉傘柄,「嘿嘿」笑道:「知道啦。」
鄭老太太在前頭接起剛才的話題,說道:「這是你爸爸生前自己要求的,說等他死後,一定要選擇一個最僻靜的角落把他葬了。」
葉舟和貓先生的注意力總算轉移回這件事。
貓先生問道:「為什麼?」
「誰知道呢,他那個人,一輩子古裡古怪的,反正我照著他說的去做就對了,這好歹也是他的遺願嘛。」鄭老太太思量了會兒,又說:「不過我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意的。」
葉舟忙問:「爸爸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鄭老太太苦笑道:「他這一輩子一直活在罪惡感裡,既覺得對不起先祖,又覺得對不起那些被他們族人害死的人,所以死後才要把自己一個人孤零零葬在這神鬼不知的角落裡。」
葉舟微愕,繼而心酸如潮水般湧上自己心頭。
貓先生抬頭看著葉舟的表情,心裡也頗為無奈。
鄭老太太沖葉舟開朗地笑笑,說道:「你啊,可別學你爸爸這一套,他那是悲天憫人過了頭,把別人的罪惡也視為自己的責任,你只要按照你爸爸告訴你的,做一個善良的好姑娘,這就可以了,其他的,交給爸爸媽媽吧!啊,你還可以交給貓先生,咱們呢,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死後也能知足了。」
葉舟喉頭有些堵得慌,她輕喚道:「媽媽……」
鄭老太太擺擺手,豁達笑道:「反正過幾年等我下去陪他了,就連他一心想要的這一隅安寧都不會有了,我要把這幾十年沒說過的話全部告訴他,非得聒噪死他,哈哈哈……臭老頭!叫他嫌我煩!」
葉舟收了自己的傘,一貓腰,鑽進了鄭老太太的傘底下。
鄭老太太不滿道:「出去出去!傘小,小心淋濕。」
葉舟挽住鄭老太太的胳膊,像泥鰍一般纏了上去,撒嬌道:「不出去!淋濕也不出去!」
母女倆推推擠擠一小會兒,做母親的便認命地挽住女兒的手,頭頂上的那把黑色雨傘,也不知不覺傾向了她。
貓先生跟在她們母女二人身後,微微一笑。
又走了一小段路,眼前豁然出現一片龍眼林,鄭老太太指著林子盡頭隱約而現的小土丘,說道:「就在那了。」
葉舟點點頭,扶著鄭老太太登上一級土梯,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林子。
林子裡樹木成蔭,雨絲被重重枝葉擋在了外頭,鄭老太太收了傘,把直柄黑傘當成枴杖,慢慢向前走。
貓先生跟在葉舟身後,輕聲囑咐道:「小心。」
待到兩人一貓都站在了土丘之下,貓先生這才看清葉舟父親的墳墓。
這是一座隱藏在荒草叢中的極簡陋的土磚墳墓,一塊平板水泥被磚塊鑲嵌在正中間的位置,平板上鑿著兩豎隸書,一側字跡裡還殘留著些許嫣紅的朱漆,清晰可辨四個大字:「葉公濟申」。
貓先生知道,這就是葉舟的父親了。
鄭老太太遞了把小鐮刀給葉舟,吩咐道:「把矮台上的雜草除掉吧。」
葉舟點頭應了一聲,就要開始幹活,那頭貓先生從袋子裡咬出一副手套,丟在葉舟面前,說道:「小心傷到手,戴上。」
葉舟喜滋滋戴好手套,蹲在墳前,認認真真割起草來。
鄭老太太把周邊的雜草分開,用石頭壓好後,辟出一小塊泥地,將帶來的紙錢元寶堆了起來。
等到葉舟收拾乾淨了墳墓的小矮台,鄭老太太這才一盤一盤擺出帶來的祭品,老人家站在亡夫的墳墓前,燃上三炷香,低聲說了些什麼後,喚葉舟來上香。
葉舟執著香,站在墳前,神情虔誠。
鄭老太太突然問貓先生道:「你要不要和他說說話?」
貓先生看著磚砌的墳面,再看看後頭的拱形土包,慢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了,我會遵守我和他之間的約定,這就夠了。」
更何況,那個男人早已不在這一方土地上了,即使他們說了什麼,他也聽不見了。
鄭老太太點點頭,從葉舟手上收走香,叮囑葉舟去燒那堆已經疊好的元寶紙錢。
葉舟和貓先生一起蹲在地上,葉舟圖省事,懶得去翻打火機,趁著鄭老太太不注意,直接對著元寶說了句:「火!」
火便燒起來了。
貓先生揶揄道:「你倒是越來越得心應手了啊。」
葉舟笑道:「資源浪費是可恥的。」
火勢漸大,紅黃的火苗簇簇跳躍著,透過上方扭曲的火與煙,葉舟驚訝地看見不遠處的林子深處,有一個人影正朝他們緩步走了過來。
不要怪葉舟在堅守馬克思唯物主義的道路上義無反顧地走上了不歸路,她只是在不間斷的現實生活中養成了某種習慣思維。
比如現在,她反射性喊道:「鬼來了!」
鄭老太太一粒花生砸了過來,正中葉舟的腦袋,老人家怒道:「胡說什麼?!看清楚,那是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