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隔天去上班,我聽孫姐說,錢先生昨天大駕光臨,不過只有獨自一個人,旁邊沒有帶男伴,也沒有打電話要求總機服務送保險套上去。
約莫停留一個多小時就辦理退房了。
孫姐扼腕不已,本以為我休假那五百元的小費就是她的囊中物了,沒想到居然落空了,我攤手表示遺憾,接著投入工作中。
之前和錢先生的交手已經讓我耗盡了半年的性欲額度,現在的我如老僧入定,不想去揣測錢先生隻身一人來的動機。
生活不必太精彩,適度就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忙的時候還好,最怕的是閑下來,要想辦法不讓自己打嗑睡,同時表現出精神奕奕的專業模樣,才是難度。孫姐還能藉由看愛情小說打發時間,我呢?
「要看嗎?」孫姐看我閑得慌,主動遞了一本給我。「我一口氣租了十幾本,可以看一個禮拜以上,看不完可以借你回家慢慢看。」
我深思地看著書名:『XX的總裁』,封面人物上的女主角皮膚粉嫩嫩地,看起來唯美可口,不過摟著女主角的男主角才是吸引我目光的焦點。
不錯,男主角畫得很帥。
基於對封面男主角的賞識,我決定來看看這位總裁的愛情故事。
一小時過去,經濟不景氣,公司出差和住宿的人也少,中間幫客人處理住宿手續事宜完後,我又埋頭繼續看,書翻了三分之一,我逐漸對總裁……過人的體力有了基本的概念。
果然,不管男人女人,塑造出的浪漫對象都是勇猛持久,有如海鮮一哥!生蠔一般,我邊看邊玩味兩性問在床上想法的差異與趣味。
「林昀。」孫姐忽然從書中抬起頭來,叫我的名字。
那看我的眼光怪怪的,不過她沒說,我也不主動露餡,搞不好只是自己多心。我用眼睛詢問:怎麼了嗎?
但我心中還是不免忐忑,難不成那天我被錢先生拉進房間被孫姐看到了?
孫姐指指我的脖子,我還是不懂。孫姐拿出一面鏡子來,要我自己照。這也是我佩服女生的一點,她們總是能隨時變出一面鏡子來端整儀容。
我將那小鏡子朝向孫姐說的位置,該死——是吻痕,昨天大濕的傑作。
「你女朋友真有心機。」孫姐笑著說。
我心虛地拉高襯衫領子,不過沒用,那位置約接近耳下,孫姐遞了塊OK繃想讓我遮蓋痕跡。但那OK繃的圖案讓我猶豫,貼上去的話,只要不撕下來,怎麼樣都能硬拗成是蚊子咬的;不貼的話,明眼人看了就知道這是什麼痕跡。
「我兒子最喜歡看海綿寶寶了。」孫姐解釋道。
我苦笑,只能將那片黃色海綿有著兩顆藍眼睛的長條狀膠布貼上。
「你們交往多久了?」孫姐閒聊般地問。
開始了。被抓到了柄,起了頭,事情哪會這麼容易結束,由此我可以斷定,那天我被錢先生抓進房的那一幕沒有被發現,否則以孫姐的個性應該就會問了。
「不久。」我簡短的回答。
「難怪女生那方這麼沒安全感,要在你身上留下記號,你沒給人家承諾吧?」孫姐在腦中自動演繹成另一次元的答案。
少說少錯,我留下想像空間的無奈微笑,不回答。
接近晚上十二點多,我小說正看到總裁將女主角推倒在賓士車裡,錢先生大駕居然光臨了,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昨天和今天一連兩天都來,我該如何解讀這樣的情況?
我心中默禱,這裡的工作環境我很滿意,薪水雖然差強人意,現在若萬一失業很難找工作的。
「您好,歡迎光臨XX商務會館。」我從櫃檯內起身,笑容無可挑剔,錢先生的態度更是無懈可擊,一如往常配合辦理住宿手續,同樣留下五百元的小費。
但無論表現再怎麼正常,一個人到飯店,叫櫃檯人員送保險套就是最大的破綻,又沒帶伴,要保險套做什麼?
半小時後,櫃檯電話響了,是錢先生的房號,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這樣一連串的動作,太明顯了。
我放下手中的小說,硬著頭皮按下電梯,看來今天非要將話說清楚不可了。我終於明白,為何許多過來人會警告說別對公司的同事或顧客出手。
自作孽不可活。
我抬手扣指輕敲,錢先生開門了。
我們兩人相對望,錢先生打量著我,就在我思忖著該如何委婉措辭來拒絕錢先生的美意,好杜絕之後可能產生的麻煩時,忽然錢先生舉起手,我的脖子傳來微微刺痛。
黃色海綿寶寶的OK繃捏在錢先生的兩指中。
沉默蔓延中,我知道在錢先生眼中看到了什麼——昨天大濕留下的吻痕。
我沒開口解釋,錢先生閉緊唇。
也好,這樣也好。
我將全部的保險套放在他的手中,轉身離去。
沒有所謂的開始,何來難過?
錢先生將門關上,我按電梯下樓繼續工作,一小時後,錢先生退房了。而我,等著心中揚起的塵埃慢慢落定。經過大大小小的戀愛,心起起落落過,現在我已沒有心去經營感情的互動。
我手拿著小說,但上面的字已經映不入我的眼裡,我的心空蕩蕩的。
「林昀,你也覺得這本書裡面的男主角很可惡?明明就愛女主角,還那樣欺負她。」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手已經將書抓出痕跡,我緩緩鬆開手,「這是小說,不這樣寫就不精彩了。」
「也是。」孫姐贊同我的說法,同時又塞了好幾本小說給我,「帶回家看吧,反正可以租十天,看在你平常都會將小費分給我的份上。」
我苦笑,在盛情難卻下將那幾本有著美少女封面的小說收下。
過幾天,我回以孫姐一大串香蕉,原因是我老家寄了兩大箱香蕉上來。我舅舅是旗山的蕉農,這東西我們可說是從小吃到大。
我常常任老媽寄東寄西來,我知道光讓她能為孩子張羅一些事情,她就會很開心,所以我也從來沒開口叫她別寄了。
箱子裡還剩好幾串,我打電話給阿丹,解決了一串,我看著電話簿,算了,勉強送大濕那傢伙好了,算他前世積德有口福。
「喂?大濕?你現在在公司嗎?」現在是下午四點。通常我早上七點下班,多睡到下午三點起來,大濕在雜誌社上班,時間頗彈性。
『我現在人在外面,怎麼?』
「沒,我老家寄香蕉來,收不收?」
『收。我家現在有廚工。』
「那要約在哪?」
『很大串嗎?』
「半圓的滿滿一串,有兩大串。」
『那我叫他去搬好了。』
「你也太折騰人了,把人當廚工和搬運工。」我替那位未曾見過面的人抱不平,從話中聽來,大濕現在是和人同居狀態。
『最好他受不了,就會離開。』大濕可惡地如是說。
「既然這樣,就有勞你直接帶人到我家搬了。」我為那不幸的仁兄歎氣。
我租的地方是雅房,衛浴三間房共用。電梯?當然沒這玩意兒,在臺北租有電梯的大廈套房,對一個出外人來說太不划算了,白天出外工作,回來有一處乾淨的地方可以歇息就好了。
晚上八點多,我從三樓提著香蕉走下去,大濕後頭跟著一位其貌不揚的男孩,個子很高,但很瘦。我不層地斜睨著大濕,連這種民族幼苗都忍心殘害?男孩給人的感覺很沉穩,那眼神看得出他對大濕的迷戀與包容,果然涉世未深。
「哈囉~」大濕走向前欲以親吻向我打招呼。
「還玩?」我沒好氣地將兩串香蕉強遞給大濕,順勢阻止他往前想親吻打招呼的念頭。
男孩向我微笑打招呼,伸出手幫大濕接過那兩串重死人的香蕉,就後退留下讓我和大濕談話的空間,這貼心的舉動,讓我內心的正義感更加氾濫。
我對那裹著人皮的畜牲低聲說:「你要玩也不是這樣玩,這種一看就知道是死心眼的,萬一惹出麻煩來,你就吃不完兜著走。」
「所以我才想讓他知難而退,跟我做場戲,算是幫我?」大濕將身體貼得離我更近。
「……不了,你找別人。」瞧那男孩專注望著大濕的眼神,誰能忍心?不過我也是第一次看大濕這般困擾的模樣,也顯示了受者非福啊。
「真不行?」大濕還是不放棄,我看他的樣子只差沒跪在地上求我了。
「個人造業個人擔。」我朝那男孩揮手說再見。
大濕留在我身上的吻痕幫我無言地擊退了錢先生,而同樣的,我留在大濕身上的吻痕,這個男孩還是選擇繼續留在大濕身邊,既是如此,我何必再當這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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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閑來無事,我倒真的很認真地在家裡把孫姐借我的那幾本小說給看完了。
感想是還不賴。
裡面雖然有添加不少情色成分,但在愛情中那種患得患失不論性別心情都是相同的,不過可能是以給女性讀者閱讀為族群,內容用詞上也浪漫唯美許多。
像是——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等等的,光看就充滿了花瓣飄落的抒情感。
在我送出香蕉的三天后,起了因,就結成果。
大濕打電話來,要我去彩虹pub,接收他那小男友親自做的香蕉磅蛋糕。
「我晚上要上班。」
『你十一點才上班不是嗎?現在才九點半,你先過來拿,等一下直接去上班不就好了?』大濕說。
香蕉磅蛋糕這種甜點現在並不常見,多是一般家庭手制,坊間麵包店我多次遍尋不著,我心動了,禁不住嘴饞,越覺得大濕這個提議簡直好極。
我套上西裝制服,提著紙袋,裡面裝著今天上班要還給孫姐的小說,一路搭捷運。下站後繞過幾條小巷,就看到了六色彩虹的招牌,走進地下室,裡面的擺設和我記憶中大致相同,這裡在剛開幕時我來過一兩次。
晚上十點多,舞臺裡已經擠得像沙丁魚,強烈的鼓聲震耳欲聾,我輕易地就在舞池圍成圓形的中心點看到了大濕,他笑著朝我揮手,指指吧台,要我在那邊等他。
我朝吧台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大濕的小男友,大件POLO杉和青少年現在常穿的垮褲,樸實的模樣和周遭的氣氛格格不入。為什麼說大件?同志既到pub這種場合,就算是穿POLO杉,也會穿小個一兩號,讓衣服緊貼曲線畢露,展示雄性本錢。
他靦腆地向我微笑,隨即將縱溺的目光轉回大濕身上,乖乖地等著大濕甩掉那群追求者從舞池下來,我看了不禁歎氣。
「怎麼不下去跳?」
「我喜歡看人跳。」男孩搖搖頭。
是只喜歡看大濕跳舞吧?我在心中批註。
「對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林昀。」我先自我介紹,「我和大濕只是『普通』朋友,那吻痕是朋友聚會大家鬧著玩的,絕對沒怎樣。」我加強普通二字。
男孩笑了,「我也是單名。我叫王偉,偉是偉人的偉。林大哥叫我偉偉就好了。」說完他將一紙袋遞給我。
「全是你親手做的?」我伸手接過,一股濃濃的香蕉味從袋子裡傳出。
他點頭。
「你真厲害。」我讚美他。
「做法很簡單,林大哥要是有興趣的話我將食譜寫給你。」男孩說。
「不了,我住的是雅房,地方很小,沒廚房——」這時pub裡面忽然變暗,我暗咒了一聲,該死,是慢舞的時間到了,這下至少會拖上十幾分鐘以上,我上班會遲到。
來不及跟大濕打聲招呼再離開了,我跟偉偉道再見,要他幫我向大濕說一聲,牆壁雖然有EXIT的逃生燈作指引,但在眼睛還未習慣黑暗前,這點光線還是不夠,我拿出手機當手電筒摸黑照路。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桌椅,沿著舞池下的小燈定,忽然一隻手將我拉進舞池,我在兩手下便的情況下,連掙扎都來不及掙扎,就被人攔腰摟住。
「喂,我要趕著上班——」我低聲喝斥,以為遇上醉漢或是那種沒禮貌拉人就想去跳舞的,可是都不是。
我聽到了一個不可能在此地聽到的聲音。
「林昀。」是錢先生。
若說凡事皆有因有果,前世我和錢先生須造了多少孽,才得這樣的緣分?我一手提著紙袋,一手拿著手機,錢先生雙手放在我的腰上,我整個人被圈在他的懷裡,成了無形的禁錮。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
對已形成的態勢,我無奈,但接受。
我將手機收進口袋裡,手上的提袋怎麼說萬萬都要提著,否則扣了全勤獎連蛋糕都沒吃到,虧太大了。
深情的音樂放送著,我跟著錢先生的腳步和節奏移動身軀,一邊小心手上的紙袋下要被擠壓到,身體在樂聲中微妙碰觸,黑暗中大夥兒緊偎廝磨。
「在你脖子上留下吻痕的是大濕?」錢先生說話了。
連這話都聽見了,可見錢先生剛才離我多近,而我居然沒發現。「剛我怎麼沒看到你?」
「你一走下來我就看到你了,穿著西裝制服出現在這裡很顯眼。」
我喔了聲,沒再往下說,如往常般沒去刻意解釋,反正遲到已成既定的事實,耳邊傳來錢先生似歎氣般的聲音,「……如果你不喜歡,就推開。」
我朝空翻了個白眼,又將問題球扔給我了。
事情又繞回原地,到底要我做出多少抉擇,對錢先生這樣的外在條件,要一再說出拒絕的話,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呀。他在我心中始終占著一個位置,從我無法將那裝著他內褲的小紙袋和名片丟掉可想而知。
我無法否認,他那因為事業有成而堆砌出的自信與優越,就像蛋糕散發出的香氣引入垂涎,但同時也讓人知道過食的後果。對他這樣的個性,幾次交手,光預想往後互動可能吃上的苦頭,我望之卻步。
可是事情有時不是說YES或NO,抑或是以上兩種選項都不選就可以解決的。
錢先生見我都不回話,直接從我的口袋拿出手機,輸入他自己的手機號碼,按下撥出鍵,不用開口問,不用冒著被我拒絕的風險,不費吹灰之力拿到我的手機號碼。
高手!
我再歎,連三歎。
到最後,個性強勢的主導一切。
所謂強勢的人,就是知道『隨時可以再過分一點』。
「等一下請假?」
我感覺錢先生將放在我腰上的手下移,那請假的涵義不問可知,舞池裡的人對對相擁,我心想這見鬼的暗舞怎麼這麼久,連曲子的副歌部分都全部放到完。
新的旋律又再響起,我仰首無力地望著黑壓壓的天花板,一首完整的曲子約四、五分鐘,既然天意難違,那我就不客氣來享受一下額外的福利吧。
我單手拉下錢先生的頭,吻住他。
當舌尖兩相觸抵時,錢先生將我緊抱著貼往他的身體,兩舌在濕熱的窄小口腔內遊繞,滑繞……轉圈……偶爾相觸……再閃離,誰也不讓對方緊吮住,似捉迷藏般,一如我們現在。
錢先生挪出手固定住我的後腦勺,加深這個吻,任津液親密地和染,我們兩人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雙方均專注地投入這個遊戲,享受追逐的樂趣。
當某人得寸進尺地將手鑽入我的西裝外套內,想往下伸時,天意再度降臨,燈亮了。
「再聯絡。」請假?門都沒有。我留下三個字,即使唇上仍留著余溫。
我匆匆忙地趕到公司上班打卡,遲到七分鐘。
「真難得,你也會遲到?」孫姐一臉意外。
「我去朋友那拿東西,中途耽擱了,他用我家寄上來的香蕉做成蛋糕,要不要帶一點回去?不過我不知道好不好吃。」我提高手上的紙袋,不忘敦親睦鄰,順便還她借給我的小說。
無法騙自己,當手機號碼被獲悉的刹那,心裡開始有了不當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