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鎮魂燈 ...
「不會真有什麼事吧?」眼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林靜沒別人可以說話,只好自言自語。
鬼面從頭到尾沒看過他一眼,大概壓根沒把他這點微末的道行放在眼裡,林靜開始自我安慰地嘀咕:「不會有什麼事的,阿彌陀佛,一定不會有什麼事的。」
他如坐針氈,如果不是被捆成了一個粽子,估計屁股底下已經要長釘子了。
林靜衝著沈巍的方向伸長了脖子,可是還看不大清楚,他突然覺得,如果自己是一隻大王八就好了,又能游泳又能伸縮。
他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試探著叫了一聲:「哎,沈老師!沈老師?」
沈巍沒反應。
「沈……」
正說到這,一隻幽畜突然冒出頭來,衝著林靜呲出一口裡出外進的牙。
林靜連忙閉了嘴,生怕對方對自己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因妒生恨,用他老人家的白肉活活打了牙祭。
幽畜舔了舔嘴唇,大概是被派來看守他們的,想了想還是沒敢監守自盜,滿臉便秘一般的表情圍著林靜轉了幾圈,而後往後退遠了些,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林靜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企圖通過默唸經文來平復自己悲催的心情,可是當他閉上眼睛,卻悲劇地發現在自己的意識界裡不是高低起伏的「般若波羅蜜」,而是抓耳撓腮的幻肢——如果趙云瀾那個「有那啥忘那啥」的畜生知道,自己竟然看著他家寶貝這樣受罪,還熟視無睹地唸經,一定會把他變成大慶的貓糧的。
林靜這樣想著,睜開了眼睛,跟面前的幽畜大眼瞪小眼。
而後他突然開口說:「哎,你會說人話嗎?」
高階的鬼族自然是會說人話的,警惕地看了這狡猾的食物一眼,幽畜用奇怪而沙啞的語氣說:「閉嘴。」
林靜就嘆了口氣:「唉,你說他們都跑了,這地方就剩咱倆,我閉嘴了,你不寂寞嗎?你看著高高釘在樹上的斬魂使大人就不蛋疼、不畏懼嗎……其實你有蛋的是吧施主……啊啊啊別這樣,麻煩你文明一點啊!」
幽畜用一口的大白鯊一樣的牙恐嚇了他。
林靜:「我閉嘴我閉嘴我立刻閉嘴,真的你相信我,出家人不打誑語!」
幽畜收斂了爪牙,緩緩地退到了一邊。
林靜再一次抬頭去看昏迷的沈巍。
可是這一點小小的牽掛很快也被打斷了,他正擔心地看著滿身血跡的美男,視野裡就突然出現了一張幽畜滿頭包的大臉,林靜立刻就感覺自己從傷春悲秋的小清新文藝片過度成了生化危機一般的重口味恐怖片,當時一口氣差點哽在了胸口。
他默默地收回視線,心說:「看看洗洗眼睛怎麼了,混蛋。」
最後,林靜終於認清了事實——就算他本人被趙云瀾切吧切吧剁了,針對眼下的情況,他也無計可施,這麼一想開,林靜竟然真的定下神來,心裡默默地開始念起《大悲咒》。
鬼族幽畜見他閉上眼睛,以為他終於老實了,也就不再管他,默默地抬頭看了一眼被釘在古木上的沈巍,有些畏懼地往稍遠的地方躲了躲,黃泉下千尺又恢復了一片靜謐。
就在這時,幽畜突然感覺到了什麼,悚然一驚,猛地抬起頭——只見林靜依然闔眼端坐在那裡,好像成了一尊佛像,他背後的大封石彷彿相應著什麼一樣,亮起一圈柔和的白光。
幽畜猛地跳起來,本想越過大封石去抓林靜的肩膀,誰知它的手剛剛觸碰到白光的範圍裡,就好像給架在了火上燒烤一樣,陡然變成了一團焦炭。
幽畜鬼哭狼嚎地尖叫了起來,終於打斷了林靜心裡的經聲。
假和尚是個機靈的人,睜眼一見這種情況,立刻就反應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深吸一口氣,扯開嗓子,開始大聲唸經,背後大封石上的白光越來越熾熱,看守的幽畜上躥下跳,就是無法接近他。
白光的光暈漸漸擴大,有一些甚至已經波及到了沈巍身上,好像已經喪失了生命力的男人忽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眉心不安穩的皺了皺。
幽畜顯然沒弄清這是什麼原理,越來越焦躁不安,最後決定豁出去了,不能再讓林靜再搞幺蛾子,於是嗷嗚一聲衝了上去,打算拼著燒成一身焦炭,也要把這說好了閉嘴還玩命唸經的死和尚的嘴撕爛。
燒烤皮肉的「呲啦」聲傳來,那隻幽畜同志身殘志堅地依然張開燒得只剩下一口利齒的嘴,衝著林靜的脖子咬去。
林靜唸經的聲音終於被打斷,閉上眼睛嚎叫:「佛祖,弟子就快舍身成聖了,大師兄哪裡去了!救命啊!沈老師!領導!大師兄!」
他亂七八糟地叫喚了一通,對方卻沒了動靜,好半天,慫兮兮地縮著脖子的林靜終於把眼睛睜開了一條小縫,只見方才那還一臉打算捨身炸碉堡的幽畜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灰溜溜地跑了。
林靜對此十分震驚,片刻後,他彷彿有所覺,緩緩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了沈巍那雙寒潭般的眼睛——男人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
林靜試探地叫了他一聲:「沈老師?」
沈巍目光微動,落在他身上,而後彬彬有禮地對他輕輕頷首。
林靜:「你你你你你沒事吧?」
沈巍輕輕地掙動了一下,扣住他四肢的鎖扣彼此撞擊著響了幾下,這小小的動作讓他的額角幾乎露出青筋來,好一會,才在低喘了幾聲後聲音沙啞地開口說:「不太好。」
他失血過多,慘白的嘴唇都在顫抖著。
林靜:「你怎麼會在這?你怎麼會落到、落到那個……那個,嗯,跟你長得很像的那個人手裡?」
沈巍閉了閉眼,頭往後一仰,脫力一樣地靠在功德古木上,輕聲說:「他背後偷襲,我本來能躲開的,但是當時實在不好功虧一簣,所以硬給他刺了一錐,暫時不要緊,也沒什麼大事。」
林靜啞然了片刻,不確定地問:「真的麼……」
沈巍似乎愈加虛弱,好像是他有意保存體力,聲音壓得又低又緩:「但是就是他用黃泉水化成的冰錐插在我的心裡,我動不了。」
林靜覺得這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沒什麼大事」,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那我該怎麼辦?你有沒有辦法能讓我從這塊破石頭上下來,好把你放下來?」
沈巍沉默了了一會:「你身後的『破石頭』其實是女媧親手立下的后土大封的標記。」
林靜啞然片刻,乾巴巴地說:「嚇、嚇尿了。」
沈巍輕輕地笑了笑:「不用急,方才的鬼面現在有的是麻煩,崑崙神筋在我身上,他一時不敢拿我怎麼樣,估計也沒時間顧忌這裡,暫時還是安全的。」
林靜趕緊說:「別別,我還是想辦法自救吧,被趙處知道我看著你流這麼多血還不作為,一定會把我變成今年的年夜飯的。」
沈巍無聲地笑起來,眼神顯而易見地柔和了一下,過了一會,他想了想說:「一定要試試的話,其實你可以唸唸經,大封起於女媧的慈悲之心,你要是心誠,說不定它能幫你一把。」
沈巍其實不指望他能幹什麼,眼下雖然狼狽,但是心裡有底,純粹是想給林靜找點事做,隨口一說。
誰知林靜聽了,竟然真就正襟危坐,像播報新聞聯播一樣,氣沉丹田,字正腔圓地開始播放午後佛學博覽節目,沈巍一開始覺得有點滑稽,後來竟然也慢慢地聽進去了,因為染上血的緣故而多少顯得有些戾氣的眉眼漸漸柔和了一些,垂下眼皮看著自己胸口的冰錐,一時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大封石上的白光漸漸地有些灼眼,林靜不愧為達摩正宗,竟然真的入了定,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上的繩子在一片白光中竟然化開了,可他本人竟然毫無知覺,沈巍有些吃驚,卻沒有開口打斷。
他驟然心有所感,似乎是物以類聚,趙云瀾身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跟那人有些像——比如都對某種東西很執著,能忘乎所以的執著。
比如這一個,比如那個一說話就緊張的小男孩……
沈巍眯了眯眼,他心裡其實對鎮魂燈已經隱約有了些猜測,只是現在看來,鎮魂燈還是不要出世比較好。
「小男孩」郭長城同學成功地把失蹤人員家屬都留在了縣城裡,可卻並沒有等到好消息。
當天已經接近午夜的時候,楚恕之才帶著大慶風塵僕仆地回來,其他東西收集起來不大現實,只找到一些散落在地上的身份證和貼身的鑰匙手機之類……似乎被吞噬的只有有生命的東西,這些砸碎的物品倒是都安然無恙。
縣城的小公安局裡燈火通明,突然不知從誰那裡爆發出第一聲哭聲,為他們騰出的會議室亂成了一團,楚恕之一隻手抱著大慶,疲憊地掐了掐眉心,沖郭長城招了招手,把他帶到了旁邊的一個小辦公室裡,關上門。
郭長城直覺不大好,看了看楚恕之,又看了看大慶:「楚哥,趙處他們呢?林大哥找到了嗎?看見祝姐沒有?那些失蹤的人還是一點音訊也沒有嗎?」
楚恕之從兜裡摸出一個證物袋遞給他,裡面裝著一小把灰。
郭長城愣了愣,他心裡忽然有了某種說不出的預感:「這是……」
「骨灰。」
證物袋「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對,就是人骨化成的灰。」楚恕之簡短地交代了一下小鎮裡發生的事,然後對郭長城說,「你立刻打電話回總部,告訴汪徵,這件事讓她和桑贊處理,這些人暫時按著失蹤處理,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隱瞞不了多長時間,讓她酌情溝通一下,看看怎麼能在明面上交代過去。」
郭長城難以置信地說:「明面上……交代?」
其實就是要汪徵想辦法,把這件事的真相遮掩過去。
楚恕之看了他一眼,明明是特別調查處辦事的潛規則,可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和郭長城明說,於是屍王沉默了片刻,十分迂迴地回答:「你得知道,一般情況下,只有在存在遺骸的時候才能檢測出人體的DNA,被高溫燒過的骨灰都不可能,何況被破壞成這樣。這件事我們能做的不多,就算你把整個小鎮的灰塵都收集在一起,我們也不可能告訴家屬它們曾經是屬於誰的。」
「那總該有一個兇手……」
楚恕之無奈地哂笑一聲:「郭長城,一個能暗算斬魂使大人的人,就算用了卑鄙的手段,他在修為上至少也是和斬魂使平分秋色的,你是不是來得時間比較短,還不清楚斬魂使是什麼人?」
郭長城愣愣地看著他。
「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千年修行,已經能在烈日下行走,眼下算是屍王,能號令所有的白骨殭屍,再進一步就是魃,也就是屍仙,但是如果不是因為趙處的關係,像斬魂使這樣的人,方圓五里之內我就要退避的你懂嗎?」楚恕之頓了頓,「這事最好別沾,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
郭長城好像一時有些接受不了這個結論,然而他從來不會和人爭吵,更不是什麼自不量力的熱血少年,一時覺得心裡給堵住了什麼,可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臉都憋白了。
過了不知多久,郭長城才問:「但是魂魄呢?身體沒有了,魂魄總是有的吧?一個人生下來,怎麼可能就這麼平白無故地消失了呢?」
楚恕之一愣,大慶卻從他懷裡跳出來,躥到桌子上坐下,突然開口說:「這是有的。」
兩人立刻轉向黑貓。
大慶卻好像走了神,不言聲了,半晌,楚恕之只好出聲提醒了它一聲:「大慶?」
他話音沒落,大慶身上突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黑貓的身體慢慢地抽長,黑貓身上的貓毛緩緩地消失,在郭長城和楚恕之的目瞪口呆下,變成了一個頭髮長到了腳踝的少年!
少年身上不知穿著什麼年代的衣服,看起來就像是隨便扯了一塊布頭纏在了身上,赤著腳……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起來既不黑也不胖!
楚恕之:「大、大慶?!」
少年的臉上出現了貓咪特有的懶洋洋的表情,挑起比別人都大一些圓一些的眼睛掃了他一眼:「嗯。」
說著,他從桌上跳了下來,落地沒有一點聲音,動作也像一隻貓,連走路都是直線的貓步,楚恕之和郭長城不約而同地給他讓開了路,就聽大慶說:「我的記憶不知被誰封住了,太久遠的事早已經記不清楚,上次在崑崙山巔的時候被大神木刺激了一下,才能化形,化形以後雖然沒有毛很醜,但是有些模糊的印象反而會更清楚一點。」
同樣沒有毛,比「很醜」還要再「丑」一些的楚恕之和郭長城同時露出微妙的表情。
「今天我們遇到的,地府的官方說法叫幽畜,其實最早就是叫鬼族。」審美觀獨特的大慶沒留神他們倆的反應,兀自說,「鬼族是從什麼地方生出來的,原理我弄不清楚,反正我知道他們和風氏兩位大神——伏羲和女媧的死有關。」
「在小鎮門口,沈巍的話你也聽見了,鬼族出世時整個洪荒大地寸草不生。」黑貓變成的少年目光閃了閃,仔細看,他的眼睛竟然會隨著光線深淺而變換顏色,「但是據我所知,鬼族啃生人骨血,吸食修行人元神,凡人的三魂七魄卻是不吃的,因為吃了也沒什麼用。我想可能是因為突發情況,那些人本是不該死的,身體突然消失,還是生魂,地府也顧不上帶走他們,所以那些受了驚嚇的魂魄一時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郭長城比別人腦子慢一些,好一會,才消化掉大慶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突然說:「那我要去找他們。」
已經在低聲討論趙云瀾和祝紅的可能去處的大慶和楚恕之同時抬起頭來,大慶莫名其妙地問:「找他們幹什麼?丟了生魂那是地府的事,雖然他們現在肯定沒心情管。」
郭長城啞然了片刻:「可是……可是我答應了他們,外面那些失蹤的人的家屬,我答應過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你給不了。」大慶說,「再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的。」
「所以我要去找死者的魂魄,一個人天生就應該是存在的,怎麼能突然失蹤了呢?」郭長城分外死心眼地糾纏著這個問題,「那是……那是不應該的。」
楚恕之涼涼地笑了一聲:「不應該的事多了去了,你打算怎麼找?」
郭長城一句就被問住,怔忡片刻,難堪地低下了頭。
誰知楚恕之沉默了一會,卻突然從懷裡摸出了一瓶眼藥水丟給他:「牛眼淚,開天眼用的,能看見生魂。」
郭長城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激動地看著他。
「你先去辦正事,給汪徵打電話,讓她把對外的事處理好,然後派人來增援。」楚恕之有點彆扭地避開他過於熱情的目光,「反正我要去找林靜,順便而已,你別給我找麻煩。」
「你們倆一起走吧,我要去找趙云瀾。」大慶說,「他一個人我不放心。」
大慶以人的形象彆扭地走了幾步,到窗口的時候回過頭來叮囑了一句:「小孩要是不知道輕重,屍王你多擔待些,千萬小心,咱們新辦公室剛拿下來,還沒來得及裝修呢。」
說完,大慶從窗口跳了出去,夜色中閃了兩下就沒了蹤影。
趙云瀾一路沉默,心有餘悸的鬼差誰也不敢上前跟他搭話,只有祝紅不管他說什麼,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過了鬼門關,到了閻羅殿,判官正要把趙云瀾往裡面引,突然被一個冒出來的小鬼擋住了路。
判官皺皺眉。
那小鬼開口陰沉沉地一笑:「令主大人,十殿閻羅有請。」
趙云瀾還沒來得及開腔,判官已經忍不住先說:「這是什麼意思?斬魂使被鬼面暗算,眼下混沌將開,大封眼看要徹底破裂,耽擱了正事你擔待得起嗎?讓開!」
小鬼頭壓得低低的:「是,判官大人,但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判官:「你們……」
趙云瀾突然打斷他:「帶我過去,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閻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