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山河錐 ...
趙云瀾皺著眉看著她:「你沒病吧?」
汪徵不回答,直直地盯著地面,她這樣望向同一個方向的時候,總像是在發呆,過了好一會,才輕輕地說:「那時我還年幼,才不到十七歲,什麼也不懂,又單純又愚蠢,一睜眼,只看得到眼前發生的事,腦子裡也只會想著一條路走到黑。我與……桑贊青梅竹馬,縱然身份有別,也沒有拿他當過外人,阿父要殺他……我自然,自然是不肯的。」
「你藏起他,就像中二時期的小女孩藏起不希望被父母看見的情書。」趙云瀾毫不客氣地說。
汪徵臉上一個淺淡的笑容稍縱即逝:「大概是吧。其實那時候我是怪我阿父的,我覺得他做得不對,讓我臉上也蒙羞,他……他是我們的首領啊,是我偉大的阿父,怎麼可以做這種無恥的事呢?」
趙云瀾不吭聲,表情依然是很臭,可看著她的目光不易察覺柔和了一些,只聽汪徵過了良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個地方,那裡人人皆是自由,人人生而平等呢?」
沒有人回答她,好一會,趙云瀾才突然開口說:「有。」
汪徵和斬魂使一同轉向他,趙云瀾的下唇還沾著一點殷紅的血跡,臉色格外蒼白,在深灰色襯衫領的映襯下,這男人幾乎是憔悴的,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的眼睛總是很亮的,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抹去那光亮。
趙云瀾頓了一下,緩緩地說:「死亡面前。」
斬魂使的臉依然云山霧繞看不見,聽到這裡,他忍不住開口說:「那不是無論哪裡都沒有半分盼頭了嗎?凡人苦苦掙扎求索一生的又是什麼?令主這話涼薄了。」
「是大人著相了。」趙云瀾靜靜地抬起眼,「什麼是公平、平等?這世界上,但凡一個人覺得公平了,一定是建立在其他人覺得不公平的基礎上。活不下去的時候,平等是與別人一樣吃飽穿暖,吃飽穿暖的時候,平等就是同旁人一樣有尊嚴,尊嚴也有了的時候,又閒得蛋疼,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怎麼也要比別人多一些什麼才甘心,不到見棺材時,哪有完?究竟是平等還是不平等,不都是自己說了算?」
斬魂使啞口無言片刻後,低低地笑了一聲:「歪理。」
趙云瀾隨即輕笑了一聲,把這話題揭過,又問:「桑贊造反成功,殺了你的父親,剷平了祭台上的名字,從此瀚噶族不再有奴隸,那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族裡一切大小事務,都由每一家的家長站出來,代表自己家提出一個意見,大家一起商量,贊同者多的為勝。」汪徵說,「這是桑贊提出來的,他沒讀過書,也沒有離開過大雪山,卻懂得後世提倡的民主……可見人們所願的東西,無論什麼時候,大抵是差不多的。」
趙云瀾支起一條長腿,雙手搭在膝蓋上,坐得鬆鬆垮垮,沒型沒款,嘴裡的話卻像刀子,一句比一句更戳人的心,他聽到這裡,突然說:「你就是這麼死的吧?」
汪徵猝不及防,幾乎是一呆,而後眼睛裡的光驀地黯淡了下去。
就在別人以為她不會出聲的時候,汪徵忽然說:「我是……我那時無處可去,只好一直住在桑贊家裡,寄人籬下,可我什麼也不會做,小的時候,阿姆只教過我怎麼樣打扮自己、驅使奴隸,我不會幹活,也不會打獵,連料理家務事也是一團糟……同族的一個女孩想要嫁給桑贊,求她阿父去說親,桑贊拒絕了,那姑娘一氣之下出逃,跑出了雪山,等被族人們找回來的時候,已經死了。據說她是失足從山坡上滾了下去,頭撞到了大石頭上。她的阿父恨上了我,聯合了別家召集了族人們,說我是狗首領的女兒,天生會妖術,他們寬恕我,讓我僥倖活著,而我竟然還不知悔改,每天好吃懶做,還霸佔著他們的英雄桑贊,因為嫉妒,竟然施妖術咒死了他的女兒,要把我……要把我砍頭處死。」
汪徵的肩膀忽然顫動了起來——她曾經發自內心地覺得是她父親錯了,在少女年幼的心裡,族人們不該被奴役,他們也是人,不該那樣卑微地生死不由己,她曾和桑贊一樣,希望他們過上富裕的好日子,希望他們能平等、自由、幸福。
然而她那樣同情喜愛的族人們,卻原來是怨恨她的。
「姑娘的阿父要大家舉手,不動的表示不發表意見或者不想處死我,舉手的代表贊同我被處以斬首刑……」
「斬首刑」三個字破了音,汪徵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那一天人們列席滿座,表情俱是快意,密密麻麻舉起的手,一排一排,參差不齊,從高台上看去,就像是幽冥最深的那條河裡中晃蕩的惡鬼的爪子,幾乎每一個人都舉起了手,他們看著被綁在正中央的少女,又是冷漠,又是麻木,又是愚昧,又是殘忍。
他們驚人地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殺了她,砍下她的頭。
心裡就算有千萬盞明燈,也會給澆滅得一絲灰燼也不剩。
沒有人記得她做過什麼……又或者,她做過的事,不過是別有用心。
汪徵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落到地上,旋即化成了一縷煙,消失在了空氣中,而她的身影也越變越單薄——她死了三百多年,本是早沒了眼淚的,此時心裡痛到了極致,只會燒盡自己的魂。
「別哭。」趙云瀾虛虛地伸出手托住她的下巴,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淚,指間夾著一張固魂的紙符,輕叱一聲,按在了她的額頭上,汪徵的「眼淚」一下被封住,再流不出來了,她瞪著那樣一雙近乎無邪的大眼睛,對上男人溫柔得隱晦的目光,好像一時呆住了。
趙云瀾伸出明鑑表,低聲說:「先進來。」
汪徵忽然有種感覺,就好像那一切的真相,他什麼都知道。
她愣了片刻,隨後只覺得一股溫和但不容違拗的力量,把她拉進了已經停了的明鑑裡。她聽見趙云瀾低低地說:「天黑再放你出來。」
汪徵消失在原地,趙云瀾和斬魂使忽然之間兩兩無語。
趙云瀾有些懨懨地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太疲憊了。
斬魂使沉默了一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暫時不要睡,你被山河錐震傷,要是在這睡了,方才固住的魂魄容易散,晚些時候再休息——胸口還悶嗎?」
趙云瀾用力揉了揉眉心,啞聲說:「還好,就是臭丫頭這藥下得沒輕沒重的,我頭暈了一天了。」
斬魂使說:「不如我先送你回去,再來收回山河錐。」
趙云瀾擺擺手,怎麼看怎麼是強打精神,最後他實在忍不住,有些痛苦地說:「我能抽根煙嗎?」
斬魂使:「……」
趙云瀾全當他是默認,飛快地點著了一根,跟個大煙鬼似的深吸了兩口,一點二手煙都沒讓斬魂使聞到,全深深地進了他的肺裡,這才勻出口氣來,人也清醒了一些:「我沒什麼事,吐口血還排毒呢,就是方才不知道那是山河錐,有點措手不及,大人不用管我,趕緊把那玩意拿回來,上回輪迴晷就被人捷足先登,別因為我耽誤事。」
斬魂使一僵:「上回你看到了?」
趙云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沒瞎——不過陰差發了幽畜的格殺令,什麼人這樣膽大包天,在你這太歲頭上動土?」
斬魂使一時沉默,趙云瀾立刻察覺到他的為難,馬上說:「哦,我只是隨口一說,你不用告訴我,只是我管著人間的事,萬一波及到我這邊,還請大人提前知會一聲。」
斬魂使低低地應了一聲,趙云瀾站了起來,把煙頭捻滅在雪地上,好像又活過來了,接著,他從兜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符咒,捏成了一個小球,塞進嘴裡吃了:「呸,真難嚼,走吧,大人先請?」
斬魂使點點頭,收起了漫天的灰霧,山河錐再次呈現在兩人面前。
趙云瀾臨時嚼吧了一張定魂符,此時卻依然能感覺到山河錐上傳來的那種……震顫靈魂的戾氣與肅殺。他一手插在兜裡,揚起下巴,站直了注視著這個龐然大物,這時,才發現山河錐的橫切面竟然就是個八角形,端正,尖銳,直插地心。
斬魂使往前走了十幾步,站定,雙手合攏,片刻後,地面忽然捲起狂風,而他的兜帽與黑袍在獵獵的風中如同要被掀走,他卻依然在其中不露一點端倪。
只聽斬魂使低喝一聲:「山魂!」
山河錐顫抖起來,隨後是地面,再之後,好像雪山都跟著震動起來,遠山深處發出雷鳴一般悶悶的隆隆聲,就好像生生世世被拘禁在冰冷的岩石下的神明被驚醒,發出駭人的低吟,天陰如夜。
週遭忽如有人影閃現,趙云瀾在烈風中艱難地睜著眼睛,看見好像海市蜃樓的幻影,在空中一閃而過。
他看見汪徵,十六七歲天真無邪的模樣,幾乎還是個孩子,站在人群外。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衣衫襤褸地立在高處,彷彿有什麼感應似的,遠遠地回頭看了她一眼,與她四目相對,沾滿血污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近乎純真的笑容。
然後他咆哮著,將手中巨大的鐵鏟揮向祭台上的大石碑,在他的腳下,是被血染紅的山坡,無數的屍體橫陳在下面。
還活著的人們伸長了脖子望著他的動作。
那男人剷平了石碑,沉默了片刻後,忽然用嘶啞的聲音大喊了一句話,趙云瀾聽不懂,可不妨礙他明白對方的意思。
男人滿身血污與泥土,取得了勝利,臉上卻並不見歡喜,只有悲憤——被壓抑了千年的民族,第一口自由的空氣,幾乎要嗆得他流下淚來。
沉默的人群終於開始應和他,山谷中迴蕩著男人的嘶吼和哭泣。
幻影倏地消散,山河錐在緩緩地從地面上升起,斬魂使再伸出一指:「水魄!」
趙云瀾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山河錐烏黑的倒影映入他的眼睛,朔風颳得他眼眶有些泛紅,他伸手按住明鑑的表盤,似乎在安慰被禁錮在其中的少女的魂魄,慰藉她永世不安的寂寥。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嚎叫破空而來,帶著能刺穿人耳膜的尖銳,趙云瀾不禁側過頭去躲閃,只覺得方才好了些的腦袋被刺得一陣暈眩,而這不算完,那尖叫越來越密集,聲音越來越大,帶著淒厲的哭腔,聽在耳朵裡,就像五臟六腑被尖指甲撓過似的。
那嚎哭聲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已經控制不住,趙云瀾以為自己快吐出來了。
不遠處的斬魂使身上的袍子再次凝出灰霧,一瞬間切斷隔絕了聲音,而山河錐也恢復了原樣,緩緩地落回了原處,趙云瀾這才嘗到嘴裡一股腥味,他伸手一摸,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那是什麼?」趙云瀾問。
斬魂使平靜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憂慮,他說:「莽撞了,不能硬來,那是萬鬼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