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功德筆 ...
至此,林靜才明白,王向陽的怨念為什麼不受超度——他一生沒有做過惡,卻是勞苦半輩子,末了又落了這麼個荒謬又可悲的下場。
一個人要是恨到了極致,心裡是容不下任何柔軟的感情的,因此他親手斬斷自己和人世間的一切牽掛,以後,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喚起他一絲一毫的留戀和好意了。
也許如果他還活著,若干年以後,時間與經歷會沖淡他心裡的仇恨,讓他安然地度過這道檻,可他已經死了。
命都沒了,他再沒有別的可得,也再沒有別的可失,靈魂永遠被卡在葬身車輪下的那一刻,已經入了魔障。
趙云瀾皺了皺眉,覺得這件事很難辦——在路邊撿了幾個水果,揣在兜裡,難道就該死嗎?哪怕是偷人錢包的,被逮住了也頂多是個進看守所的罪名,總不能就地槍斃,顯然是不至於要命的吧?
可因為這些人貪小便宜,就這麼把一個好端端地期待著回家過年的老實男人害死了,他難道不該恨嗎?難道不該報仇嗎?放在誰身上,誰能一笑泯恩仇、釋懷去投胎?
這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於是長袖善舞的趙云瀾很快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打算先把王向陽遣送回地府,按舊例,王向陽可以在十殿閻羅處伸冤,伸完,如果閻王們也一致認為他報仇是有道理的,就會發給他一張通行證,到時候他在人間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願意找誰報仇就找誰報仇,跟鎮魂令是沒關係了,捅出什麼事來,責任自然由是那邊承擔。
誰知他剛要開口說出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沈巍卻忽然插了一句。
沈巍緩緩地說:「不問自取者為賊,不論拿的是真金白銀,還是幾個果子,這都沒什麼不一樣的。更不用提因為這事還誤傷了別人的命,我覺得確實應該和『謀財害命』同罪,所以你的仇報得有道理。」
他這話已經出口,趙云瀾根本來不及制止,一口氣哽在油滑慣了的趙處喉嚨裡,險些噎他個半死。
沈巍這話音剛落,王向陽就發現一直隱隱地束縛著他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別人可能不明白,但趙云瀾心知肚明,儘管那人是以沈巍的身份出現,但畢竟是斬魂使本尊,自古先有斬不平事的斬魂刀,隨後才有十殿閻王面前論功過。
也就是說,斬魂使的權限是相當高的,他下的判決,就是閻王殿也改不了,現在沈巍在審訊室裡金口玉言地說了這番話,等於直接把「通行證」授予了王向陽。
「不過冤冤相報,肯定是沒完沒了,要是你就這麼放了他們,說不定若干年後惡果自己也會報到他們頭上……也或者他們活得不夠長,會報到輪迴之後。但你原本只是凡人魂魄,因為怨氣太過而走火入魔,殺妻滅子這種事喪盡天良的事也做了,現在就算放任你去報仇,這件事之後,你也可能會被收監到地獄十八層裡,這樣傷敵一萬,自損八千,你也沒有怨言嗎?」
除了知道內情的趙云瀾,王向陽比這屋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先認識到了沈巍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注意打量了沈巍一番,正色點頭,乾脆利落地說:「沒有。」
沈巍回頭,假惺惺地問趙云瀾:「你看,然後怎麼處理?」
你三下五除二都處理完了,還問個屁……趙云瀾瞪了他一眼,隨後輕咳一聲,還是得開口替他遮掩過去,於是從兜裡摸出一張鎮魂令,拍到審訊桌上,推到了王向陽面前:「先在這等著,破曉之前會有陰差來接你,你把這個拿給他看,讓他帶著你去閻羅面前討一張通行證。」
王向陽動了動嘴唇,好一會,才慢慢地前傾身體,雙手捧起了鎮魂令。
「最後提醒你一聲,」趙云瀾例行公事地說,「他說的沒錯,你拿了通行證,確實解了一時仇恨,但事後必然遭到數倍的刑罰,動手之前可要想清楚了。」
王向陽怔怔地看了看手裡的鎮魂令,隨後搖了搖頭:「這就不用囑咐了,我已經殺了十多個人,早就回不了頭了。」
說到這,他苦笑了一下:「沒想到死都死了,竟然還有講理的地方,算我謝謝你們。」
在場的人聽見他的話臉色同時一變,祝紅立刻問:「等等,你說你已經殺了十多個人?也是用同一種方法嗎?人是都已經死了嗎?」
王向陽:「當然死了,還是不得好死的死法,死後也永世不得超生。」
祝紅驚疑不定地看了趙云瀾一眼——由於人口越來越多,環境越來越嘈雜,厲鬼在人間作祟,非法殺人,一個兩個,他們感覺不到很正常,但是一旦數量大了,積累的惡行多了,別說是鎮魂令,就是在同城的一些稍有修行的民間流派,也能感覺到衝天的黑氣。
可是沒有,至今,要不是王向陽主動交代,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手下已經有十多條亡魂——包括沈巍!
沈巍立刻就想起了「功德筆」,他問:「你有沒有用某種方法……改過身上的功德?」
「改過。」王向陽直言不諱地承認了,「那時候我才毒死了自己的老婆兒子,正打算向第一個獵物下手,有一個人跟我說,要和我做一筆生意。」
「什麼生意?」
「他說我這樣肆無忌憚地大開殺戒,很快就會驚動人間的執法者,於是賣給我一個符咒,說事掛在脖子上,你們就感應不到我,不過被我殺了的人的魂魄他要帶走,」王向陽痛快地說,「我一想,那些東西我留著也沒用,我已經是個死人了,沒什麼好讓別人圖謀的,就答應了,結果他真沒騙我,果然就沒有人管我——那些人大多以為自己得了怪病,進醫院治不好死的,誰知道還真有人能因為吃壞了肚子報警的。」
趙云瀾追問:「你看見符上寫了什麼或者畫了什麼嗎?」
「看見了。」王向陽說,「寫了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先用黑筆寫的,後來又拿硃砂描了一回,把那幾個字外面圈上了紅圈。」
他說著,抬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拎出一個折成了八角形的小小的黃紙符:「就這個,給你們看看也行。」
楚恕之接過來打開,裡面果然有一行畫了紅圈的字,可還沒等他看清楚,那黃紙符就自燃成了一攤小小的灰燼。
只是匆匆忙忙的一眼,沈巍很難判斷上面的筆跡是出自於什麼人手裡,但聽王向陽的描述,八/九不離十,恐怕就是功德筆,黑筆記過,紅筆記功,一左一右,管你是大善大惡,還是大奸大忠,只要這麼一筆勾上去,一切都能一筆勾銷。
傳說功德筆的筆桿是用一種在黃泉里長出來樹的樹根削成,那木頭質地堅硬無比,鋼刀難斷,樹卻長得無枝無葉、無花無果,不知為什麼,被人稱為「功德古木」,從上古留下來的名字,至今已經不可考。
但沈巍想,說不定這名字正是用這未生已死的樹來諷刺三界的所謂善惡功德——為功德而積善,為報應而避惡,功德既生,則本心已死,純善已死。
趙云瀾問:「那人長什麼樣,你從什麼地方看見的?」
這問題讓王向陽愣了一下:「長得……挺普通的吧,奇怪,你一說我倒是想不起來了,在……」
他的話音頓住,忽然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似乎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具體在什麼地方,我也實在是不記得了,不過應該在我家附近,我家住在城西二十里的西梅村,你們想找的話可以去那看看。」
沈巍站了起來,對他一點頭:「多謝。」
王向陽平靜地說:「該是我謝謝你們,我殺人索命都沒什麼好隱瞞的,這也沒什麼不能說,想知道什麼,儘管來問我。」
沈巍與趙云瀾交換了個眼神,率先走出了審訊室。
趙云瀾拍了拍林靜的肩膀,低聲說:「叫陰差來一次,把事說明白了,那邊會知道怎麼辦的。」
說完,他跟了出去。
沈巍在樓道盡頭等他,趙云瀾一路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回手關上門,這才問:「怎麼?你覺得是『那個』功德筆?」
沈巍皺皺眉:「我不能完全確定,但是可能性很大,就算是假的,造假的人一定對四聖瞭如指掌。」
「唔。」趙云瀾摸了摸下巴。
「怎麼了?」沈巍問。
趙云瀾剛要說話,突然,一隻傀儡骨架的影子從趙云瀾辦公室外的窗口一閃,趙云瀾走過去拉開窗戶,把傀儡放進來。
傀儡先是低下他的頭骨,沖趙云瀾姿勢怪異地彎了彎腰,然後走到沈巍身邊,化成了一張信紙,飄飄悠悠地落到了沈巍手裡。
趙云瀾眯了眯眼,站在窗口,抬頭望了一眼渺茫的夜色,總覺得冥冥中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片刻後,他掛上窗簾,譏誚地一笑,轉過身來,又成了那個「有條件要裝逼,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裝逼」的二貨。
正好沈巍看完了信,皺起了眉。
趙云瀾問:「你有事?」
「急事,我得走一趟。」沈巍在兩步間從一個溫文爾雅的大學老師,化成了滿身寒氣裹著黑袍的斬魂使,一邊急急忙忙地往窗外走,一邊沒忘了囑咐趙云瀾,「他說的西梅村你絕對不能一個人去,無論怎麼樣,等我回來。」
趙云瀾沒有搭腔。
沈巍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見那男人懶洋洋地靠在牆上,半真半假地抱怨說:「真要命,好不容易大人鬆了口,我還以為今天晚上好歹能佔點便宜呢,欲/求不滿,再加上孤枕難眠,唉,明天準得帶著倆黑眼圈來上班。」
沈巍發現自己跟他說正經事就是個錯誤,於是一言不發地大步從他的窗戶穿過,閃身進了一團黑霧,頃刻不見了蹤影。
趙云瀾靠在窗口,摸出一根煙,一動不動,靜靜地享用完,估摸著沈巍早就走遠了,這才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把褲腿下藏的槍裡裝足了彈藥,又緊了緊身上的短刀,把裝黃紙符的夾子拿了出來,清理了一半丟在桌子上,只帶走了與攻擊和護身有關的。
「不去?」趙云瀾嗤笑一聲,「不去不是辜負了別人特意把你引走的一番心意?」
隨後,趙云瀾披上外衣,拎著他的手提包,就像正常下班一樣,跟同事們打了招呼,不慌不忙地往外走去,他調整好車上的導航,出城往西梅村開去。
半夜交通狀況良好,趙云瀾用了不到兩個鐘頭的時間就到了王向陽所說的西梅村,這地方和龍城郊區的其他村子並沒有一點區別,已經十分安靜,間或能聽見幾聲狗叫。
他開著車繞著村子轉了一圈,終於在村西口處,發現了一群合抱粗的大槐樹。
趙云瀾停好車下來,繞著大槐樹走了幾圈,在這些大樹中間發現了一點端倪——當年妖族大劫的時候也用過同樣的把戲,將槐樹種出北斗的形狀,勺中聚陰,勺子柄往西伸展,取義溝通陰陽,陰氣聚集到一定的程度,就能找到陣眼入口。
而巧合得很,這大槐樹對面的山上,正好就是一片野墳頭。
山坡荒寒,墳包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