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功德筆 ...
鬼面走了,沈巍把崑崙山巔的幽畜收拾乾淨,再一轉眼,其他的那些,但凡識趣的,基本已經都散了。只有牛頭馬面一邊一個扶著判官,遠遠地看著他,又像是有話說,又像是不敢過來,沈巍對大慶一伸手,簡短地說:「走吧,我帶你回去。」
大慶跳上他的肩膀,其實沈巍身形和趙云瀾差不多,肩膀不比他寬,也不比他窄,可站在斬魂使肩上,它總覺得很彆扭,只好把自己縮成一個黑貓團,用爪子拚命地抓著他的衣服。
判官這才似乎是鼓足了勇氣,開口叫住了他們:「大人……」
沈巍把斬魂刀收好,腳步沒有停頓,表情淡淡地說:「滾吧,別逼我口吐惡言。」
天終於亮了,漏下了遲到的天光。
沈巍回到趙云瀾的小公寓裡時,已經過了正午,所有的電視台都在滾動播放早晨的異象,各大媒體基本沒別的事,全都各顯神通地請來各路專家,胡說一通。
沈巍卻只做了一件事——等門。
他等門是真的等門,把小沙發挪到了面衝門口的位置,而後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大慶默默地蹲在窗口上,把自己當成了一隻貓擺件,假裝不存在。
這一坐足足有三四個小時,到了下午太陽快偏西時候,沈巍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才連著震動了幾下。
沈巍開始沒反應過來,好一會才想起來拿起來看,這一動,整個人才好像忽然「活過來」了一樣。
打開以後,裡面是一連三條短信。
第一條:「終於有信號了,沒什麼事,我一會回家。」
一分鐘以後第二條:「擦,領導在召喚,晚上有個飯局得去陪席,我剛看見,甭等我了。」
一分鐘之後又來了第三條:「早點休息,乖。」
大慶從窗檯上跳下來,落在地上,圍著沙發轉了半圈,最後彷彿是鼓足勇氣,才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地問:「大人,請問是我們令主嗎?」
「嗯,」沈巍點點頭,「他說有點事,晚些回來。」
大慶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又說:「那……那我就先告辭,回光明路4號了。」
沈巍垂下眼看了它一眼,大慶本能地在他的目光下低了個頭——好像一點也想不起來它一口一個「沈老師」,什麼話都往外放的模樣。
沈巍略一點頭:「慢走。」
大慶如蒙大赦,飛快地躥起來撥開門閂,小跑著出去了。跟斬魂使什麼的共處一室實在太可怕了,如果不是因為擔心趙云瀾那慫貨,它才不會放著自己一個冰箱的小魚乾不吃,跑來受這種提心吊膽的洋罪。
趙云瀾沒去趕什麼應酬,他其實哪也沒去,發完那條短信後,他就漫無目的地走在龍城的大街上。
這裡冬天大多乾燥,這個冬天也不知道為什麼,雪多霧多,地面上結著一層細小的冰渣,偶爾有車開過,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加速,街邊的一些小店已經關門了,連行人也少了很多,顯得有些蕭條。
他眼神迷茫,似乎也不知道要去哪,眼睛裡有些血絲,顯得很憔悴。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電話才響了,趙云瀾聲音沙啞地接起來:「喂,爸。」
「嗯。」電話那頭應了一聲,「為什麼一直不在服務區?」
「……」趙云瀾在街邊站定,正好站在了風口上,乾冷的風颳得他眼圈有些紅,呆了兩秒鐘,才反應慢半拍地說,「信號不好吧。」
趙父問:「那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趙云瀾自己也說不好,抬頭仔細辨認了一下街道的名稱,才大概說出了自己的位置。
趙父:「等著,我去找你。」
趙云瀾蹲在路邊等了一會,大概二十分鐘以後,一輛車停在了他旁邊,司機從裡面探出頭來,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怎麼跟個要飯的似的?上車。」
趙云瀾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眼,跺了跺蹲麻了的腳,爬上了副駕駛,死狗一樣地一屁股坐上去,雙手抱在胸前,縮著肩膀,渾身瀰漫著「我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交代問題」的氣場。
他爸踩下油門,掃了他一眼:「去哪了,穿成這樣。」
「青藏高原。」趙云瀾面無表情地說。
「幹什麼去了?」
「配合抓捕一些罪大惡極的可可西里盜獵分子。」
趙父說:「放屁。」
趙云瀾不吭聲了。
趙父沉默了一會:「你媽前兩天就跟我說了,我一直沒想好怎麼來跟你談這件事,所以也沒找你。」
趙云瀾有些疲憊地看了他一眼。
「你小時候那幾年,正是我事業上升期,最忙的時候,那時候都是你媽在管你,我沒怎麼盡過職,一直沒覺得有什麼,直到後來你都上學了,你媽拉我去參加學校組織的家長俱樂部,週末沒事的時候跟別的家長老師一起坐坐,聊聊各自家的小孩,我才發現,你跟別的孩子是不一樣的。」
趙云瀾苦笑了一下:「哪是不一樣,分明是你生了個怪胎……行了爸,咱換個時間溝通,我今天實在是不想說話。」
趙父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我已經夠慣著你的了——當初由著你異想天開地去申請什麼特別調查處,還幫你活動了一些關係,我問過你多餘的廢話麼?別給我得寸進尺啊。」
「……」趙云瀾沉默了一會,「行吧,你想問什麼?」
「我先得不能免俗地問問,你和那個老師能分開嗎?」
「不能。」趙云瀾斬釘截鐵地說。
「我沒跟你急,咱們心平氣和地討論這事,」趙父皺了皺眉,「你跟我說說,你喜歡他什麼?認為他哪點是別人不能代替的?哪些是值得你頂著社會輿論壓力、以及你們現階段不可能合法地在一起的這個事實,也非他不可的?」
「我媽還不如志玲姐姐漂亮呢,你幹嘛守著她這一棵樹放棄了整個森林?」趙云瀾有些沒耐心地說,隨後他心情惡劣地低低哼了一聲,「輿論算狗屁,合法又是什麼東西?我想要的話,自己畫一張結婚證,大學路門口蘿蔔刻的各種公章,五塊錢一個,有什麼了不起的?」
趙父:「這跟你好好說呢,你那什麼態度?」
「……對不起。」趙云瀾沉默片刻,低下頭,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也許有一天,當你的荷爾蒙水平恢復正常,你會後悔自己現在的選擇,」趙父的語氣一直非常平穩,不徐不疾,讓人忍不住跟著他放鬆下來,一點也不會認為他咄咄逼人,這樣的態度反而更容易讓人聽進他的話,他說,「激情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東西,我也年輕過,明白那種感覺,但是我並不贊成太過艱難的愛情,你知道為什麼嗎?」
趙云瀾沒有回答。
「你看過《安娜卡列尼娜》嗎?」趙父用二十邁的速度,緩緩地開著車在空蕩蕩的街上走著,「安娜最後為什麼會死?當然,你可以爭辯說,她出軌的愛情是不道德的,而你們是正當的,這一點我也同意,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愛情,是一種非常堅韌、也非常脆弱的東西,也許受到阻撓和壓迫的時候,它會產生極大的力量,變成某種近乎偉大的感情,這也是為什麼它從古至今一直受到歌頌,可你得記住一句話:『打敗你的,永遠不是高山,而是你鞋裡的那顆沙』。」
趙云瀾沒吭聲。
趙父嘆了口氣:「艱難的愛情,可以靠堅強和不顧一切的付出扛過去,可是愛情總是要歸於平淡,你想過嗎?到那時候,你們看見對方的時候,激素的作用褪去,想起的不會是美好的怦然心動,而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受過的非難和痛苦,到時候你怎麼面對他,他怎麼面對你?你想過嗎?人就是這樣,不要覺得自己是例外,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愛吃的那家冰激凌嗎?」
趙云瀾緩緩地搖搖頭。
「你媽怕你長不高,不給你吃零食,你就對它日思夜想,還絕食抗議過,後來我出差回來,就想了個辦法——我一天三頓地帶你過去,每次都讓你隨便挑,每次起碼兩大盒,吃壞了肚子也不管你,帶你吃了一個月,後來一提起那家冰激凌店你就哇哇大哭,抱著門框也不願意去。」
趙云瀾勉強牽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趙父心平氣和地說:「現在你再好好想想,然後再跟我說,你覺得自己和那個老師這樣下去可以嗎?」
他這樣說話,沒有人會聽不進去,趙云瀾停頓了一會才接話,聲音依然是沙啞得厲害,他從旁邊拎出一瓶礦泉水,一口灌進了一半,這才慢吞吞地說:「我和沈巍其實已經認識很長時間了,算起來,其實從我剛工作那會就認識他,到現在也有不少年了。爸,我知道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世界上有一種人,不是那種你怎麼看怎麼好,怎麼閉月羞花,怎麼非卿不可、就想從此君王不早朝了,而是你覺得,要是你對不起他,你自己簡直就不是東西。」
趙父轉頭看了他一眼,趙云瀾靠在車座靠背上,眼睛半睜半閉著,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緣故,他本來就比別人寬厚一些的雙眼皮幾乎折成了三層,顯得格外的累。
趙父聽了,半天沒吱聲,好一會,才有些艱難地說:「那好吧,你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我也沒權利干涉你太多,如果你這麼想,那我也真的沒話好說了——改天有空,我在家的時候,你可以帶他再來家裡吃個飯。」
「謝謝。」趙云瀾說這話的時候,卻沒有多少高興的神色,他的眉頭一直輕輕地擰著,過了一會,他有些艱難地說,「爸,能陪我喝幾杯嗎?」
趙父看了他一眼,調轉車頭,把他帶到了一家本地人開的比較僻靜的小餐廳,打開酒水單,推到趙云瀾面前:「點吧,我買單。」
然後對服務員點點頭:「給我上一壺鐵觀音。」
父子兩個相對坐著,氣質上有一些微妙的相像,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誰也不吭聲,誰也沒打擾誰。
趙云瀾喝酒不上臉,喝得越多臉色越蒼白,在他面前的空瓶子已經過了兩個的時候,趙父按住了他叫服務員的手,回頭說:「給他拿一杯蜂蜜水——雖然有時候心裡不舒服可以喝一點,但我是你爸,我得看著你,別讓你酒精中毒或者胃穿孔。」
趙云瀾頓了頓:「還沒吃飯呢,再給我一盤炒飯。」
「現在能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了嗎?跟老師吵架了?」趙父問。
「怎麼可能。」趙云瀾艱難地笑了一下,「我早過了因為一點屁事跟人吵架的年紀了。」
趙父:「那是怎麼了?」
趙云瀾好一會沒言聲,眼睛盯著大理石的桌面,似乎把那些毫無規律的紋路看出了個花來,直到他點的水和飯都上來了,他的眼珠才輕輕地動了一下,低低地說:「很多事……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怎麼辦?」
趙父點了根煙,沉默了一會:「我可以跟你說說我的感受,我活到這個年紀,感覺人這一輩子,有四件事不能太執著,一是長久,二是是非,三是善惡,四是生死。」
趙云瀾抬起眼看著他。
「執著有時候是種美德,但是如果太糾結『長久』,你就容易患得患失,看不清腳下的路;太糾結『是非』,你就容易鑽牛角尖,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那麼多絕對是、或者絕對非的東西;太糾結『善惡』,你眼裡容不得沙子,有時候會自以為是,希望規則按著你的棱角改變,總會失望;太糾結『生死』,你的視野就小,這一輩子最高只能成為二等層次的人。」
趙云瀾默然不語地聽著。
「有些東西,經不起拷問,也經不起琢磨,更不值得深陷,我覺得你既然做了,就沒必要想對還是錯,你與其用這些東西折磨自己,不如想想以後怎麼辦,你說呢?」
趙云瀾聽完,二話不說,把一整杯蜂蜜水都喝了,然後鎮定地說:「飯我吃不下去了,要去吐一場,吐完你開車送我回去吧。」
趙父一路把他送到了樓下,沒上去:「那個老師在你家吧?人家沒準備好,我就不便突然上門了,你自己上去吧,等以後再約。」
趙云瀾背對著他,衝他揮了揮手,披星戴月地走了上去。
沈巍一直在等門,聽見鑰匙響,立刻走過去在他沒擰開鎖之前打開了門,趙云瀾看起來還算清醒,可是身上一股酒氣,抬腳就被門檻絆了一下,沈巍忙扶住他:「喝了多少?」
「沒事。」趙云瀾把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會,才衝他笑了一下,「我先去洗個澡……有吃的嗎?」
「……」針對趙云瀾自作主張地上崑崙,沈巍其實是有很多賬想和他算的,可是看著他可憐巴巴地按著胃的模樣,他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末了,沈巍只是嘆了口氣,「 那我去給你熱盤點心。」
趙云瀾在他頸子上飛快地親了一口,手伸進懷裡,摸出一根細長條的木頭盒子,塞進沈巍手裡,說了聲「禮物」,就轉身進了衛生間。
沈巍低頭打開木頭盒子,只見裡面是一根非常細的筆,木筆桿,下面不知是什麼東西的毛,乍一看,竟然是金燦燦的,拿在手裡沉重得有些驚人,寶光流轉,華潤內斂,豁然就是傳說中功德古木做的功德筆。
沈巍愣了愣,就在這時,衛生間裡的水聲之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沈巍嚇了一跳,趕緊把這聖器收好,走過去敲了敲門:「云瀾,沒事吧?」
趙云瀾家的浴室裡有個浴缸,浴缸上面裝了淋浴,有時間可以泡澡,沒時間沖一下也行。趙云瀾不小心把水溫開得太高,本來三分酒意,勉強清醒,被熱氣一蒸,頓時開始上頭,光腳踩在浴缸上太滑,他一個沒留神,直接五體投地,重重地栽進了浴缸裡,險些摔出個腦震盪。
滿眼都是晃動的金星,壓根沒聽見沈巍說什麼。
得不到他的回應,沈巍終於忍不住一把推開了浴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