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恆星的光芒被行星自身阻斷。
艾瑪修女來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姿勢居然沒有一點變化,但從小看著薩克斯長大的她一看就知道躺在床上的橘發年輕人完全沒有睡著,這個摸樣……是在鬧彆扭呢!而九號像座雕像一樣坐在床頭,看樣子是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這兩人……真是的。
艾瑪修女笑瞇瞇地拍了拍九號堅厚的肩膀:「我在教堂給你留了食物,你去吃完了再回來吧。我來給這壞小子換藥。」
「是,長官。」接受命令的九號離座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了機艙。
艾瑪修女慢慢坐到了床邊,也不戳穿那個裝睡的壞孩子。
倒是一直像在睡覺的老大先說話了:「老太婆,別再讓他靠近我好嗎?」
儘管他沒有轉過臉來,但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的懇求讓他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脆弱,只有在這個時候,艾瑪才會想起這個統領著整個28區的年輕人其實才剛到以母星年計算的成年期。
「怎麼了,孩子?」
薩克斯沈默了,過了一會兒,才悶著聲音說:「他摸我的頭。」
聽到他充滿孩子氣的回答,艾瑪修女笑得更溫柔,伸手過去撫摸像它們主人一樣頑硬的橘紅色頭髮,她的壞小孩總不願承認自己其實還是個孩子,認定了自己是個有承擔的大人,最最討厭就是把他當成小孩子般的安撫行為。
「他只是想安慰你而已。你也知道的,不是嗎?」
「……」薩克斯不想承認,然而他卻不想在艾瑪修女面前說謊,所以沈默了。
艾瑪修女當然瞭解這個表面硬派但其實內心彆扭的大男孩。
「很像……」
薩克斯忽然說出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艾瑪沒有追問,也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聆聽,不管這孩子想要說什麼,她都會每一句地聽進心裡。
薩克斯的語速很慢,像是需要回憶著,尋找著,拼湊著,卻始終無法清晰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一切:「真的很像……他的手摸我的頭的時候……以前有誰也經常這樣摸我的頭……那隻手很大也很有力……」
艾瑪修女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年邁而略帶混濁的眼睛裡是毫不掩飾的憐惜和慈愛:「我在救生艙裡找到你的時候你還那麼小,我還以為你不會留著對家人的記憶……他讓你想起了你的父親,是嗎?你總是拒絕去回憶,其實被親人愛著是一種讓人難以忘記的記憶,留著它,這將是你最大的財富。」
「誰把那個笨大叔當成父親啊?老太婆你老糊塗了吧?」薩克斯頓時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直接炸毛。
「不管怎麼說,你也該好好感謝一下他!他一直坐在這裡照顧你,而且還努力想要安慰你,不管做得對還是不對,可也算是煞費苦心。」捏了捏薩克斯的臉皮,不管這個壞孩子齜牙咧嘴的表情,「至少和他好好相處吧!雖然他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但我想他至今仍然對一直以來堅信的事實被否定而感到迷惘。」
「老太婆,你嘮嘮叨叨地想說些什麼啊?就不能簡單一點嗎?」薩克斯皺起眉頭,年紀大了的人就愛咬文嚼字,讓人完全聽不明白就對了。
艾瑪修女也不生氣,把急救箱打開取出繃帶:「好了,不跟你說這些!瞧你這壞小子,看看你的傷口,肯定又不聽話了吧?」
薩克斯可不敢告訴修女是因為自己想要抽煙而被拒絕繼而跟九號發生了衝突,只好老老實實地答應:「知道了啦,我會儘量跟那個大叔好好相處。」
人類身體的自癒需要相當一段時間,不過因為傷的並不是要害,所以過了幾天在得到艾瑪修女的點頭之後,薩克斯終於不必再被九號監視,離開了那張讓他再也不想多待的床。不過因為沒有完全痊癒,他還不能參加收集資源的行動,薩克斯把領隊的任務交給了上次扶他回來的那個叫安格斯的大個子。反正這幾天的任務只是對一些殘餘的資源做最後的翻找,危險程度並不算太高。
大夥兒都在幹活,薩克斯原本只是打算四處走走,但不知不覺就走出了居住區,來到了種植地。
種植地裡居然沒有其他人在,這個時間是兩顆恆星同時佔據天頂最高處的位置,地面溫度相當高,穿著厚重的防護服還要戴著結實的面罩,簡直就像把肉密封著燒烤一樣,聰明的人早就躲回去休息了,可是九號仍然蹲在地面上,身邊一摞的幼苗盆。
柔弱的綠色,捧在那雙從來只是握著剛硬的槍桿的手掌裡,帶著護目鏡的男人儘管看不見他淺色的眼珠,但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謹慎和鄭重,大概如果那小小的生命有感覺也會感受到被那份呵護。
看來大叔已經成為熟練工人了啊……
薩克斯忍不住從口袋裡拿了根煙,叼在嘴裡,是想點燃的,但想到點火時齒輪的摩擦聲可能打擾到認真工作的大叔,居然就只是這樣咬著湮沒有去點,一聲不吭地繼續站在那裡。
可是看著看著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那傢伙怎麼能把幼苗種得那麼整齊?!跟不遠處其他人種下去那些左歪右扭的苗株相比,筆直如同士兵隊列,兩株之間間距誤差不差過0.1吋的定位栽種是不是有點太可怕了啊?而且那雙手的動作,撥土挖坑、種下根部、扶泥埋實,每一個次都非常穩健,好像埋下去的不是幼苗而是炸彈!
沒有人看見咬著煙的28區老大的嘴角輕扯起笑的弧度。
他整個人往後靠到架起保護棚的一根歪斜的鋼架上,稀薄的大氣層即使在白天也能看得到外太空的星光,他曾經在那裡過嗎?
白顏色的內艙,簡潔實用的桌椅,各種奇怪的儀器,還有……隔離窗外漆黑又浩大的外太空。薩克斯記得自己總愛蹲在窗前,長時間地看著像漩渦形狀的星雲,然後就會有一隻大手從後面伸出來撫摸他的頭髮,他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摸樣,也不記得那個人的聲音,他只記得那隻手,很大很大,摸他頭的時候會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那個影子是父親嗎?
他不知道。他是在一個救生艙裡被發現的,是什麼原因要把一個幼小的孩童匆忙地塞進救生艙送進無人的太空,卻連一點救生艙所屬飛船的導航線索都沒有留下?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夠去查。
艾瑪修女的話忽然在他腦海中浮現,把大叔當成父親?是因為大叔也像我印象中的那個父親影子一樣比我高大強?因為他的手也像最愛摸我的頭的那隻手一樣有力?……靠!這他媽的是開什麼玩笑啊?!
忽然眼前一片陰暗,恆星轉到背面區了嗎?時間應該還沒到啊!
他一抬頭,嘴唇處被什麼掠過,叼著的香煙被抽走了。
「抽煙,是不被允許的。」
埋在面罩下的聲音低沈而帶著不容說服的堅定。
薩克斯居然有一瞬間晃了神,遮擋著陽光的身影魁梧高大,看不清楚面目,居然和腦海深處記憶中的影子一瞬間重合了。下一刻他像被蠍子蟄了般整個跳了起來:「你、你的活幹完了?」
九號點頭:「是。」在他身後只剩下一些空盆子,整整齊齊碼了十行的菜苗足以說明一切。
在對方的注視下,尷尬的28區老大一時間想不起自己到這裡來的目的:「老太婆……對,老太婆跟我說要跟你好好相處,我的意思是說,我來是……是想問問你最近怎麼樣?」
九號據實回答:「是,長官。最近的任務是平整土地、栽種幼苗、澆水施肥,已全部完成。現正等待下一步任務指示。」
薩克斯嘴角抽了抽,不過比起老太婆那些包含各種深意像誦讀聖經一樣的語句,大叔的話算是絕對精簡,不用浪費他的腦細胞。
「咳咳,看來你最近挺不錯的。」薩克斯習慣地去摸煙,但很快就領悟到不可能了,自己痊癒之前在九號眼皮底下的時候絕對是碰不得煙了,於是手轉換角度地隨意擦了擦褲袋,「老太婆讓我問問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不,長官。」
『你們是士兵,士兵需要做的就是執行命令,腦子裡不需要有任何除了任務以外的任何想法。』九號腦海裡浮起集訓營裡的教官幾乎每天都會重覆一次的話。
薩克斯想是不是自己表達得不清楚,於是改變了一下措辭:「嗯,我是說,你有沒有想做的事情?」
「不,長官。」
薩克斯忽然意識到些什麼,心裡有一瞬間變得柔軟,這個看起來只知道聽從命令完成任務的大叔,也許真的從來沒有試過有什麼事實自己想去做,而不是來自於長官的命令。
28區老大突然靈光一閃,他拉起九號:「跟我來,給你看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