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
正紅色的長服,以金線繡了九隻鳳凰,被燈光一映,美豔異常,鳳首在肩頭收線,拼湊出高傲的姿態,與頭上的十二龍九鳳冠兩相映襯。擁有三干余顆珍珠的長長珠串垂掛下來,舉手投足間,熠熠生光。滿室大紅,卻依舊壓不住她這一身華貴行頭。
姜沉魚端坐於恩沛宮中,從今日起,她就成了此宮的主人,後宮第一人。而她卻沒有絲毫歡喜之意,只是凝望著案頭的盤龍巨燭,時間長長。
雖是吉日,可惜天公並不怍美,從早上起就沒出過太陽。之前眾人還擔心會下雨,搞得大典不能進行,不過老天還算給面子,雲層重重疊疊,越堆越厚,但卻遲遲沒下。
想必到了午夜就會下雨了吧……姜沉魚淡淡地想著這個不相關的問題。
懷瑾和握瑜的笑聲由遠而近,從門外傳了進來,接著房門被推開,握瑜清脆如鈴般的咯咯笑道: 「皇后娘娘,皇上來啦!」
姜沉魚抬起頭,就看見了昭尹。
與她的一身正裝不同,昭尹依舊穿著日常便服,顯得很是隨意。
握瑜偷偷衝她擠了擠眼睛後便笑著退了出去。
昭尹走到榻前,將她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淺笑道:「好看。」
姜沉魚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昭尹隨手抄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坐下,幽幽道:「哎呀呀,朕的皇后今天,可真是好看呢……不過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臉上沒有喜氣。可是嫌朕來晚了?朕給你賠個不是,來來來,這杯酒就當是朕給你的謝禮。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說罷,將酒遞給她。
姜沉魚伸出雙手接了,默默喝下。
昭尹眼睛一彎,笑得越發親近了起來: 「這就對了嘛,喝點酒,你的瞼就有血色了。朕的後宮裡全是美人,但只有皇后你.最最聰慧可人,與你相處,如沐春風,最是愜意。」一邊說著,一邊往她湊了過去,伸出手輕柔地摸著她的臉頰,無限柔情蜜意。而他的聲音,也越發低柔了起來, 「自你進宮以來,朕還沒有好好地寵愛過你,今日良辰美景,我們……不應該虛度……」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的顫了起來。
昭尹看見了她的反應,笑得越發開心:「皇后在緊張?別緊張,朕會好好對你的……」
姜沉魚放下酒杯,開口緩緩道:「皇上……臣妾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等會兒再問好不好?現在……應該做些別的事情……」昭尹說著,伸手去解她的衣帶。姜沉魚並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只是睜著一雙亮如晨星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昭尹被那眼睛盯得不自然了,只得輕輕一嘆,鬆開了口:「好吧好吧,說來聽聽。」
「為什麼……皇上會讓我當皇后呢?」
昭尹眉毛一挑,又笑了,他退後幾步,順手給自己又倒了杯酒,一邊慢慢呷著一邊漫不經心道:「聯不是說過了,朕是在嘉獎你。」
「為什麼皇上要嘉獎臣妾?」
一連番的追問終於令昭尹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他停了下來,看著姜沉魚異常嚴肅的表情,啞然失笑,咳嗽幾聲道: 「好,那麼朕就告訴你。坦白說,朕真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女子——主動請纓要求當朕的謀士,此去程國也都表現得可圈可點,機智過人,但,那些都不足以讓朕感動。你可知道為什麼?」
姜沉魚搖頭。
「因為你擁有遠超旁人的資本。所以,朕不感動。」見姜沉魚露出迷惑之色,昭尹笑了笑, 「換句話說,因為你是姜仲的女兒。你一出生就擁有優於常入的條件,你父親的權勢和人詠,可以讓你很容易就辦到很多事情,所以,朕不感動。但是,一個像你這樣生於名門長於富貴一切都是倚賴家族所得的人,竟然敢跟父親決裂——這,才是真正讓朕動容的地方。」
姜沉魚的目光閃爍了幾下。
昭尹輕輕一嘆,聲音變得溫柔了起來:「你呀……你明明知道,離開你父親,離開你的家族,你在這後宮中就真的成了孤軍奮戰,再沒有靠山可以倚仗,沒有門路可以通達,甚至沒有親情可以惦念……這一切以你的聰慧,不會不知後果之嚴重。饒是如此,你還是捨棄了。昕以,當得知你捨棄家族的那一刻起,朕就對自己說,朕要嘉獎你,嘉獎這個做了世上最不一般的事情的女子。」
姜沉魚抿著唇,眼圈微微有些泛紅:「那麼皇上……為什麼會對捨棄家族的這種行為如此重視呢?」
昭尹的眉頭皺了起來 「沉魚,你究竟想問什麼。」
「是不是因為皇上自己也是受苦者,昕以感同身受呢?」
「砰」的一聲,酒壺被打翻了。昭尹一下子站了起來,盯著姜沉魚,表情嚴肅。
而姜沉魚,依舊坐在榻上,連睫毛也沒顫一下地繼續道 「皇上在奇怪?在恐懼?在想為什麼臣妄會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昭尹沉下臉道:「姜沉魚,凡事要有度!」
姜沉魚睜著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然後忽然笑了。她五官柔和,因此鮮少有太過尖銳的表情,但此刻唇角輕輕一揚,眼皮微微一耷,卻是笑得異常冷酷。而在那樣冷酷的笑容裡,豔若春花的紅唇扯出優美的弧度,一字字,儘是冰涼:「皇上,琅琊是誰?」
昭尹的瞼一下子變了顏色: 「你……你說什麼?」
「這個名字很少見的呢,我朝自開國以來,總共有一十三人叫這個名字,而這一十三人中,唯一能與宮廷扯上關係的只有一個,而且,是很了不得的一個。皇上……知道是誰吧?」
昭尹眼中閃過一道凶光,冷冷道:「姜沉魚,你究竟想做什麼?」
「做什麼?」姜沉魚雙足落地,緩緩地站了起來,長長的裙裾一下子覆沒了地面,她輕扣雙手,一步一步走過去,以一種皇后的姿態,平視著當今璧國最尊貴的君王,不卑不亢, 「皇上,今天可是黃道吉日呢,所以皇上選了今日為臣妾加冕,而臣妾,也選了今日,向皇上討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姜沉魚,昭尹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公道。」
「什麼?」昭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於是姜沉魚又說了一遍:「公——道——臣妄說的是公道。皇上不知道這是什麼?也對,皇上素來任性妄為,唯我獨尊,永遠只看得見自己的傷口,又怎會感應到別人的委屈呢?」
昭尹臉上閃過怒意,但很快就壓抑了下去,不怒反笑道:「好。繼續說。聯倒要聽聽,朕究竟是怎麼虧欠的『公道』二字!」
姜沉魚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微微一笑: 「好啊,那咱們就先從曦禾夫人說起吧。曦禾夫人真的很美呢,托皇上的福,臣妾得以出國遊歷,見到了各種各樣的美人。但她們通通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個曦禾夫人。」
昭尹「哼」了一聲。
「這麼美麗的女子,當然天生就該屬於皇帝的。所以,皇上派人玩了點兒手腳,讓她父親葉染欠下大批賭債,最後不得不把女兒抵押給了人販,再經由人販賣入宮中,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成了皇上的妃子。事後皇上怕風聲走漏,就把葉染給弄死了,從此,曦禾夫人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只能守著皇上一個人了。」
昭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按捺不住道: 「朕跟曦禾……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是我說的這樣,那是怎樣?皇上難道想說你們是真心相愛?」姜沉魚看著燈旁的昭尹,心裡對他失望到了極點, 「皇上,看看曦禾,看看她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真喜歡一個人,怎麼忍心她那個樣子?在她看見公子頭顱的那一刻,皇上沒有看見她瞼上的表情嗎?皇上覺得她是為什麼瘋了的?是你毀了她!是你毀了她和公子!」
「那叉怎樣!」昭尹一下子跳了起來,不顧形象地吼道, 「朕是帝王!帝王是什麼?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工臣,全天下都是朕的!更何況是一個女人!她是姬嬰的又怎麼樣?誰叫姬嬰不是皇帝?」
「為什麼姬嬰不是皇帝而皇上是,皇上不是最清楚的麼?」姜沉魚輕輕一句話,卻令得昭尹整個人重重一悸,然後,靜了下來。
昭尹喘著氣,坐回到桌邊的座位上,瞪著她,平復了許久才道: 「你果然是做足了功課的啊……好,那麼朕就看看你的功課究竟做到了何等程度,能打幾分。說吧,說啊!」
「姬嬰不是皇帝的理由很簡單——他天生心疾,叉有哮喘,他不夠健康,所以,姬家對這個孩於很失望,就把整個計劃後延了一年,等到你出世。」
燭光跳躍著,照得昭尹的瞼,明明滅滅。
姜沉魚深吸口氣,道: 「此間過程不再細說……」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幽幽響起.彷彿來自地獄的冤魂,帶著股刻入骨血的執念:「為什麼不細說?我也想聽。」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一個人影披著燈光,出現在視線之中。
銀白如雪的長發,高挑窈窕的身軀,她抬眼,星光為之遜色,她抿唇,萬物為之黯淡。
她就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對於曦禾的出現,昭尹自然是無比震驚,再次從倚上跳了起來:「曦禾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來?」曦禾嫣然一笑,抬步,進門,然後反手將門關上, 「當然是今夜一場大戲,作為主角之一,我不得不來。」
「你不是……瘋了嗎?」昭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就在一個時辰前,曦禾還用一副孩童般的表情睜著茫然的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喝藥,可這一刻,她就那麼施施然地、極盡風姿地走了進來,神色平靜,巧笑動人,堪稱絕世。
昭尹的表情一瞬間就變成了憤怒: 「你欺君!你竟敢裝瘋騙聯!你、你你和她聯合起來……」
姜沉魚輕輕一嘆: 「皇上你錯了。」
「朕錯什麼了?難道曦禾現在還是瘋的不成?」
「夫人現在確實沒瘋。但之前,她是真的……」
姜沉魚還待再說,曦禾已走過去,將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微笑道:「不必解釋,真真假暇,是瘋是傻,對現在來說根本不重要。我要聽的……是姬家的真相。」
輕輕一句話,又將室內的氣氛帶回到了原先的陰沉肅殺。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然後慢慢地、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不會有真相了。
你,說不出來,」他先指姜沉魚,後指曦禾, 「而你,聽不到。」
姜沉魚和曦禾都靜靜地望著他。
「還在等什麼?田九!」昭尹沉下了臉。
然而,屋裡靜悄悄的,除了燭花偶爾進眺,發出呲呲的聲音外,再無其他。
昭尹慌了:「田九?田九?田……」
「不用叫了,不會有人來的。田九不會來,羅橫不會來,外面的侍衛們,也都不會進來。」姜沉魚淡淡道。
昭尹顫聲道:「你、你把田九弄哪裡去了?」
「田九探親去了。」
「什麼?探什麼親?」
「皇上難道不知道,田九有一個兄弟?親兄弟。而且那位親兄弟,不巧也成了一名暗衛,並且最後,還被你指派給了我。」
昭尹面色陰沉道: 「你是說——師走?」
姜沉魚鼓掌: 「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住他的名字。」
「他不是死了嗎?」
姜沉魚莞爾一笑:「皇上真是信賴臣妄,臣妥說什麼就是什麼麼?」
「可是我明明也收到了師走死亡的暗報……」
姜沉魚笑容一斂,正色道: 「那是我故意安排的。」
「什麼?」
「師走為了救我,已或殘疾,這個樣子的他,若回到宮中,作為一個知道了很多不能洩露的秘密的無用之人,結局只有一死。因此,我求師兄故意設置或他重傷不治的樣子,瞞過了眾人耳目,將他送住一個安全的地方靜養。」姜沉魚說到這裡,又笑了起來, 「而在一個時辰前,我命人將耶個地址不小心透露給了田九知曉,所以這個時候,他應該趕去探望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吧。」
「胡說八道!什麼親人!暗衛沒有親人!他們唯一的親人就是朕!」昭尹暴眺如雷。
「那是皇上這樣認為的!」姜沉魚厲聲反駁,眼中失望之色更濃, 「正是因為皇上從來不為別人考慮,所以只當大家都跟你一樣冷血無情,連手足之情都不顧,甚至反過頭去殘害自己血脈相連的哥哥!」
昭尹被重重地打擊到,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喃喃地念了一句: 「哥哥?」
「是的。哥哥。姬嬰,是你的哥哥。」轟隆隆的雷聲,像是特意應和這句話一般響了起來,緊跟著,深秋的夜雨傾盆而下。
曦禾的眼淚也一同滑下,柔弱的身軀搖了幾下後,踉蹌著跌在了錦榻上。
也許,唯一鎮定的只有姜沉魚,但她縮在袖裡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畢竟,她現在要說的,乃是璧國最大的秘密,牽涉之廣,干係之重,可以說是古往今來,前所未有。一旦洩露,後果不堪設想。
劈劈啪啪的雨聲裡,她的聲音宛如纏繞在水底多年的水蓮,掙紮著盤旋著終於浮出了水而: 「很久很久以前,關於姬氏家族,就流傳著這樣一個秘密——姬家有『連城璧』和『四國譜』,這兩樣東西,可以令這個家族永遠在朝堂之上佔據著一席之位,立於不敗之地。但是限久很久以來,誰也沒見過這兩樣東西。我爹自從成為右相,就一直試圖尋找這兩樣東兩,好把姬氏搞垮,但浪費了大批的財力人力後,依舊一無聽獲。而到了圖璧四年,他覺得萬事但備,不再忍耐,開始對姬嬰……下了手。」
室內靜悄悄的,聽話的兩個人固然是詞窮聲啞,而說話的人,更是心神俱碎。
有時候,姜沉魚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留在這個軀殼裡支撐著她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不然的話,如何解釋她為什麼竟然能將這麼可怕的故事,說得如此平靜?平靜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我爹一方面暗中收買朝中重臣,尤其是翰林八智,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機,由他們出面去詆毀姬嬰,另一方面則與衛玉衡設局等姬嬰入甕。最後他成功了,他用了很不入流但卻直接有效的方法,弄死了一代名臣。而我所驚訝的是——為什麼皇上竟然會容忍他做這種事情!容忍他砍掉自己最強有力的臂膀!姬嬰是皇上最信任也最寵愛的臣子不是麼?」姜沉魚說到這裡,目光從昭尹身上轉到了匍匐在榻上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的曦禾, 「這時我又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曦禾夫人,曾是姬嬰的情人。是被皇上刻意從姬嬰手上搶走的。就像當年強行讓我入宮一樣。」
曦禾勉強著笑了笑,但唇角還沒揚起,就變成發不出聲音的一記嘆息。
「為什麼?為什麼皇上一面重用姬嬰,一面卻搶他的女人?為什麼姬嬰分明對璧國上下來說不可或缺,但皇上卻仍是同意殺了他?這一連番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我寢食難安,思緒萬千。幸好……我沒有等得太久,很快,老天就給了我答案。就在太后病逝的那一晚……」
「太后?是太后告訴你的?」昭尹一下子激動了起來。
「太后彌留之前,只有我一人守在床頭,她把我錯當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叫琅琊的人。而琅琊,就是姬嬰的母親。」轟隆隆,又一道霹靂劃過,映得窗戶都亮了一亮。
姜沉魚看著曦禾,輕輕道: 「圖璧三年三月廿九,夫人對這個日子可還有印象?」
曦禾像被勾起了什麼恐怖的記憶一般,渾身顫抖著,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
姜沉魚臉上浮起難言的一種憐憫: 「夫人肯定有印象的。因為那一天,夫人在杏子林中,等了姬嬰整整一夜。而他沒有來。」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曦禾的聲音極其沙啞,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逼出去的。
「他之昕以沒有來,是因為……他被人出賣了,來不了。」姜沉魚咬住下唇,緩緩道, 「而這一切,都要從二月初十那天公子的母親離世開始說……」
轟隆隆,電閃雷鳴,打閃的光照透過窗紙,彷彿連牆壁也跟著裂開了一般。
也將故事帶回到了圖璧三年的二月初十。
那一夜,琅琊病重,姬氏眾親全都雲聚一堂等候消息,她誰也不見,只是將姬嬰叫了進去……姬嬰走進只點了一盞孤燈的寢室,聞著滿室藥味,縱然他一向沉穩內斂,也不由得眼眶媼紅。
正要點燈,病床上的琅琊開口道: 「不、不要燈了……我怕亮。」
姬嬰連忙停手,走至塌旁,握住母親枯瘦的雙手,輕喚了一聲: 「娘。」
「嬰兒……你來了。」
「是的娘,我從華河趕回來了。」十日前,他陂昭尹派去修建河防,剛到華河,就收到噩耗,又匆匆回返,因此,一身風塵,臉也沒洗,衣服也沒來得及換,極盡憔悴。
但琅琊看著他,卻像是看見了世上最心愛的東西一樣,伸出雙手捧住他的瞼,充滿感情地呼喚道: 「嬰兒……我的,好嬰兒……」
「娘,我在。我會一直在這裡。」
「你答應為娘一件事。」
「十件、百件,我都答應您。」
得到兒子的保證,琅琊笑了,笑容裡,卻有很多難言的遺憾與酸楚: 「你……可知,為什麼我要你盡心盡力地輔佐昭尹?」
姬嬰一旺,答道: 「因為……他娶了姐姐。」
琅琊搖頭。
姬嬰又道: 「因為他是個好皇帝。」
琅琊輕輕一嘆: 「因為……他是你的弟弟。」
轟隆隆,大雨滂沱,將世間萬物肆意洗刷。
姬嬰的睫毛揚起,復又垂下,再揚起,瞳仁裡,這才露出丁一丁點兒震驚的影子。琅琊看著他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你果然是被教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我很滿意。」
姬嬰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 「我……可不可以問……為什麼?」
「當然可以,因為我一定要告訴你。因為,圖璧……原本就是我們姬家的天下!」
轟隆隆。
微弱的燭光照耀著垂危之際的琅琊,歲月已將她原有的美貌和健康侵蝕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但卻補償給了她一雙智慧的眼睛。
琅琊,鐘尚書之女,少女時豔冠京都,嫁於鹿鼎侯姬夕為妻,夫妻情深,相守一生。若要用族譜來記載此人,可能只有這麼一句,但對於整個姬家來說,她卻才是真正的功臣。
她嫁給姬夕的時候,姬夕不過是個空有名頭庸碌無為的侯爺,姬氏家族內部混亂,勾心鬥角。原本第一的土族地位也被逐漸瓜分,被王薛姜三族取代。
她嫁進姬家後,以鐵腕政策治家,耗費十年的工夫,令一盤散沙的姬家重新凝聚起來,最終得以與四大士家平起平坐。因此,族內眾人全都唯她馬首是瞻,對這位當家主母無比欽佩。如今,她生命垂危,昕有人都趕來探望,等著她的臨終遺言,反而無視了真正的主人姬夕。
她嬰自小受她教誨,雖被告誡要獨立自主,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但對於母親,仍舊是言聽計從。也因此,無論從母親之口說出什麼話來,他都不會太驚訝。
所以,當琅琊說出這麼一句足可引起朝野動盪、大逆不道之極的話時,姬嬰也只是目光微閃,眉頭微蹙,定定地看著她。
「你小時候一定聽說過連城璧和四國譜的事情。」
「是。」
「那麼,你覺得咱們姬家真的有這兩樣東西嗎?」
姬嬰搖了搖頭。
「事實上,咱們,是有的。」
姬嬰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太祖皇帝季武開國之際,與咱們的先祖是結拜兄弟,因此許了姬家永世的侯位,但事實遠不止此——太祖無法生育,沒有子嗣,出身草莽最後成就一代霸業的他,也沒有其他親戚。所以,他與你先祖商議過後,從姬家抱走了一個剛出世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後來的慧帝。雖然此事對外做了保密,但太詛臨終之際,將真相虧知給了慧帝,自那以後,慧帝重用姬姓臣子,令姬家一時風光無人能及。」
雷聲裡,琅琊緩緩道來,聲音雖然虛弱,但語調沉穩,極具信服力。
「慧帝臨終前,將這個秘密傳給了孝帝。孝帝又傳給了檀帝。檀帝傳給了先帝。因此,此秘密對於皇族來說,一直是心知肚明的。昕謂的連城璧,其實指的就是這一點皇家血脈,只要璧國仍存,就沒有我們姬氏淪亡的道理。但是,先帝……去違背了承諾。」
說到這裡,琅琊冷冷一笑,笑容異常冷酷。
「因為,他太喜歡王家的那個女兒了,喜歡到,都忘記了自己原本應該姓姬!」
荇樞登基後,定年號嘉平。嘉平六年,王氏小女臻姬入宮,原本只是小小一位美人。但荇樞對她一見傾心,恩寵備至,一步步地從美人封到貴人,再封到了皇后嘉平九年,王氏誕下一名皇子,就是後來的太子昭荃。
「王氏得寵之際,整個王家都跟著雞犬升天,尤其是王父,掌握著璧國七成的權力,對姬家進行打壓。你父懦弱,毫無主意,最落魄時,除了侯爺這麼一個封號外,沒有任何實權。我眼看著姬氏沒落,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因此,從姬家重新送一位繼承人上位,就成了非常急迫的一件事情。當時我正好懷了你,昕以,我原本的打算是送你進宮,但沒想到,你一生下來便有心疾,幾乎夭折。大夫說,若不能好好調理,連三歲都活不到。我一時心軟,就捨不得將你送走,更何況在王氏專權之下,若宮中有其他皇子出世,是會受苦的。就這樣,我又等了一年。嘉平十一年,我有了昭尹。」
姬嬰忍不住問道: 「所以,你對先帝進行逼挾,讓他不得不承認了這個兒子?」
「沒有。我怎敢威脅先帝?我只是收買了他身邊的太監,安排先帝有了一場湖邊聽歌的豔遇而已。但當時荇樞所有心思都在臻妃身上,雖然臨幸了那名宮女,可轉頭間就忘了。不過沒有關係,十年後,我自會提醒他想起來。為此,我對當時不受寵的雲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許諾,只要她收養尹兒,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就等尹兒出世,可冷他剛出生,我都沒來得及好好抱抱,就被匆匆送進了皇宮,過了十年的苦日子……」琅琊說到這裡,眼淚漣漣, 「我對不起他……但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咱家當時,一個能光耀門楣的人都沒有,文不成武不就的,科考落榜也就罷了,外出打仗,鎮亂平反,也都是王家去的……所以,我手頭唯一的王牌就是慧帝的那點血脈,我也只能用這種辦法了。」
姬嬰心中唏噓,但瞼上依舊平靜,伸出手輕撫母親的頭髮,動作極盡溫柔。
琅琊抓住他的手,欣慰一笑: 「幸好,你後來一點點地長大了。我用盡昕有心血栽培你,而你,也完全沒有辜負我的期待,比我想像的還要出色,娘親我,真的……真的為你感到驕傲。但是,你越出色,獲得的讚美越多,我對尹兒的愧疚就越多。因為怕王家察覺,所以那十年裡,我愣是沒有幫他一次,而十年後,當時機或熟我示意太監將他領到荇樞面前,聽說他連字都不認識時,我的心,就像被無數刀割一般,痛得無以復加……所以,嬰兒.我要你答應母親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此生,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你都要保護你弟弟。要全心全意地幫助他、輔佐他,把娘和姬家所虧欠他的,通通補償給他!」
琅琊注視著自己這個被外界號稱白澤轉世的、文才武功見識智謀無不超凡脫俗、孝順謙恭從來對她沒有半個不字的兒子,縱然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仍一字一字、異常嚴肅地問道:「你……能答應嗎?」
是了。是多少年前的暴雨之夜。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昭尹……竟然……是他的弟弟……親弟弟……而所謂的連城璧,竟然不是真金白銀的財富,而是皇家血脈……若非他身在局中,必須要知道真相,否則再怎麼荒誕離奇天馬行空,恐怕也不會想到,世上竟然有這種事……面對垂危的母親,面對有關整個家族甚至整個國家的秘密,姬嬰……屈服了。
他也只能,選擇屈服。
「孩兒……謹記母親教誨,終我一生,必全心全意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琅琊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一直吊著的那口氣,也慢慢地散開了。
姬嬰忽然想起一事,抓住她手急聲道: 「等等,娘!皇上是我弟弟,那他怎能娶姐姐為妻?」
「你姐姐她……已經……」琅琊的瞳孔開始渙散,接下去的話,便說得幾不可聞, 「……了……」
「什麼?娘!你說什麼?姐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娘!你醒醒!你醒醒!娘!娘……」始終謹記教誨要求喜怒不形於色的姬嬰至此終於崩潰,急切地抱住母親,想從她口中再多知道一些,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琅琊的手無力地掛了下來,停止了呼吸。
二月初十,大雨,姬氏主母琅琊,薨。
「姬忽怎麼?」聽到這裡的曦禾,也按捺不住心頭的震驚,從床上跳了起來。
「姬忽怎麼了……」姜沉魚複述到這裡,轉頭瞥了昭尹一眼, 「我想,皇上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個吧。是不是?皇上。」
昭尹在姜沉魚講述琅琊臨終前的遺言時,一言不發,彷彿整個人都已經麻木了一般,此刻聽到姜沉魚問,也只是冷冷一笑: 「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那麼何必要我來說。」
「好。那麼就還是我說。如果我說錯了,還請皇上更正。」
昭尹冷哼了一聲。
姜沉魚轉向曦禾:「夫人,你見過姬忽嗎?」
曦禾搖了搖頭:「我認識小紅……姬嬰的時候,姬忽,已經嫁了。」
「那麼你入宮後呢?」
曦禾嘲諷地美了笑:「入宮後,我連自己都不見,更何況是見別人。」這話雖然說得諷刺,卻是實情。曦禾入宮後,終日裡尋歡作樂、醉生夢死,恐怕是是連自己都忘卻了。
「和你一樣,我也沒見過姬忽。」姜沉魚又將目光轉向了昭尹, 「這位名揚天下的貴嬪,始終活在別人的傳說之中,這宮裡頭真正見過她的人,我查過了,一個都沒有。皇上,你說奇怪不奇怪?一個皇妃,竟然誰也沒見過。一個皇妃,還可以不給太后請安,不參拜皇后。就算他們姬家權勢再大,這樣的行徑也太過奇怪了吧?」
昭尹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根本不給予任何反應。
姜沉魚淡淡一笑: 「於是我就派人她從入宮前開始查。姬忽是姬家的長女,相貌平凡,但天資聰慧,寫得一手好文章。那篇《國色天香賦》我也看了,的確是讓人驚而銷魂的佳作,也難怪皇上一見傾情,當即去姬府提親。怛現在看來,那倒更像是一場作秀了,要讓一個無依無靠出身卑微的皇子,最快地得到權勢——還有什麼比娶大臣的女兒更快捷?而從嫁給皇上那天起,姬忽就再沒有存外人而前露過面。甚至……九月廿五,連淇奧侯下葬,她作為親姐姐,淇奧侯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也沒有到場。」
「是啊,這是為什麼呢?」曦禾忍不住追問。
「為什麼啊……我也想知道呢。沒辦法,既然人不來就我,只能我去就人。但我不敢去端則宮.第一無船,第二太過招搖,宮裡頭耳目眾多,萬一被皇上知曉了,我豈非就前功盡棄?昕以,我只好拜託薛采,幫我去姬家走了一趟,到姬忽曾繹的閨房,帶了她的詩稿給我。這一拜讀,我吃驚地發現,一篇號稱是八月初二那天姬忽醉後狂草寫就的《長央歌》,落款竟是嘉平廿六午。」
「你的意思是那文章是她五年前寫的?」
「是。」
「怎、怎麼……會這樣?」曦禾驚呆了。
「姬忽的才名是伴隨著無與倫比的傳奇才變得那麼難以企及的。但事實上,真要說到天下第一,有才的人還是比她多的。她強就強在讓一個帝王都為她傾倒了。世人最擅長的就是跟風,既然皇上都說好了,他們能不跟著說好嗎?昕以,但凡有她的文稿流傳出去,都被爭相抄錄。可細究起來,她流傳在外的文稿並不多,加起來也不到十篇。在出嫁之前的,除了《國色天香賦》,就沒有別的了。但薛采帶來的詩稿說明了一個事實——她婚後流傳出的那些文稿,是她出嫁前寫的。也就是說,她出嫁後,再也沒寫過東西。再結合種種詭異的現象,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說出了答案, 「姬忽已經死了。」
曦禾驚呼出聲:「什麼?」
「姬忽是皇上的親姐姐,她不可能真正地嫁給皇上,而且,如果衛玉衡沒有撒謊的話,他與姬忽本該是一對兒。姬家為了奪回昔日的榮耀,為了成全新的帝王,所以,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轟隆隆——窗外的風雨,像沒有明天一般的肆意凌虐著,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脆薄的窗紙,讓人覺得下一刻,它們就會破紙而入。
寒夜如此徹骨,而室內的三個人,久久不言。
突然的,一記輕笑幽幽地響了起來,接著,變成了冷笑、嘲笑,最後放聲大笑。
姜沉魚和曦禾一同抬眼望過去,就見坐在桌旁的昭尹笑得五官扭曲,極是可啼。
曦禾不禁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一個愚蠢無知,一個自以為是,所以演的這出逼宮戲,拙劣荒誕,真是好笑啊好笑!」
曦禾面色微變,有些亂了: 「你說什麼?」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逕自盯著姜沉魚陰笑道: 「姬忽已經死了?真虧你能異想天開出這樣的橋段出來,真是太好笑了。真當這滿宮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當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姜沉魚並不慌亂,依舊神色鎮定,目光清明,淡淡地開了口: 「那麼你告訴我,姬忽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厲害麼?連連城璧的秘密都挖出來了,那麼四國……」昭尹突然收口。
但姜沉魚沒有放過他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 「四國譜?姬忽難道與四國譜有關?」
昭尹緊緊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盯著跳躍的燭光,默默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悠然一嘆,道: 「我明白了。」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 「明白什麼了?」
「我有一個一直未能解開的疑惑,現在,終於明白了。」姜沉魚說著瞥了昭尹一眼,揚唇一笑, 「還真要多謝皇上提醒啊。」
昭尹的臉變得很難看。
曦禾追問: 「你到底明白什麼了?」
姜沉魚直起身來,以嫣紅的燭光為背景,以窗外的風雨為配樂,揚起她流金瀉玉的長袖和裙襬,盈盈而笑: 「我明白了一個事實——既然連城璧可以是一個人,那麼四國譜,為什麼就一定要是書?」
最後一句話,迴響在空蕩蕩的皇后寢宮內,又一記霹靂閃過,照得昭尹的瞼,極盡蒼白。
「我父收買翰林八智時,並不知道姬嬰和皇上原來是親兄弟這個秘密。因為他只能裁贓姬氏貪污禍國,並蒐羅了一大堆國庫錢財不知所終的證據,他以為,他是憑藉那個強有力的證據令皇上動搖的。但事實是否如此呢?」
姜沉魚眼底淚光閃爍,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悲慼起來。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賑災之時,為了錢他可以說是想破了頭顱.他一開始的目標並不是欺詐關東山,而是從姬家拿錢。可是,最後的事實是——姬家沒有錢。不僅如此,它還沒有權。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這個王、薛兩家都已消亡,姜家韜光養晦、姬氏一枝獨秀的現在,他們,竟然無權也無錢?怎麼可能?經過一番徹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為。他與琅琊不同,琅琊為了復興姬家,無所不用其極,甚至縱容族人弄權枉法,最後雖然令得姬家重新輝煌,但內部也干瘡百孔,污穢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後,開始逐步清理門戶,因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風平浪靜,沒什麼人祭覺得到,等人們察覺出來時,已經被紛紛撤了官職丟了權力——這,就是姬嬰。」
昭尹發出一聲嗤笑。
姜沉魚直直地凝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道:「皇上,你說我與家族決裂的行為讓你非常感動,那是因為你從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縱容我父除去姬嬰之日之時,你等於,也和姬家徹徹底底地決裂了。」
「我為什麼不能與它決裂?」昭尹眼中露出極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憑我身體裡流的是姬家的血嗎?真是可笑!琅琊,好個偉大的當家主母,為了家族,居然犧牲自己的兒子!十年!我在鳳棲湖旁那個荒廢的小屋裡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盡屈辱!是誰讓我變成那樣的、又是誰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運安排好的?好,既然他們推我坐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就該承受相應的後果。他們以為我會感恩,報答他們?做夢!我之前羽翼未豐,所以還得倚仗姬嬰,但現在不一樣了,天下都是我的!權勢也都是我的!我所受過的苦難,我要一點點地討回來。區區一個姓氏算什麼?生了我卻沒有養育我的父母算什麼?本該走我的路卻被他僥倖逃過一劫的哥哥算什麼?通通通通算什麼?算什麼?」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姜沉魚看著昭尹嘶喊,也不勸阻,就那麼淡淡地看著。
昭尹……當年是不是也對姬嬰說過同樣的話呢?存他決意搶走曦禾時,當姬嬰得知消息後沖人皇宮找他對質時,是否,也是他的這一番話,令得姬嬰最終心如死灰?
人,與人,果然是……不一樣的啊……
有那樣的公子。
也有這樣的帝王。
姜沉魚忍不住苦澀一笑,低聲道:「是啊。因為太過痛苦,因為太過沉重,因為與他們的意見相左、道路不同……我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捨棄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佝私舞弊的行為,明明最討厭貪財好色的陋習,但因為那些都是他的親人,所以,他默默地將重擔接了過去,堅持著,沒有放棄,並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變了冢族……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後一句話給擊中了。
「既然姬家沒有貪污,那麼國庫的錢哪裡去了呢?」姜沉魚將話題重新轉了回來, 「九月廿一,我在鳳棲湖竟然看見了從端則宮中劃出來的一隻船,船上有兩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麼?翁老來過皇宮?」曦禾又是一驚。
「我當時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言睿會不聲不響就進了宮?為什麼言睿進宮後不找身為舊識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則宮?為什麼言睿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是在給公子做法事那天回來……我怎麼也想不通。現在看來,卻是我當時太過關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當時小舟上,有第二個人。但因為她當時操著槳,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為是端則宮的宮女,就沒放在心上,現在才知,大錯特錯——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魚轉向昭尹道, 「我說的對不對?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姜沉魚於是繼續道:「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連城璧都可以是人了,為什麼四國譜就一定要是書呢?國庫的那些錢去了哪裡?皇上身邊像田九這樣的暗衛可不少,是誰在替皇上訓練死士?是誰在遍佈情報網,讓江都九月十九發生的事情,在兩天後就專到了帝都?當把這一切連起來後,一個答案,就變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顫聲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圍譜?」
「確切來說,是言睿。姬忽,也許是他的弟子,也許是他的情人……這個現在還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 「怎麼?這世上還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麼?皇后不是無所不知麼?」
姜沉魚沒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靜地回答道:「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查出來。」
昭尹再次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不再理睬他,而是轉向看曦禾:「我繼續說,告訴你三月廿九那天,為什麼公子,沒有赴約。」
她終於說到了曦禾最在意的問題.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起來,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看見這個樣子的她,姜沉魚心中暗暗一嘆,分不清自己是憐惜多一點,還是哀傷多一點。只有一點很肯定,造化弄人,命運經常會很殘酷,無論是對她,對曦禾,還是……對姬嬰。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宮看見了你,然後,他就決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當日的話語於此刻在腦海中重現,跟姜沉魚的話重疊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得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你當時很專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怛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時也知道,你和姬嬰的關係,所以,他故意將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聯要他兒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訴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驚失色,堅決不允。因此,他連夜寫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給你,約你於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視線一下子朦朧了起來,淚水湧上來,將眼前的一切儘教遮掩。
而姜沉魚心中也極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傾吐當年舊事時的表情,她一點兒都沒有忘記,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就那麼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我對不起公子!娘娘,我對不起我們家公子啊!」崔氏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胸膛,一邊痛哭道, 「公子信任我,讓我去給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來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樣帶著曦禾姑娘遠走高飛,拋下我們一大家子的人於不顧……於是,回到府裡後,我就去暗中監視公子,看見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竅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訴給了老爺!嗚嗚嗚……」
聽到這個消息的姜沉魚雖然心頭無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 「崔管家,你先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說……」
「我不起來!我不起來!我做了那樣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對我的信任,強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崔氏抬起滿是眼淚的老臉,哽咽道:「我告訴老爺後,老爺就讓我把當時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來,他們連夜開了個會。而他們開會時,公子跪在祠堂裡,看著老夫人的牌位,一動不動,就那麼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時時,他終於站了起來,我知道他這是要走了,就連忙去通知老爺他們。所以,當公子從祠堂裡走出來時……」
當姬嬰從祠堂裡走出來時,先是看見了一點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風很大,火光搖搖晃晃,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然後,第二點光,第三點光……無數點光,先後出現。
光源們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終於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臉。
姬嬰驚呆了,他不禁後退了一小步,看著院子裡一個接一個走過來的人,他們全都拿著火把,靜靜地望著他,每一雙眼睛,都彷彿在無聲地指責他。
而人群裡最初出現的那個人,慢慢地朝他走過來,一步一步,好生蹣跚。那人走到跟前,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一撩衣擺,屈膝跪了下去。
姬嬰連連後退,雙目赤紅地看著那個人,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跪下去的那個人,是姬夕。
足他的父親!
是他老邁龍鍾、百病纏身的老父親!
他的老父親,就那麼一邊拿著火把,一邊仰起瞼來,開口,每個字都像一把刀,柔軟卻致命:「嬰兒,你,不能走。」
「撲通——」
「撲通——」
「撲通——」
雙膝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
姬嬰驚恐地轉身,就發現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烏壓壓的人頭,和跳躍的火光兩相映襯著,那場面極其震撼,也極其的……傷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時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人同時跪在地上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個骨血相連的親人們同時跪在地上呼喚,又是怎麼一個景象?
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永遠無法想像。
那是一場兵不血刃的毀滅。
毀去了一個因對官場心灰意冷、想要帶著情人遠走高飛、遠離紛爭的少年。
夜風淒冷。
春寒料峭。
姬嬰站在漫天的火光和烏壓壓的人頭中間,身後,是擺放著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脈相承的至親,而離此地數十里外的杏林中,一無所知的少女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他抬起頭,仰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然後,一點一點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嬰兒?」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喚他都已經聽不見,他只是笑,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然後用一種有些迷離有些困惑有些淒涼又有些哀痛的聲音,輕輕地問了老天爺一句話:
「只因為當年送走的那個不是我麼?」
這句話不完整,少了半句,但無論另外半句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公子問完那句話後,就筆直地向後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們嚇得連忙把他抬進屋,那時他心疾發作已經昏迷不醒了,然後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終於醒了,我們很高興,可無論跟他說什麼,他都不回應。他就那麼直直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句話都不說。」崔氏說到這裡,眼淚又是一陣洶湧, 「就在他昏迷的那幾天裡,我聽說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錢,沒辦法就把女兒給賣進了宮裡頭。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沒有告訴老爺,公子就帶著曦禾走了,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為什麼要去告密啊?為什麼啊?雖然公子後來半句責怪的話都沒對我說,但我知道,他心裡肯定在恨我,我對不起公子,我對不起他……」
嗚咽的哭聲,從崔氏身上逐漸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漸清晰。
姜沉魚眨一眨眼,自己原來還站在恩沛宮中,講述這段對她來說最心亂如麻的過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個,卻已不是愧疚終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場爭鬥耽誤了終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頭,就像曦禾瘋了那段時間裡,無數次撫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將頭埋入她懷中,哭得泣不成聲。
姜沉魚輕輕道:「所以那天公子沒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諒他吧。」
曦禾,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往她懷裡埋得更深了些。潮濕的水漬順著衣料很快擴散開來,姜沉魚看著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著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淚,才能連她的衣服都給濕透了?
而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著自己的兩個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滿是惡意: 「很痛苦吧?很憤怒吧?哭吧。盡情地哭吧。反正你們也只能哭了。朕是搶了姬嬰的女人,怎麼著?朕就是要他死,怎麼著?朕就是忘恩負義,誓要與姬家劃清界限,怎麼著?你們知道了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魚長長一嘆。
昭尹聽了越發得意:「如今,所有的絆腳石全部剷除了,聽有的權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順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訴你們,朕不但要成就璧國的皇帝,等時機成熟了,還要吞併其他三國給你們看看!聯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將會是第二個始祖!朕……」
正喊到這裡,突然面色大變,摀住胸口,滿瞼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結果卻是整個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腳軟綿綿的,竟然使不出絲毫力氣。
昭尹震驚地瞪著姜沉魚,嘶聲道: 「你對朕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做了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對你做了什麼?」說話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魚懷中哭泣的曦禾,只見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開姜沉魚,將臉龐轉了過來。欺霜賽雪的肌膚,令得她的眉眼顯得更加深黑,黑白兩色,在她瞼上拼湊出極致的一種美麗,那美麗勾魂攝魄,也徹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麼?」
「臣妾的那些藥很好喝吧?皇上對臣妾真好,臣妾昕有的藥,呈上都先嘗一口,然後再喂臣妾……」曦禾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一步步地朝昭尹走過去。
昭尹連忙用雙臂撐著自己往後退,嘴裡驚恐道:「藥?什麼藥?」
「皇上忘了?臣妾這些天來所服食的那些藥啊。」
「藥、藥怎麼了?怎麼了?」
曦禾語音悠然,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藥裡有毒。」
「胡、胡說!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妄也喝了,如果臣妄不喝,皇上怎麼會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幹什麼?」曦禾抬起頭,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頭,用一種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溫柔的目光,凝望著昭尹道, 「皇上不是很喜歡臣妾嗎?皇上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麼多煞費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動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捨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決定帶皇上一起走。皇上,你願不願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說著,俯下身湊了過去。
但昭尹卻越發驚恐,雙腿亂瞪地想把她踢開: 「滾!滾!不要靠近朕!不許過來!不、不要……」
曦禾從懷裡取出一顆藥丸,用誘哄般的口吻柔聲道: 「皇上不要怕,這是最後一服藥了,只要吃下去,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來,和之前一樣,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滾開!滾開!你這個瘋子!瘋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會……放開我我……」昭尹拚命掙扎。
曦禾臉上被他打了幾下,身上也被踹了幾下,卻像是毫無痛覺一樣,不以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 「看看,這就是所謂的喜歡。皇上,你對臣妾的喜歡,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滾開!你快滾開!來人啊……來人啊……」昭尹嘶聲大喊,但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卻不像他所預想的那樣高亢,反而啞啞沙沙,幾不可聞。
一旁的姜沉魚將這一幕看在眼底,只覺世事嘲諷,莫過於斯,而世事悲涼,也莫過於此。
昭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曦禾?他是為了報復姬嬰,所以才故意搶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讓曦禾當皇后。而且,曦禾瘋癲的那段日子裡,他所表現出的關懷和悲傷是那麼的真情流露,若說是裝出來的,她絕對不信。可如今,生死關頭,本性暴露無遺,他,還是那個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寵,全比不過權力和江山。
昭尹,最愛的,只有他自己。
昕以,他這段日子以來對她的好,也不過是帝王的一時心血來潮罷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內疚。
想通了這一點的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開口道: 「別鬧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田九最多離開三個時辰。我們要趕在他回來之前,處理完此處的一切。」
曦禾停下了笑聲,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將那顆藥丸塞了進去。昭尹拚命掙扎,但無奈手腳無力,只是枉費力氣而已: 「你,你……你給朕吃的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一夢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魚, 「皇上沒有聽說過這種毒藥?也是。這是江晚衣最新研製出來的一種毒藥,還沒來得及知會皇上。顧名思義,眼下此藥後,人的肢體會慢慢變得麻木,腦袋也逐漸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樣。你不會死,你會一直活著,但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沒錯,這些天來,我吃的,就是這種藥。因為每次的份量很小,昕以察覺不出來。吃這種藥的人,有很長一段潛伏期,在這期間,只要不喝酒,就與常人無異。而一旦喝酒……」曦禾說到這裡,掩唇笑, 「就跟皇上現在這個樣子一樣……渾身都痛,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不過沒有關係,你很快就不會痛了。不但不會痛了,而且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你……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賤人!竟然聯合起來一起對付朕!你們……」
昭尹氣得目眥盡裂。
曦禾突然沉下瞼,惡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和小紅分開;如果不是你,我不用進這個鬼地方來;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會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如此痛苦……我的一輩子已經完了,陪你耗著了,我已經認命了……可為什麼,為什麼你連小紅也不放過?」曦禾說著,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邊哭邊道, 「你把小紅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他是你的親哥哥!他把我和沉魚都讓給了你!他為你盡心賣力,鞠躬盡瘁,他可沒有半點兒對不起你!你憑什麼恨他?就因為他從小有病所以沒有進宮當皇帝嗎?所以,當九月廿一,從端則宮傳來的那段梵樂,喚回了我的記憶,讓我重新清醒後,我就下決心要報仇!我不能就這樣不清不楚什麼都不知道地瘋癲下去!我不能讓凶手逍遙法外!我要報仇!報仇!」
「殺死姬嬰的可不是我!而是這個女人!是這個女人的父親和姐夫!」昭尹口不擇言,將罪名推到了姜沉魚身上。
然而,曦禾連看也沒看姜沉魚一眼,憎恨的目光依舊緊緊地盯在昭尹臉上,就像釘子釘在了木頭裡一般,尖銳、深邃、牢固,甚至鏽跡斑駁: 「沒有你的默許,姜仲敢真殺了小紅麼?沒錯。殺死小紅的人,確實是衛玉衡,但是,讓他沒了求生意志的人,卻是你,是你這個跟他擁有同樣血統的親弟弟!比起衛王衡那種跳樑小丑不入流的陰謀來說,真正在他身上紮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護著支持著忍讓著,但卻最終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魚的眼淚終於也落了下來。
八月初二那天凌晨,當她坐在杜鵑房中,聽衛玉衡洋洋得意地訴說他如何將姬嬰殺死時,就恨不得能撲過去一刀殺了他為公子報仇。但是,比起湧沒全身的憤怒和怨恨,最後的一點理智告訴她——事情沒那麼簡單。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麼可能就那麼輕輕易易地死在一場小陰謀內?比那更複雜、更危險的難關他都遭遇過,怎麼可能會對付不了一個衛玉衡?
所以,裡面肯定還有隱情,她查。
她在回宮的路上就開始查,開始準備,開始隱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誰在幕後操縱一切、推動一切、造成了這一切。
而最後的答案是——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魚道: 「請他們進來吧。」
兩旁的宮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簾,將昭尹所在的內室,徹底與外室隔了開來。
姜沉魚披衣走到外室,剛在桌旁坐下,懷瑾就領著姜仲和姜夫人走了進來。兩人雙雙叩拜: 「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快請起,看座。」
姜氏夫婦坐下後,姜仲望著女兒,欲言又止,最後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會意,將身旁的食盒呈遞上前道: 「臣妾親手包了鮮蝦餡的餃子,還請娘娘笑納。」
姜沉魚眼眶微熱:以往在娘家時,每年過年,母親都會親自包餃子,並在餃子裡包入銅板,誰要吃到了有銅板的餃子,來年就會萬事順心……往事歷歷,不是不溫馨的。
懷瑾連忙將食盒接了過來,打開,放到桌上: 「娘娘,你看,餃子還是熱騰騰的呢!真好!娘娘你這會兒吃嗎?」說著就要擺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魚淡淡一句話,令懷瑾停下了動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魚朝她笑了笑,道: 「如果母親不嫌棄,明日我親自登門拜訪,吃剛出鍋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驚訝又是歡喜,激動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顫聲道: 「好!好……好……我這就回去準備!」
姜沉魚笑了,起身將她按回到座位上道: 「母親真是的,哪有說風就是雨的。
明早再準備也夾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徐了……呵呵……」姜夫人笑著笑著,眼圈紅了起來。
姜沉魚道:「母親進宮來,可去看過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給她帶了一份,哦不,是兩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點兒。」
「我想姐姐現在肯定在嘉寧宮裡等得眼都綠了,母親還是快把餃子送去給她吧。」
「好。我這就去!」姜夫人說罷看向姜仲。
姜沉魚道:「我與父親還有事要說,母親您先過去,父親稍後就到。懷瑾,你陪母親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懷瑾的陪同下歡歡喜喜地離去。
姜沉魚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見了,才將視線收回來,轉投到父親臉上,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點兒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裝模作樣地把玩著茶杯,輕嘆道:「又是大溪菊茶,看來,你還真的非常喜歡這茶呢……」
姜沉魚的目光在茶上轉了一圈,淡淡道: 「我是個很頑固的人。喜歡了一樣東西,就會一直喜歡下去。」
姜仲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流露出幾分悲哀之色: 「沒錯。而你討厭的東西,也會一直討厭下去吧……」
「我很少會討厭什麼東西。」
「所以一旦討厭了,就無法挽回了,是麼?」
姜沉魚沉默了一下,回視著自己的父親,緩緩道:「父親,我不討厭您。」
姜仲整個人一顫,剛在動容,姜沉魚的下句話就緊隨而至: 「我只是無法原諒您。」
「關於姬嬰之死,其實……其實我沒想讓他死,我只是想要連城璧和四國譜,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後才……」
姜沉魚抬起一隻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話:「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晚了,不是麼?
而且……」
「而且什麼?」
姜沉魚淒然一笑: 「父親你對不起的,難道僅僅只是一個姬嬰麼?」
姜伸眼角抽動,沉默良久,才開口道: 「沉魚,你是我的女兒,是骨肉至親!
難道你要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親我決裂麼?沉魚,就算為父再怎麼對不起天下,對不起蒼生。但為父對你……自問一直是疼愛有加。除了姬嬰,其他但凡你要的,為父什麼沒有給過你?」
姜沉魚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說我只要姬嬰,怎麼辦呢?」
姜仲一怔,繼而暴躁了起來,怒道:「姬嬰姬嬰姬嬰!什麼都是為了姬嬰,為了那個根本不愛你的男人,你丟盡了身為一個大家閨秀、身為一個皇妃,甚至身為一個皇后的臉!」
姜沉魚也不生氣,表情依舊柔柔淡淡,甚至還笑了笑: 「我不偷不搶不犯法.僅僅只是仰慕一個人而已,有什麼可以丟臉的?如果我這樣都算丟瞼,那麼哥哥調戲別人家的姑娘,嫂嫂罵街弄得家醜人盡皆知,爹爹調包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殺死了撫養杜鵑長大的一對老人……這種種行徑,又算什麼呢?」
姜仲啞口無言。
姜沉魚深吸口氣,站了起來:「不過,之前種種我也不準備追究了。你是我父親,這點我沒的選擇,也無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從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無鉅細,皆以國法處置,絕無私情可說。換言之,若你於國有功,我也會按例嘉獎。今後您的仕途之路會怎樣,父親還是自己掂量著點兒吧。」
「你……」
「母親的餃子應該已經送到嘉寧宮了,父親也請去吧。女兒不送。」姜沉魚別過臉去。
房間裡,沉寂了好一會兒,姜仲就那麼直直地坐著,看著三步之遙的女兒,卻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許久,他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躬身,行了一禮:「老臣,告退。」
姜沉魚沒有回頭。
姜仲走到門口,忽又停步,擾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道:「別人的公道,為什麼要由你,一個外人,來替他們出頭?」
姜沉魚想了很久,才回答道: 「因為我是姜沉魚。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機。所以,既然命運讓她走到了這個地步,命運讓她成為了璧國的主宰,那麼,就由她,還耶些弱勢的人們一個公道。
她做得到。
圖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後臨朝稱制。
後創自舉、試官等制,薄賦斂,息干戈,省力役,執政三年,政績卓越,國威大振。
——《圖璧‧皇后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