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十四歲的時候,母親病逝了。
她的身子一直比較柔弱,大部分時間都在生病,因此,也導致了哥哥從小無人管教,無法無天。
父親對母親不可以說不好,但一個粗人,即使很想照顧好一朵傾世名花,也終歸會因為不解風情而有所疏漏的。
所以,我總覺得母親是抑鬱死的。
她是否愛父親?當年,舅舅執意拆散她和當時的新科狀元的婚事,將她另行指嫁給父親時,她心裡究竟有沒有過怨恨?
這一切的一切,都隨著她的去世,再也不會有答案。
母親走後父親更加寂寞。他除了練劍,就是喝酒,經常喝的酩酊大醉,不醒人事。我讓義兄勸他,義兄搖頭,只比我年長一歲的臉上,卻有著比我多了十年的成熟:「寶劍入匣,英雄落幕,本就是這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任何勸慰都是沒有用的。」停了一停,遲疑道,「除非……」
我聽出他意,忙接道:「除非什麼?」
薛弘飛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沉聲道:「除非……風雲再起。」
我一驚。
薛弘飛悠然道:「以皇上對王氏的寵愛程度,將來的皇位必定是會傳給太子了。與其相比,另一位皇子就太可憐嘍……」
他的最後一個字,尾音長長。而我,已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舅舅只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大表哥昭荃,天資聰慧,文采斐然,從小眾星捧月,頗受恩寵,二表弟昭尹,卻是舅舅年輕時的一筆糊塗賬,因此,當這筆帳終於算清楚時,人都已經十歲了,這才帶回到舅舅身邊。我兩年前見過他一面,十一歲的男孩子,長的比我還矮一個頭,又瘦又小,連字都不認識,和大表哥比,根本就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我聽說他後來有拚命用功讀書認字,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那樣一個人,原本跟我是毫不相關的。
但在聽了義兄的話後,我卻突然興起了念頭,要去看看他。
沒過幾天,義兄神秘兮兮的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我不疑有他地跟他去了,馬車行了兩個時辰後,進了一處莊園。
義兄安排我在某個房間裡等著,房間東牆上有扇暗窗,可以將外面的一切都很清楚的收入眼底。
外面是一處水榭,春光明媚,水波輕漣,景緻極美。大表哥和一些衣飾華麗的少年們在水榭裡飲酒吟詩,好不愜意。
我正想著為何義兄要帶我來此,難道只是為了看大表哥他們玩樂麼?就在這時,水榭裡的少年們突然一邊哄笑一邊站了起來。
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遠遠走來一人,似曾相識,卻又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了。
剪裁合體的暗紫長衫顯得來人非常消瘦,卻顯得身軀碩長,鴉般的烏黑長發整整齊齊的在腦後束起,飾了一頂白羽編成的玉冠,唇紅齒白,眼眸如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儼然已一位翩翩絕世美少年。
他、他、他……
他是——昭尹?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年不見,他怎麼變化如此之大?不僅在身高上已經遠超於我,而且氣度風華,也與以往大相逕庭。
就像破繭而出的蠶蛹,最終變成了蝴蝶。
一時間,心頭震撼,難以自抑。
那邊,起鬨聲越發響亮,大表哥坐在眾人中間,托著個酒杯,懶洋洋的笑道:「你可總算是來了,我還以為二皇子年紀漸長,架子漸大,已經不再將我放在眼裡了呢。」
昭尹的神色很平靜,走近了,躬身行了一禮:「不知殿下何事傳喚?」
「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來了?」大表哥說著,將手中的酒杯斟滿,推了過去,「來,先把這杯酒喝了。」
昭尹的眉頭似乎皺了一下,「回殿下,臣弟不會喝酒。」
「是不會,還是不肯啊?」大表哥說著使了個眼色,那些少年們就圍擁上去,七手八腳的將昭尹抓住,強行撬開他的嘴巴講酒灌下,昭尹被嗆到,跪在地上咳嗽不止站不起來。眾人哈哈大笑。
我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到,不敢相信我的大表哥,一向溫文爾雅有仁厚之名的昭荃太子,竟有這樣可怕的一面,用不入流的手法,去欺負自己的弟弟!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昭尹?為什麼要欺負他?
世人皆知舅舅最喜歡大表哥,不但一出世就封他當了太子,而且這麼多年來始終恩寵有加,區區一個不知名的宮女所生的昭尹,根本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地位,他為何還要打壓他?凌辱他?
大表哥拿起酒壺,施施然的走到昭尹面前,然後傾斜壺身,任由酒水從壺嘴流出,淋到昭尹頭上。
昭尹本待反抗,但旁邊有人狠狠壓住他的手腳,令他無法動彈。於是琥珀色的酒水就從他精心梳好的發髻上流下去,淌過他的臉和脖子,一直流進衣服裡。
大表哥將他頭上的白羽玉冠緩緩拔出,笑了笑,笑的溫柔、溫文、溫潤——一如外界描述的那樣,「這頂玉冠很漂亮啊,聽說晴姑娘她為了做這頂帽子,可是拔了七七四十九隻白孔雀的毛,縫了整整七個月,又找到一塊毫無瑕疵的漢白玉,才得以完成……這麼巧奪天工的東西,不是一般的人戴得了的,戴不得,卻要強戴,可是會折福的哦……」
昭尹被強按在地上,卻依舊仰著頭不肯垂下,眼睛深黑,聲音低啞:「臣弟……不知道殿下的意思……」
大表哥臉色頓變,什麼話都沒再說,只是將那頂玉冠丟到昭尹的頭髮上,然後抬腳,踩下,狠狠壓碾……
玉冠本是羽毛編成,本就輕軟易破,哪經得起他這般蹂躪,很快就扭曲變形,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大表哥揚袖而去,那些少年們將手中的殘酒也盡數潑在了昭尹身上,大笑著離開。
夕陽血般殷紅,昭尹伏在水光瀲灩的露天木台上,一動不動。
他的頭髮亂了,他的衣服濕了,他的玉冠……碎了。
我定定地看著其實不過一丈之遙的他,卻像是隔著浮生的距離看一隻受傷的野獸。
縱然平日裡全無交情,但見到這種事情,心底還是覺得好生難過——昭尹他……太可憐了……
這時熟悉的腳步聲輕輕地傳過來,義兄進來了。
他走到我身後,低聲道:「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了吧?」
我深吸口氣,才正色道:「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
「昭荃此人表裡不一,虛偽小氣。他上個月想要一頂新帽子,所以派人去京都最有名的晴兒坊訂製,但晴姑娘以手頭有昭尹的活為由拒絕了他。於是他就對昭尹懷恨在心,伺機報復。一頂帽子,都錙銖必較,更何況其他?再加上王氏囂張跋扈,結黨營私,排除異己,若真被昭荃當了皇帝,他會怎麼對義父?」
「所以?」
「所以……」義兄的手伸了過來,緩慢,卻又沉穩地按住我的肩膀,將我轉過身去,「你想不想讓父親重新振作,回到他應該去,也最能施展自己才華的地方?」
他的聲音裡有種奇異的煽動力。
我的眼中就依稀有了眼淚。
嘉平二十五年,我在父親欣慰的目光裡,出嫁了。
我嫁的那個人,就是昭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