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萬民碑
我坐著一早準備好的馬車,除了車伕,誰也沒帶,就那樣出了紅園。
一路上風雪呼嘯,車輪碾碎厚厚的積雪,我坐在車中搖搖晃晃。
路上基本上沒有行人,宛大的璧都,籠罩在蒼茫的大雪中,像一個披著喪服的遺孀,靜郁而悲傷。
透過車窗的皮簾子縫望出去,沿途有很多人家簷前掛著白燈籠,燈籠在陰霾的暗青色的街景中發出淡淡的光,照得道路一片淒清。
十二月初一,是薛采的忌日。
但事實上,他不是在這一天死的。
他死在十一月,因為感染瘟疫的緣故,下人只能將他的屍骨當場焚化,再帶著骨灰回帝都。消息傳回來時,沿途百姓無不痛哭哀涕。大家怕他的鬼魂找不到回家的道路,就紛紛在屋簷上掛起白燈籠,照亮了從寒渠到帝都的道路。
當時的女王姜沉魚,選在十二月初一親自為他下葬。自那以後,每年的今天,帝都都會下雪。而點燈,就成了璧國的一種習俗,至今仍在延續。
我望著那些點燈的人家,原來……你們也沒有忘記他麼?不過,他那樣的人,是誰都無法忘記的吧……
傳說中的人物;絕世風流的人物;獨一無二的人物……那樣的一個人,為什麼偏偏,要傷我的心呢?
我垂下頭,摀住胸口,曾幾何時,那裡曾經盛開過一朵花,但如今只剩下了一個深深的傷口。這麼久了,傷口還沒有癒合,每次呼吸都會牽扯到,讓我疼痛,讓我鬱卒,更讓我絕望。
我這一輩子……難道就沒法擺脫薛采留給我的陰影了麼?
即使我最終毀掉了他,也擺脫不掉麼?
我的眼淚在頓悟到這個事實之後,黯然流下。
薛采的墓,選在京郊十里的青嵐寺中。
墓前除了那塊鼎鼎大名的抱母石以外,還有一塊萬民碑。碑上密密麻麻的刻著一萬人的名字,因此又叫萬名碑。他們全是梨晏五年那場瘟疫裡的生還者,這些人因他而活了下來,他卻為了他們而死了。
不知道旁人看這萬民碑是何感覺,在我看來,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薛采一生謹慎,甚至可以說是老謀深算,剷除異己,鎮壓叛亂,從來都是運籌帷幄、滴水不漏,但卻最終算錯了天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堂堂一國丞相,竟然親臨死亡之城,說的好聽是勤政,說的難聽就是送死。他再怎麼神通,也不過區區凡人,竟與天斗,活該命短!
直到今天我想起這點,都忍不住咬牙生氣,但下一刻,又為為此生氣的自己而感到悲哀:放不下……放不下……我胡倩娘,中了薛采的毒,竟到現在了,還是放不下。
每年都眼巴巴地趕來這裡拜祭他,至今看不上世間任何男子的雲英未嫁……我所為你耽誤了的、犧牲了的,薛采,你若天上有知,可會感動?還是會後悔?
凝望著萬民碑後白雪皚皚的墓地,我的心,便如著蒼茫大地一般的寂寥了。
明年……我一定一定不要再來這裡了。
我來這裡,就表示我還放不下,我放不下你,又如何去嫁別人?
薛采啊薛采,你害我不淺啊!為何當年,我偏偏就遇到了你呢?明明我比你年長五歲,明明我們相隔萬里,是怎樣錯亂的命運,將你我之間誤纏了紅線,至今糾結?
青嵐寺的鐘聲突然響起,一群烏鴉受驚地從枝頭飛過,發出長長的嘶鳴。
於是我不禁想起最後一次見到薛采時的情形,那時好像也有這麼多的烏鴉,它們也從我頭頂成群成群的飛過,盤旋著,久久不去。
那天,薛采說了些什麼?
我明明把跟他之間的初遇記得那麼那麼清楚,可為什麼卻忘記了別離時的情景?他說什麼了?讓我那麼生氣?
我記得我當時氣的渾身發抖,咬破了嘴唇,還反手打爛了什麼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