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_______第八章 心灰如死
大陸公歷1203年8月15日上午,從康定平原敗退下來的金薔薇騎士團殘部及傭兵隊的高級軍官集合在帕拉圖市市政府的會議廳,就收編軍隊以及下一步行動方向等問題進行了激烈討論,會上以艾爾迪諾為首的騎士們希望傭兵們以國家民族大義出發,接受正規整編,北進救援京畿。而絕大多數傭兵首領則極力擁護特蕾莎的西進計劃,他們接受了魯西芬以糧草藥品等實物支付前次雇傭金的提案,也願意為保衛卡奧斯繼續戰鬥,但卻堅決反對再和蓋亞軍進行正面作戰,理由也非常實際。
雖然傭兵隊在此次會戰中大顯神威,傷亡率僅止於三成以下,生還人數更是占到總生還人數的百分之五十五。可是他們總兵力原本只有八千四百人,會戰前只占卡奧斯總兵力的十分之一還不到。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瞭一場慘敗,說明我們現在兵力窘困的事實。」巔峰傭兵團的團長剛巴斯塔面色嚴肅的看著桌子對面的騎士。「十萬大軍出戰,只有一萬掛零生還。你們卻還在叫喊和蓋亞軍決一死戰,這是開什麼玩笑?嫌蓋亞人殺得不夠幹凈,再給他們免費送貨上門?」
「你們騎士講什麼騎士道精神,要和蓋亞人光明正大的作戰隨便你們,我可不會再拿自家兄弟的身體去幫你們擋鋼刀。」黑狼傭兵團的副團長小考拉.斯芬克斯一拳砸上桌面,讓眾人面前的茶杯全都跳了起來,他的哥哥、黑狼團團長大考拉在會戰中被一組風騎兵砍成了三段。
眼看著雙方間氣氛變得兇險,特蕾莎站起身,傭兵首領們一下都沒了聲音,她用目光一一掃過對面的騎士,直到把每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才開口說話。
「在場的各位騎士,你們是這個國家最忠誠的保護者,國王最信任的右手,你們的忠誠與勇氣讓我深受感動,我可以理解你們急與回到國王身邊的心情,我也知道作為一個騎士,在戰場上獻出生命時得到國王的親眼見證是多麼榮耀與幸福的一件事。可是……」特蕾莎語氣一變為嚴厲:「……你們難道要為了個人的榮耀背叛國王的信任嗎?」
眾騎士嘩然,坐在艾爾迪諾下首第一個位置的女騎士第一個站了起來,喝道:「請你解釋,來自異鄉的客人。我們怎麼背叛國王的信任了?」
「你們正要置國王的命令而不顧!」
「你說什麼胡……」女騎士睜圓了細長的鳳眼,正要斥責特蕾莎,卻受到艾爾迪諾的阻止。
「坐下吧,菲莉。」
「可是團長閣下……」
「不用說了,我已經明白了特蕾莎小姐的意思。」艾爾迪諾用溫和的聲音安撫女騎士坐下後,看著騎士們解釋說:「繆倫陛下給我們的命令是驅逐蓋亞侵略軍,收復失土,這個命令至今沒有改變,所以我們的首要任務並不是赴援京畿,而是該設法重建軍隊。」
「如果要重建軍隊,京畿附近的都市還有相當數量的地方警備隊,我們一路過去正好可以把這些部隊集合起來啊。」
「那些警備兵平時的職責只是維護治安,調解家庭糾紛,而且他們都是步兵。」艾爾迪諾苦笑著反問了她一句:「帶這樣的部隊到平原上和風騎兵戰鬥,你覺得能贏嗎?」
「那我們就退進王都,憑借城壁抵擋蓋亞人。」
「那不就正中了蓋亞人的下懷。我們縮進城裏會有什麼後果,出征前的軍事會議上不是已經有結論了,難不成當時你又睡著了?」
叫菲莉的女騎士啞口無言,微側過頭恨恨掃了特蕾莎一眼,不甘心地咬咬嘴唇,低聲問:「那閣下您是贊成她的西行方案了?」
艾爾迪諾開始向菲莉解釋,視線卻始終沒有從地圖上挪開,顯得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從這裏往西去,就進入了丘陵地帶,城市被大片的森林包圍,不利於騎兵活動,卻是步兵進行遊擊戰的大好場所。而且半個月以前,有一支義軍部隊從蓋亞人手中收復了一座城市,雖然我沒有得到後續情報,但無疑的,他們需要支援,我們也需要他們的戰鬥力。」
「半個月都沒有消息,他們極有可能已經失敗了。」
「就算他們失敗了,還會有後人起而效仿,如果能,不,是必須將這些零星的抵抗力量團結起來,否則蓋亞人會一個一個的把他們撲滅。」
「這些起義的將士,他們的勇氣以及對國家的忠誠勿庸置疑,把他們組織起來,用訓練和戰鬥粹煉他們的身軀,用專業、正規化的軍事知識武裝他們的頭腦,他們將成為解放卡奧斯王國的中堅和精銳力量。」
說到興奮之處,艾爾迪諾戴著鎖子甲的手握成了一個拳頭,絕大多數人都以為他下一步的行動就是揮起拳頭,用不容反抗的語氣下令軍隊拔營,朝西方領地前進。可出乎眾人的意料,興奮的表情很快僵凝在艾爾迪諾面上,彷彿想到了什麼很可怕的事,一粒粒細致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沁出。看見他的變化,眾人交換著不安的眼神,特蕾莎先是皺起眉頭,而後目光閃動了一下,似乎是明白了什麼,舒展的眉毛拉出同情的曲線。
「您在擔心什麼,閣下。我們的陛下可不是那麼小氣的人,至於瑞安首相那裏,我會回去向他解釋的。」突然間,魯西芬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沈默空氣,他在疲憊的臉上掛起笑容道:「睡了這麼些時候的硬木板,我現在非常懷念家裏那張軟綿綿的大床,這把孱弱的骨頭也不適合跟著你們在山林裏玩捉迷藏,請允許我辭退吧。」
艾爾迪諾的雄軀一震,看向魯西芬的目光說不出是安心還是擔憂,說話時聲音也有點顫抖:「你要去見他?」魯西芬卻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他的緊張,還是那麼懶懶的笑著說:「沒關系,咱們的首相閣下為人雖然苛酷,卻很懂得事情的輕重,你在西方領地玩得越熱鬧,我在王都就會睡得越安穩。加油去幹吧,大哥。」
「帶著它回去吧。」沈默半晌,艾爾迪諾解下腰間的佩劍遞給魯西芬。那是一柄白色的騎士劍,在劍格正中鑲著一顆風屬性魔晄石,石中隱見青羽流紋,散發出陣陣活潑的風之氣息。魯西芬對著它露出咋舌的表情:「沒搞錯吧,團長。我怎麼可能揮得動這麼大的傢夥,您還是把『風羽』留著自己……」
「拿著!」艾爾迪諾一聲大喝,在座的人齊齊嚇了一跳,魯西芬也閉上嘴,乖乖地舉雙手接過寶劍,當他低下頭去欣賞劍鞘上的琺瑯紋飾時,眼角卻閃起了星星點點的光芒。
把佩劍強送出去後的艾爾迪諾不再看他,冷峻的視線滿室一掃,語氣堅決的宣佈:「24小時後結束休整,全軍向西方領地轉移。」
房門的轉軸發出「吱呀」的摩擦聲,我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走進來的人,又擡頭瞄了一眼窗戶,落日的赤光給窗格鑲上了一條條金邊,火紅的金邊。
「你,回來了。」我用緩慢的語調向特蕾莎打著招呼。「約會過得很愉快吧,時間過得真快是不是?」
「對於24小時內要完成全部的整編和出發工作的人來說,時間確實過得太快了些。」特蕾莎的回答避重就輕。
「不要跟我顧左右而言他!」我暴怒的拍案而起。「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才離開了三天,你就和那個艾爾迪諾搭在了一起,居然就在公共場合出雙入對!」
「那是為了幫助他熟悉傭兵隊的編制,我也需要瞭解、改變騎士對傭兵的態度。」特蕾莎平靜地解釋:「高層表現出的親善關系也有助於舒緩雙方的氣氛。」
「哈!」我冷笑著別過頭,再轉回來盯著她。「那在午間會議上你們彼此間的眉來眼去又怎麼說呢?還有當他感到為難時,除了那個叫魯西芬的傢夥,會場內就只有你是明白人,連他身邊跟隨了他不少年頭的親信軍官都不明白的心情,你為什麼會明白?你明白的又是什麼?」
「我只是分析情報得出了些推測。」特蕾莎面部的表情微微顯出一些不自然,聲音中也透出兩分不耐。
「艾爾迪諾是早些年對抗自由王改革的大貴族歐迪繆勒家的直系族人,歐迪繆勒家預謀發動政變敗露,全族都被瑞安.蘭比斯秘密處死,當時艾爾迪諾是個千騎長,而且在外地服役沒有參予政變,可瑞安.蘭比斯還是將他調回王都,準備處死以絕後患,卻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自由王親赴監獄赦免了他,之後也並不因他的出身有所忌諱或偏袒,賞罰分明,艾爾迪諾也感恩圖報,在戰場上屢建大功,終於自由王決定任命他成為金薔薇騎士團團長。瑞安.蘭比斯則對自由王把王國戰鬥力最強大的精銳部隊交給一個叛逆之後感到極度不安,在抗議無效之後一直處心積慮的想要把艾爾迪諾逼下臺,這次的戰敗無疑給了他最好的理由。
「艾爾迪諾就此陷入了兩難境地,他要是率領殘部撤回王都,除了使卡奧斯王國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他本人也會被追究戰敗責任,可能再也得不到挽回失敗和名譽的機會。
「他理解西進的好處,又不能不顧忌瑞安的彈劾,尤其是從表面上看,確實容易讓人覺得他是置守護國王的責任不顧,只為保全一己之身逃入山林。如果官方作出這樣的公告,除了會讓他個人的人格和名譽受到嚴重傷害,還會影響到義軍和國民對部隊的信任和接受度,這對於即將展開的遊擊戰極端不利。
「所以在會場上他才表現的那麼為難和猶豫,好在他還有一個好弟弟,從他們的交談來看,當年向自由王通風報信救下艾爾迪諾一命的人,可能就是那個隼.魯西芬。不過我看過的資料上沒有提到他有這麼一個弟弟,如果不是結義兄弟,那就是艾爾迪諾父親在外面的私生子了。」
我耐著性子聽完特蕾莎少有的長篇大論後,氣到極點,反而有種想要鼓掌的沖動,如果不是少了一條手臂,我便會真的做了。
「好啊!分析的真好,匯報的真詳細。可是和你一貫的作風相比,你不覺得自己剛才那樣的回答很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嗎?還是你把我當成了瞎子,那個叫菲莉的女騎士對你流露出那樣明顯的、純女性的敵意,你以為我會看不出來嗎?」我看著特蕾莎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問道:「剛才的那些問題你都可以不用回答,但下一個問題,我希望你能稟承自己騎士的信條與榮譽給我一個誠實的答復。」
「你是不是愛上他了?」
這個可怕的問題在我嘴腔裏翻湧,每一個字都像是燒紅的炭火在灼燒我的舌頭,加熱過後的空氣灌入肺腔,我覺得自己彷彿馬上就要窒息身亡。可是在死前我一定要弄清楚這個問題,所以我還是問出來了,堅難地問了出來。
之後是一陣比墳墓還要寂靜的沈默,靜的讓我幾乎發狂,我死死盯著她的嘴唇,在心中一千遍一萬遍的祈禱不要讓我聽到那個最可怕的答案。
「我想有那麼一點吧。」特蕾莎冷峻的眼神底下隱約浮現出一絲羞意,可是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給了我保持鎮定的力量,可是她的剖白令我更加的難受。「我之前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也沒有聽說過愛上一個人時的感覺。可是我承認,我受到了他的吸引,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在其他男性身上從未感受過的魅力,就像是……」
微蹙起眉頭思索了一下,特蕾莎用一個溫暖的字眼——「陽光」結束了剖白,而我的心卻像是受到了從極地吹來的寒風侵襲,冷的透亮。
「為什麼你會愛上他,這太沒道理了!」我失控的大吼起來:「他為你做了些什麼?他給了你什麼?他能為你舍棄生命嗎?要是這些他都不能做到,你為什麼還會愛她?」
不等特蕾莎回答,我沖上前抓住她的手,拼命想要挽回大勢:「我愛你呀,特蕾莎,只有我才是最愛你的人啊!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事實上我已經給了你一切,給了你乙太訣的力量,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是世上任何珍寶都換不到的無上秘法呀!那是我的力量之源,我的命根子,是我的無形冠冕,可是我卻願意與你分享,難道這樣都還不能證明我的心意嗎?是的,你會說那是一場交易,可是有什麼人會同時拿出自己的生命、力量和權位去交換一宿之歡?有什麼人會為了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賭上未來?為了維護你的名譽和信用,你知道我付出多麼沈重的代價嗎?我去刺殺金.斯沃,卻遭人算計,落入了陷阱,被死亡騎士砍的全身沒一處好肉,又被聖劍在我胸口開洞,之後連野狗子都可以欺辱我,拖得我腸子流滿地,還有……還有很多很多的辛苦——所有這些難道都不能讓你感受到我的愛意嗎?」
我吼的聲嘶力竭,在最激動時勁力自發,震碎了身上的繃帶,把渾身傷痕與血洞展示在特蕾莎眼前,很多重傷處至今仍然是血津津的一片,疼痛始終不止。
特蕾莎終於動容,但是卻不是我想象中的感動,而是批判,那神情彷彿是在看一名做出傻事尤不自知的孩童,讓我的心一直向下沈去。
「如果折磨自己就可以證明愛情的話,你確實已經做的夠多了。」特蕾莎微嘆了一口氣,又問了我一個問題:「可是你為什麼不先問一下,我需不需要你為我做到這種程度?」
簡簡單單的一個問題,卻比什麼殺招魔法都更有破壞力,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打成了碎片,看著我踉蹌後退,特蕾莎卻猶不停止。
「你覺得只要對我付出的夠多,我就一定會感動,一定會愛你,一定會被你征服了?你真自信,太自信了,所以你都不問問我,我對你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你就在那裏自導自演起來,在只有你一個人的舞臺上自說自話,自舞自蹈,最終只能是自找苦吃。」
「我恨你,紫荊陛下。從你對我提出那個可恥的交易條件那一刻起,我便恨上你了。不錯,乙太訣確實有如你所言及的一切價值,它是可以助我登天的階梯,可是為了得到它,我卻要拿自己的尊嚴去交換,這不是很可笑嗎?我本來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才要登天問道,你卻要我拿它去交換一道梯子,甚至不給我拒絕的機會。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你那副色欲熏心的醜惡嘴臉,我知道不論我同不同意你的條件,你都會撲上來,除死以外,我已經無法在你的欲望下維護自己尊嚴的周全,可是我還不想死,因為你又讓我看見了通往神界的希望。」特蕾莎冷冰冰的笑了起來,笑的那般諷刺,那般無情,又那般淒苦,那般無奈,彷彿一把把錐子在刺我的心。「我當時的心情是多麼的矛盾,那是火一樣的憤怒,冰一樣的絕望,還有比驚風更紛亂的慌張、惶恐、無助,許許多多的情緒如洪水泛濫,都在告訴我應該一劍刺死自己,最後我卻在野心和求生欲望的支援下放下了劍,也放棄了自己的尊嚴,把它連同自己的身體一起交給了你。然後,我看見你得意地笑了,這一笑擊碎了我最後一片希冀,讓我徹底地瞭解到,你正在享受征服的快感,你並不愛我,你需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完全屈從於你、依附於你的女人,就像藤蔓依附大樹一樣,你希望做那棵被依附的大樹,你希望自己看中的女人都離不開你,你……」
「住口,不要再說了。」我咆哮著再次向特蕾莎沖去,想讓她住口,想把自己的心剜出來堵住她的嘴,想用最親密的接觸傳達自己的情意,然而我的指尖還沒沾上她的衣角,寒光一閃,左手的四根指頭一起掉在地上,鋒利的劍尖抵住了我的咽喉。
「你要是再碰我一下,或者是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你。」特蕾莎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和抵在喉頭上的劍一樣冰絕。我僵硬地、慢慢地一步步向後退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把她最後的表情牢牢地記在了心裏。如果說她先前的問題讓我的心沈入深淵、她的剖白讓我的心粉碎,那她現在的舉動,則是把我心的碎片銼成了飛灰,踩進了淵底的淤泥。
可是我不想就這樣被打敗,也不可以這麼簡單的認輸,我一定要說點什麼才行!可是面對這樣的慘敗,什麼語言能挽救回尊嚴?
「特蕾莎.塔比奧拉,既然你堅持這是一場征服,那我還會再回來的。」
丟下一句空虛的誓言,我從窗口飄了出去,直上天空,朝著夕陽飛去。
我飛啊飛啊飛,不停地追逐著夕陽,那一輪血淋淋的紅日在我眼中彷彿是自己受傷的心,為了不讓它被黑暗的地平線吞沒,我拼命地催谷能量一直向西飛翔,直到耗盡最後一分氣力,太陽終究還是沈入了地底,我的心也徹底沈沒在夜晚的黑暗中。
身體筆直地向著地面墜落,獵獵的夜風如刀般割削我的皮膚,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森林、河流、明鏡般湖泊在我眼前迅速延展、擴大,映出一張被痛苦扭曲的臉,一股被絕望滲透的哀怨和憤怒,這副神情是那樣的眼熟,我曾經在誰的臉上看到過嗎?冰冷的湖水溫柔的包裹住我全身,堅硬的湖巖重重的打在我臉上,我終於想起來在誰的臉上看見過同樣的表情,那是在阿房宮,在我拋下法杖坐上玉座之時,淩舞臉上露出的表情。
原來,又是我的報應到了。
在痛苦的黑暗中,這是我浮起的唯一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