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入使用能幫助您收藏更多喜歡的好書,
希望大家都能多多登入,管理員在此感激不盡啦!
《原振俠-天 人-》第0章
天 人

──────────────────────────────────────

 兩件事,發生的時間相隔三十年,地點相距幾萬里,事情發生時所在的人,也全然

不同,看來是全然沒有關聯的。唯一相同的是,兩件事同樣怪異,而且,深入了解之後

,就可以發現兩件事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一九四五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盟軍和日軍在緬甸北部和中國接壤處的戰事

,正進入熾熱時期,戰況極其激烈。每一次戰役,雙方都出動猛烈的炮火,死傷累累。

 在戰場上,人的生死,完全處於極端不穩定的狀態之中。在這樣的情形下,怪異的

事也特別容易發生,但是卻也很少有怪異得超過原林中尉的遭遇的。

 原林中尉並不是正式的戰鬥人員,他是一個軍醫,從軍之際,正是大學醫科二年級

的學生。由於愛國的熱忱,棄學從軍,已經經歷了兩年多的戰士生活,早已習慣了屍體

。每一次在清理戰場,找尋自己部隊犧牲者的屍體之際,他都能克制著感情,忍受著那

種死亡直接向人襲來的感覺。

 可是,這一次卻有點例外。原林中尉有記日記的習慣,那一次特別的遭遇,他在事

後,在日記中有極其詳盡的記載。

 四月十七日 陰雨(似乎根本沒有晴天)

 戰場向北移,英軍、美軍和我軍組成的聯合部隊一直在推進,日軍一直頑強抵抗。

每天都有上百次的接觸,天氣似乎根本沒有晴過,一直在下雨,不知已經有多久未曾踏

到堅硬的土地了。每一腳踏下去,都是踏在泥漿上,泥漿滲進皮靴中,使人感到極度的

不舒服。

 今天,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簡直不可能,完全超出人類的醫學知識之外。

 傍晚,進入一個才發生過劇烈戰鬥的地區。戰鬥在下午發生,殲滅了日軍整整一個

營,我軍方面,也有不少人犧牲。照例要將我軍犧牲者的屍體掩埋起來,但是進入戰區

一看,根本已沒有這個必要。猛烈的炮火,令得所有戰死者都肢體殘破,同時看看是不

是還有生還者的希望幾乎斷絕。

 爬過一個深約兩公尺的炮彈坑,坑底有不少鋼盔、破碎的鎗械,怪事就在這時發生

。當時天已十分黑暗,停下來將腰際的手電筒解下來,點亮,繼續前進之際,才一抬腳

,突然發現有東西絆住了腳踝,阻止前進。曲身用電筒一照,天,是一隻人手!一隻人

手連著一截小臂,緊緊地抓住了足踝,手指的骨節,因為用力而突了出來!

 想起當時的情景,極度的震駭一直延續到現在,在記述這件事的時候,全身都忍不

住發抖。一隻手,連著一截手臂,在一個炮彈坑的底部,抓住了腳踝!當時想叫,但張

大了口,叫不出來。在手電筒的光芒之下,在勉力鎮定下來之後,可以看到,手臂和手

並不是斷裂下來的殘肢,因為小臂的延續是在泥土之中。

 由於當時的震驚實在太甚,所以一時之間,很難敘述得明白,要等到鎮定下來之後

,才能發現情形原來並不是太值得駭異。情形很簡單,有一個人,整個人全埋進了土裡

,只有一隻手還露在土外,在我經過時,露在土外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

 一弄清了這樣的情形,我立時大聲呼叫了起來,軍醫隊的隊員紛紛奔進炮彈坑中,

有的根本是從泥漿堆中直滾下來的。我高叫道:「快挖掘,泥土下有人還活著!」

 第一個奔到我身邊的,是一個新入伍不久的學生,為人有點傻頭傻腦。他向我立正

,大聲道:「報告隊長,沒有人被埋在泥土之下,還可以活著的!」

 我沒有和他爭辯,只是叫道:「快掘!你沒看到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

 他低頭一看,整個人都傻了,一面連聲答應著,一面立即就蹲下身,用雙手挖掘著

泥土。泥土很濕軟,那是由於不斷下雨之故。我也學著他,蹲下身去,用雙手挖著泥。

 接著,更多隊員趕到,有了工具,挖掘的工作進行得更快。在開始挖掘之際,那隻

手──應該說那個被埋在泥土中的那個人的手──一直緊握著我的腳踝,隔著厚厚的皮

靴,也可以感到他的手極強而有力,要一個十分強健的人,才能有這樣的力量。

 五分鐘後,可以看到那人的頭部,由於泥土的濕軟,那人的五官,幾乎全被泥土封

著。一個隊員從附近的溝渠中弄來了水,向那人的頭部直淋了下去,那人頭臉上的泥土

,被水沖成泥漿,流了下來。也就在這時,他的手才鬆開了我的腳踝。

 當那人的上半身完全顯露在泥土之外時,我們都已經看出他穿著日軍的軍官服,是

一個日本軍官。我和一個隊員抓住他的手臂,用盡了氣力,才將他自泥土中拉了出來。

將那個人完全拉出來之後,所有在旁邊的人,都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想

的是同一個問題:這個人,怎麼可能在絕對不能生存的環境中活了下來?

 我之所以要將這件事,在我的日記中記述得特別詳細,是因為這件事,實實在在是

不可能的,但卻又是確切不移的事實。

 在絕對不可能和事實存在之間,是不是表示著人類的知識有一個缺口?或者說,人

類所知的全錯了?

 當時的環境是一個炮彈坑。我確知這場戰役在三小時之前結束,那人會被泥土掩埋

,當然是戰事還在發生之際的事,那就是說,至少超過三小時了。

 泥土十分濕軟,就算那人在炮火之中,僥倖地一點也沒有受傷,從他被拖出來的情

形來看,濕軟的泥土已將他的五官完全封住,他根本無法呼吸。而人的腦部只要缺氧三

分鐘,就會導致死亡,這是人所盡知的事實。這個人有甚麼可能,在缺氧三小時的情形

下仍然活著呢?

 那人是活著的,不但當他的身子還埋在泥土中之際,能用手抓住我的腳踝,而且,

當他整個人被提出來之後,他還試圖掙扎著自己站起來,同時,自他的喉際,發出了一

陣怪異的叫聲。可能他是想講些甚麼,但由於他的口中也滿是泥土,所以根本發不出正

常的語聲來。隨即,他表現得十分虛弱,身子向下倒去,我立時在他的身後將他抱住,

叫道:「快抬擔架來!」

 所有的隊員都張大了口,說不出的駭異。我再叫了一聲,才有人奔過去,抬了擔架

來,將那個日本軍官抬上了擔架。

 那日本軍官躺上了擔架之後,用手揉著眼,像是想看清眼前的情形。我將他的手拉

了下來,道:「你還活著,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會還活著的。同時,你已經成為盟軍的俘

虜,希望你不要亂動!」

 我的日語並不是十分流利,但那日本軍官顯然聽懂了,躺著不再動。擔架迅速被抬

走,我帶著其餘的隊員,繼續執行任務,沒有甚麼再值得記的事。

 這個在濕土中,至少被埋了三小時的日本軍官,如何還能活著?真是不可思議。

 一定有原因的,但究竟是甚麼原因呢?當戰爭結束之後,我一定要將這件事,作為

我今後一生研究的中心。研究如果有結果,可能使整個人類的醫學改觀!

 原林中尉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七日的日記,就是這樣。關於這個日本軍官,原林中尉

還有不少記載,也是用日記形式留下來的,但是可以暫時擱一下,先說一說第二件怪異

的事。

 輕見全科醫院的規模相當大。輕見,是一個日本相當罕見的姓氏,輕見醫院,是由

於創辦人輕見小劍博士之故而命名的,位於神戶東郊。

 醫院的建築物之前,是一幅相當大的空地,種植著不少樹木。這時,正是深秋,一

九七八年的深秋。

 天氣已經相當涼,落葉在空地上隨風飄轉。一輛大巴士駛到空地上,停下,自車廂

中傳出來歡樂的笑聲,衝破了深秋的寂寥。在車身上,掛著一幅白布的橫額:「輕見醫

學院學生實習團」。在車上的年輕人,全是輕見醫學院的學生,其中之一,是中國留學

生原振俠。

 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原振俠正和幾個同學大聲在唱歌,車子一停,已有幾個同學

迫不及待地要下車。井田副教授,一個樣貌十分嚴肅的學者,大聲宣布:「請等一等,

有幾句話要說!」

 車廂中登時靜了下來,井田副教授清了清喉嚨,道:「各位同學,今天我們到醫院

中去作的實習,相當特別。各位已經受了三年正式的醫學訓練,如果不是要求太嚴格的

話,對一般病例,已經可以治理──」

 出名調皮的原振俠,低聲講了一句:「當然,可惜還要再受兩年苦!」

 同學都忍著笑,井田副教授瞪了原振俠一眼,想訓斥他幾句,但是又忍了下來。因

為他知道,原振俠這個中國留學生,能進入輕見醫學院,當然入學考試成績優異,但是

聽說,原振俠的父親,和輕見博士是交情十分深的朋友。輕見博士去年因為一樁意外而

死亡,可是雙方的交情人所共知。原振俠雖然調皮,仍不失是一個好學生,所以井田副

教授便忍了下來。

 原振俠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甚麼。井田副教授繼續道:「大家到醫院的檔案室去

,翻查病案的醫療檔案。當然,這些檔案上的病人,是早已逝世了的。每人找一份檔案

,將自己設想成為當時的主治醫師,要作一份報告,報告自己作為主治醫師,對這個病

人的醫療過程。」

 車廂中立時響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議論聲,這是極有趣的事,在沉悶的醫學課程之

中,倒不失是一項調劑。井田副教授講完之後,示意司機開車門,學生魚貫下車。走在

原振俠這邊的,是他的一個同宿舍好朋友,羽仁五郎。

 五郎悄聲問:「原,有一些著名的人物死在醫院,你準備揀哪一個人的檔案?」

 原振俠眨了眨眼,一副神祕的樣子,道:「我揀輕見小劍博士!」

 學生已經列好了隊,由井田副教授帶著隊,向醫院走去。羽仁五郎一聽得原振俠這

樣說,將眼睛睜得老大,道:「甚麼?輕見博士?」

 原振俠道:「是啊!」

 五郎用肘輕碰了原振俠一下,道:「那像話嗎?誰都知道輕見博士是在一樁交通意

外中喪生的,車禍發生得極猛烈,一列火車撞上了博士的座車,重傷之下,當場死亡,

還有甚麼醫治方案可作報告的?」

 原振俠笑了起來,笑容中充滿了狡猾,道:「那才好,我可以偷懶,報告上只要寫

上:送抵醫院,已經死亡,八個字就夠了!」

 五郎不以為然地搖著頭,這時候,隊伍已經進入了醫院的建築物,帶頭的井田副教

授,已經向一道樓梯下走去。原振俠將聲音壓得極低,道:「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輕

見博士已經死了。」

 五郎陡然一震,失聲道:「你說甚麼?」

 醫院中是應該保持肅靜的所在,五郎由於突然的吃驚,那一句話的聲音相當大,引

得每一個人都向他看來。五郎顯得十分尷尬,忙低著頭向前走下了幾級樓梯,才對原振

俠道:「你又來惡作劇了!」

 原振俠的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正經神態,道:「不是惡作劇,是真的!」

 五郎發急,道:「可是,去年,你和我,全校學生,都參加過博士的喪禮!」

 原振俠道:「是,我們也看到過博士躺在棺材裡。可是,他可能沒有死!」

 五郎瞪著原振俠,他和他這個好朋友的性格截然相反,十分穩重踏實。所以當他瞪

著原振俠的時候,不由自主,大搖其頭。

 原振俠將聲音壓得更低,道:「一個人可以被埋在泥土中,超過三小時而不死,在

理論上來說,他也就有可能躺在棺材裡一年,而仍然活著!」

 五郎叫道:「瘋──」他才叫了一個字,立時又壓低了聲音,連叫了七、八聲「瘋

子」。

 原振俠嘆了一聲,道:「那是真的,我父親和輕見博士是好朋友,不知道多少年之

前,在緬北戰場上認識的!」

 五郎雙手掩著耳,不願聽,也加快了腳步。

 隊伍已來到了檔案室的門口,檔案室主任和幾個工作人員,在門口表示歡迎。原振

俠越隊而出,舉著手,高叫道:「請把輕見博士的檔案給我!」

 原振俠這樣大聲一叫,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來。原振俠的花樣多,在學院中是出名的

,幾個女學生充滿興趣地望著他,看他又要玩甚麼花樣。

 井田副教授皺著眉:「原君,輕見博士是傷重致死的!」

 原振俠大聲回答:「我知道,我想找出重傷致死的原因,也想研究一個人在重傷之

後,是不是還可以作最後的挽救努力!」

 井田副教授悶哼了一聲,心中已決定了,不論原振俠如何寫報告,都不會給他及格

的分數。

 檔案室主任看到副教授沒有作甚麼獨特的表示,也就點了點頭,向原振俠道:「請

跟我來!」

 原振俠跟在主任的後面,檔案室中,全是一個一個的鋼櫃,其他的同學已經在檔案

室職員的帶領之下,各自隨便取了一份檔案。原振俠跟著主任,來到一隻鋼櫃之前,打

開了鎖,拉開一個抽屜來。

 主任道:「院長被送到醫院之際,已經證實死亡,所以只是循例拍了X光片,完全

沒有診治的經過!」

 原振俠開玩笑似地道:「可能這些X光片也沒有人看過,是不是?誰也不會對死人

的X光片發生興趣的!」

 主任自抽屜中取出了一隻大大的牛皮紙袋來,紙袋上註明「輕見小劍,屍體X光片

,共二十張」。主任將紙袋翻了過來,笑道:「看,真的沒有人看過!」

 原振俠也注意到了,紙袋的封口上,有著X光室所貼上的薄薄封條。根據醫院的規

則,如果主治醫師或是會診醫師,看過那些X光片的話,要在紙袋後面加以註明,簽字

,而且封條也不會完整。如今簽名欄中完全是空白的,那就證明沒有人看過。

 原振俠將紙袋挾在腋下,抬起頭,找到了羽仁五郎。他來到五郎的身邊,道:「剛

才我告訴你的事是真的,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五郎悄聲道:「你抽了大麻?」

 原振俠輕輕打了五郎一下,道:「才不!我可以將詳細情形告訴你,不過你要請我

喝啤酒!」

 五郎現出極度疑惑的神情來,看來,原不像是在開玩笑。

 五郎想了想,雖然上過他無數次當,但是聽他如何胡說八道也很有趣。何況,請他

喝啤酒,也很有趣,沒有甚麼大的損失,所以他就點了點頭。

 井田副教授已經大聲在宣布:「每個人都有檔案了?先看一下,有問題,儘管提出

來。」

 原振俠並沒有打開紙袋,仍然將紙袋挾在腋下,東走幾步,西看兩眼。副教授在半

小時之後又宣布:「列隊回學校,報告在明天就要交上來!」

 學生鬧鬨鬨地離開了檔案室,離開了醫院,回到宿舍,原振俠一直沒打開那紙袋。

羽仁五郎很用功,一回宿舍,就在桌邊仔細研究他帶回來的那份檔案。

 晚上,五郎和原振俠一起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餐室。當侍者斟滿了啤酒,原振俠

喝了大大的一口之後,五郎才道:「你可以說說,甚麼三小時被埋在泥土中不死的經過

了?」

 原振俠當然不能再推辭,他已經喝到啤酒,就開始他的敘述,說得很詳細。但是他

說得再詳細,也詳細不過原林中尉在當時事發時,所記下的日記。

 原林中尉,就是原振俠的父親。

 還是來看看原林中尉接下來的日記吧。

 四月十八日 陰雨(雨看來永遠不會停止了)

 一天的急行軍,向北推進了一百二十公里之多,已經快可以和右翼攻過來的友軍會

合了。友軍的炮火聲,也已經可以聽得到。

 勝利在望,心情當然興奮,但是,又見到了輕見小劍,更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奇

詭的振奮。那是一種極度奇異的感覺,感到我一生的命運,會因此改變。

 在激烈的戰事中,猛烈無比的炮火之下,幾乎沒有生還者,也沒有俘虜。俘虜只有

一個,就是昨天在那樣奇特的情形下,被救出來的那個日本軍官,他的名字是輕見小劍

。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他自己講出來的。

 昨晚,在擔架抬走之後,例行任務進行之際,我一直不斷地在想,怎麼可能呢?人

怎麼可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活著呢?

 所以,當任務一完成,回到駐地之際,我就問:「那個日本軍官呢?」

 一個隊員道:「在,已經將他身上的泥全洗乾淨了。他完全沒有受傷,不過不肯說

話!」

 隊員一面說,一面指著一個帳幕,我立時向帳幕走去。這時,正下著密密的小雨,

我掀開帳幕,先抹去了臉上的水,就看到了他。

 他本來坐在一隻木箱上,只穿著一條內褲,樣子看來很可笑。一看到我,就霍地站

了起來,道:「輕見小劍上尉,軍醫官,兵籍號碼一三三四七。」

 在他被抬走的時候,我曾經告訴過他,他已經是我軍的一個俘虜。他一見到我就這

樣報告,那是一個俘虜應該做的事。我揮了揮手,令他坐下,道:「你的名字寫成漢字

──」

 他立即俯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寫出了「輕見小劍」四個字。即使是在帳幕之中,地

上的泥土也是十分濕軟的,要用手指在地上劃出字來,是十分容易的事。

 看到泥土的濕軟,我自然而然,想起他被埋在泥土中的事情。一個隊員將對他的初

步檢查交給我,任何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得出這個人的健康十分正常。

 我心中有很多疑問,不知如何開始才好,想了一想,才道:「你看來很健康!」

 他挺直了身子,道:「是,一直很健康。」

 我又問:「你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之下,被埋進泥土裡去的?」

 他的神情很惘然,反問道:「我……被埋進泥土?」

 我怔了一怔,將我發現他的經過,向他說了一遍。他搖著頭,道:「我是全不記得

了。當時,我正替一個傷兵在裹傷,突然間炮彈落下來,爆炸,我就變得甚麼也不知道

了!」

 輕見小劍這樣回答我的問題,聽起來無懈可擊。但是,他是在戰爭結束之後三小時

,才被發現的,這又怎麼解釋呢?

 我接過隊員遞過來的聽診筒,輕見順從地湊過身來。我仔細聽了好一會,他的健康

完全正常,我只好帶著疑問離去。

 回來之後,想了很久,只想到了一個可能,決定明天好好去問一問輕見。

 四月十九日 陰雨

 由於戰事的進展快,輕見小劍這個俘虜無法移送給上級,所以仍然留在隊裡。老實

說,我也有點私心,想將他留在隊裡久一些。因為在這個人的身上,似乎有著說不出的

怪異。

 今天一見到他,他又立正,向我報告了一遍他的軍階、編號。我拍了拍他的肩頭,

表示友好,同時遞了一支煙給他。在戰場上,香煙是極其奢侈的物品,他表示了極度的

感謝,一點著,就貪婪地抽著。

 我才一開始,就切入了正題,道:「輕見上尉,你在濕軟的泥土中,被埋了至少超

過三小時,只有一隻手露在泥土外面,你知道不知道?」

 輕見聽得我這麼說,開始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道:「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

不可能在這樣情形之下還活著。」

 我道:「這是絕對的事實。要不是我經過的時候,你露在土外的那隻手,抓住了我

的足踝,我根本不知道有人被埋在土下。」

 輕見現出一個十分滑稽的神情來,攤開自己的手,看著,道:「這……好像不很對

吧?就算我在土中埋了三小時而不死,我露在土外面的手,怎麼會知道你從旁邊經過?

中尉,這好像太古怪了吧?」

 我苦笑,道:「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

 輕見神色怪異,像是在懷疑我這樣說法,是另有目的的。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

是一個俘虜,而對方的長官這樣問我,我也會那樣想。

 我把昨天想到的一個可能,向他提出來,道:「請問,你是不是受過特殊的體能鍛

鍊?我的意思是,譬如日本忍術中有一種功夫,是對呼吸的極度控制。印度的瑜珈術中

,也有相類似的功夫──」

 輕見的常識相當豐富,我還沒有講完,他已經道:「中國武術中內功的一項,也是

類似的功夫,叫『龜息』,是不是?」

 我連連點頭,道:「是,你曾經──」

 這是我昨天想到的唯一解釋。忍者的壓制呼吸也好、龜息也好、瑜珈術也好,都能

夠使人的體能得到極度的發揮。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稱之為「超體能」。如果一

個人曾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雖然被埋三小時而絲毫無損,仍然事屬怪異,但絕不是全無

可能的事。

 輕見笑了起來,大聲道:「沒有,絕沒有!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被埋了那麼久。中尉

,你和我都是醫生,我們應該相信現代醫學!」

 他反倒教訓起我來了,這真令我有點啼笑皆非。接著我又和他談了一點閒話,他告

訴了我很多關於他個人的事。他出身在一個很富有的家庭,如果不是戰爭,他早已是一

個很成功的醫生了,可是戰爭──

 提起戰爭,每一個在戰場上的人,都有不同的牢騷,也不必細述。經過和他詳談之

後,雙方之間,像是建立了一種友誼。我是抱著目的的,這個人,一定有他極度與眾不

同之處,才會有這種不可能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對我感到親切,可能是因為他是

俘虜,希望得到較好的待遇?誰知道,反正我一定要繼續不斷地觀察這個人!

 四月二十日 晴

 天居然放晴了,昨晚就在帳幕中,和輕見作了竟夜談。這個人,如果不是敵軍,真

可以做好朋友。我們已經約好了,不論他被轉移到何處,都要保持聯絡。他已經相信了

自己曾被泥土掩埋了三小時,我們也決定如果環境許可,將進行共同的研究,研究的課

題就是超體能。這個課題如果能深入研究,人的能力高度發揮,人類的進步會演變成怎

樣,真是難以想像!

 原振俠喝下了最後一口啤酒,望著五郎,道:「現在你才明白,我為甚麼要揀輕見

博士來作研究了吧?」

 五郎眨著眼,原振俠握著拳,用力揮了一下,道:「他是一個怪人,一個有著超體

能的怪人!」

 五郎神情駭異,道:「那麼,令尊和博士之間的研究,後來有沒有──」

 原振俠道:「由於種種原因,戰爭結束之後十年,他們才又取得了聯繫。當時,輕

見小劍已經是日本十分著名的醫生,我父親卻潦倒不堪,住在香港的木屋區中。輕見曾

請我父親去過幾次日本,也曾傾談過,但是兩人間的地位相差實在太遠了,共同研究變

成不可能的事。博士曾邀請父親在醫院服務,或許是為了自尊心,父親也拒絕了,一直

到父親去世,他們都維持著相當深厚的友誼,但當年的理想,當然無法實現了!」

 五郎嘆了一聲,轉動著杯子,原振俠湊近他,道:「父親常向我提起博士的事,我

來日本之初,就一直想好好研究他。當參加完他的喪禮之後,當晚,我真想去把他的屍

體偷出來詳細地研究!」

 五郎素來知道原振俠膽大妄為,可是也不知道他大膽到這種程度,當場嚇得直跳了

起來,搖著手,連話也講不出來。

 原振俠卻若無其事,又道:「你怎麼啦?當年在戰場上的事,難道不值得研究?告

訴你,你是我心目中,去偷盜屍體的助手!」

 五郎的臉發白,仍然連連搖著手。原振俠高興地大笑著,搭著五郎的肩,一起回到

了宿舍。

 回到宿舍之後,原振俠拿起了毛巾,就向浴室走。五郎在聽了原振俠的敘述之後,

心中自然也好奇萬分,他順手拿起那裝有X光片的紙袋來,拆開,將一疊X光片抽了出

來。才看了第一張,他的臉上就現出了古怪莫名的神情來,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

搐著,終於,他發出了一下極可怕的叫聲:「原!」

 原振俠並沒有聽到五郎所發出的那一下可怕的叫聲。首先聽到的,是左右兩間房間

中的同學,和恰好在走廊中經過的第一個同學。

 那個恰好自走廊盡頭處浴室中浴罷的同學,突然之間,聽到羽仁五郎發出的驚叫聲

,由於叫聲聽來是如此可怖,整個人都怔呆了。

 在他們怔呆之際,好幾間房間的門打開,有人探出頭來問:「甚麼事?甚麼事?」

 那同學指著五郎宿舍的房門,道:「誰知道五郎在搞甚麼鬼!」

 (請注意,以下所發生的事,至少有八個人以上,可以作證明,所以是絕對的事實

。)

 就在那同學講了這一句話之後,房間中就傳來了一下沉重的重物墜地聲。一聽到了

這下聲響,人人都可以知道,房間中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那同學──他的名字是

井上──離房門最近,立時去推門,可是門卻在裡面上了鎖。

 一般來說,學校宿舍中的房間,是絕少上鎖的,尤其當房間裡有人的時候。而剛才

五郎的叫聲自房中傳出來,證明他在房中。

 井上一下子沒推開門,就一面拍著門,一面叫:「五郎,發生了甚麼事?五郎──



 他叫了兩聲,門內沒有反應,就開始用力撞門,未能撞開。然後幾個同學一起用力

撞著,舍監也聞訊趕來了。

 直到這時候,原振俠才赤著上身,搭著毛巾,從浴室中走了出來。在淋浴的過程中

,水聲掩蓋了嘈雜的人聲,所以他並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一出浴室門,他看到那麼多人聚集在他房間的門口,有三個同學正在用力撞門。他

呆了一呆,忙奔過去,嚷道:「怎麼啦?甚麼事?」

 各人七嘴八舌,原振俠只弄清楚,五郎忽然叫了一聲,接著,有重物墜地的聲音,

當井上要推門進去看的時候,門卻在裡面鎖著。

 原振俠一面聽著各人雜亂無章的敘述,一面也參加了撞門。在四個小伙子用力頂撞

之下,門終於「嘩啦」一聲,被撞了開來。

 原振俠可能由於用的氣力最大,門一撞開,他一時收不住勢子,整個人向前跌了進

去。他想站穩身子,可是卻一腳踩在一樣十分滑的東西上,以致整個人向前直撲了出去

,跌倒在地。

 原振俠根本沒有機會弄清楚,令他滑跌的是甚麼東西。他才一仆倒在地,就看到了

羽仁五郎,五郎就在他的前面,也倒在地上,臉正對準了原振俠。

 五郎的臉色煞白,神情充滿了一種極度的詭異,口張得很大。作為一個醫科三年級

的學生,原振俠的視線一接觸到五郎的臉,幾乎就立即肯定,羽仁五郎已經死了!

 原振俠還未曾定過神來,自他身後,已經響起了好幾下驚呼聲。顯然是別人也看到

了屋中的情形,因而驚呼了起來。

 原振俠來不及起身,立時令側臥著的五郎平臥,抓住他的雙手,進行人工呼吸。另

一個同學走過來,用力敲擊五郎的胸部,他們全是醫科大學的學生,對於急救有一定的

常識。

 原振俠一面進行人工呼吸,一面不斷叫著五郎的名字。他實在不能相信,五分鐘之

前,還是鮮蹦活跳的一個人,會在突然之際喪生!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五郎的呼吸停止,心臟不再跳動,瞳孔也開始擴散,他死了!

 原振俠十分吃力地站了起來,耳際嗡嗡作響,盯著五郎詭異絕倫的臉,心中所想到

的只是一點:生和死的界限,竟是如此脆弱,一下子就由生到死,生命就這樣消失無蹤

了!

 圍在房門外的人越來越多,舍監不准人進房間來。原振俠一直木立著,身子輕微地

發著抖,他有一種極度的窒息之感,以致呼吸顯得十分急促。

 一直到警方人員來到,原振俠才算是恢復了常態。也直到這時,他才弄清楚,他一

撞開門,一腳踏進去,令他滑了一跤的原因,是因為他踩在一疊X光片上面。X光片因

為他的一腳而散了開來,正散得房間滿地都是,而由於已有許多人在房中進出,所以在

所有的X光片上,都留下了清楚的腳印。

 刑警一到,例行工作展開,原振俠也被請了出去。原振俠在走出去之前,想俯身去

拾起地上的X光片來,一個瘦削高大,看來十分嚴峻的刑警陡然喝道:「別動,現場已

經被你們弄得夠亂的了!」

 原振俠一怔,直起身子來,木然走了出去。走廊上全是同學,許多人立時圍了上來

,道:「怎麼一回事,原?」

 原振俠道:「我也不知道,我離開房間到浴室去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

 這句話,他從第一遍出口之後,以後至少講了二十遍。

 那個身量高而瘦削,看來十分嚴峻的刑警,名字叫作鐵男奇人。原振俠講了二十遍

「我離開房間到浴室去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至少有十遍,是對鐵男講的。

 在鐵男刑警簡陋的辦公室中,原振俠又說了一遍之後,十分不耐煩,站起來,又坐

下,道:「請問,你不斷問我,是甚麼意思?」

 鐵男點著一支煙──每當鐵男和原振俠在一起的時候,鐵男每點著一支煙,原振俠

就要替他按熄另一支。鐵男不斷地抽煙,而且總是忘了有一支煙擱在煙灰缸上,又去點

另一支。

 鐵男一面吸著煙,一面冷冷地道:「五郎的驗屍報告已經有了!」

 原振俠嘆了一聲,這是第二天的晚上了,二十四小時之前,他還和五郎在一起喝啤

酒。他道:「那又怎麼樣?」

 鐵男再抽了一口煙:「死因,是由於心臟部分,受了致命的重擊!」

 原振俠直跳了起來,嚷道:「謀殺?」

 鐵男的目光直射向原振俠,神情更嚴峻。如果不是心中對五郎的死,有著極度的悲

哀,原振俠真想大聲笑起來。但這時,他卻是覺得極度疲倦,嘆了一聲,道:「將我當

兇手?這太可笑了!」

 「一點也不,」鐵男奇人仍然直視對方:「五郎臨死之前,大叫了一聲,叫的,正

是你的姓氏。」

 原振俠也盯著鐵男,他真想在這個自以為是的警官臉上打一拳,但他只是鎮定地道

:「當時我在浴室,我進去的時候,井上同學正自浴室出來,在門口和我相遇!」

 鐵男移過了一張紙來,紙上是宿舍的平面圖,一條走廊,兩邊是房間,盡頭處是浴

室。鐵男的手指在移動,道:「井上在這裡遇上你,如果你一進浴室,立時從窗口跳出

去,從外面奔向房間的窗口,再跳進房間去,可以趕在井上的前面。因為井上是慢慢走

過來的,那麼──」

 原振俠接上去道:「那麼,如果我襲擊五郎的話,井上就剛好來得及,在門口聽到

五郎叫出我的名字!」

 鐵男道:「正是這樣,原振俠君,你承認了吧!」

 原振俠再也無法忍受,陡地伸出拳來,重重一拳,擊在鐵男的臉上。那一拳,打得

鐵男的身子陡地向後一仰,連退了兩步才站定。

 原振俠並沒有逃,毆打警官是有罪的,原振俠在鐵男站定之後,雙手伸向前,準備

被扣上手銬。但是鐵男抹著口邊的血,反倒笑了起來,道:「謝謝你!原君,謝謝你!



 原振俠眨著眼,這時,他真正莫名其妙到了極點。他重重打了對方一拳,對方反倒

一再向他道謝,這是怎麼一回事?

 鐵男已向前走來,示意原振俠坐下,原振俠順從地坐了下來。鐵男遞給了他一支煙

,原振俠拒絕了,鐵男又道:「謝謝你!」

 原振俠苦笑,道:「我不明白,謝我甚麼?」

 「你是唯一的疑兇,」鐵男說:「可是剛才你的行動,已證明了你不是兇手。沒有

一個兇手會敢理直氣壯,感到自己被冤屈而毆打警方的!」

 原振俠苦笑道:「對不起,真……對不起……可是你剛才的推論,理論上是可以成

立的。」

 鐵男搖頭道:「不能成立,因為不但門是自內閂著的,連窗子也是自內閂著的。」

 原振俠望著鐵男微腫的臉,本來倒真的感到歉意,但這時心中反倒釋然了。因為既

然窗也是自內閂著的,警方就不應該懷疑任何人。

 但是,如果五郎是死於心臟被嚴重撞擊,那麼,就絕不會是自殺!

 原振俠感到了事情有極度神祕的成分,他心中的感覺,反映在他的神情上。鐵男道

:「你感到事情很不尋常,是不是?所以,你是唯一疑兇的根據雖然脆弱,我也要排除

這唯一的可能。這樣,才能和你合作,把五郎君的死因找出來!」

 原振俠點了點頭,道:「五郎是我的好朋友,他如果是被人殺死的,我也一定要將

兇手繩之以法!」

 鐵男道:「對,你和他同房,對他了解最深,希望你能把他遇害之前的情形,詳細

告訴我。走,我請你喝啤酒去,慢慢說!」

 原振俠又感到一陣難過,道:「昨天這時候,我正和五郎在喝啤酒!」

 當原振俠講述了五郎最近兩天的活動之際,夜已經相當深了,原振俠講得極詳細。

 鐵男十分用心地聽著,很少打岔。等到聽完,他才道:「照你推測,在你離開房間

之後,五郎可能做甚麼?」

 原振俠道:「那一袋X光片全散落在地上,五郎可能一時好奇,拆開了紙袋,看X

光片。」

 鐵男道:「X光片不會殺人,即使是一疊十九張!」

 原振俠道:「不,二十張!」

 鐵男陡地站了起來,又坐下,道:「那就是少了一張!」

 少了一張X光片──是的,警方人員在屍體被抬走之後,整理現場,從地上拾起X

光片來,一共是十九張。雖然鐵男注意到紙袋上寫的是二十張,但是也並不在意,直到

這時,才感到了突兀。

 原振俠道:「不會有人把X光片拿走的,那是絕對沒有用的東西!」

 鐵男道:「照你所說,那是輕見小劍博士的X光片!」

 原振俠道:「是的,在拍攝這些X光片的時候,博士已經死了!」

 鐵男又道:「會不會原來就只有十九張?」

 「那可以問X光部,很容易弄明白。因為這些X光片,沖出來之後,沒有人動過!

」這是原振俠的回答。

 鐵男站了起來,道:「走!再到我辦公室去!」

 「絕對是二十張,我記憶不會錯。要翻查記錄的話,明天可以到醫院來查記錄。」

輕見醫院的X光師,在電話中,十分肯定地回答著。

 電話是接駁在一具小型擴音器上的,所以在旁邊的原振俠,也可以清楚地聽到對方

的話。這時,原振俠正在檢查那十九張X光片,他已有足夠的醫學知識去辨認那些照片

,而且很快地就發現,少了的一張是頭部的照片。

 原振俠自鐵男的手中接過電話來:「請問,」原振俠對著電話:「你是不是記得,

曾拍攝過輕見博士的頭部?」

 「當然有!」對方回答:「首先,拍攝頭部,然後才是身體各部分,這是程序,而

我是依照程序做的。」

 鐵男和原振俠互望了一眼,原振俠道了謝,放下了電話。鐵男的神情看來十分迷惘

,來回踱了幾步,用力揮了一下手。

 「假設,」他望著原振俠,用一種聽來十分強調的語氣:「假設五郎當時,因為好

奇,而去拆開封袋看X光片,他為甚麼忽然會叫你的名字?」

 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道:「他知道我不在房間裡,而他又叫得很

大聲。最大的可能,是他在X光片中發現了十分怪異的情形,所以想叫我來看。」

 「可是接著他就死了,少了一張X光片。」鐵男繼續分析。

 原振俠道:「所以,可以推測到,不見了的一張,一定就是令他感到怪異,而出聲

呼叫的那張!」

 鐵男苦笑:「有甚麼怪異之處呢?」

 如今不見了的那X光照片,是輕見博士的頭部,或者精確一點說,是輕見博士遺體

的頭部。照說,這張X光照片,絕不應有甚麼怪異之處。原振俠的眉心打著結,鐵男苦

笑了一下,道:「五郎是被殺的,毫無疑問,兇手是如何下手的?」

 原振俠跟著苦笑,道:「你是警務人員,追查兇手,你有你的方法。但是我的方法

和你不同,我要從事件的開始追查!」

 鐵男顯然弄不明白,原振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眨著眼,點著了一支煙,放下,

又去點燃另一支。原振俠在這時,按住了他的手,道:「我們剛才的推理,可以成立。

也就是說,事情是由那張失蹤的X光片引起的!」

 鐵男點著頭,表示同意。原振俠把聲音壓得十分低:「肯定了這是導致五郎死亡的

主因,就必須追查這張X光照片,究竟有甚麼值得五郎發出驚呼聲之處?」

 鐵男又點著頭。原振俠笑了一下,道:「這就像是解方程式的步驟一樣,先要假設

一個未知數,我們的未知數,就是那張頭部照片的祕密。」

 鐵男有點不耐煩:「你說來說去,都沒有用。房間已經經過徹底的搜查,照片又不

是細小到難以尋找的東西,如果在,一定找得到,不在,就一定是被兇手帶走了!」

 原振俠道:「這就是我的論點,照片失蹤了,也不會有另外一張照片存底,因為當

時拍下那些照片,本來就是僅供參考用的,拍攝了之後,也沒有人看過──」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聲音聽來變得很神祕:「可是,供拍照的原物還在!」

 鐵男陡然震動了一下,手指間的香煙,幾乎也跌了下來。他盯著原振俠,想在對方

那種近乎惡作劇的頑皮神情中,捉摸到他這句話的真正用意。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煙

,道:「原物,就是輕見博士的遺體!」

 原振俠道:「是,要知道是甚麼令得五郎突然高叫我的名字,要知道五郎在那X光

片上發現了甚麼,不必多費腦筋,只要將輕見博士的遺體掘起來──」

 他的話沒有講完,鐵男已叫了起來:「住口!」

 鐵男甚至不由自主喘著氣,再一次重複:「住口!你可以回去了,警方自然會作進

一步的調查!」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轉身就走,到了門口,他才道:「如果你的調查,沒有進展,

不妨考慮我的提議!」

 鐵男揮著手,像是再也不願意見到原振俠。原振俠道:「我的想法,聽來很狂野,

但卻是最實際的!」

 鐵男轉過身去,不再看原振俠一眼,原振俠只好聳了聳肩,離開了警局。他一個人

在路邊慢慢走著,心中不明白何以鐵男不接受他的提議。這是最直接的方法,可以弄明

白何以羽仁五郎會在看X光照片之際,突然發出怪叫聲。

 鐵男其實何嘗不明白那是最直接的方法。但只是憑著推理,而要將輕見博士這樣有

地位、受到普遍崇敬的學者的遺體掘出來,這種提議,若是向上級提出來,只怕明天他

就會變成交通警察,站在紅綠燈下,指揮行人怎麼過馬路了!

 所以鐵男最自然的反應,便是立即拒絕原振俠的提議。同時,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性

格上的弱點,原振俠若是再說下去,他說不定就會接受,這是他立即將原振俠趕出去的

原因。

 原振俠走了之後,他坐了下來,思索著五郎的神祕死亡。這是超乎尋常的一種謀殺

,從種種跡象來看,幾乎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謀殺。

 而且,謀殺的動機是甚麼呢?鐵男陷入苦苦的思索之中,得不出絲毫結論。

 原振俠躺在宿舍的房間之中。自從命案發生之後,有不少膽小的同學,都不敢再在

宿舍中住,原振俠的那間房間,也始終只有他一個人。他望著原來屬於五郎的床舖,心

中有說不出來的難過。他自己作過不少設想,想像五郎遇害的情形,結果也不得不同意

鐵男所下的結論,這幾乎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謀殺。五郎的死,一定包含著極大的隱祕

,而隱祕之始,就是那張始終下落不明的X光照片!

 當晚被鐵男趕走之後,接連好幾天,每天一定的時候,原振俠總要打電話給鐵男,

問他調查的進展,最後,提出他的提議。在第十五天頭上,他的提議打動了鐵男的心。

作為一個警官,鐵男知道向上司提出,要公開去挖掘輕見博士的屍體,是沒有希望的,

所以,他竟然同意了和原振俠去私掘輕見博士的屍體。

 提議要挖掘輕見的屍體是一件事,真正實際去做,又是另一件事。原振俠得到了鐵

男的允許之後,心情說不出的緊張,整個下午,他都在圖書館中,查閱有關法律的書,

看看私掘屍體,如果東窗事發,會犯甚麼罪。他發現他自己還好,作為刑警的鐵男,如

果事情發作,卻會惹來天大的麻煩。

 原振俠幾乎想要放棄了,或者他自己單獨去進行,但是反倒是鐵男拒絕了他。鐵男

道:「既然肯定了只有這樣做,才能探明事實的真相,那就應該毫不猶豫地這樣去做!



 原振俠反倒變得無法放棄了,鐵男答應準備一切應用工具,而他們就在今夜,就要

出發去挖掘輕見博士的墳墓。

 對於挖掘輕見遺體這一點,原振俠是早已懷著這個祕密願望的了。他當時的目的是

想研究一下,何以在多年之前,在緬甸北部的戰場中,輕見小劍會被埋在濕軟的泥土中

幾小時而不死?即使是魚,能用鰓在水中獲得氧氣,也無法在濕土中得到氧氣的。

 是不是因為自己一直有著這個祕密願望,所以才慫恿鐵男去掘墓的?原振俠自己問

著。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出發點就很卑鄙。但是他的答案是否定的,真正是為了查明

五郎的死因!

 他看了看時間,約定的時間已快到了。他離開了床舖,來到五郎的舖前,喃喃說了

幾句話,希望死後的五郎,會有某種力量,使他能找到死亡的真相。去挖掘墳墓,畢竟

是一件充滿神祕和罪惡感的事,以致一直自認是科學家的原振俠,也要在心靈上,獲取

某種不可測的力量的支持。

 然後,他離開了房間,穿過走廊,輕輕打開門,免得驚醒其他人。閃身出了門,奔

過了一片空地,迅速地爬上圍牆,躍下,在約定的地點等著。他等了不到五分鐘,就看

到一輛車子駛過來,他奔向前,車子停下,駕車的是鐵男。

 原振俠上了車,坐在鐵男的旁邊,兩人互望著,都不說話。然後,兩人一起開口,

道:「如果你想退出的話──」

 他們講到一半,便住了口,兩個人都勸對方考慮退縮,那就表示他們自己完全沒有

退縮的意思。

 鐵男駕著車,那是一輛相當舊的車子,行駛之際,發出殘舊機器的聲響。

 墳地所在,原振俠是知道的,一年之前,當輕見博士落葬之際,原振俠是送殯的學

生代表之一。一個月之前,他還曾去獻過花。

 經過將近三小時的車程,到達墳地時,是凌晨三時。他們原來的計畫,是一小時的

挖掘,就可以盜得屍體,將屍體載回去,拍攝X光,第二天晚上再送回來。只要一切順

利,就不會有人知道,而他們則可以知道,輕見頭部的X光片,究竟有甚麼地方,會令

得五郎發出驚呼聲。

 凌晨三時,在野外的墳場中,寂靜無聲,氣氛說不出地詭異。車子停在距離墳場約

有兩百公尺處,鐵男打開了行李箱,取出了一些工具,自嘲似地說:「我並沒有偷屍體

的經驗,你有嗎?」

 原振俠苦笑著:「我也沒有,只是聽說,早年的醫科學生,由於沒有足夠的屍體供

解剖用,他們倒是時時要偷取屍體的。不過……偷的對象,大多數是葬得十分草率的屍

體。」

 鐵男悶哼了一聲,道:「別告訴我博士的屍體,是埋在一座建築堅固的金字塔中!



 原振俠忙道:「不,不!我是看著他下葬的,只要撬起兩塊石板,再掘下去大約一

公尺,就可以見到棺木──」

 由於心中的緊張,原振俠在將一柄鐵鏟挾在腋下,和鐵男一起向前走去之際,又道

:「你知道不?博士不是第一次被埋在土中!」

 鐵男一時之間,不明白原振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他們一拿了工具就向前走,已經進入了墳場的範圍之內,由於心情的緊張,鐵男也

沒有再追問。他們帶了電筒,可是不敢亮著。墳場並沒有人看守,但是他們怕鄰近的路

上,有人走過,會來察看。

 還好月色頗為明亮,不多久,他們已經來到了輕見博士的墳前。博士的生前,雖然

十分烜赫,可是他的墳墓卻很簡單。即將挖掘屍體,而且是非法的挖掘,這一點,令得

他們兩人的心中都十分緊張,以致誰也不想講話。一到了墳前,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

鐵男向墳墓看了一眼,再抬起頭來,神情變得出奇地訝異。

 原振俠一怔,也向墳墓看去,同樣地感到怔呆。

 輕見博士的墓,並沒有拱起,而是西洋式的埋葬法──這個墳場中所有的墳,全是

一樣的。在墳地的範圍內,是平鋪著的石板,每一塊石板的面積,大約是一平方公尺,

略呈長方形,總共有九塊這樣大小的石板。在石板的範圍後面,是花崗石砌成的半圓形

「圍牆」,中間部分突起,高約一百五十公分,上面刻著輕見博士的簡略生平。在文字

之上,是博士的遺像,照片是燒在瓷板上,又嵌進石中的。一切,都是一個普通的墳,

並沒有甚麼特異之處。

 而這時,令得他們兩個準備來盜掘屍體的人,感到訝異震驚的是,他們看到中間一

行,三塊石板旁邊的隙縫中,並沒有野草生長,而且泥土十分鬆動。

 下葬了一年之久,石板和石板之間的隙縫,應該是早已長滿了野草的了。

 除了中間那一行三塊的石板之外,其餘石板旁的隙縫,仍然長滿了野草。這種情形

,一望而知,在這期間有人撬動過這三塊石板。

 正中一行的三塊石板下面,埋著棺木。撬動這三塊石板的目的是甚麼,實在再也明

白不過!

 原振俠和鐵男互望著,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用沙啞的聲音道:「看來,我們來遲

了,已經有人──」

 他講到一半,便沒有再講下去,而喉際發出「咯」的一聲,吞下了一口口水。他吞

口水,倒並不是因為驚恐,而是由於一種極度的詭異之感──他們來,是為了盜取博士

的遺體,別人來,目的是為甚麼?博士的遺體,除了他們之外,不應該對任何人再有用

處!

 然而,就在他們想到這一點之際,他們也同時想到了另一點:那兇手!

 這是他們假設兇手殺害羽仁五郎的許多項動機之一。如果因為五郎發現了博士頭部

的X光片中,包含著某種祕密,兇手為了不讓祕密洩漏,就有殺人的動機。

 然而這個推測,被許多不可能的因素所否定,而其中最簡單的一個因素是,兇手必

須當時在場,而當時,房中卻只有死者一個人。

 而如今,博士的墳顯然在最近被人動過。是不是想保守祕密的人,也和他們一樣,

想到了X光片雖然不在了,但在屍體中一樣可以找到答案,所以先一步下手了?

 這是他們兩人共同的想法,而原振俠自己還有更狂野的想法。他曾對五郎開玩笑似

地說過,博士可以埋在濕土中幾小時而仍然活著,可能在棺木中的他……那麼,是不是

他已頂開了石板,「走」出來了呢?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感到一股寒意。鐵男搓著手,道:「開始吧!」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兩人合力,很快就撬鬆了石板。將中間一行三塊石板一起搬開

之後,泥土濕軟,他們小心地將泥土鏟起來,堆成一堆,以待事完之後,再鏟回去。約

莫半小時後,鏟向下挖,已經可以瞧到棺蓋,十分鐘,整個棺蓋已暴露在月光之下。兩

人都跳了下去,撥開泥土,摸到了棺蓋上螺絲的地方。

 本來他們預期要動用一定的工具,才能弄鬆螺絲的,可是當他們摸到螺絲之後,發

覺螺絲十分鬆動,全然不像是埋在土中一年的樣子。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喃喃道:「看來像是最近才……開啟過!」

 鐵男發出了一下近乎呻吟似的聲音,算是回答。由於螺絲鬆動,所以兩人很快就鬆

開了所有的螺絲。事情到了這一地步,只要合力向上一抬,棺蓋就可以掀起來了,可是

他們兩人,都像是喪失了勇氣一樣。

 鐵男忽然問道:「照你看,甚麼人會來打開這個棺蓋?」

 原振俠苦笑一下,道:「現在……好像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適當時刻。」

 鐵男望著棺蓋,口中喃喃地說了一些祝辭,是在祈求輕見博士原諒他來驚動遺體。

 原振俠為了壯膽,大聲道:「來吧!」可是他卻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大跳,連伸出

了的雙手,也有點不由自主在發抖。

 鐵男用力點了一下頭,表示決心。本來就是,已經掘到了棺材,沒有道理放棄的,

兩人摸到了棺蓋的邊緣,用力將棺蓋移開一邊。

 棺蓋移開之後,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並沒有立時看到輕見博士的屍體,而看到一

幅白色的綾子,蓋在屍體之上。鐵男向原振俠望去,原振俠立時道:「沒有這幅白綾,

我是看著博士入殮的,真的沒有這幅白綾!」

 棺蓋都已經打開了,要揭開這幅白綾,應是更容易的事。他們兩人,也都抓住了白

綾的一角,可是在他們的感覺上,那幅白綾像是有好幾百斤重一樣。氣氛實在太詭異了

,以致鐵男首先提了出來,道:「我看……算了吧!」

 這原振俠提議和竭力促成的事,但這時,他居然連想都不想,便立即同意了鐵男的

提議,也道:「算了吧!」

 當兩人同意放棄之後,像是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一樣,動作也快了起來,一起又

抬過棺蓋來,準備蓋上去。如果蓋下棺蓋,他們大約只需要二十分鐘,就可以鏟回泥土

,鋪上石板,令得一切恢復原狀了。可是就在這時,原振俠的一隻腳,本來是踏在棺木

邊上的,這時,可能是由於抬起了棺蓋,手上承受了重量,令得他失去了重心,踏在棺

木邊上的腳向下一滑,滑進了棺木之中。

 原振俠「啊」地一聲,他腳踏下去的地方,應該是棺木中死者的頭部。這樣一腳踏

下去,死者不會損失甚麼,但對原振俠來說,總不是十分好。偏偏他又收不住勢子,不

但踏了下去,而且還十分重,而當他一腳踏下去之際,他整個都呆住了!白綾被踏得凹

了下去,應該是人頭的地方,根本沒有頭,原振俠的一腳,踏到了棺底。

 不但原振俠呆住了,連在一旁的鐵男,也看出了這一點。兩個人的身子,都不由自

主地發著抖。

 他們不知抖了多久,棺蓋的份量相當重,他們也不覺手酸,事實上,他們兩人的全

身都僵硬了。還是原振俠先開口,道:「屍體……屍體的頭部……好像……不在它應該

在的……位置。」

 他要十分艱難,才能講出這句措詞比較不那麼恐怖的話來。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

如果他直截地說「屍體的頭不見了」,只怕他自己也受不了。

 鐵男道:「可能……可能屍體……收縮……以致縮短了,所以,你……」

 鐵男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因為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說法靠不住。

 在這一剎間,他們兩人又有了共同的決定,所以他們的行動也是一致的,他們又將

棺蓋移過一邊,原振俠慢慢地縮回腳來。

 本來,他們已準備放棄了,不再對博士的遺體有興趣,但這時,他們變得欲罷不能

。因為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放棄的話,棺中的屍體是不是有頭在,可能困擾他們一輩

子,倒不如不論情形如何駭人,都弄個明白的好。

 一放下了棺蓋,他們再不猶豫,就揭開了那幅白綾。而白綾一被揭開,鐵男和原振

俠幾乎昏了過去,他們的視線越是想移開去,但越是不能動,只是死盯著棺木之中,輕

見博士的屍體。

 那是一種令得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為之僵硬,每一滴血都為之凝結的恐懼。他們看到

博士的屍體,仍然穿著入殮時的大禮服,躺在棺木之中,可是他的頭部,齊口以上,卻

並不存在!

 作為一個醫科學院的三年級學生,和一個有經驗的刑警,原振俠和鐵男兩人,一眼

就可以看出來,輕見博士遺體不見了的頭部,是被人用一種並不算是十分鋒利的工具,

粗暴地切割下來。甚至可以說,是硬砍下來的!

 躺在棺木之中的,是一具無頭屍體!不,比無頭屍體更可怕,自口部以下的還在,

而大半個頭部卻不見了!

 他們兩個人不知道是誰,首先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不論是誰發出的驚呼聲,聽來都

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然後,他們兩人身子倒向後,背靠在濕軟的泥土上

,手中握著的白綾落了下來,又自然而然地覆住了博士的遺體。

 他們都喘著氣,甚至互相之間,沒有勇氣互望。那情景太可怖了!而就在這時,突

然之間,有兩股強光自遠處向他們疾射了過來。

 月色雖然相當明亮,但比起那兩股強光來遜色多了。兩股強烈的光芒,射得他們一

時之間,連眼睛也睜不開來。他們本能地用手遮向強光的來源,剛來得及弄清楚強光的

來源,是來自一輛汽車的車頭燈時,一個女子的呼喊聲已傳了過來,道:「你們,你們

兩個,都站住了別動!」

 他們都看到,隨著呼喊聲,那輛車子的車門打開,有一個女子走出車外。由於強光

一直照射著他們,所以他們只能看出那女子的身材很高、很苗條,像是留著直而長的頭

髮,其他全看不清楚。

 原振俠和鐵男都不由自主苦笑起來,他們才看到了棺木之中那麼可怕的情景,如今

,看來又被人當作盜墓賊了。鐵男的反應來得比較快,他仍然用手遮著光,道:「別誤

會,我是刑警!」

 那女子像是呆了一呆,向前走來,一面仍然以聽來相當威嚴的聲音道:「你是刑警

?將你的證件拋過來!」

 鐵男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來,對方看來不像用武器在威脅,他實在沒理由要聽從對

方的命令。他放下手之後,已經將證件取了出來,道:「這是我的證件,我們還在……

執行任務,你先將車燈熄掉!」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從挖掘出來的土坑之中跳了出來,向那女子走去。原振俠也採

取了同樣的行動,不過當他離開土坑之際,先將棺蓋合上。而當他跳出土坑時,已聽見

那女子在道:「對不起,原來你真是警方人員,我還以為是盜墓賊!」

 他也聽到鐵男在反問:「小姐,請問在這時候,你到墳場來幹甚麼?」

 原振俠離開了土坑,也離開了車燈直射的範圍,他已經可以看清那個突然出現的女

子的相貌。那是一個充滿了現代感的年輕女性,約莫二十二、三歲,髮長及腰,衣著十

分時髦,身材很好,皮膚黝黑健康,眼睛很大。口看來闊了些,但嘴唇的線條透著她個

性的倔強,鼻子很高,臉上的神情,是一種掩飾著哀傷的憂鬱。

 她這時正在回答鐵男的問題,道:「我來先父的墳前,放一束花!」她的神情仍有

著疑惑:「警方需要在半夜,執行開棺的任務?」

 鐵男多少有點尷尬,但他顯然不想多和這位女子談下去,他冷冷地道:「這是警方

的事!」

 講完之後,他就轉回身來,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原振俠明白他的意思,是希望

事情快點結束,是以他立時拿起鐵鏟來。

 鐵男也拿起了鐵鏟,兩人迅速而努力地將掘起的泥土,鏟回坑中去。這時,他們兩

人心中所想的,全是一樣的事:輕見博士遺體頭部的X光照片,隨著五郎的死亡而失蹤

,本以為可以在博士的遺體中,發現博士頭部究竟有甚麼祕密。可是,博士遺體的頭部

也不見了,而且如此恐怖地不見!

 由此足可以證明,輕見小劍博士的頭部,一定有著某種祕密。不但如此,也一定有

某些人,不想這個祕密洩漏,所以才會有這種詭異莫名的事情發生!

 原振俠這時,心緒極其苦澀,他在想:如果不是自己,將博士遺體的X光片,自醫

院的檔案室中找出來,只怕不會有這些事發生了!但如今,這些事已經發生,他已深深

地陷進去,只怕以後的一生都會受影響!

 他一面用力鏟著泥,同時也迅速用他現代科學的頭腦,想判斷已發生了的事,究竟

是屬於甚麼性質?可是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令得他們兩人感到極不舒服,而且神情緊張的是,那女郎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們鏟

土,像是在監視他們的行動一樣。她只有在他們開始之後不久,走開了幾步,看了看墓

碑,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然後,就一直離他們極遠。

 鐵男的身上在冒汗,一方面是由於體力的支出,一方面也由於心情的緊張──他的

行動是非法的。這時,他已沒有空暇去思考事情的詭異,而更多地在想:那女郎還不離

開,要是她尋根問柢起來,那將會令自己遭到極度的麻煩!他後悔何以自己會跟著原振

俠來做這樣的事,以致他不由自主,狠狠地瞪了原振俠幾眼。

 他們都想快點離開這裡,所以動作十分快。當他們踏平泥土,又將那三塊石板鋪上

去之後,他們直起了身子,那女郎仍然站在一旁。

 鐵男由於心怯,反倒感到了慍怒,道:「深更半夜,墳場並不是一個單身女性適宜

久留的地方!」

 那女郎的神情,看來仍然倔強,極有主見的樣子,道:「請問,警方近來是不是常

有類似的行動?」

 她說著,指了指才鋪好的石板。原振俠正在將石板上的泥土踢到一旁去。

 鐵男悶哼了一聲,並沒有回答。那女郎又向較遠的黑暗處指了一指,道:「先父的

墳,看起來,好像也在最近被弄開過的樣子!」

 鐵男和原振俠都怔了一怔,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他們都只想快點離開,所以

並沒有搭腔。

 原振俠將鐵鏟提了起來,向前走去,經過那女郎身邊的時候,道:「快回家去吧!



 當他大步走向前,那女郎在他背後之際,他彷彿還感到她銳利的眼光正盯著他,那

令他感到極度地不自在,而加快了腳步。鐵男顯然也有同樣的感覺,以致他們兩個人,

幾乎像逃命一樣上了車,將工具拋進行李箱中。鐵男迫不及待地發動車子,原振俠上了

車,車子一刻也不停留,向前疾駛而去。

 當車子駛開去的時候,原振俠回頭望了一眼。他看見那個女郎,挺立在輕見博士的

墳前,一動也不動,在月色下看來,有一股怪異莫名之感。原振俠心中只想到一點:這

個女郎真大膽!

 車子一直駛出了好遠,兩個人都不講話。還是鐵男先打破難堪的沉寂,道:「有人

將博士遺體的大半個頭,砍了下來!」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道:「是的,看來,目的是為了使某種祕密不致洩漏!」

 鐵男苦笑:「博士的頭部,會有甚麼祕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道:「我想你不必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他頓了一頓:「你

不覺得,像是有一個極其神祕的力量,在阻止某些事情的揭露?這種神祕力量,甚至是

不擇手段的,包括五郎的死、博士遺體的毀壞!」

 原振俠在講到這裡時,連他自己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鐵男的臉也變得煞

白,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道:「不追究下去了?」

 原振俠並不是遇事輕易放棄的人,對於輕見博士早年的異事,他從小就聽他父親提

起過,一直抱著極度的好奇,但是,如何追究下去呢?

 原振俠並沒有回答,這表示他心中極不願放棄追究。鐵男也沒有再說甚麼,將原振

俠送到學校的牆邊,看著原振俠攀著牆進去,才又離開。

 原振俠回到房間之後,倒頭便睡,雖然他無論如何睡不著,但是他只想睡。接下來

的幾天,他沒有和鐵男作任何聯絡。

 一直到第五天。

 原振俠在房間中發怔,剛在晚膳之後,門外傳來幾個同學的叫聲:「原,有人來找

你!」「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年輕女郎!」

 接著是敲門聲,門被打開,兩個同學探進頭來,笑嘻嘻地望著原振俠。

 原振俠「呸」地一聲,道:「少胡說,我不認識甚麼漂亮的年輕女郎!」

 兩個同學想分辯,舍監瘦長的身形已經出現在門口。舍監的臉色相當難看,聲音也

很乾澀,道:「原君,你有訪客!一般來說,學校宿舍並不歡迎女性來訪,你到會客室

去見客人吧!」

 原振俠站了起來,舍監是不會開玩笑的,是誰來探訪自己?他一面向舍監道謝,一

面向會客室走去。會客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方向恰好和浴室相反,陳設簡陋。

 當原振俠推門進去之際,他首先看到一雙修長均勻的大腿,裹在一條淺紫色的裙子

之中,裙子由一條同色的、相當寬的腰帶繫著,腰肢細而婀娜,就在腰際,已經看到了

長髮的髮梢。原振俠心中「啊」地一聲,是她!

 那時,女郎也放下了原來遮住她上半身的報紙,明亮的眼睛向原振俠望來。那種眼

神,如果不是帶著幾分凌厲,倒是很明麗動人的。

 原振俠感到極度的意外,幾天前在墳場上見過的女郎,怎會找上門來了?他立即感

到對方一定十分難以應付,所以他採取了十分謹慎的態度。而由於宿舍中,可能不常有

這一類型訪客之故,在門外,傳來了同學們的陣陣嘻笑聲,令原振俠感到更不自在。

 那女郎先開口,道:「這裡好像並不適合長談,是不是要另外找一個地方?」

 原振俠道:「有長談的必要嗎?」

 「有!」那女郎的聲音堅定而低沉:「我已經知道,你和那個刑警,那天晚上的行

動是非法的!」

 原振俠心陡然一跳,攤開了雙手,道:「我是一個窮學生,沒有甚麼可以被敲詐的

!」

 女郎揚了揚眉,現出責難的神情,道:「為甚麼要對我抱著敵對的態度?我只想知

道,你們為甚麼要去開棺?看看是不是對我心中的一個疑問有幫助!」

 原振俠一時之間,弄不明白對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是他卻知道,長談是逃避不

了的了。在他猶豫間,那女郎已伸出手來,道:「我的名字是黃絹,想不到吧,我們全

是中國人!」

 由於對方的日語如此流利,原振俠的確未曾想到她會是中國人。他道:「這裡附近

有一個小咖啡館──」

 黃絹的語氣,始終帶有幾分命令的意味。她道:「那還等甚麼?」

 說著,她就向外走去。原振俠沒有考慮的餘地,只好跟了出去。

 小咖啡館中十分幽靜,坐下來之後,剛才離開時,同學此起彼落的口哨,還在耳際

響著。就著幽暗的燈光,原振俠打量了一下黃絹,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極有吸引力的

異性。

 女侍送來了咖啡,退了下去。黃絹用匙緩緩地攪動著咖啡,道:「我從小就移民到

法國去,先父的名字是黃應駒,我想你聽說過?」

 原振俠「啊」地一聲,不由自主,帶著肅然起敬的姿態站了起來,身子站得筆直。

然後又坐了下來,道:「當然,黃教授是世界上少數的腦科權威之一,他的著作是我們

的教科書。難怪你的日語流利,黃教授在當東京帝大教授的那幾年,你一定也在日本!



 「是的,很快樂的童年和少年。先父很喜歡日本,所以他死了之後,不願葬在法國

,要葬在日本,這便是我為甚麼會在墳場出現的原因。」黃絹喝了一口咖啡:「我本身

在巴黎,負責一個小型的藝術品陳列館。」

 原振俠對藝術品所知不是太多,他也無意去討論。他問道:「你說心中有一個疑問

?」

 黃絹皺起了眉,道:「輕見博士,是大約一年之前,撞車死的?」

 原振俠點了點頭,示意黃絹略停一停。他轉身向女侍要了一包煙,點著,深深吸了

一口。

 關於輕見博士,他的好奇是有來由的,可是黃絹為甚麼也對博士的死表示關切呢?

他用詢問的目光望著對方,黃絹道:「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始說才好,或許,就從卡爾

斯將軍的頭痛症開始。」

 原振俠又呆了一呆,黃絹的話,實在來得太突兀了。卡爾斯將軍,這名字倒很熟,

但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是甚麼人來。原振俠不表示贊成或反對,只是道:「那和我

有關係嗎?」

 黃絹蹙著眉,道:「很難講,我推測和你的行動有關係。我查過報紙,在你宿舍中

,有一位叫羽仁五郎的學生離奇斃命,是不是?」

 原振俠點了點頭,黃絹道:「那麼,你就得聽我從頭到尾地敘述。請維持耐心,因

為說來話長!」

 原振俠又點了點頭。

 卡爾斯將軍的名字,原振俠乍聽之下,只覺得熟悉,其實,那是由於話題轉得太突

兀之故。只要略作解釋,稍具國際常識的人,一定知道他是甚麼人。

 卡爾斯將軍,是北非洲一個小國的元首。這個小國家十分窮,但是有豐富的鈾礦和

鑽石礦,所以對絕對軍事獨裁,使用一切恐怖手段來統治的卡爾斯將軍而言,有足夠的

金錢供其揮霍。

 卡爾斯將軍最大的興趣,是想將他那一套獨裁方法,傳播到全世界去,而他又慣於

玩弄政治手法,取得東西兩大陣營不同程度的支持。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認為自己是

未來世界的領袖,這一點,可以從他辦公室中,辦公桌後面那幅巨大的肖像畫上得到證

明。

 卡爾斯統治的國家,曾經是法國的殖民地,卡爾斯將軍的辦公室,佈置得比法國凡

爾賽宮的全盛時期,還要奢華。在巨大的、每一個轉角處都包上閃亮金片的辦公桌後,

那幅巨大的卡爾斯將軍全副武裝的肖像畫,高達七公尺,神情威武。而肖像畫的背景,

是淡淡的世界地圖,這表示將軍有使自己成為世界巨人的野心。

 那天早上,卡爾斯和往日一樣,由一條祕密的通道,進入他的辦公室,他的幾個得

力手下,已經在辦公室外候見。將軍一在辦公桌後坐下來,就習慣地轉動椅子,轉向他

自己的畫像,然後,反手按動對講機,召喚他的手下進來。所以,當那幾個全有著部長

頭銜的手下,走進辦公室之際,只能看到將軍的背影。

 將軍並不轉回身來,只是下達著命令,包括向蘇聯和美國要更多的軍火、加緊訓練

恐怖行動的人員,去對付他所不喜歡的鄰近國家。接到命令的有關人員都退了開去,最

後只剩下一個白種人──羅惠,他在這個國家的名義是高級顧問。

 卡爾斯將軍在這時,才轉動椅子,面對著羅惠。他的左邊臉頰,在不自主地抽動,

口也有點歪,樣子看來很令人產生一種恐懼感。

 他用一種尖銳的聲音道:「你安排得怎麼樣了?」他用手敲著自己右邊的頭:「該

死的頭痛,越來越厲害了!」

 羅惠也看得出,那「該死的頭痛」是如何在折磨著卡爾斯將軍,令得他脾氣暴躁,

上個月曾經一次下令,處死了五十個他的反對者。

 這時,羅惠必須小心回答。雖然他的實際身分,是將軍麾下一支最強的雇傭兵團的

組織者,但也不敢輕易得罪這個獨裁者。他道:「一切全都安排好了,只等將軍決定行

期。最好的腦科醫生會集中在巴黎,替你作詳細的檢查!」

 「行期!」將軍怒吼著:「叫他們來!叫全世界的腦科醫生來!」

 羅惠的心中,暗罵了一聲「無知的蠢驢」。但是表面上,他卻維持著對將軍的尊敬

,當然一大半,是看在每年高達五百萬美元的「顧問費」面上。羅惠在二十年前,還只

不過是一個國際間的亡命之徒,而兩年前,他曾代表卡爾斯將軍出席過聯合國。

 他道:「將軍,請腦科醫生來,問題不大,但是那些精密儀器,卻沒有可能從瑞士

和巴黎的醫院中拆卸下來。所以,醫院方面的意見──」

 將軍再次怒吼:「別理會醫院的意見,敵人正希望我離開自己的國家,好對我不利

!」

 羅惠攤了攤手,道:「我們國家的醫療儀器不夠,單是醫生來,作用不大!」

 將軍的手指直伸到羅惠的面前,叫道:「作用不大,比沒有作用好!小心我將你這

個高級顧問貶職,貶你替我駕車!」

 這種威脅,羅惠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他只是聳了聳肩,然後,盡他的可能,去執

行卡爾斯將軍的命令。

 「所以,我父親就從巴黎,到了卡爾斯的那個國家!」黃絹的神情有點憂鬱。

 原振俠用一種不明白的神情望著她。黃絹不等原振俠開口,就道:「是的,我父親

可以完全不受那個將軍的威脅,也不必貪圖金錢,但是當羅惠來對他一提起時,他立即

就答應了。當我知道了他的決定之後,當晚,我曾和他,在他的書房中,談及這一個問

題。」

 黃絹略頓了一頓,望著原振俠。原振俠始終覺得這位美麗的少女,眼神中有著一股

挑戰的意味,這和他的性格很相合。黃絹道:「你想不想聽我們交談的經過?」

 原振俠又點著了一支煙,其實他並不是想抽煙,只是他覺得下意識中,要在黃絹面

前,裝得更成熟點。他道:「當然想聽黃教授為甚麼肯去醫治那個混蛋將軍的原因,請

說!」

 黃絹笑了起來。「混蛋將軍」,那正是那天晚上,她對卡爾斯將軍的稱呼!

 「爸!」黃絹的聲音相當高:「你為甚麼要老遠到非洲去,替那混蛋將軍治病?你

並不是一個出診醫生,而是舉世推崇的腦科權威!」

 黃應駒教授咬著煙斗,對於女兒的問題,他暫不回答,而現出了一種十分奇詭的神

情來。

 從任何角度來看,腦科權威黃應駒教授的地位是如此之高,對於羅惠轉達卡爾斯將

軍的邀請,他一定會斷然拒絕的。就算將軍來到了巴黎,黃教授是否肯去參加會診,也

成疑問。

 而羅惠一到巴黎,不去找別的腦科醫生,先來找黃教授,也是有原因的。他和黃教

授是舊識,若干年之前,當他們兩人都還年輕的時候,就在巴黎認識。那時,黃教授是

一個窮學生,而羅惠已經是一個亡命之徒。

 他們認識的經過如何,可以不必查究,但兩人之間的友誼,是毫無疑問的。其後,

羅惠離開了法國,參加了雇傭兵團的工作,由於他的亡命徒性格,很快就爬升上去,成

了雇傭兵團中出色的人物。

 黃教授望著他女兒,緩緩地道:「羅惠來找我,我和他是老朋友了,不想他為難!



 黃絹搖著頭:「爸,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絕不是你要到非洲去的理由!」

 黃應駒又小心地望著女兒,心中在說:對的,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真正的原因

,是不是要告訴她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好,我不再用表面的理由敷衍你。真正的理由是,我

對卡爾斯這個人,極有興趣,早就想有一個機會,詳細地檢查他的身體。如今有這樣的

可能,我絕不會放過!」

 這個理由一說出來,令得黃絹極其驚訝,令她也小心地打量她的父親。

 黃應駒教授的外表和他的權威十分相稱,中年人的威嚴、學術上的成就,在他的身

上表露無遺。雖然心理學家說,任何男人在潛意識中都會有頑童性格,但黃教授是絕不

會有的,他應該和掌聲如雷的演講、厚厚的著作連在一起。可是這時他說的理由,卻像

是頑童可以得到心儀已久的玩具一樣。

 黃絹不禁笑了起來,道:「為甚麼你會對這個人的身體有興趣?他是超人?」

 這分明是一個開玩笑式的問題,可是黃教授對這個問題的反應,是在認真地思考。

黃絹有點不耐煩,正想再問,黃教授已經道:「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是,他是一

個十分奇特的人,在他的身上,有著現代醫學所無法解答的問題!」

 黃絹道:「是,他奇特,他是一個獨裁者!」

 「他的行為與我無關,」黃教授仍然很認真:「我說他奇特,純粹是由於他身體的

結構,一定有特異之處。」

 黃絹呆了半晌,心忖:父親一再如此強調,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她雖不明白父親話

中的意思,但是也多少可以聽出一點因由來,尤其她是一個思路十分縝密的人。她立時

問:「爸,你和這個將軍,以前曾見過?」

 黃應駒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氣,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道:「是的!」

 黃絹更是奇怪:「爸,那怎麼可能?你一直在法國和日本,所從事的工作,和一個

獨裁者相去十萬八千里,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黃教授笑了起來:「孩子,將軍不是生下來就是將軍,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學者!

我過去有過一段經歷,是你出世後才不久的事,我一直沒和你提起過。」

 「哦!」黃絹感到有點委屈,她一直以為,他們父女間的感情極好,是無話不談的



 黃教授挺了挺身子,然後,又將他自己整個埋進了安樂椅中,道:「那時,你才出

世不久,還沒有滿周歲,你母親竟然離我而去──」

 黃絹揚了揚眉。她從小就沒有母親,這一點她是知道的,每當她問起之際,父親總

是淡淡地回答:「你很小的時候,你母親就離開了我。」

 直到這時,黃絹才從父親的神態和語調中,體會到了當年母親的離去,對於父親的

打擊是多麼大!

 黃教授將煙斗輕輕地在手心上叩著,續道:「那令我傷心極了,如果不是因為你的

緣故,我受了這樣的打擊,一定早已自殺了!」

 黃絹伸過手去,握住了她父親的手。黃教授的手在微微發著抖,過去的歲月雖已過

去,但是心靈上的創傷,看來還隨時可以滲出鮮血來。

 他的聲調變得遲緩而悲切:「我真正走投無路了,窮、失意、愛情上的挫折,還有

一個我發誓要把她好好撫養成人的女兒。就在這時候,羅惠來了,他告訴我,他的雇傭

兵團,正在阿爾及利亞作戰,亟需要一個戰地醫生。」

 黃絹將他父親的手握得更緊。黃教授嘆了一聲:「雖然我還沒有畢業,但是已有了

足夠的資格,我幾乎連想也未曾想,我答應了他。取得了一筆錢,剛好可以將你,送到

最貴族化的托兒院去寄養兩年。我在安頓好了你之後,就和羅惠一起到北非去,雇傭兵

團的生活、經歷,簡直就像是一場惡夢一樣。在到了北非的第二年,我遇到了卡爾斯,

我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個極其異特的環境之下,是在北非的沙漠中。」

 黃絹低嘆了一聲,道:「爸,如果過去的事情,令你覺得不愉快的話,你還是別說

了!」

 黃教授輕撫著女兒的長髮,道:「不,我一定要你明白,為甚麼我現在,在事隔那

麼多年之後,我還要去見卡爾斯!」

 黃絹沒有再說甚麼,她知道父親脾氣中固執的一面。當他決定了要做一件事的時候

,的確沒有甚麼人,可以勸阻他不做下去的。

 黃教授又沉默了片刻,才繼續說下去,說出了他在特異環境中,見到卡爾斯的經過



 那時的卡爾斯,當然不是甚麼將軍,而只是一個游擊隊中的低級軍官。

 法國雇傭兵團在北非的阿爾及利亞,主要的作戰任務,是對抗一支由非洲,主要是

北非洲各地野心家組成的游擊隊。這支游擊隊的主要成員,是阿爾及利亞的土著,但是

所謂「聯合勢力」,也有來自其他非洲地區的人參加。武器的來源,是軍火商和一些唯

恐天下不亂的野心集團的支持。

 這是一場十分艱難,甚至醜惡的戰爭。戰爭的雙方,根本都不按照戰爭的法則來進

行戰爭,彷彿這場戰爭的唯一目的,就是殺戮。

 黃應駒在一到北非之後,接到的第一道訓令就是:絕對不能醫治對方的傷兵,根本

不要有傷兵,也不要有俘虜。

 在開始的時候,一個醫科大學的學生,看到成串的俘虜,被殘酷處死的事實,都會

忍不住嘔吐。但是漸漸地,也變得麻木和習慣了。

 當戰爭越來越激烈,有的雇傭兵被游擊隊捉了去,曾被殘酷虐待過的屍體,被沙漠

的烈日曬成乾癟而發臭之際,雇傭兵方面的報復也更殘酷醜惡。不知是哪一個提出的辦

法,將游擊隊的俘虜,用手銬、足鐐連接起來,將他們送到沙漠中,任由他們在那裡掙

扎、饑餓和乾渴至死為止。

 所選擇的「處死沙漠」,大多數是東方歐格沙漠的中心,那地方真正是人間地獄,

除了沙漠上的毒蜥蜴之外,幾乎沒有生物可以生存。而當白天的烈日之下,氣溫高達攝

氏四十八度之際,連毒蜥蜴也變成兩隻腳、兩隻腳替換著,才能在滾燙的沙粒上佇停。

 被送到那裡去的俘虜,當被趕下車之際,所發出的哀號聲,據說連沙粒也會為之顫

動。

 黃應駒遇到卡爾斯,就是在這個沙漠的中心地帶,當時是晚上。

 由於白天的氣溫實在太高,即使是開車子趕路,也會令人禁受不住。所以,遇上有

必要的事,必須經過東方歐格沙漠之際,都是在晚上出發。太陽才一隱沒,氣溫就急速

下降。

 黃應駒那次的任務,是護送一批藥物到雇傭兵的一個據點去,那據點中有兩個人受

了傷,需要送回總部去。和黃應駒同行的,是兩個雇傭兵,他們全副武裝,保護著黃應

駒前往。

 在月色下看來,整片死寂的沙漠,像是鋪上了一層淺淺的銀光一樣。即使是如此醜

陋的沙漠,一般都是和死亡聯繫在一起的,有時也會有它美麗的一面。

 車輪輾過柔軟的沙,發出「滋滋」的聲響,一路上,經過不知多少白骨,有的是獸

骨,有的是人骨。有的人骨是整堆的,還有鐵鍊連在一起,那當然是不久以前,被放逐

到沙漠裡來的游擊隊戰俘。

 每當看到了這樣的人骨,駕車的那個雇傭兵便會神經質地大叫:「想想這些雜種是

怎樣對付我們的!」

 然後,他就加快速度,令車子在白骨上疾輾過去,輾得白骨四下飛濺。而在這時,

他的臉上,也就現出了一種扭曲了的復仇的快意。

 黃應駒心中極難過,他絕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但是他既然簽了兩年合同,他就必須

硬撐下去。想到兩年之後,他還可以拿到一大筆錢,使他自己和女兒的生活有著落,他

也只好忍受下去。很多次,他感到自己的卑鄙,竟然會在這樣的環境中感到麻木,但是

他只好忍受著,一直壓制著自己。

 當駕駛車子的雇傭兵又輾過了一堆白骨,而發出夜梟鳴叫一般的笑聲之際,黃應駒

轉過頭去,盡量不去看對方那張充滿了人性泯滅的臉。也就在這時,他看到距離車子約

兩百公尺處,平整光潔的沙上,有許多黑影,躺在沙上不動。

 他立即看出那大約是二十個人,每個人都距離得相當近。而且,他也立即知道,這

些人,多半就是四天之前,才被加上手銬腳鐐,放逐到沙漠中等死的那批游擊隊員。

 這時,駕車的雇傭兵也發現了那些人。他發出了一下極其興奮的呼叫聲,立時扭轉

駕駛盤,車子向著那批人直衝過去。

 黃應駒知道那雇傭兵想去幹甚麼,他實在忍不住了,陡然叫了起來,抓住了駕駛盤

,想令車子照原來的方向駛出去,不駛向那批沙上的人。

 那雇傭兵發怒了,像瘋了一樣,用力推開黃應駒。可是黃應駒這時,多少日子來壓

抑著的情緒也爆發了,他一拳打向那雇傭兵,兩人爭奪著駕駛盤。車子在兩人的爭奪之

下,東歪西斜地向前直衝,另外一個雇傭兵又驚又怒地叫起來:「喂,你們在幹甚麼?



 那雇傭兵才叫了一聲,兩個人的爭奪已經有了結果,吉普車陡然翻倒,四輪向天,

車輪還在急速地轉動,車上的三個人都被拋了出去。黃應駒和他爭執的對手,迅速跳了

起來,那雇傭兵立時端起鎗來,看他滿面怒容的樣子,真會毫不猶豫地立時扳動扳機。

但也就在這時,另一個雇傭兵橫過鎗托,將對準了黃應駒的鎗口抬高,喝道:「你瘋了

?」

 那雇傭兵叫道:「他不讓我去輾那些雜種!」

 另一個向黃應駒苦笑了一下,道:「黃,你在幹甚麼?滿足你知識份子的良知?那

些人是四天之前被放逐出來的,早已死了,車子輾不輾過去,又有甚麼關係?」

 剛才還鬥志高昂的黃應駒,在剎那之間,變得垂頭喪氣到了極點。是的,沒有人可

以在這樣的沙漠中,過了四天而仍然活著,那些人早就死了。他為甚麼要去阻止那雇傭

兵?是為了良知?如果是為了良知的話,放逐那批人的時候,又為甚麼不阻止?

 他怔呆地站著,那兩個雇傭兵已經合力去將翻轉了的車子推好,將車上倒下來的東

西,逐樣搬起來。

 黃應駒慢慢地向那一堆人走去。

 當他接近那堆人之際,看到了那些人的身子,已經有一半埋在沙中,露出沙面的身

子,看來像是堅硬的木頭一樣,那是肌肉在極度的缺水之後形成的一種現象。每一個人

的口、眼,全都張得老大,缺水的肌肉收縮,令得他們的眼和口根本無法閉上。

 黃應駒苦笑了一下,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開始抽搐。他正想轉過身去,突然看到其

中一個人,正面對著他,在向他眨著眼睛!

 那個人眨眼睛的動作已然十分艱澀,但是黃應駒看得十分清楚,那個人在向他眨眼

睛。不但在眨眼睛,而且,乾裂的口唇,還在顫動著!

 黃應駒在陡然震動了一下之後,失聲叫了起來:「天!有一個人還活著,他還活著

!」

 他一面叫,一面奔跑過去。當他跨過了幾個死人,來到那人身邊的時候,那人陡然

伸出手來,抓住了黃應駒的腳踝。

 黃應駒連忙解下身邊的水壺來,旋開蓋子,將水壺口對準了那人的口。水從那人的

口中流進去,開始時,那人根本無法吞嚥,水流滿了那人的口後,溢了出來。但是漸漸

地,看到那人喉結開始移動,水也順著他的喉管,進入他的體內。

 原振俠感到十分震驚,尤其當他聽到「那人抓住了足踝」之際。坐在他對面的黃絹

,感到了他的震驚,停止了說話,望著他道:「怎麼?」

 原振俠忙道:「從你的敘述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過,請你繼續講下去。我

想起的事,我會告訴你,也是關於一個人,在絕無可能生存的情形下,沒有死亡的事。



 原振俠所想起的,是他父親當年在戰場上,從一個炮彈坑中,將輕見博士掘出來的

事。

 兩件事之間,的確有著相同之處。兩個人,一個缺氧,一個缺水,任何人都知道在

這樣的情形下,都不可能活著的,但是他們卻沒有死。這種情形,似乎不能用「生命力

強」來解釋了!

 原振俠又道:「當時令尊怎麼樣?在那樣殘酷的戰爭中,那兩個和他在一起的雇傭

兵,一定不會允許他,將那個未死的俘虜救轉過來!」

 黃絹道:「是的,但是父親說,那時,他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限了。他們之間爆發了

劇烈的爭論,結果是──」

 當水自喉管流入了那人的體內之後,他眼珠的轉動已漸漸靈活起來。這時,那兩個

雇傭兵也奔了過來,駕車的那個人一看到還有人活著,立時提起鎗來,另一個喃喃地道

:「真是奇蹟,上帝!怎麼可能有人在四天之後仍然活著,真是奇蹟!」

 黃應駒立時轉身,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鎗口。那持鎗的雇傭兵喝道:「滾開!」

 黃應駒道:「你不覺得,這個人還活著,是上帝的意思麼?」

 那雇傭兵怒道:「去他媽的上帝,我不信上帝!」

 黃應駒轉過身來,盯著他,道:「你不信上帝,但是在你的心中,一定有某一個神

,某一種超乎人類所能理解的力量的存在!你看看這個人,他在絕無可能的情形下不死

,你為甚麼不相信這種力量的存在,還要奪走他的生命?放過他吧!他一定是一個應該

活下去的人!」

 隨著黃應駒的話,那雇傭兵手中的鎗漸漸向下垂下來。或許是由於他縱使不相信上

帝,也相信某種冥冥中的力量之故,也或許是由於那人還活著這件事太奇特,也或許黃

應駒的話,打動了他的心。

 他放下了鎗,看著那個人。那人顯然是北非的土著,膚色黝黑、結實,眼神之中,

有一股近乎恐怖的反叛。

 這時,他已停止了喝水。雇傭兵用鎗口指著他的臉,喝道:「你叫甚麼名字?」

 那人張大口,發出的聲音嘶啞而乾澀,道:「卡……卡爾斯。」

 「卡爾斯!」原振俠陡然站了起來,伸手向黃絹指了一指,又坐了下來。像是想說

甚麼,但卻又沒有說出來。

 黃絹立時搖頭,道:「如果你以為,我父親因為當年救過卡爾斯,所以這次就肯替

他去醫治頭痛,那你就錯了。我父親絕不想去依附權貴!」

 原振俠忙道:「你誤會了,黃小姐。我的意思是,你父親不應該去!」

 黃絹的嘴唇合攏,作了一個詢問的口型。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道:「位置越高的人

,越是不喜歡人家知道他過去不光榮的事。歷史上有許多這樣的例證,令尊到卡爾斯的

國度去──」

 原振俠講到這裡,作了一個手勢,沒有再講下去。剎那之間,黃絹的神色變得十分

凝重,好一會不出聲,然後,才緩緩地道:「父親的確是死在那裡的──」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他剛才這樣講,只不過是常情上的推論,他知道黃教授已

死,可是不知道是在甚麼地方、甚麼情形下死的。直到這時,才知道死在非洲,他失聲

道:「那卡爾斯將軍──」

 黃絹搖頭:「不,我不認為父親是遭了卡爾斯的毒手。我父親死得……十分……」

 她像是在考慮應該如何措詞,又想了片刻,才道:「死得可以說十分……離奇。」

 原振俠「哦」地一聲,道:「怎麼離奇法?」

 黃絹側了側頭,想了一會,才道:「還是從頭說起好,不然,不容易明白。剛才我

們說到哪裡?」

 「說到你父親在沙漠中遇到了卡爾斯!」原振俠答。

 卡爾斯這個名字,只是一個普通的名字,當時,絕不會引起聽到這名字的人的震驚

。黃應駒立時伸手去按他的腕,發現脈搏很快,但也不算是不正常。

 黃應駒又翻了翻卡爾斯的眼瞼,卡爾斯的情況,幾乎完全正常。黃應駒望了望地上

許多已經乾癟了的屍體,問:「你是憑甚麼活下來的?」

 卡爾斯乾裂的口唇掀動著,當他的口唇開始有動作之際,濃稠的血自唇上的裂縫中

迸出來,看來十分駭人。但是他的語音還是很清楚,他道:「我不知道,或許是真神要

使我活著,有任務要交給我,去消滅真神的敵人!」

 卡爾斯是一個狂熱的游擊份子,那是毫無疑問的事,從他死裡逃生之後的那幾句話

中,已經可以聽得出來。那兩個雇傭兵互望一眼,其中一個悶哼一聲,道:「好,如果

我一鎗打不死你,連我也承認你是真神的使者!」

 他一面說,一面已用鎗口抵住了卡爾斯的額角。卡爾斯臉色慘白,但是難得的是他

卻並無懼色,反倒現出一股十分倔強的神色來。

 黃應駒在這時,推開了鎗口,道:「這個人,我要將他帶回去!」

 那兩個雇傭兵同聲反對,黃應駒堅決地道:「我是醫事軍官,有權這樣做。」

 他一面說,一面取出手鎗來,射斷了鎖住卡爾斯的手銬和腳鐐,卡爾斯昂然向前走

著。

 黃應駒繼續執行他的任務,卡爾斯一直蜷縮在車中,一句話也不說。黃應駒給了他

一些食物和水,他默默地喝著水。

 回到了營地之後,黃應駒運用了簡陋的設備,替卡爾斯作了詳細的檢查。黃應駒心

中的疑問是,這個人能在絕無可能生存的環境下活下來,是不是有甚麼特異之處呢?

 檢查的結果是沒有,卡爾斯看來和普通人沒有兩樣,當然他的健康狀況十分好。黃

應駒曾經設想過,將他單獨囚禁,讓他處在如同沙漠中缺水的那樣惡劣環境之中,來觀

察他何以能夠生存。如果黃應駒這樣做了,可能問題會有答案。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一則,拿人來做實驗,對黃應駒這樣一個正直的科學家來說,

覺得那是違背自己良心的事。二來,他根本失去了這個機會,到了第三天,卡爾斯越押

逃走了。

 黃應駒不住抽著煙斗,望著她女兒:「從此,我沒有再見過他。一直到他冒出頭來

,成了軍事領袖,又統治了一個國家,我看到了他的照片,肯定這個卡爾斯,就是當年

沙漠中,大難不死的那個卡爾斯。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這是對他作進一步檢查的大

好機會!」

 黃絹聽她父親講完了往事,笑了一下,道:「爸,或許他當年不死,只是由於他暗

中藏了一袋水!」

 黃應駒搖著頭,道:「我早就想到過這一點,但那是不可能的。在那四日夜之中,

一個人維持生命的水分,至少要八公升,他身邊哪能帶那麼多水?和他在一起的其餘人

,根本是在第二天就死了的!」

 黃絹又道:「你不是曾對他作過檢查?」

 「是的,但那是十分簡單的檢查,當時連X光設備都沒有。這次,他頭痛,我至少

可以替他拍攝很多X光片,進一步觀察他這個人究竟有甚麼特異之處,這是我多年來的

心願!」

 黃絹想不出可以再有甚麼理由去阻止她父親,所以她只好攤了攤手,黃應駒教授的

非洲之行遂成定局。

 原振俠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和黃絹的談話,令他感到異常的愉快,他道:「如果我

是黃教授,我也不肯放棄這個機會,你知道輕見博士的事?」

 「知道一點,對你們的怪誕行為──」黃絹說著。

 原振俠笑道:「你是指挖掘博士的墳墓而言?」

 「是的,這行為難道不怪誕?」黃絹反問,目光有點咄咄逼人。

 原振俠略挺了挺身子,道:「我們有這種怪誕行為的目的,和令尊到非洲去是一樣

的。因為輕見博士,也是一個十分奇特的人──」

 原振俠說出了輕見博士的故事。

 黃絹聽得很用心,等原振俠講完,她又問道:「和你同宿舍的那位同學之死──」

 原振俠又說了羽仁五郎死亡的經過。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們先可以達成第一個結論:輕見和卡爾斯,是同

一類型的人,這一類型的人,能夠在普通人絕對無法生存的環境之中生存下去!」

 原振俠覺得黃絹這樣的結論略為草率一點,但是又想不出反對的理由來。黃絹又道

:「我還有第二個結論,但是先要你聽聽我父親死亡的經過再說!」

 原振俠在知道了黃教授是死在非洲之後,早就急於聽死亡的經過了。

 黃應駒教授在行前,已經了解到當地醫院中的設備。他又帶了一些可以移動的儀器

,卡爾斯將軍派了專機到巴黎來迎接他。

 當專機降落時,黃應駒一下機,就看到一輛豪華的黑色大型房車疾駛而來。車門打

開,羅惠下車來,迎接黃教授。

 黃應駒和他帶來的儀器上了車,羅惠下令開車,轉頭對黃應駒道:「將軍的頭痛,

好像越來越劇烈,最好能醫好他!」

 黃應駒明白羅惠的意思。頭痛極影響情緒,而一個獨裁軍事統治者情緒不好,是一

件很可怕的事情。黃應駒道:「我會盡力!」

 他是一個科學家,只能這樣說,只有江湖醫生,才會拍胸口,保證可以包醫百病。

羅惠感嘆地道:「真想不到,當年我們當雇傭兵,戰爭的目標就是如今這些新貴,我如

今反倒要受雇於他們!」

 黃應駒脫口道:「只怕你更想不到,卡爾斯當年,曾經是我們的俘虜!」

 羅惠陡然一怔,當年發生在沙漠中的那件戰爭小插曲,知道的人並不多,羅惠並不

知道。他在一怔之後,搖頭道:「不會吧,當年……雙方的俘虜,好像沒有甚麼人還能

活著的!」

 想起那場醜惡的戰爭,黃應駒也不禁嘆了一口氣。他不想和羅惠多說甚麼,因為他

這次來的真正目的,如果洩漏出去,總不是很好,所以他只有含糊地道:「可能只是傳

說。」

 羅惠也沒有再問下去。

 車子駛過荒涼的沙漠,駛過貧陋到令人難以想像的村莊和小鎮,駛進了毫無生機的

城市,然後到了卡爾斯的「王宮」──所有的人,對卡爾斯居住辦公之處,都這樣稱呼



 在一間寬大得異常,佈置華麗得過分的會客室中,羅惠和黃應駒等了大約半小時。

然後,聽到了門外衛兵持鎗致敬的聲音,門打開,舉世聞名的卡爾斯將軍,挺著胸,昂

著頭,以他出現在公眾場合的標準姿勢走了進來。

 羅惠先站起來,也示意黃應駒站起來。卡爾斯向黃應駒望來,當他一看到黃應駒之

際,陡然震動了一下,現出了極疑惑的神情來,這種神情將他身邊的羅惠嚇了一跳。卡

爾斯盯著客人,道:「黃教授,我們以前見過?」

 黃應駒連半秒鐘也不考慮,道:「沒有,我是第一次有幸晉見將軍!」

 卡爾斯揮手,令羅惠出去。當羅惠走出去之後,卡爾斯才壓低了聲音,道:「我記

得你!一個人在死亡邊緣時見過的人,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黃應駒教授感到卡爾斯的神態、目光都和鷹隼一樣,他鎮定地道:「將軍,我不知

道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看來你的健康很好!」

 卡爾斯又盯了對方片刻,才道:「好,你不願提,我也不必提了。你來了很好,我

可以放心,當年你救過我,現在當然絕不會害我!」

 黃應駒仍然裝成絕聽不懂卡爾斯的話,道:「我想盡快開始吧?」

 卡爾斯將軍道:「好!我可以消滅我所有的敵人,但是這要命的頭痛──」他說著

,用力敲打著自己的頭部。

 黃教授道:「我想先和你的醫生聯絡一下──」

 將軍大聲道:「不必了,那些醫生,全是飯桶!他們要是有用的話,我頭痛早就好

了!」

 黃教授有點啼笑皆非,道:「那麼,我至少要看看他們的診斷記錄,例如X光片─

─」

 卡爾斯將軍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地跳了起來,道:「X光片!我的身體,我偉大的

腦袋,為甚麼要讓那種鬼光線透過去?」

 黃應駒更加啼笑皆非,道:「我……那麼我想你也沒作過核磁共振掃瞄?」

 卡爾斯悻然道:「甚麼都沒有,也別期望我會答應做這些事!」

 黃應駒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他見到將軍不過五分鐘,但是他覺得,自己應

該告辭了。他站了起來,道:「將軍,真對不起,我在巴黎很忙,東京還有一個演講會

等著我──」

 卡爾斯怒道:「你不準備替我醫治頭痛?」

 黃應駒道:「你拒絕作任何檢查,世上不會有人可以治好你的頭痛!」

 卡爾斯用一種十分兇狠的神情,望著黃教授,道:「你拒絕醫治,我下令不准你離

境……」

 他陡地衝到門口,打開了門,大聲叫著。

 羅惠和七八個護衛、官員一起奔了過來。將軍指著黃教授,道:「不准他離境,直

到他肯答應替我醫治為止!」

 羅惠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惶恐地望著黃應駒。黃應駒嘆了一聲,道:「先替我安

排住所,慢慢再對你說!」

 然後他走向將軍,壓低聲音,道:「當年在沙漠裡渴你不死,X光也照不死你的!



 將軍仍然惱怒,他說不准離境,黃應駒也真的無法離開,只好住下來。

 一個月之後,卡爾斯將軍似乎仍未回心轉意。黃絹知道了父親的處境,特地從巴黎

來看他。黃應駒教授倒並不苦悶,他不忘傳授知識,對當地的醫生每天講學,一點也不

寂寞。

 羅惠替他準備的住所,就在當地一家規模最大的醫院之中,生活環境倒也舒適。一

直到了第三十七天晚上,突然有整輛卡車的士兵,衝了進來,把守住了醫院各處的通道

。然後,穿著軍服的卡爾斯將軍,在他貼身衛隊的簇擁之下,大踏步走了進來,一進來

就吼叫道:「好,就讓那種甚麼光線,透過我的頭部好了!」

 黃應駒聞訊趕到,帶著將軍來到X光室,將軍堅持要黃教授操縱一切,將其他人等

,一律趕得遠遠的,黃絹只好暫充他父親的助手。對於美麗的黃絹,將軍倒好像很有興

趣的樣子。

 當卡爾斯躺在X光機的下面,黃教授移動著機件,對準他的頭部,卡爾斯顯得極度

緊張,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抽動著。黃絹在一旁,令他的身子轉動,以便從各個不同的

角度,拍攝他的頭部。

 卡爾斯恨恨地道:「甚麼時候才能知道結果?」

 黃教授回答:「幾分鐘就可以了!」

 卡爾斯沉聲吼叫著:「只准你一個人看!絕不能讓別人看到我偉大的頭部!」

 黃應駒笑著,道:「其實,每一個人的頭部,全是一樣。去了皮和肉之後,就是看

來沒有差別的骷髏骨!」

 卡爾斯悶哼著,當黃絹扶他起來之際,他又特地叮嚀了一句,道:「女人,更不能

看!」

 黃絹心裡只覺得滑稽可笑,她和卡爾斯一起走出了X光室。當她離開的時候,她預

料不必幾分鐘,她父親就可以拿著X光片走出來了。

 卡爾斯將軍才一出來,他的貼身護衛就迎了上去,將他圍住。將軍在人叢中向黃絹

問:「我可以離開,等你父親拿藥來了?」

 黃絹道:「如果在X光照片中,可以看到簡單易治的病源的話!」她多少也有點醫

學常識:「頭痛的原因超過一百種,有許多是X光透視也找不出病因來的!」

 卡爾斯將軍的神情,在剎那之間表現得十分憤怒。他剛想開口大叫,在X光室中,

突然傳來了一下聽起來很沉悶的爆炸聲,和那爆炸聲同時傳出來的,是黃應駒教授一下

聽來充滿驚訝的呼叫聲。剎那之間,X光室外,亂成了一片!

 將軍的貼身護衛,表現了他們特別的忠勇。兩個人撲向將軍,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著

將軍,另外兩個,立時衝到門前,大聲呼喝著。而這時,已可以看到白煙自門縫下冒出

來。

 黃絹也嚇呆了。其餘的人來得極快,羅惠和幾個官員一起奔了過來,黃絹尖叫了起

來:「天,總得有人打開門來看看!」

 貼身護衛已扶起了卡爾斯來,卡爾斯頭也不回,在大隊衛隊簇擁之下,立時離去。

像是遲走半秒鐘,整座醫院就會爆炸一樣。

 兩個士兵踢開了X光室的門,整個X光室內濃煙密佈,而且有一陣極難聞的氣味傳

了出來。這種氣味,任何人一生之中,都可以有機會聞到,那是聚氯乙烯製品,在燃燒

時所發出的氣味。一般電影膠片、照相底片,全是這一類製品。

 在X光室中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還沒有人知道,所以門打開之後,一時之間,沒有

人敢衝進去。只有黃絹,關心父親的安危,一面叫著,一面奔了進去。但是濃煙和焦味

實在太驚人了,以致她雖然屏住了氣息,眼睛也因為濃煙而立時流出了眼淚來。

 不過她還是看到了她父親,世界知名的腦科專家黃應駒博士,正伏在剛才卡爾斯將

軍躺過的平台上。黃絹撲了過去,抱住他,將他拖出來。

 醫院中其他的醫生立即趕過來急救。醫院的設備其實也不太差,氧氣筒、電動震心

器,全都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應用。可是一切全都沒有用,黃應駒教授的心臟已經停止

了跳動,再也不會跳動了!

 黃絹整個人都呆住了!

 原振俠完全可以明白,黃絹說她整個人都呆住了是甚麼意思。因為這時,她講述到

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之際,她那種震悸的情形,還令人感染到她心中的疑惑和悲傷。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死因……後來一定檢查過了,是甚麼?」

 黃絹回答:「心臟病猝發,猝發的原因,可以是吸入過多濃煙,而濃煙是由於爆炸

而產生。爆炸的原因不明,可能是電壓負荷過量!

 「那陣焦臭味,是X光片焚燒引起的。一共拍了將近二十張,我記得,一張也沒有

剩下。父親被拖出來時,右手緊握著拳,只有一小角X光片,被他握住了,沒有燒去。



 黃絹打開了手袋,取出一隻紙袋,又從紙袋之中,取出那一角燒剩了的X光片來。

那只有一包煙四分之一大小的一片,一點也看不出有甚麼來。

 原振俠望著黃絹,道:「你的第二個結論是──」

 黃絹的神情變得很小心,緩慢地道:「我的第二個結論是:這一類型的人,頭部一

定有著甚麼異乎尋常的構造。而這種異常的構造,是一個極度的祕密,誰接觸到了這個

祕密,就會死亡!」

 原振俠立時道:「這太玄妙了吧?」

 黃絹道:「我的結論,是根據事實歸納出來的!」

 原振俠深深吸著氣,道:「死亡不會自己來,一定有兇手,兇手從哪裡來?」

 黃絹道:「那是另一回事。從發生的事實而言,只能作出這樣的結論,你能得出第

二個結論嗎?」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想起了棺木之中,輕見的屍體,頭部半邊消失了,他不由自主

打了一個寒戰:「的確,這一類型的人,他們頭部的祕密,由一種神祕力量保護著。」

 黃絹的俏臉,看起來有一種異常的興奮,但也由於緊張的緣故,臉色變得發白。她

用一種有點發顫的聲調道:「一定要將這種神祕力量的來源找出來!」

 原振俠同意黃絹的話,可是當他想起,羽仁五郎和黃應駒的死亡經過,似乎只是有

一種「力量」令他們死亡,而根本沒有甚麼具體的人或物發出這種「力量」來,一切全

是那樣不可捉摸,卻令得他發出苦澀的笑容來,道:「照我看來,還不如去追究那力量

要竭力維持的祕密,來得實際。」

 黃絹側著頭,望了原振俠半晌,才極其認真地道:「你的意思是,弄明白卡爾斯將

軍的頭部構造,究竟有甚麼與眾不同之處?」

 原振俠點頭,這次,輪到黃絹苦笑,道:「自從那次事件之後,誰只要在卡爾斯面

前,再提起醫院兩個字,就會受軍法審判!」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頭痛醫好了?」

 黃絹道:「當然沒有──」

 她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瞪著原振俠,好一會,才道:「你不是準備……直接

去見他吧?」

 原振俠的聲音反倒變得很平靜:「正是,我準備直接去見他。你想想,除了這個辦

法之外,還有甚麼別的辦法,可以弄清楚他頭部的構造?」

 黃絹又望了原振俠片刻,在她的眼神之中,露出了一種極度欣賞對方的神采來,甚

至輕輕鼓了幾下掌,然後才道:「好主意,唯一的缺點是,稍不小心,我們就可能在卡

爾斯統治的國家中消失無蹤!」

 原振俠用挑戰的眼光望定了黃絹,道:「我們?」

 黃絹神情泰然:「當然是我們,沒有我,你一輩子也見不到卡爾斯!」

 黃絹說得不錯,沒有她,原振俠只怕一輩子也見不到卡爾斯。但即使有了黃絹,要

見到卡爾斯,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黃絹首先和羅惠聯絡,表示父親雖然離奇身亡,但是她對卡爾斯的頭痛症,仍然十

分關切,已經找到了一個雖然年輕,但是對於頑固的頭痛症極有心得,採取中國傳統的

醫療法來醫治頭痛的醫生,完全不必採用甚麼儀器就可以治病。黃絹詳細介紹了中國傳

統的治病方法,是如何地「溫柔」、「安全」。

 本來,黃絹的信,也不會起甚麼作用。但當羅惠在偶然的一次機會之中,和卡爾斯

提起了這一點之際,這位獨裁將軍,突然發出了一種聽來令人心底生寒的笑聲,道:「

我記得這位女郎,或許,可以醫好我頭痛的是她,而不是她推薦的醫生!」

 羅惠怔了一怔,他這個人的人格雖然不算得高尚,但是想起黃絹見到了卡爾斯之後

,可能發生的後果,也不禁有點躊躇。正當他後悔自己向卡爾斯提出黃絹的來信之際,

卡爾斯已經道:「請她來,黃小姐?是不是?請她立刻來!」

 羅惠苦笑了一下,道:「黃小姐,和她推薦的醫生?」

 卡爾斯對醫生的興趣,顯然不是很濃,只是隨便「唔」了一聲。

 於是,黃絹接到了羅惠的長途電話。羅惠一開始就提出了警告,卡爾斯是大色狼,

來,可能有危險,可以將事情推掉最好。但是黃絹堅決表示一定要去,羅惠無法可施,

只好答應。

 這一次,黃絹並沒有再到學生宿舍去找原振俠。實際上,在第一次會面之後,黃絹

每次和原振俠的約會,都是早約好了的。約會的地點,包括小河邊、山野間、馬路轉角

的大樹下,情調優雅的咖啡室中。每次見面,他們都討論著他們所不能了解的怪異事情

,但都沒有結論。約會已經有好多次了,原振俠心中有好幾次,想講一些話,可是卻連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原振俠其實並不是沒有開口的勇氣,而是每當他想講一些甚麼之際,黃絹的感覺極

其敏銳,竟像是立時覺察了一樣,總會拿一些其他的話引開去,不讓原振俠有開口的機

會。經過了幾次之後,原振俠的心中也不免有點負氣:算了吧!你是高傲的公主,我也

不見得是卑賤的下民!

 有了這樣的心理,原振俠每次和黃絹見面,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雖然,像這時,

他才踩熄了煙頭,看著黃絹修長的身形,長髮飛揚,踏著深秋的落葉,向他走過來時,

街上的行人再多,但是在原振俠看來,卻像是只有她一個人一樣,原振俠的心中,不免

有些悵惘之感,但他還是神態自然瀟灑地迎了上去。

 他們沿著馬路走著,黃絹告訴了原振俠交涉的結果,可以見到卡爾斯了。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道:「見到了以後又怎麼?他不肯照X光,我也不能將他的

頭割開來看看!」

 「運用你的醫學知識去判斷!」黃絹掠開了幾絲拂在她臉上的頭髮:「判斷他和常

人有何不同之處!」

 「你給了我一個世界上任何醫生都通不過的試題,小姐!」原振俠停下了腳步:「

世界上沒有人,可以不憑任何儀器,而看穿一個人的頭部結構。」

 黃絹也停了下來,道:「那麼,你是不是要改變自己的決定?」

 「當然不!我會想辦法的。第一步,當然是先向學校請假。」

 原振俠低著頭,向前緩緩地走去。當秋風拂起黃絹的長髮,髮梢來到原振俠眼前的

時候,原振俠真想抓住它們。

 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

 向學校請假並不難,整個行程也很順利。羅惠將他們安排在一間豪華酒店之中──

這是羅惠堅持的,理由是以防萬一,那可以將卡爾斯將軍對黃絹的干擾,減低至最低程

度。甚至於,見到了這位西方第一流記者千方百計也難見一面的卡爾斯將軍,也不是很

困難。第二天,就在一幢建築物中的一間房間之中,通過了嚴密的警衛,和保安檢查之

後不久,原振俠就煞有介事地替卡爾斯把著脈。

 不論原振俠如何留神觀察,他實在沒有法子看得出,眼前這個人的頭部有何異特之

處。不過他倒是看出了一點,而且可以肯定,卡爾斯對黃絹極有興趣,因為他黃色的眼

珠,幾乎一直盯在黃絹的身上。連一向有著異常高傲神態的黃絹,幾乎也無法維持她的

矜持。

 第一次治療的結果是,原振俠根據早已背熟了的藥方,將帶來的一些中藥,配了一

劑藥。他當然知道,卡爾斯絕不會去喝那些中藥煮出來的藥。當他和黃絹離開那幢建築

物之後,原振俠在車中就說:「我們得趕快離開這裡!」

 黃絹的語氣很平淡:「為甚麼?」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你看不出你自己在這裡有極度的危險,而我們卻甚麼也觀察

不到?他不肯到醫院去照X光,我們就無法發現,他頭部的構造究竟有甚麼地方與眾不

同,我看──」

 「我看再見他幾次,或許他肯接受進一步的檢查!」黃絹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知道,黃絹想解開整個謎底的期望,比他更熱切,因為那關係

著她父親離奇的死因。可是,原振俠的心中,不免有一個疑問: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

肯拿她自己來作犧牲?

 原振俠心中的這個疑問,倒是很快就有了答案──黃絹不會那樣做!

 豪華酒店的床鋪太軟,也太大,使得原振俠不習慣。同時,由於不論怎麼想,也想

不出有甚麼辦法,可以弄清楚卡爾斯的頭部有甚麼與眾不同之處,令得他內心中十分煩

躁,根本一點睡意也沒有。

 也就在他躺著,一支接一支不斷抽煙之際,他忽然聽到陽台上傳來了一下聲響。通

向陽台的玻璃門前有著拉上的窗帘,所以他看不出陽台上的那一下聲響是如何發生的,

他立時轉過頭去。

 而緊接著,陽台的玻璃門上,已傳來了敲拍的聲音。這一下,再明白也沒有了,有

人跳進了陽台,正在拍門!原振俠立時躍起,在一秒鐘之內,他已經拉開了窗子,看到

了在玻璃門後面的黃絹。

 黃絹的神情極其驚惶,自從原振俠認識她以來,從來也未曾見過她的神情那麼驚惶

過。在那一剎那間,他也不敢想像黃絹是怎麼來的,他們住在酒店的二十五樓,黃絹在

他的鄰室,陽台和陽台之間相距至少有兩公尺,那兩公尺之間,有可供攀附之處?

 原振俠立刻打開了玻璃門,黃絹並沒有進來的意思,而是一伸手,將原振俠拉出了

陽台,原振俠立時感覺到她的手是冰涼的。

 一出陽台,原振俠也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了。

 酒店的外牆,當然不是真用整塊的大石砌成的,可是為了美觀和氣派,將之裝飾成

用整塊大石砌成的樣子。在一排一排大石之間,有著至多四公分的隙縫,僅僅可供腳趾

塞進去,也勉強可供手指作借力之用。黃絹一定是在那種極度危險的情形之下,攀緣而

來的。

 這時,原振俠根本無暇去問黃絹,何以要採取這樣危險的法子過來?為甚麼事會這

樣驚惶?黃絹冰冷的手,一直緊握著他的手,她的聲音發著顫:「他在我房間裡,我將

他打昏了過去!」

 原振俠陡然一震,壓低聲音:「卡爾斯將軍?」

 黃絹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原振俠轉身待向房內走去,黃絹道:「門外走廊中,至

少有二十個保安人員在!」

 原振俠跨高一步,向下看去,要攀到下一層的陽台上去,似乎不難。一到了下一層

的陽台,打破玻璃門,不管房間中有沒有人,以極快的速度衝出去,似乎是逃走的唯一

辦法了!

 當原振俠打量著下一層的陽台之際,黃絹已經在搖頭。她的臉色煞白,鼻尖不斷在

冒著汗珠,但是神情卻異常堅決,向左鄰的陽台指了一指,道:「他昏了過去,這是檢

查他的最好機會!」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沒有想到過,事後如何脫身?」

 黃絹緊抿著嘴,原振俠不再說甚麼,揚起了雙手,不斷地活動著手指。然後,他跨

過了陽台的欄杆,先將右腳的腳趾,插進了牆上的隙縫之中,然後,將身子緊貼著牆,

絕不向下望,再用手指插進隙縫之中。當他將自己的身子,只憑手指和腳趾那一些附著

的力量而支持著,還要慢慢向旁移動之際,他真擔心自己的心臟,無法作這樣的負荷。

 當他的右手,終於又抓到了陽台的欄杆之際,他整個人都被滑膩的冷汗所濕透了。

他向對面的黃絹作了一個手勢,先奔進了房間,也無暇去看仰天躺著,一動不動的卡爾

斯,就拉下了床單,用力扯著,撕著,又回到了陽台。

 不到三分鐘,黃絹已經靠著繫在兩個陽台之間的、扭緊著的床單,比較容易地過來

,和原振俠一起走進了房間。

 卡爾斯仍然昏迷不醒,眼睛未睜著,臉上現著一種不相信的神色。他的右手攤開著

,在他右手的掌心,是十幾顆每顆至少有三克拉以上的鑽石,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生光



 原振俠向黃絹望去,黃絹道:「他是突然進來的,我驚醒,他已著亮了燈,將手中

的鑽石伸向我。」

 原振俠沒有發問,在卡爾斯的勢力範圍之內,手中又有那麼多的鑽石,而居然一出

手,就將他打得昏過去的女人,天下縱使不止黃絹一個,也不會太多了吧?他只是迅速

將卡爾斯的頭部轉側,去看他受擊的後腦部位,那地方有點腫。他喃喃地道:「想不到

你是個技擊高手!」

 黃絹的回答是:「女子自衛術!」

 她一面說,一面以極快的動作,提過一隻手提箱來。那隻手提箱,原振俠並不陌生

,啟程以後,一直看到黃絹提著。他也一直以為,那是一隻較大型的化粧箱而已,所以

,這時一看到黃絹提這隻箱子,他不禁皺眉,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令得他咋舌。

 黃絹打開了箱子,取出了一個淺淺的、放著化粧品的夾層,移開了箱蓋內的一面鏡

子,鏡子後面是一幅螢光屏。而夾層下,是許多儀錶,和一具像攝影機一樣的儀器。黃

絹已拉出了電線來,接通了電源。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說了一句話:「你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機會?」

 黃絹忙碌地扭動了幾個掣鈕,道:「機會是可以製造的,我未曾料到會有這樣好的

機會!」

 說著,她的手指在幾個掣鈕上,猶豫了一下。原振俠幫她解決了困難,道:「這種

小型的X光儀,我會用,不過──」

 黃絹向原振俠望來,道:「我知道你想說甚麼,你的同學、我父親,都是因為看到

了X光片的結果而死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點頭,神色鄭重。他和黃絹,曾不止一次地討論過那種可以致

人於死的「神祕力量」,而不得要領。即使單是討論,也足以令得他們心底深處,升起

一股詭異莫名的感覺來,何況這時,是面對著這股神祕的力量!

 他們這時的處境,本就極其兇險。只要一被門外的保安人員發現,他們的身上,至

少可以有二十個以上的鎗彈孔。但是這時,他們一點也未曾想到那一點,只想到了那種

神祕的力量。

 沉默只維持了半分鐘,原振俠將X光照射儀,遞到黃絹的手中,道:「我來看,看

他的頭部究竟有甚麼特異的地方!」

 黃絹搖頭道:「要就一起看,要就我來看!」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異樣,那是他刻意想使語調變輕鬆之故。他道:「是不是要抽籤

來決定?」

 黃絹冷冷地道:「一點也不幽默!」

 原振俠作最後的努力:「你可曾考慮到,如果我們兩人,一起被那種神祕力量所殺

害,那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這個祕密了!」

 黃絹沉聲道:「當然考慮過,我們還不是偶然知道這個祕密的?就算一起死了,一

樣會有人,在偶然的情形下知道的。」

 原振俠勉強笑了一下,道:「那就公平一點,兩個人一起來看!」

 他將卡爾斯拖近些,又令得卡爾斯坐了起來,趁機除下了卡爾斯腰際的巨大軍用手

鎗。然後,將卡爾斯的頭,靠在一張椅子上,而將X光照射儀放在椅上,接近卡爾斯的

頭部。

 他來到了箱蓋後的螢光屏前,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他的手已和黃

絹的手緊緊相握著。

 這種小型X光儀需要的電壓相當高,效果也不是十分好。但是無論如何,足可以使

得他們看到卡爾斯頭顱內部的情形!

 他們兩人互望了一眼,一起注視著螢光屏,原振俠伸手,扳下了一個鮮紅的掣鈕。

過量的X光照射是極度危險的,紅色代表危險,這個最後的操作鈕之所以是紅色,就是

為了提醒使用這具儀器的人,在扳下這個掣鈕之前,再詳細檢查一遍。

 原振俠一扳下了那個掣鈕,螢光屏上,立時出現了極其雜亂的線條閃動著。一時之

間,甚麼都看不清楚,像是一具損壞了的電視機一樣。

 原振俠又迅速地調整著,酒店房間中的電壓顯然不夠,原振俠已將輸入電壓調得最

低,通過儀器中的變壓器,來得到高壓的電流。但螢光屏上,還是不斷地閃著白色的條

紋。

 原振俠轉向黃絹,剛想對黃絹說「你這副儀器,似乎並不能達到目的」之際,才一

轉過臉去,就看到黃絹的臉上,現出了一股古怪莫名的神情來,視線定在螢光屏上。

 原振俠立時轉回頭去,他想知道黃絹看到了甚麼。

 螢光屏上仍然閃耀著許多白線,模糊不清,但是已經可以看到一副頭骨,那當然是

卡爾斯將軍的頭骨。卡爾斯靠椅子而坐,X光放射線自他的後腦透射過去,所以看到的

模糊的頭骨,角度上是自後腦看過去的。

 但是,原振俠才轉過頭去,視線剛掃到了螢光屏,也就在這一剎那間,眼前陡地一

片漆黑,甚麼也看不見了。

 原振俠在眼前突然變得甚麼也看不見之後,第一個本能的衝動便是想張口大叫。他

張大了口,但是並沒有發出聲音來,因為在那一剎間,黃絹陡然用力拉了他一下。而原

振俠第二個念頭是,我要死了,那種神祕的力量,因為我企圖窺看祕密,而要令我死亡

了!

 但原振俠隨即知道他自己並沒有死。那倒並不是由於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在螢光

屏上看到甚麼之故,而是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冒著汗,那種冰冷的感覺,令人極不愉快,

甚至在死亡以上之故。

 人的眼睛,要將視線所及的物體,在腦中保留下印象,是需要一定時間的,一般來

說,是十五分之一秒左右。原振俠剛才才一轉過頭去,視線才掃向螢光屏,房間內就變

成了一片漆黑,所以他看向螢光屏上,只看到一個模糊的頭骨透視而已。

 在黑暗中,原振俠只覺得黃絹將他的手握得更緊,而且身子緊靠著他,在急速地喘

著氣。這對年輕的原振俠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如果不是處境如此險惡,他一定會

回擁著那柔軟而輕顫的胴體了。

 靜寂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原振俠就以極低的聲音道:「發生了甚麼事?」

 黃絹微喘著,道:「恐怕是酒店房間的電源,不能負擔過高的負荷……」

 原振俠「啊」地一聲:「燒斷了保險絲?」

 黃絹又低聲答應了一下,原振俠問:「你剛才,好像看到了甚麼?」

 黃絹並沒有立時回答,過了一會,才道:「如果我看到了甚麼,你也應該看到的!



 原振俠苦笑:「沒有,我才轉過頭來,就斷電了……不過,螢光屏上,好像已經可

以看到卡爾斯的頭殼了,是不是?有甚麼特別之處?」

 黃絹的身子震動了一下,由於她緊靠著原振俠,所以原振俠可以清楚地感到那一下

震動。黃絹隨即否認:「沒有,我也只看到在X光照射下的一個模糊的頭殼,一定是電

壓不夠,所以看不清楚。」

 原振俠沒有再說甚麼,這時,他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念頭:黃絹在騙他!黃絹的回答

,不是事實,她正在隱瞞著事實的真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們無法再繼續進行了,卡爾斯隨時會醒來。我們得設

法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國家!」

 他的話才一說完,黑暗中,已傳來了卡爾斯的呻吟聲。

 黃絹陡地推開了原振俠,原振俠聽到了一下聲響,他忙問:「他醒了?」

 黃絹先將從卡爾斯腰際取下的巨大軍用手鎗拿在手中,才道:「是的,他醒了,你

先弄點光亮出來,我們的處境不是很好!」

 原振俠摸索著,在床頭一隻小櫃的抽屜中,找到了一支蠟燭,用打火機點著。光線

雖然不是很明亮,但是已足夠使他可以看到,卡爾斯仍然坐在地上,但是已挺直了身子

,面肉抽搐著,神情異常憤怒,瞪著黃絹。在他的雙眼之中,射出一股猶如豺狼夜行之

際所發出的光芒。而黃絹的神情,十分堅定,雙手握著鎗,鎗口正在緩緩離開卡爾斯的

臉,而在距離五十公分處停住。

 原振俠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在這時,他的心跳得極劇烈,要連吞下兩口口水,才

能發出聲來。他道:「將軍,你應該知道,扳機扳下,你的臉會成為一團肉漿!」

 黃絹握住手鎗的手,十分堅定。她的神情也表示,如果卡爾斯一有妄動的話,她就

會毫不猶豫地開鎗。

 卡爾斯臉上的肌肉,簡直是在跳動。原振俠將電話移到卡爾斯手可及處,道:「叫

羅惠來!我們並不想將你怎麼樣,只不過想安全離開你的國家!」

 卡爾斯用極怨毒的神情,罵了兩句原振俠聽不懂的話,伸手拿起電話。原振俠已來

到了黃絹的身邊,和黃絹並肩而立。

 羅惠在二十分鐘之後趕到,當他走進酒店的房間中時,他的臉色,比在水中浸了三

天三夜還要可怕。卡爾斯狠狠地道:「好,這是你介紹來的人!」

 原振俠冷笑道:「這裡是黃小姐的房間,你進來幹甚麼?」他轉向羅惠:「準備車

子、飛機,我們要和將軍一起離去!」

 他說著,已經將羅惠的佩鎗也解了下來。他鬆了一口氣,至少在目前,他和黃絹佔

著上風,事情算是相當順利。

 事情一直很順利,卡爾斯儘管怒不可遏,但是卻也怕他們會不顧一切地開鎗。

 安排車子到機場,由機場起飛,卡爾斯和羅惠,一直在手鎗的威嚇之下唯命是從。

 兩天之後,原振俠和黃絹已經來到了巴黎,才知道卡爾斯的國度中,發生了一樁小

小的政治風波。白人國家高級顧問羅惠,由高級顧問,被貶為將軍的司機,另有七位西

方通訊社的新聞記者,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而驅逐出境。

 原振俠和黃絹對這樣的消息,並不是很感興趣。在這兩天中,黃絹像是千方百計地

,故意避開一個話題,這個話題,正是他們冒險的目的。

 當他們一起步出巴黎機場之際,原振俠望著黃絹美麗的側面,道:「我們再也沒有

機會,去檢查卡爾斯將軍的頭部了!」

 黃絹的神態異乎尋常地冷淡,在這兩天中,原振俠對她這種神態的解釋是:那是她

假裝出來的。可是黃絹為甚麼忽然之間,在共同經歷了生死大難之後,會對他偽裝出這

樣的冷淡來?原振俠卻找不到原因。

 黃絹道:「是的,再也沒有機會了!」

 「那麼,我們要追究的謎──」原振俠轉到了黃絹的另一邊,黃絹又避開了他的視

線。

 「謎?」她嘆了一聲:「可能根本沒有甚麼謎,只是我們的胡思亂想!」

 原振俠在剎那之間,感到了被欺騙的震怒。他想發作,但也在這時,他看到了黃絹

現出了一種莫名的、看來極度悵惘的悲哀來。原振俠並沒有說甚麼,只是道:「我以為

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

 黃絹陡地向原振俠望來,兩人視線接觸之際,黃絹的嘴唇掀動了一下,並沒有發出

甚麼聲音來。接著,她移開了視線,昂起頭來,一副倔強而不在乎的樣子,語氣很冷地

道:「女人是善變的,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原振俠負氣道:「我不知道!」

 黃絹的回答來得極快:「那你現在知道了!」

 原振俠站起身子,道:「是,知道了──我想我不必出機場了,就在這裡轉機,回

東京去!」

 黃絹繼續向前走著,隨著她飛揚的長髮而飄過來的話是:「我沒有意見,再見!」

 她甚至沒有再轉過頭來看原振俠一眼,原振俠望著她苗條頎長的背影,真想快步奔

上去,追上她,將她緊緊地抱住。可是他的自尊心,卻制止了他這樣做。一大群旅客湧

過來,隔斷他的視線,當那些旅客走過去之後,原振俠已經看不到黃絹了。

 回到學校,繼續上課,日子彷彿完全回復了平淡。原振俠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自己

的冒險經歷。事實上,就算他向人說過,只怕人家也不會相信,因為經過太傳奇性了。

他在等著,希望黃絹會再和他聯絡,等了十天之後,他自己忍不住了,在計算了一下時

差後,打了個長途電話。

 原振俠的法文並不是很好,電話打到黃絹的那個藝廊中,對方的回答重複了好幾遍

,他才聽清楚:「黃小姐?她是以前的負責人,十天之前她辭職了。對不起,我們不知

道她的住處。」

 原振俠怔怔地放下了電話,「十天之前」,那正是她到達巴黎之後的第二天。究竟

發生了甚麼事,使黃絹如此匆忙地辭去了職務,下落不明?他發現自己對黃絹的了解實

在太少,譬如說,這時,他就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和黃絹聯絡了!

 當天晚上,原振俠由於心情的抑鬱,在一家小酒吧中,不斷地喝著酒。小酒吧中的

生意很冷清,儘管音樂噪耳,原振俠的心情落寞之極,他靠在一個角落中,毫無目的地

看著前面。

 他看到門打開,一個酒吧女拉著一個滿面鬍子、頭髮撩亂的人走進來。那個被拉進

來的人,手中抱著一隻軟皮的公事包,公事包脹鼓鼓地,也不知裡面放著甚麼東西。看

那人的神情,像是很不願意進來,口中道:「我真的有事,真的!」

 那個拖他進來的吧女卻在發嗲,道:「好久不見了,你就一點也不想看我?進來坐

一會,又有甚麼關係?」

 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本來已不準備再看下去,因為在這類小酒吧中,那是很普

通的情形。可是當那人終於被吧女拉了進來,就在原振俠的對面坐下來,原振俠可以看

清楚那人的形容之際,原振俠心中想:原來是他!

 大約是一個來月之前,原振俠曾在電視上見過這個人。原振俠已記不起他的名字,

只記得這個人是一個考古學家。當晚在電視中,這個滿面鬍子的人,用極興奮的語調宣

布,他們的考古隊,在北海道地區,發現了一座古墓,不但有大量的殉葬品,而且還有

好幾具完整的骸骨。並且有詳細的碑文記載,證明墓中所葬的人,是公元九十七年,被

日本當時的景行天皇,親自率大軍討平的熊襲部族的一個大將。他在兵敗之後,逃到北

海道,又繼續了一個時期的部落統治之後,才建立的古墓。

 原振俠想起了這個大鬍子的身分,仍然絕未想到這個考古學家,會與自己發生任何

關係。他看著空杯子,正想叫酒保再添酒時,突然聽到了一下驚呼聲。當他立時循聲看

去之際,看到一個人,將考古學家的公事包挾在腋下,正在向外疾奔而出。發出驚呼聲

的,正是那個吧女,考古學家也站了起來,張大了口,驚呆得難以出聲。

 那個搶了皮包向外急奔的人,原振俠在一進酒吧時就看到他。那個人獐頭鼠目,是

一望可知不是甚麼好東西的典型。當原振俠開始喝酒之後不久,曾注意到那人一直在看

著他,可能本來是想打他的主意,但後來肯定了他只不過是一個窮學生之後,就不再下

手了。考古學家雙手抱著的公事包實在太耀眼,所以才成了這個人下手的目標。

 原振俠最初,也沒有對這個人多加注意,他一面喝酒,一面只是不斷在想,黃絹究

竟怎麼了?一定有極度的意外發生在她的身上了!黃絹能幹、有決斷,是甚麼意外令得

她要這樣刻意躲避自己?

 原振俠一面為黃絹的安危擔心,一面也為她對自己的不信任而生氣,所以根本未再

留意那賊頭賊腦的人。

 這時,那個人撞開了一個想攔住他的酒保,仍然以極高的速度向外衝去,在快到門

口之際,又撞翻了一張椅子,已經快衝到門口了。原振俠的反應也極快,他大叫一聲,

順手拿起啤酒瓶來,向前直拋了出去,就在那人快衝出門去之際,啤酒瓶擊中了那人的

背後。

 那人一停也不停,立時撞開門,奔向外。原振俠一躍而起,也向門外奔去。

 一衝出了門,原振俠看到那人,又撞倒了一個因為醉酒正在街中心搖晃走路的人,

已經奔到了街口。原振俠喝道:「站住!喂!站住!」

 他一面叫著,一面飛快地追上去。街上十分冷清,那人和原振俠都奔得極快,轉眼

之間,已奔到了橫街外的馬路上,原振俠離那人也更近了。

 原振俠再度大叫,馬路上有幾個人站定了看。原振俠奔得更快,一伸手,抓住了那

人的衣服,那人用力一掙,掙了開去,轉身,將手中的公事包,用力向原振俠砸了過來

。原振俠立時雙手抓住公事包,同時踢出一腳,踢得那人怪叫著,一溜煙地奔進了一條

巷子去。原振俠喘著氣,停了下來。

 出乎他意料之外,那看來塞滿了東西的公事包相當輕。由於公事包的質地很柔軟,

原振俠還可以感覺到,包中是一個硬而圓形的物體。

 原振俠心中在想:那人一定不知道,這公事包是屬於一個考古學家的,不然,他一

定不會下手搶。考古學家的公事包中,不會有值錢的東西。原振俠這時,也發現公事包

的拉鍊,因為剛才的爭執而裂了開來。他不經意地向公事包中望去,路燈相當明亮,他

一看之下,就打了一個突──公事包中,是一隻死人骷髏!

 這時,那考古學家和酒吧中的幾個職員,也一路嚷叫著追了出來。考古學家一看到

公事包在發怔的原振俠手中,便叫道:「好了!好了!東西還在!」

 原振俠抬起頭來,道:「是……一個骷髏!」

 考古學家一下子就將公事包搶了過來,雙手緊緊抱著,對原振俠瞪著眼,道:「是

勘八將軍的遺骸!」

 他一面說,一面又恭敬地將公事包高舉過頭,口中喃喃作聲,像是在禱告著甚麼。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轉身走了開去。那考古學家忽然叫道:「小伙子,你叫甚麼

名字?你是醫科大學的學生?幾年級了?」

 原振俠還穿著醫學院的校服,他轉過身來,回答了考古學家的問題。考古學家忙取

出了名片來,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你請教,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去?」

 原振俠的心情很煩悶,已經接連好幾晚上失眠,深夜還在小酒吧中,就是為了不知

如何才能度過漫漫長夜。一聽得考古學家的邀請,幾乎連考慮也未曾考慮,立時就答應

了下來。

 考古學家的名字是海老澤。當原振俠看到他的名片之後,再看看他那種彎著身子,

像蝦一樣的形狀,就幾乎忍不住笑出聲。(「海老」在日語中的意思就是蝦。)

 海老教授的住所,凌亂得超乎任何人的想像之外。本來是一幢相當精緻的房子,還

有座園子,可是一進門,園子中就堆滿了種種「不知名物體」。在跨過一連串的隆起物

之後,原振俠才發現那是巨大的石槨,可能不知是屬於甚麼時代的古物。

 建築物看來久已沒有修葺過,一拉開門,玄關中滿是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東西,幾

乎無法插腳。但海老教授顯然早已習慣了這種凌亂,居然連看也不看,就走了進去,而

不踩到地上的雜物。

 原振俠就不行,他要小心翼翼地落腳,才可以避免踏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上。

 進了客廳,情形並沒有好多少。海老教授開亮了燈,來到几前,將公事包放下,鄭

而重之將那隻骷髏取了出來,放在几上,轉頭道:「來,未來的醫生,請你來看一下,

勘八將軍致死的原因是甚麼?」

 原振俠呆了一呆,根據一個骷髏,來判別這骷髏的主人生前的死因,並不是做不到

的事,但是他這時,卻實在無法做得到。

 首先,根據骸骨來判斷死因,那是一門極其專門的學問,並不是普通的醫學,而是

法醫學的範疇。其次,即使是法醫,也不能一下子就講得出死因來,還得依靠許多儀器

的幫助才行。

 所以,原振俠一聽得對方這樣講,就搖了搖頭,道:「對不起,教授,沒有人可以

一下子回答得出這個問題來,你還是──」

 海老教授搖著頭,道:「別教我該怎樣做,這一個月來,我抱著將軍的頭骨,走了

不知多少地方!唉,所有的人,彷彿全都沒有了想像力。在他們看來認為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就肯定了那是不可能的,就沒有一個人肯進一步去追究原因!」

 看來,海老澤為了這具頭骨,是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一發起牢騷來就沒有個完。原

振俠耐著性子等他講完,攤了攤手,道:「事實是──」

 海老教授伸過頭來,大聲道:「事實是,一定有極其古怪的地方!照說,他一定死

在頭部中了刀,刀的一部分還牢牢嵌在他的頭骨之中,但是他又顯然在中了刀之後,又

活了好多年!在根本不可能再生存的情形下活了下來……」

 那句「在根本不可能再生存的情形下活了下來」,令得原振俠的心中陡然一動,他

打斷了海老教授的話頭,道:「你說──」

 海老作了一個手勢,道:「你自己來看!」

 原振俠走向前去,在茶几前坐下來,望向那骷髏,只看了一眼,他的視線就定住了

,再也不能移開。海老教授在這時候,移過了一支燈來,照射著,好讓他看得更加清楚



 骷髏和其他的並沒有甚麼兩樣,作為醫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早已看過了不知多少

骷髏。而令得原振俠一看之下,就驚訝莫名的是,在那具骷髏上,有著極細的一條深黑

色的痕。乍看,是一道黑痕,但是看仔細些,就可以發現那不是痕,而是凸出來的一些

東西,凸出的部分極少,還不到半公釐。原振俠伸手去摸了一下,那東西極其鋒利,幾

乎割破了他的手指,那是一片極薄的鋼片,一片嵌在頭骨之中的薄鋼片,嵌進頭骨中的

有多深,外面自然看不出來。

 原振俠本來可以立即回答:致死的原因,是這樣的一片鋼片進入了腦部,使腦部受

了嚴重的傷害致死。可是,他的醫學知識,卻又使他不能這樣回答,因為他又有別的發

現。

 原振俠看到,在那片鋼片凸出部分之旁,頭骨有著輕度的變形生長的情形。說得具

體一點,當鋼片才嵌進去時,凸出的部分可能有五公釐左右,而頭骨在鋼片的附近又向

上生長,形成了一個拱起,約有四公釐高、七公釐寬。這變形的生長,使得鋼片的凸出

部分,變成只有半公釐。這種情形,真足以使得原振俠看得目瞪口呆!

 原振俠是醫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他一看這種情形,就可以知道,這個人,在頭骨

之中,被嵌進了那片薄鋼片之後,至少,還活了三年之久。因為骨骼的生長相當慢,尤

其是頭骨,要形成這樣的一個拱起,至少需要三年或更長的時間。

 然而,這怎麼可能呢?原振俠還不知道鋼片嵌入頭骨的部分有多深,但不論怎樣,

這樣的嵌入,一定形成腦部組織的損害,這個人應該在受傷之後立即死亡的!

 原振俠怔呆了很久,才道:「教授,你是怎麼知道這個人……在中了刀之後,又活

了很久?」

 海老神情憤怒,道:「我早已告訴過你,這是勘八將軍的遺骸。我已確實考證過,

他是在九十高齡,壽終正寢,並不是中了刀而死的……」

 原振俠道:「那麼多年前的事──」

 海老教授不等他講完,又以斷然的語氣道:「這一點,不必再討論了。你看,斷刀

留在他的頭骨上,斷刀的附近,又長出了骨骼來,這不是證明他中了刀之後,又活了很

久麼?」

 「是的,他又活了很久──」原振俠用手指指著那骷髏:「可是,你說那是一柄利

刀的斷裂部分?」

 海老瞪著眼,道:「當然是!」

 原振俠想了一想,道:「我對於歷史的認識,不是太深,勘八將軍是甚麼時代的人

?」

 海老道:「公元一世紀!」

 原振俠道:「那就是了,那時候,雖然已是鐵器時代,但是我不相信日本的鑄鐵技

術,已經可以鑄造出這樣薄而鋒利的鋼片來!」

 海老教授陡地一呆,顯然他以前未曾想到這個問題,他不斷眨著眼,答不上來。原

振俠又道:「那不是斷裂的刀尖,要弄明白那是甚麼,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它取出來,

仔細研究!」

 他一面說,一面已順手拿起一把剪刀來,要去撬破那骷髏。海老立時像是原振俠拿

著剪刀,要鑿向他的頭上一樣,尖叫了起來,一伸手,將骷髏搶了過來。

 海老教授將骷髏緊緊抱在胸前,現出極其憤怒的神色來,喝道:「你想作甚麼?這

是無價之寶,你想破壞它?」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道:「那只不過是一個死人的頭骨──」

 海老厲聲道:「胡說!這是勘八將軍的遺骸!」

 原振俠看出自己無法在教授的手中,搶下那骷髏來,他只好放下了剪刀,道:「那

麼,至少要去拍幾張X光片,看看這鋼片陷入他的腦部有多深!」

 海老教授悶哼了一聲,道:「這還用你來教我?我早已拍過照了!」

 原振俠陡然緊張起來,頭部的X光片,這令他想起輕見博士和卡爾斯來。當然,那

只是一種概念還十分模糊的聯想,他沒有任何根據,可以將卡爾斯、輕見和這位勘八將

軍聯繫在一起。但是,同是頭部的X光片,這令得他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

 他道:「你……已經看過這……照片?」

 海老不耐煩道:「當然看過了!拍了就是要看的!」

 原振俠腦中,閃過五郎和黃應駒兩人,看了X光片之後的結果,但眼前的海老教授

顯然未受影響。他吞了一口口水,聲音之中,有一點連他自己也覺得討厭的怯意,道:

「我可以看看?」

 海老翻著公事包,取出了一個大紙袋來,抽出了兩張X光片。原振俠移過了桌上的

燈來,將照片對著燈光,定睛看去。

 普通醫學上使用的X光攝影,可以使肌肉部分在照片中消失,現出骨骼和它的內部

組織來。那兩張照片,拍得十分清楚,原振俠看了一眼,眨著眼睛──與其說他是在眨

眼睛,還不如說他因為面部肌肉的抽搐,而不由自主地牽動了眼角來得恰當些。因為他

看到的情景,實在太奇特了!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鋼片嵌入頭骨的部分,足有十公分深,部位是在大腦。看起

來,鋼片的插入部分,剛好是在大腦左右半球之間,緊貼著左右半球的前頭葉。

 原振俠深深地吸著氣,這樣的鋼片嵌入,一定是立時死亡,這是任何人可以肯定的

事。但是這位將軍,卻分明在受了這樣的致命傷之後,又活了下來!

 他的思緒極亂,但是,他卻已然有了決定。當他的視線終於離開了照片之際,他甚

至聽到了自己頸骨轉動時,發出的「格格」聲。

 海老教授又問:「未來的醫生,你的意見怎麼樣?」

 原振俠苦笑道:「看來,這位古代的將軍,有一種超人的力量,能夠在腦部受了致

命傷之後,仍然活下去!」

 他停了一停,用充滿了希望的哀求語氣,道:「教授,是不是可以將頭骨弄破,將

這片鋼片,取出來仔細研究一下?」

 海老教授勃然變色,斬釘截鐵地道:「不行!」

 原振俠嘆了一聲,海老不肯,他只好照他的計畫來行事了。他道:「既然如此,我

也無法提供進一步的意見。世上如謎般不可解的事太多了,就算多一件,也沒有甚麼了

不得!」

 海老教授瞪著原振俠,現出一種輕視的神情來。原振俠裝成一副全然不在乎的神情

,聳了聳肩,告辭離去。

 原振俠並沒有將他的計畫立時付諸實行,而是等了三天。這三天,他心神不定,一

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個骷髏和X光照片。

 第四天,他向學校請了假。由於他連連請假,教務長的臉色極其難看,原振俠幾乎

是抱頭鼠竄地離開了教務長室。

 他離開了學校,來到海老教授的住所附近,揀了一處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注視著

前面。一直等了近兩小時,才看到海老教授挾了一大堆書,從住所之中走了出來。一等

他走遠,原振俠就潛進了海老的住宅。

 他的計畫,就是要去偷那個骷髏,這計畫實行起來,一點也不困難,海老的住所,

幾乎是不設防的。原振俠在潛進去之後,沒有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目的物,安然離去

,回到了宿舍。

 他的房間,自五郎神祕死亡之後,一直只有他一個人住。他關上了門,拿起了一個

鐵鎚,用力向那個被海老教授認為是無價之寶的骷髏上敲了下去。三下兩下,已經將骷

髏敲成了碎片。

 那片鋼片的兩邊,還沾了一些骨骼,這又進一步證明這鋼片插入之際,人不是立時

死去。骨骼附著鋼片生長,幾乎已和鋼片連成了一體。他小心將附在鋼片上的骨骼剔除

,鋼片閃耀著一種殷藍色的光芒,極薄,兩邊表面都不是光滑的,而是有無數極細的刻

痕,那種刻痕,看來毫無規則。在已經是比頭髮還細的刻痕之中,還有著許多更小的小

孔排列著。

 原振俠實在無法知道那鋼片是甚麼東西,但不會是一柄刀的刀尖,卻可以肯定。

 第二天,原振俠在報紙上看到了「著名考古學家住宅遇竊,據說是古代一位將軍的

頭骨被竊」的消息。原振俠並沒有將之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自己做得很乾淨俐落,不

會有人懷疑到他的身上。

 他全副精神,都用在觀察那片鋼片上。利用了高倍數的顯微鏡,他發現鋼片上的刻

痕雖細,但是極其精緻,那些小孔,是可以穿過鋼片的,只不過才一取出來之際,被骨

骼的石灰組織填滿了。在六十倍放大之下,原振俠更發現那極小小孔的周遭,還有著另

一種更細的刻痕。

 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說得出,這片鋼片究竟是甚麼東西,如果只憑直覺的話,他會

認為,那是來自某一種精密儀器中的一個零件,如積體電路版之類。可是,那鋼片卻是

他自一個骷髏之中取出來的!

 接連兩天,他都在觀察那鋼片,可是仍然沒有結果。他開始懷疑海老教授的考古能

力,公元一世紀?那是絕不可能的事。這鋼片上的刻痕、小孔,那種精緻程度,只怕連

現代的工業技術,也不容易鑄造得出來。

 第三天晚上,原振俠想到他認識一個人,是在一家精密儀器製造所工作的,不妨去

問問他的意見。他小心地將鋼片包起來,離開學校,誰知道才一出校門,就看到鐵男將

車子停在路邊,正在鎖上車門。

 鐵男一看到了他,便揚了揚手,轉動著車匙,向他逕自走了過來,直視著他,道:

「海老教授住所的失竊案,是你做的吧?」

 鐵男的問題來得如此之直接,令得原振俠全然沒有招架之力,只好張大了口,又不

想承認,但是又想不出否認的詞句來。而他這樣的神情,別說是在一個精明的警務人員

眼中,就算是在一個普通人的眼中,也就等於是承認了。

 鐵男皺著眉,嘆了一聲,道:「為甚麼?快將那死人頭送回去吧!教授每天在警局

吵鬧,全局幾百個人,幾乎都快發瘋了!」

 原振俠苦笑,道:「真抱歉,我已經將它弄碎了!」

 鐵男盯著原振俠,道:「為甚麼?你也太會胡鬧了,我必須拘捕你──」

 原振俠忙道:「等一等,我當然是有原因的。你還記得輕見博士?我在那死人頭骨

中,發現了一樣極其奇特的東西,真是不可思議!」

 鐵男冷冷地望著原振俠,原振俠一副哀求對方瞭解的神情。鐵男嘆了一聲,道:「

那是甚麼?」

 「看來是個電子組件。」原振俠的朋友陳山說。

 陳山是高級精密儀器製造所的高級技師,有一半日本人血統,父親是中國人。他手

中翻轉著原振俠給他的鋼片,這樣說。

 原振俠搖頭,道:「不對,這是一件古物,將近一千九百年了!」

 陳山大笑了起來,道:「一千九百年之前,地球上哪個角落,要是有人可以造出這

樣的東西來,人類的歷史就不是現在這樣了。你看這些小孔,它們的直徑不會超過百分

之一公釐,在我們的製造所中,也要特殊的技術,才能鑽出這樣的小孔來。而且這鋼片

,看來是屬於鋨和鋼的合金,或是銥和鋼的合金。你知道鋨、銥的熔點是多少?前者是

三千零四十五度,後者是兩千四百一十度!一千九百年之前?一百九十年前,人類也造

不出這樣的合金來!」

 陳山一口氣說著,原振俠和鐵男怔怔地聽著,鐵男已經在來的時候,簡略地聽原振

俠講起他的遭遇。這時,陳山的話,令得他們兩人心頭同樣震驚。

 鐵男喃喃地道:「一定是考古學家弄錯了,那並不是甚麼古人的骸骨!」

 原振俠指著那鋼片,道:「這樣的東西,如果放在人腦裡面,有甚麼作用?」

 陳山顯然未曾聽明白,以極其疑惑的神情望著原振俠。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道:「

算了!」

 陳山伸指彈著那鋼片,道:「如果你想進一步弄清這是甚麼東西,我可以利用製造

所的設備,作進一步的研究。可是別催我,我只能用下班的時間來做這件事。」

 原振俠考慮了一下,答應了陳山,然後和鐵男一起離開。他問鐵男:「你還要拘捕

我?」

 鐵男望著漆黑的天空,神情沉思,道:「整件事情實在太怪了,不論那頭骨是古代

人或是近代人,一片鋼片嵌在腦中而能活下去,真是不可思議!」

 鐵男並沒有直接回答原振俠的問題,但原振俠已經放了心。他卻低著頭,道:「是

啊,和輕見能埋在泥中不死,卡爾斯在沙漠裡不死,同樣神祕!」

 鐵男仍然抬頭看天,聲音低沉:「是不是世上另外有一種人,他們的生命力特別強

,屬於一種超體能?」

 原振俠也曾想到過這一點,但是卻全然無法建立一個最基本的概念,他只好嘆了一

聲。寒風吹來,有點冷,他豎高了外套的領子,和鐵男在叉路上分了手,獨自一個人向

前走去。不多久,他就感到有人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原振俠陡地站定,轉過身來



 夜已經很深,街道上很寂靜,原振俠一轉過身,就看到有一個人影,閃了一閃,閃

進了一條橫巷之中。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真是有人跟著自己,那當然不會是鐵男,

是甚麼人?他並沒有停留多久,就繼續向前走去,在他身後的輕微的腳步聲,又傳了過

來。原振俠並不轉身,只是向前走著,幾分鐘之後,他認為時機已經來到,陡地轉過身

,向前直衝過去。

 在他身後的那個人,還來不及躲起來,原振俠已一下子衝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抓住

了他胸前的衣服,那人也陡地驚叫了起來。

 原振俠抓住了那個人之後,才陡地怔了一怔。被他抓住的是一個年輕人,金髮、棕

眼,現出十分驚惶的神色,是一個西方青年!

 原振俠仍然抓住了他:「你在跟我,為甚麼?」

 那青年急急道:「真對不起,我是一直在跟你,想弄清楚,你是不是哈拉?」

 「原」是一個中國姓,這個漢字在日語中的發音是「哈拉」,在日本,人家都這樣

稱呼原振俠的。原振俠又呆了一呆,道:「是,是又怎麼樣?」

 那青年咧嘴笑了一下,道:「如果你是,我有一個口訊要帶給你!」

 原振俠揚了揚眉,道:「來自甚麼人?」

 那青年道:「一位小姐,黃絹!」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鬆開了那青年的衣服。黃絹!和黃絹在巴黎分手之後,一直沒

有她的信息,這時,原振俠隱隱感到有點不祥之兆,不由自主喘著氣,道:「她說甚麼

,請你快講!」

 那青年像是背書一樣,顯然,他要講的話,是他早就背熟了的。他道:「不要再追

究下去了,絕對不要。也不要等我的信息,我不會再和你聯絡。你有你的生活,可以很

滿足快樂,何必自尋煩惱?」

 青年一口氣講完,吁了一口氣,道:「我是在機場中遇到她,她知道我有事要到日

本來,所以才託我傳達這句口訊的!」

 原振俠的思緒一片紊亂,黃絹的話,他還不是全部明白,只知道黃絹是要他別再去

追查輕見、卡爾斯的事。但是,為了甚麼?

 原振俠的呼吸急促:「哪一個機場?」

 青年道:「你的臉色不很好──是在新加坡機場!」他立時又補充了一句:「當時

她要飛到香港去。」

 原振俠仍是一片紊亂。黃絹已經離開歐洲了,她曾在新加坡出現,到香港去,那麼

,現在她在甚麼地方?她為甚麼要躲避自己?又為甚麼要自己放棄追查這件事?她曾如

此堅決,不畏危險地去和卡爾斯這樣危險的人見面,為甚麼忽然又放棄了?

 他心中有千百個問題,但沒有一個問題是有答案的。那青年又道:「她給了我相當

豐厚的酬勞,而且要我一定當面肯定是你之後,才將她的話轉達給你!」

 原振俠神思恍惚,道:「你肯定她到香港去了?」

 青年道:「是,至少,她持著去香港的機票──」

 他又自以為是地道:「其實,你們是很好的一對。要是有甚麼誤會,為了這樣的女

郎,追到天邊去,也是值得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和黃絹之間的關係,絕無法向一個陌生人解釋明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謝謝你!」

 青年一副輕鬆的樣子,道:「好了,從現在開始,我可以真正享受我的假期了!」

 他說著,大叫了一聲,蹦跳著,向前走了出去,一面奔向前,一面還在向原振俠不

斷地揮手。原振俠呆呆地佇立著,心中正在想:黃絹在哪裡?還會在香港?大阪到香港

,不過三小時的航程,但即使到了香港,這個他自小長大的城市有好幾百萬人,他又有

甚麼辦法可以找得到黃絹?

 而所有謎團之中,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何以黃絹要逃避他?

 他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著,當他爬過學校的圍牆之際,他已經確切地知道,他已不

可能再安靜地繼續學業了,他一定要去找黃絹。為了甚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為了

愛情?還是為了他和黃絹之間,有著共同所知的祕密?但不論為了甚麼,他都要找到黃

絹。黃絹越是叫人帶口訊來,叫他別去找她,他越是要找!

 在決定退學之後,原振俠不知道受了師長、同學多少譴責。但他已經決定了,除了

幾個好同學之外,人人都當他是個不求上進的青年,他也懶得辯駁。在離開日本之前,

他在向鐵男道別之後,只有一件事要做的了,那就是向陳山取回那片自骷髏中取出的鋼

片來。

 下午,他到了陳山工作的那個精密儀器所的門口,在傳達室中,表示了他的來意。

傳達室中的一個職員,以極其訝異的眼光望著他,像是望著一個甚麼怪物一樣。

 那個職員的目光如此之怪異,使得原振俠心中也不禁緊張起來。那職員忙道:「對

不起,你要見的,是……高級技師陳山先生?」

 原振俠忙道:「是,他……怎麼了?」

 任何人都可以覺察到,一定有甚麼不尋常的事,發生在陳山的身上,所以那職員的

神情才會這樣古怪。

 那職員勉強笑了一下,道:「先生,你是陳先生的──」

 原振俠陡地叫了起來:「告訴我,他怎麼了?」

 那職員忙道:「是,是!陳山先生在……大約一星期,對,八天前,因為實驗室中

的一宗意外而喪生了。那是午夜時分,並不是我當值……」

 那職員又嘮叨了一些甚麼,但是原振俠卻全然未曾再聽進去,他像是遭到了雷擊一

樣地怔呆。

 陳山死了!八天前──原振俠迅速算了一下,那是他將鋼片交給陳山之後的第二天

晚上。這幾天,他由於有了決定,忙著辦退學手續,又要託在香港的朋友,盡可能去找

尋黃絹,忙得沒有空和陳山聯絡。再也想不到,陳山由於「意外」而死亡了!

 原振俠感到了真正的震動和惘然,他只看到那職員拿起電話來又放下,對他道:「

我們公司的幾個負責人,想見一見你……」

 原振俠「哦」地一聲,那職員又道:「陳先生完全沒有親人,你是他的朋友?」

 原振俠又答應了一聲,當他在那個職員帶領之下,走進去之際,他腳步虛浮得猶如

踩在棉花上一樣。當他進了會客室的時候,他看到有三個中年人在等著他,其中一個半

禿頂的一看到他,就站了起來,道:「原先生?你是陳山君的朋友?」

 原振俠勉力定了定神,點著頭。半禿中年人自我介紹,他是這間公司的董事長,還

有兩個是主任級的高級職員。原振俠和他們寒暄了幾句,在這時,他感到了極度的疲倦

,這種疲倦的感覺十分難以形容,或許只有長期在一團謎霧之中摸索,看不到任何事實

真相的人,才能體會得到。他問道:「陳山……」

 一個身形瘦削的主任神情很氣憤,道:「陳君違反了公司的規章,未經許可,擅自

在夜間啟用公司的精密實驗室,結果發生了爆炸,使得公司損失──」

 禿頂的董事長打斷了他的話頭,道:「算了,陳君已死,不必再追究他的過失了…

…陳君有點遺物,不知原先生是不是可以接收?」

 原振俠皺了皺眉,董事長解釋道:「陳君一個親人也沒有,這些東西,我們不好處

置。」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道:「不要緊,我知道他有一個親戚在香港,反正我就要到香

港去,可以轉交給他的親戚。不過,我想知道當時的情形怎樣?」

 那個較胖的主任道:「我是陳君的上司,陳君在出事的那天,行動就很古怪。在中

午休息時,他忽然像是很神祕地,給我看一樣東西,那是一片鋼片,不知是甚麼用途,

看來他對之十分重視──」

 原振俠聽到這裡,不禁「啊」地一聲。那鋼片,他立時想到,如果陳山的死和那片

鋼片有關,那麼,他豈不是間接害了陳山?

 主任對原振俠驚訝的態度表示很疑惑,但是他卻沒有進一步去深究,又道:「他徵

求我的意見,但是我實在說不出那是甚麼來,只是隨便看了一下,就還了給他。我聽得

他在轉過身去的時候,自言自語地道:『我一定要弄清楚那是甚麼,我已經有點眉目了

。』我真不明白,那鋼片有甚麼值得研究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那主任繼續道:「當天晚上他下了班之後,告訴我還有點工作

要做,並沒有離開公司。猜想起來,他一定是想趁機利用實驗室中的設備,去研究那塊

鋼片!」

 原振俠感到有極度的虛脫之感,他問道:「當時,出事的情形如何?」

 那胖主任道:「出事的情形如何,沒有人知道,因為第三實驗室中,只有陳山君一

個人在──」

 他講到這裡,指了指那個瘦削的主任,道:「田上主任和兩個助手,卻正在第一號

實驗室工作,他們──」

 田上主任和兩個助手,工作到凌晨,已經很疲倦了,但是他們的一項實驗,剛有了

一點頭緒。任何實驗工作剛有了一點頭緒的時候,也是最吸引科學家的時刻,三個人沒

有一個提議要休息,專注著電子儀器顯示著實驗反應的數據。

 就在這時候,陳山陡地衝了進來。

 照規章,實驗室中如果有人在工作,門口會掛著「請勿擅進」的牌子,與實驗無關

的人員,是不准進入的。但這時已是深夜,他們也料不到另外有人在,所以房門都沒有

鎖。陳山突然闖進來,田上等三人都感覺愕然,只見陳山的神情興奮莫名。

 田上主任的追憶是:「陳君興奮至極,像是體內吸收了過量的酒精一樣,可是他的

臉色卻是煞白的。當他站定之後,才在發白的雙頰上,出現了紅暈,這證明他的情緒,

是在極度的激動之中!」

 陳山一進來,只是瞪著三個人喘氣,口唇顫動著,卻沒有講出甚麼話來。他的這種

情形,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在他身上,有甚麼極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田上主任是個很嚴肅的人,他和陳山雖然沒有直屬的統屬關係,但是他在公司中的

地位比陳山高,所以他當時就板起臉來,道:「陳君,甚麼事?」

 陳山的反應更是奇特,他陡然間,「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極其歡暢,分明是他

的心中,真有極值得高興的事情。他一面笑著,一面道:「你們再也想不到,世界上只

怕沒有人想得到!」

 他不斷重複著這兩句話,田上主任和他的兩個助手,給陳山怪異的神態弄得莫名其

妙。田上主任忍不住叱道:「陳君,請出去!」

 陳山伸手指向田上,道:「好,看看甚麼時候,你求我回來!」

 他說著,一個轉身,就向外直衝出去,一面口中叫道:「我有了世上最偉大的發現

!」

 他在衝出去的時候,甚至沒有將門關上。所以田上主任等三人,可以看到他衝進了

第三號實驗室。田上主任在陳山離開之後,問他的一個助手道:「去看看他究竟在搞甚

麼鬼!」

 田上主任這樣吩咐的時候,其實心中有著一股妒嫉之意在。從剛才陳山的神態中,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陳山是有了極其重大的發現。是不是他因此而可以在公司的業績

上,大大提高一步呢?所以他才要助手去看看。

 那個助手應聲走出去,來到第三實驗室的門口。田上主任看著他將門推開了些,向

內張望。

 那助手看了沒有多久,就退了回來,向田上主任回報:「陳君正在振筆疾書,看來

,他對於某項實驗,有了顯著的成果,所以正在埋頭記錄著。」

 田上主任沉思了一下,成年人的世故,開始在他意念中形成。他想,如果這時,去

向陳山祝賀,或者陳山的研究未趨完善,他可以參加一些意見,那麼,日後如果有巨大

的成就,他也可以有份了。

 他想著,已經向外走去,來到了第三實驗室的門口。剛準備伸手去敲門,就聽到實

驗室中,傳來了陳山的一下怪叫聲!

 那一下怪叫聲聽來十分駭人,田上主任當時就呆了一呆,而陳山的第二下怪叫聲也

在這時傳出來。這次,田上主任已經可以清楚地聽出來,陳山是在叫一個人的姓氏:「

原!」

 田上主任向原振俠看了一眼,神情很冷漠,道:「原君,他叫的,正是你的姓氏!



 原振俠的神情很苦澀。陳山在當晚上的神態,旁人看來,覺得有異,但是在原振俠

看來,卻一點也不覺得有甚麼奇怪。原振俠知道他為甚麼興奮,那一定是他對那塊小鋼

片,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說不定已經知道了,何以小鋼片會嵌在死人頭骨中的祕密!

 他已經知道陳山接著就發生了意外,陳山在發生意外之前,高叫他的姓氏:「原!

」而羽仁五郎也是如此。原振俠的心情苦澀莫名,是不是由於他,才給他的兩個好朋友

帶來了災禍呢?

 對於田上主任的話,原振俠除了苦澀的笑容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時,田上主任陡地怔呆之後,立即叫道:「陳山君!」

 可是,回答他的,並不是陳山的聲音,而是一下爆炸聲,接著又是另一下爆炸聲。

兩下爆炸聲都不是很強烈,在爆炸之後,門縫中,立時有濃煙湧出來。田上主任叫了起

來,兩個助手也趕了過來,門並沒有鎖,他們推開門,整個實驗室中全是濃煙,還有火

舌。三個人勉力鎮定,找到了滅火筒,撲熄了火,發現陳山伏在桌上,已經一動也不動

了。

 兩個助手扶起陳山來,進行人工呼吸。一直到消防局的人來到,陳山都沒有醒過來

,他永遠不會再醒過來,他死了!

 第三實驗室中的精密儀器,幾乎損毀了一大半,爆炸的原因,是由於一台主要的儀

器,電源短路而引起的。在極短的時間內,使得附近的一些化學藥物燃燒,發出了有毒

的濃煙,陳山就是因為吸入過多的有毒濃煙致死的。

 董事長和胖主任聞訊趕到時,天已亮了,陳山的遺體已被抬走。亂了一個上午之後

,開始整理,將陳山的私人物件,理在一邊。其中,有大半張燒剩的紙,因為當時陳山

伏在書桌上,壓住了紙的一半,其餘的紙都已成了灰,只有這大半張紙留了下來。紙上

有些字,但寫的是中文,沒有人看得懂。

 整個出事的經過,就是這樣,警方也曾派人來調查過。有一個刑警叫鐵男的,問題

特別多,也問得十分詳細云云。

 原振俠聽完了陳山出事的經過,心頭不禁怦怦亂跳起來。他吞了一口口水,道:「

在陳君的遺物之中,那片鋼片,是不是還在?」

 胖主任攤了攤手,道:「誰注意?當時實驗室中,到處全是碎金屬片,在清理的時

候,誰也不會去留意一片鋼片的。」

 原振俠心跳的原因,是他在敘述中,得知陳山曾對他的發現,作了筆記。剩下來的

那大半張紙上還有字,可能正是他發現的記錄。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鐵男曾來調查陳

山的死因,為甚麼不來找他?鐵男曾和他一起到過陳山的住所,知道陳山和他的關係,

昨天他還和鐵男道別,鐵男也沒有提起,這是為了甚麼?

 原振俠並沒有在這一點上再想下去,因為那可以去問鐵男。他只是道:「真不幸,

這……是一宗意外,陳君的遺物在哪裡?」

 董事長拿起了內線電話,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就有一個女職員,拿著一隻紙袋進

來。董事長將紙袋接了過來,交給原振俠,客氣地道:「拜託你了!」

 原振俠道:「謝謝你,我代陳君向貴公司道歉!」

 他接過了紙袋,真想立即就打開,找出那半張燒剩的紙來,看看上面寫著些甚麼。

但是他還是忍住了,向二位負責人告辭,離開了這家公司。

 他一離開,就在路邊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打開紙袋。紙袋中有不少零星的東西

,全是陳山身邊的物件,有一張摺疊著的紙,原振俠忙將這張紙抽了出來,打開。

 紙打開後,是一個狹長條,本來一定是正常打字紙大小,燒去的一半是紙的左半邊

,還有著焦痕。紙上寫著十分瞭草的字跡,字忽大忽小,顯示出寫字的人,當時的心情

十分不平靜。

 原振俠緊張地去看紙上所寫的字,一看之下,他不禁叫了一聲「糟糕」!

 紙上的字,是橫寫的,由於是橫寫的緣故,紙又被燒去了左半邊,所以每一行字,

都失去了一半,變得文句完全不連貫了。原振俠用心地看著,在已剩的字跡中,也有幾

個他認不出來的。看了一遍之後,他不禁怔呆,那看來不像是甚麼實驗的記錄,而像是

一封信。

 原振俠再看了一遍,更可以肯定那是一封信。這封信,還沒有寫完,所以陳山沒有

署名。而這封信是寫給甚麼人的,也不知道,因為橫寫的信,習慣上將收信人的稱呼,

寫在左上角上,而信紙的左半邊,卻已經被火焰吞噬了。

 原振俠連看了三遍,然後,再在破碎的句子之中,去揣摩這封信完整的意思。信並

沒有寫完,一共只有七行,原振俠所能看到的,是七個半行。

 那封信,剩下來的文字如下:

 「……的不可思議之極,分析不出其中的主要成分……光譜中顯示的色彩,表示那

種元素……可以肯定,我的發現是世人所從未知悉的……是不是有這個可能呢?你是從

哪裡……看亙古以來的一個極大祕密,天,這祕密……到會有不幸,很奇妙的一種預感

,可能是……我的。這時,我覺得有人在向我講話,我」

 在寫到最後一個「我」字處,「我」字的最後一筆,有著相當程度的拖長,可能是

陳山在那時,受到了極度的震驚所致。會不會就在那時,是他發出第一聲呼叫聲的時候

呢?

 陳山的第二下呼叫聲,叫出了一個「原」字。那麼,原振俠想,極有可能,陳山的

這封信,是寫給他的。這樣的假定,十分合情理。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陳山在第三實驗室中,漏夜所作的研究,研究的目的,是想

弄清楚,原振俠交給他的那塊小鋼片是甚麼東西。假定他已有了發現,要向原振俠作報

告。

 第一和第二行的斷句,表示他在金屬光譜分析儀中,看到金屬的反應光,那小鋼片

中,有極其奇特的金屬元素在。第四行斷句:「你是從哪裡……」是不是可以作為他在

問,自己是從哪裡得到那小鋼片的?

 當日,原振俠只告訴陳山,那小鋼片來自一個死人頭骨的內部。這個死人頭骨,據

考古學家說,是屬於公元一世紀的一個大將軍的。

 信中接下來的,是說他發現了一個大祕密。但究竟是甚麼祕密,陳山可能寫下來了

,也可能沒有寫下來,紙的一半已被燒去,變成了全然無可追究。

 再接下來,陳山的心情很緊張,有了不幸的預感,又寫下了甚麼有人在和他講話,

這真是不可解到了極點。

 原振俠看了又看,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甚麼頭緒來。他心中作了一個決定:找鐵

男去!

 原振俠急急向前走著,又跑步趕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轉了車,在警局門口下來。當

他走進警局,向值日警員表示要找鐵男刑警時,值日警員道:「啊,你來得不巧,鐵男

到東京去了,今天一早走的!」

 原振俠呆了一呆,道:「到東京去?幹甚麼?」

 值日警員道:「我不清楚──」

 他看到原振俠的精神十分焦急,又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倒可以告訴你一

些大概!」

 他的樣子有點神祕,吸了一口氣,道:「他到東京去,他說他要找的一個嫌疑犯,

正在東京,他一定要去找那嫌犯。」

 值日警員解釋著,又補充了一句,道:「真好笑,他要找的那個人,也不是犯了甚

麼大事,不知道他為甚麼緊張──」

 原振俠對值日警員接下去的話,已沒有甚麼興趣再聽了。可是那警員卻是一個十分

健談的人,仍然自顧自地在說著:「那個人,鐵男說是一個偷掘墳墓的人。真不可想像

,到如今,還會有這樣的人!」

 原振俠聽了這句話,心中陡地一動。他迅速地想,鐵男和自己,曾做過偷掘墳墓的

事,而鐵男又在追查一個偷掘墳墓的人,這事情不是很怪異麼?

 他直視著那警員,道:「偷掘墳墓?那個鐵男要找的人──」

 值日警員壓低了聲音,道:「上司認為他簡直在胡鬧,你知道他要追蹤的那個人,

是甚麼人?」

 原振俠感到對方的態度十分曖昧,他沒有說甚麼,只是等著對方說下去。這警員四

面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出了一個名字來。

 原振俠一聽到這個名字,也不禁陡地呆了一呆,道:「甚麼意思?鐵男君並不是這

樣胡鬧的人!」

 那警員笑道:「本來就是,任何人一聽,都說他胡鬧,但是他卻十分認真。這次他

到東京去,是利用他私人假期去的,上司根本不會相信他的話!」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鐵男從來也沒有對他說起過這些。鐵男懷疑一個人曾偷掘墳墓

,作為一個警務人員來說,本來是一件很尋常的事,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個嫌疑者,剛才

在警員的口中聽到她的名字……原振俠向那警員靠近了一些,道:「你說,鐵男是去找

泉吟香小姐去了?」

 那警員道:「可不是!這真是胡鬧了,上司要是知道,會把他革職!」

 原振俠完全同意,因為泉吟香絕不是普通人!

 泉吟香是藝名,她的真姓名,公眾並不知道,為的是保持她的神祕感,這是泉吟香

的經理人和宣傳人員弄出來的花樣。

 泉吟香,自兩年前的「吟香旋風」開始,就已經征服了成千上萬年輕人的心。「吟

香旋風」,是新聞界加在泉吟香身上的名詞。

 「旋風」開始的時候,泉吟香是歌星,三張唱片,在全國同時推出。一反歌星竭力

宣傳自己的傳統,三張唱片的封套上,只有「泉吟香」的名字,沒有她的照片。泉吟香

的樣子是甚麼樣的,完全沒有人知道,只可以聽到她那種美妙絕倫、極其動聽的歌聲。

 「神祕女郎」繼續出了超過二十張唱片,已經風靡了全國。至少有上百個第一流的

報紙、雜誌記者,用盡方法,也無法探出她的真面目來。

 有不少專家,根據泉吟香的聲音,想像她的容貌,繪出了她的形容來。即使那不是

真實的泉吟香面貌的海報,行銷的數量,也極其驚人。

 要求泉吟香露面的呼聲越來越高,這個神祕的,只以歌聲征服了人心的女郎,令得

人人都渴望看到她的真面目。時機已完全成熟,那天,市郊的一個廣場上,一早就聚集

了上萬的群眾。聞風而來的人,有的來自北海道偏僻的漁村之中。

 空地的中心,搭著一座高台,各電視公司的工作人員,早已紛紛佔據了有利的地位

。三家大電視台,甚至利用了消防車的雲梯,以便泉吟香小姐一出現,就可以攝得近鏡

頭。

 更多的人,守在電視機前,令得街道上的行人也為之減少。

 泉吟香小姐露面的那剎那經過,幾年之後,仍為人津津樂道──將近正午時分,五

架直升機,突然自天際出現,向廣場的中心飛來,排列成四架在四角,一架在中心。到

了廣場的上空,五色繽紛的鮮花,自直升機上向下灑來,數量之多,簡直就是一陣花雨



 接著,長曳的五色絲帶,自直升機上飄下,在空中,艷陽之下,閃耀著奪目的光采

。到正午,中間那架直升機的底艙門打開,一個綴滿了鮮花的吊籃,徐徐落下,泉吟香

就是在那花籃之中,落到了台上。

 當泉吟香盈盈步出花籃之後,用她那動聽之極的聲音,加上嬌艷媚麗得令人目眩的

微笑,向幾萬個注視她的人道:「我就是泉吟香,請大家多多指教!」

 台下的掌聲和呼叫聲,持續了三十分鐘以上。

 自從那次露面之後,泉吟香更為大家所認識,她的美麗,在任何畫家的想像之上!

 她一面唱歌,一面又進軍影壇。當她第一部電影推出上映之際,觀眾之中,有人有

連看八十遍的紀錄。

 泉吟香是真正的天王巨星,在整個日本,可以說沒有一個人的名氣,可以和她比擬

。當然,隨名而來的是利,連續幾年,個人首位收入的名字都是:泉吟香。

 經過了這樣簡略的介紹之後,說「泉吟香不是普通人」,應該沒有人會否認了吧!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傑出不凡的人,鐵男卻懷疑她會去偷掘墳墓!當鐵男向他上司

提出這一點的時候,他曾受到上司甚麼樣的責罵,不得而知。但他的上司沒有立即調他

去學校門口,帶小學生過馬路,那已經算是寬容之極的了。然而,鐵男卻堅信自己的判

斷,追到東京去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是的,當他和鐵男,夤夜去挖掘輕見博士的墳墓之際,泉吟香正

在大阪,好像是為了拍一部電影。報上和電視上,也曾連續地報導過她來到的新聞。

 鐵男何以會懷疑,泉吟香是一個偷掘墳墓的人呢?

 自五郎死亡時開始認識鐵男,原振俠就把他當自己的好朋友。他想到自己有責任去

勸阻一下,免得鐵男再固執下去,鬧出大笑話來。

 他考慮成熟之後,向那值日警員,問了鐵男可能在東京住宿的地點。然後他向航空

公司改了行程,先到東京去,再由東京轉飛香港。

 鐵男的臉色非常憔悴,可知他一定有好幾天未曾好好地睡過了。事實上,在新宿區

的那種小旅館中,整天晚上進進出出的,全是來闢室約會的情侶,根本無法令人安睡。

更何況鐵男想進行的事,一點也不順利。

 原振俠就是在一條橫巷的一家小旅館中,找到鐵男的。當他和鐵男走出旅店門口之

際,對面的一家電動遊樂器店鋪,正發出喧鬧之極的聲音。他們來到附近的一家小吃店

,鐵男一口氣喝了好幾杯酒,才放下了酒杯,道:「你以為我是胡亂猜測的?不,我有

充分的證據,可是沒有人肯相信我!」

 鐵男說的,當然是他懷疑泉吟香偷掘墳墓的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小心地道:「你是說,掘開輕見的墓,將屍體的頭顱,砍下了

一大半的人,是這個嬌滴滴、人見人愛的大明星?」

 鐵男咬牙切齒,極肯定地道:「是!」

 原振俠嘆了一口氣,道:「本來我準備從大阪直接走的,就是為了想來勸勸你──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鐵男陡地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用冷峻的目光望定了他,

道:「至少,你得先聽我說!」

 原振俠有點無可奈何,道:「好,你說!」

 鐵男道:「在我們挖掘輕見博士的墓之前,墓地曾被人掘開來過。這一點可以肯定

,是不是?」

 「當然是,」原振俠同意:「不然,屍體的頭部不會不見,可是──」

 「先聽我說!」鐵男的神情極嚴肅,半分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你以為那天晚上

我們分手之後,我就沒有再注意這件事?事實上,我們可以說是在分頭進行,你和那位

黃小姐在進行,我也在進行!」

 鐵男提起了黃絹,令得原振俠又起了一股悵惘之感,他點了點頭,沒有插口。

 鐵男又喝了一杯酒,道:「當晚分手之後,我一晚沒睡,想從種種不可解的謎團中

,理出一個頭緒來,可是沒有結果。第二天一早,我就自然而然,又來到了墓地──」

 原振俠用心聽著,也回憶著當時的情形。是的,那天晚上,他們聯手掘開了墓,黃

絹突然出現,他們發現屍體少了頭部。分手之後,一連好幾天,也都沒有和鐵男聯絡過

。看來,鐵男懷疑泉吟香弄走了輕見的頭部,就是在那幾天中調查出來的。

 鐵男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到了墓地──」

 清晨,朝陽才升起不久,墓地的草上,還有著晶瑩的露珠。

 鐵男整晚上,在整理不出整件怪事的許多謎團之後,將思緒集中在其中的一點上。

他知道,只要突破這一點,其餘的疑團,就可以迎刃而解。

 他要攻破的一點,就是:誰在他和原振俠之前,掘開了輕見博士的墓,將屍體的頭

部弄走了?

 他記得昨天晚上來掘墓的情形,正中三塊石板的隙縫中,沒有野草,由此可知,那

個先他們一步掘墳的人,就是在這兩天行事的。

 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警務人員,鐵男對於在現場找到點線索,倒充滿了信心。他到了

墓地之後,先來到了黃應駒教授的墓前。本來,他有點懷疑突然出現的黃絹,但是他仔

細觀察了一下,不錯,黃應駒的墓,也像是在近期被挖掘過。黃絹沒理由動自己父親的

墳,可以不必懷疑她了。

 鐵男接著,又觀察了一下整個墳場的情形,發現黃應駒的墳地,離輕見的墓,不是

太遠。他也看到了一道明顯的汽車輪胎痕跡,肯定是昨天留下來的,那應該是黃絹的那

輛車。

 他也看到,自己車子的車胎痕跡也清晰地留著。這裡絕少人來,就算是幾天之前留

下的車痕,也不容易消失,除非最近曾下過大雨。但是接連幾天,全是晴天,這令得鐵

男更充滿了信心。

 十分鐘後,他已經發現了另一道車痕。車痕證明這輛車子曾駛過一片草地,將一大

叢已經結了籽的狗尾草,壓得東倒西歪,還未復原。

 鐵男隨手採下了一根狗尾草來,轉動著,再向前走去。

 他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他的運氣太好了!在經過了草地之後,清晰的輪胎痕跡出

現了。看來,大約是兩天到三天前留下來的,痕跡一直向前伸延,有時因為地面堅硬,

或者是草地,顯得模糊,但是至少有六、七處,清晰得一眼就可以看出輪胎的花紋,痕

跡直伸到輕見博士的墓前。

 令得鐵男想到自己運氣太好的是,輪胎的花紋十分奇特,很多凸紋。這種花紋,鐵

男一看就可以認出,那是屬於一種性能極其優越的德國製跑車所特有的。

 這種德國出品的跑車,售價極其高昂,收入絕不豐厚的警務人員如鐵男,只好在夢

中想想而已。所以,這種車輛並不多,像大阪這樣工商業都已十分發達,而且居民也以

捨得花錢而著稱的大都市,只怕這種車輛,也不會超過三十輛。

 這使得調查工作的範圍,大大縮小,也難怪鐵男興奮。鐵男在離去之前,又將輕見

博士的墓地,整理了一下。昨晚,因為黃絹的突然出現,他們走得倉促了些。然後,他

在墳前一鞠躬,道:「博士,你放心,我一定會將你失去的頭部找回來!」

 鐵男回警局之後,不到半小時,已經得到了全部這類跑車車主的記錄,車主自然全

是富有的人。他又花了兩天的時間去調查,卻完全找不到任何一輛車子,有曾在當晚到

過墳場的可能。其中有七輛這樣的車子,車主甚至不在大阪,駕著車到外地去了。

 調查觸了礁,鐵男的心情十分煩悶。他回到警局,在警局門口,看到一隊警員,正

在整裝出發,他順口問了一句:「有甚麼事?」

 一個警官道:「泉吟香拍外景,我們奉命去維持秩序,想一睹風采的群眾太多!」

 鐵男當時只是「哦」了一聲,隨即舉步。他腳還未著地,就閃電也似地想起了一點

:天王巨星泉吟香小姐用的車子,正是那種德國製跑車!在大阪的車子,可以離開大阪

到別的城市去,東京的車子,當然也可以到大阪來!

 鐵男清楚地記得,曾經看過一篇報導,說泉吟香嗜愛跑車,曾駕著這部跑車,在一

小時之內,於公路上超越過一千輛其他的車輛。

 鐵男停了下來,一面想著,一面搖著頭,他自己也覺得,這種想法太荒謬了。一個

像泉吟香這樣的大明星,又是女性,將她和午夜盜掘墳墓,砍去屍體的頭部聯想在一起

,要有超凡入聖的想像力才行。鐵男自度沒有這樣的想像力,所以他一面搖著頭,一面

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可是,當他來到了辦公室之後,卻感到坐立不安,那念頭老在他腦際打著轉。他自

言自語:「當然是萬萬不可能,但是,即使只有億分之一的可能,作為一個優秀的警務

人員,是不是應該放棄呢?」

 他立即有了答案,不應該放棄!

 所以,他立時提起外套,一面穿,一面向外衝去,同時大聲問他的同事:「泉吟香

拍外景的地點在哪裡?」

 外景地點,是在大阪一家新落成的酒店。男女主角在酒店的商場,一間花店前邂逅

,男主角從花店中出來,手中捧著一紮黃玫瑰,本來不知道是準備送給甚麼人的,但一

看到了泉吟香扮演的女主角,目瞪口呆,手中的花落到了地上……

 鐵男來到的時候,商場暫時封鎖著,鐵男由於是警務人員,所以他可以進入。他看

了片刻,看到有一位高級警官,也忍不住在要求泉吟香小姐簽名。他找到了一個工作人

員,問了幾句,知道泉小姐是自己駕車來的,就立即到了停車場。

 鐵男看到了那輛德國製的跑車,淺紫色,而有著嫩黃的波紋。由於影迷實在太熱情

,希望得到任何和泉吟香有關的東西作為紀念,所以她的車子附近,也有四個警員守著

,不讓閒雜人等接近。不然,只怕這輛車子,會在半小時之內,被影迷和崇拜者,拆成

數千碎片了。

 鐵男走過去,和看守的警員打了一個招呼,來到車子的近處,手按著車子。一個警

員笑道:「怎麼?想找點紀念品?」

 鐵男笑著,向車子的前輪看去。突然之間,他臉上的笑容僵凝,雙眼突出,連呼吸

也為之急促起來。

 鐵男來看這輛車子,只是抱著「億分之一」的希望。可是這時,他卻看到,車子的

前輪胎凹紋中,有著褐黃色的乾泥,這種顏色的泥土,和墳場附近的泥土顏色類似。

 而令得鐵男心頭狂跳的還不止此,他還看到了凹痕之中,有斷裂的狗尾草!

 鐵男當時的神情,極其異樣,引起了那四個警員的注意。一個警員道:「咦,你怎

麼啦?影迷很少看到泉小姐的車子就昏過去的!」

 鐵男清了一下喉嚨,才能說話。他先取出了一張紙來,然後,用隨身帶著的小鉗子

,將車輪上的泥和狗尾草,盡量擷取了下來,向那四個警員道:「如果有必要,要請你

們證明,這些草和泥土,是我從這輛車子的輪胎上取下來的!」

 那四個警員更加訝異,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但鐵男一個問題也不答,只是專心一

致,透過車窗,觀察著車子內部的情形。

 車內的裝飾很豪華,看不出和一個盜掘墳墓的人有任何關係。鐵男來到了車尾,注

視著行李箱,他道:「我要打開行李箱來檢查一下!」

 四個警員面面相覷,一個道:「有上頭的命令嗎?」

 鐵男道:「沒有,你們只當看不見好了!」

 四個警員發急道:「那怎麼可以?我們……你……都會受到紀律處分!你究竟懷疑

泉小姐做了甚麼事?」

 鐵男心想,若是將自己的懷疑講出來,四個警員一定會合力將自己制服,送到瘋人

院去。所以,他嘆了一聲,道:「老實說,我女朋友,她要我找一樣泉小姐的紀念品。

聲言說我若找不到,她就不會再和我這個不中用的警員來往,各位想想──」

 四個警員的神情仍然十分為難,鐵男一面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來,一面卻已開始行

動。他開鎖的技術算是相當高明,但也費了好幾分鐘,才將行李箱打了開來。首先映入

他眼簾的是一柄鏟子,連柄全是不銹鋼的鏟子,看來十分精緻,鏟尖,也有著褐黃色的

泥土殘留著。

 在鏟子下面,壓著一幅白綾,看到了那幅白綾,鐵男的心幾乎要從喉嚨中跳了出來

。那白綾,和覆住輕見的屍體,原振俠說原來沒有的那幅,一模一樣!

 鐵男的神情疑惑之極。泉吟香為甚麼要去掘墓呢?那是絕無可能的事,但是如今這

些證據,已足可以證明泉吟香掘過輕見的墳墓了!

 鐵男站著發怔,心中亂成一片。

 在他身邊的四個警員,也忍不住向行李箱中張望了一眼,因為他們看到鐵男的神情

,像是在行李箱中,看到了一個有十二個頭的怪人一樣。可是他們看了之後,卻莫名其

妙,雖然在大明星的車子行李箱中,有一柄鏟子比較古怪,但也沒有不可以有的道理。

 鐵男後退了一步,然後又走向前,伸手去取那柄鏟子和白綾。這時,一個警員阻止

了他,道:「鐵男君,這是私人物件,沒有通過法律程序,是不能擅動的。」

 鐵男只說了一句:「這是一項犯罪行動的證據!」

 四個警員一起以充滿怒意的目光望著鐵男,其中兩個,甚至粗暴地伸手來推他。鐵

男舉起了雙手來,道:「不要緊,你們這樣盡責地守著這行李箱中的東西,很好,很好

!」

 他說著,就轉身離開,直奔酒店的商場,擠過了一些人,一直來到正在由化粧師梳

頭的泉吟香面前,將自己的警員證件給她看,然後俯下身,低聲道:「小姐,只要你告

訴我,輕見博士的頭顱在哪裡,我可以將一切證據,全都消滅。」

 泉吟香望著鐵男,長睫毛閃動著,美麗的臉龐上,充滿了一種近乎天真無邪的笑靨

。泉小姐當然不會真的是天真無邪的人,沒有一個天真無邪的人,可能達到這種巔峰的

成功地位。但是,鐵男也決計想不到,當這樣一雙美麗的眼睛望向他時,同樣美麗的小

嘴張了開來,卻會發出這樣可怕的聲音!

 泉吟香小姐發出的尖叫聲,令得鐵男立時汗流滿面。她甚至於不必進一步再講甚麼

,只是一面尖叫,一面用手指指著鐵男,立時便有四條大漢上來,一邊兩個,挾住了鐵

男,將他橫拖倒曳拉開了去。

 鐵男的行動,驚動了警局的高層負責人,好幾個高級警官,一起向泉吟香小姐鞠躬

致歉,看來彬彬有禮,十足君子。可是當他們回到警局,對著汗流浹背的鐵男發出怒吼

聲之際,看來又十足是找不到水源的澳洲原齒獸!

 鐵男連分辯的機會都沒有,他只是囁嚅著說了一句:「我……有證據證明泉小姐,

曾偷過一座墳墓,非法損壞了其中的屍體……」

 這一句話,還是分三、四次才講完的,在間斷的時候,是高級警官不斷的「馬鹿」

之聲。鐵男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從那一刻起,他就決定利用自己的時間

,來調查這件事。

 鐵男好幾次想接近泉吟香,但是他發現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在她的周圍,永

遠有著那麼多人,除非鐵男再冒一次險,讓泉吟香尖叫地指著他。然而鐵男實在不敢想

像,他如果再次這樣做的話,他那幾位上司會怎樣對待他?

 鐵男不是肯輕易放棄的人,他一直在等機會。泉吟香在大阪沒有幾天,外景隊工作

結束,回到了東京。要知道她的行蹤,倒不是一件難事,任何舉動都可以成為矚目新聞

的大人物,是幾乎沒有私生活的。

 鐵男一直在留意泉吟香的生活,知道她在東京,一等到他自己也可以請假時,他就

來到了東京。到了東京之後,一連幾天,他都在跟蹤泉吟香,但是情形和在大阪時沒有

多大的差別,他無法接近泉吟香。一直到他找到了一個機會,準備行動時,原振俠找來

了。

 原振俠用一種極其異樣的眼光,望定了鐵男。鐵男在講述他行動的經過之際,原振

俠並沒有插嘴,這時,他忍不住道:「鐵男君──」

 鐵男不等他講完,就惱怒地道:「別說我是瘋子,這種指責,我聽得太多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道:「我絕不懷疑你蒐集到的證據。但是那些證據,至多說明

泉小姐的那輛車子,曾經到過墳場,不能直接證明駕車的是她!」

 鐵男翻著眼,道:「你以為我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事實是,她的車子,日夜都有人

看守,除了她自己以外,誰也不能動用!」

 原振俠再苦笑了一下,道:「事情好像是完全沒有道理的,這樣一個紅透半邊天的

大明星,為甚麼要去盜墓,砍下半邊死人頭來?而且,這種工作,也不適合一個如此美

艷嬌弱的女人去做!」

 鐵男悶哼了一聲,道:「在沒有聽到她指著我,發出尖叫聲之前,我也是這樣想─

─閒話少說,今天我有機會,可以單獨和她講話。本來我準備獨自行動的,你來了,正

好,我要你參加!」

 原振俠一點也不知道,鐵男所指的「機會」是甚麼,聽鐵男說來,也像是沒有甚麼

特別。鐵男既然曾陪過他去午夜掘墓,他自然也不妨答應鐵男的要求。雖然事後,他後

悔得幾乎想把自己的脖子扭斷,但這時,他真的不知鐵男的計畫,荒唐大膽到了這一地

步!

 鐵男很高興,道:「好,這就走!」

 鐵男說著,拋下了一張鈔票,向外就走。原振俠忙跟在他的後面,道:「等一等,

你要到哪裡去見泉吟香?不要再像上次一樣!」

 鐵男回頭,向原振俠神祕地笑了一下,道:「不會,這次一定不會!」

 鐵男高瘦的身子,令得他的步子十分大,當他急速地向前走著之際,原振俠要很吃

力才能跟上他。他們走進了地下鐵車站,原振俠根本不知道要到甚麼地方去,就只好跟

著鐵男。

 四十分鐘之後,他們來到了機場。目的地竟然是機場,這令得原振俠大大出乎意料

之外。鐵男在到了機場之後,直闖進一間小型飛機出租公司,裡面的一個女職員站了起

來,道:「先生,你要的飛機準備好了,請你在這些文件上簽字。」

 鐵男看也不看,就在文件上簽了字。直到這時為止,原振俠仍然不知道鐵男要幹甚

麼,他好幾次要問,都被鐵男狡獪地眨著眼,阻止他說下去。

 接下來,一個公司職員帶著他們,到了停機坪的一角,那裡停著不少小型飛機。當

可以看到停機坪的時候,原振俠就看到了那一大堆人。

 那一大堆人,聚集在另一架小型飛機之前,雖然是白天,可是閃光燈的光芒,還在

連續地閃動。原振俠一面向前走,一面回頭看著,突然,他看到一團鮮黃,踏上了小型

飛機通向機艙的梯子。

 那是一個隔得相當遠,看過去仍然令人為她的美麗屏住了氣息的美女。一身鮮黃色

的飛行衣,一條長長的,同樣是鮮黃色的絲巾,在迎風飄蕩。這個美女在梯階上略站了

一站,又轉過身來讓人拍照。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向鐵男道:「泉吟香?」

 鐵男並沒有回答,只是道:「快,我們要遲了!」

 他向前奔去,奔向一架小型飛機,原振俠只得跟在後面。兩人一進了機艙,鐵男的

動作,迅速得令人難以相信,顯然他是一個極其熟練的飛行員。不到三分鐘,由鐵男駕

駛的小型飛機,已經衝上了天空。原振俠向下看去,看到泉吟香也進了飛機,飛機開始

在跑道上滑行了。

 原振俠令自己坐得略微舒服一點,因為鐵男正令飛機在上空盤旋,他道:「原來你

是想利用飛機上的無線電和她通話!」

 鐵男點頭道:「是,這種情形下,她想躲也躲不過去。她尖叫,也不會有人來抓我

!」

 原振俠又欠了欠身子,這時,可以看到泉吟香的飛機已經起飛了。

 「她會向富士山的方向飛,」鐵男緊盯著泉吟香駕駛的飛機:「這是她的癖好之一

,一個月至少有兩三次這樣單獨的飛行。路線是越過有『日本屋根』之稱的,以富士山

為中心的山峰群。這些山峰,也被稱為『日本的阿爾卑斯山』,有些高峰,終年積雪,

山勢雄偉,人跡不到。據說,我們的大明星,很享受在空中俯視雄峻的山峰,認為在其

中可以體會出人生的真諦!」

 鐵男的話中,有著明顯的不屑的意味。原振俠看著她的飛機漸漸飛遠,鐵男操縱著

飛機追上去,同時調整著無線電通訊的頻率,低聲道:「但願我查到的頻率是對的!」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叫著那架飛機的機號,道:「泉小姐,請你答話,請你用以下

的頻率答話,指揮塔有重要的事情通知!」

 原振俠在這時候,也多少有點緊張。他是一個極大膽又頑皮的人,然而像這樣空中

追逐問答,即使對他,也是一件極刺激的事。

 鐵男呼叫了兩遍,就有了回答,傳來的,正是人人聽了都可以認得出的那種甜柔動

聽的聲音──泉吟香的聲音:「指揮塔,有甚麼重要的報告?」

 鐵男吸了一口氣,用十分急速,但是十分清晰的聲音道:「泉小姐,我可以肯定,

你曾經去偷掘輕見博士的墓,將他的頭顱砍下了一半來,為甚麼?」

 通訊儀中,傳來了一下聽來像是打嗝一樣的聲音。同時,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的

飛機,突然擺動了一下。那自然是駕駛人在剎那之間,受了震動,以致飛機在極短時期

內,失去了控制之故。

 鐵男的話沒有得到回答,泉吟香的飛機仍然在向前飛。鐵男的聲音,恢復了他職業

上的冷峻,在那時,原振俠還是感到,對這樣的一位美女,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並不是

一件很應該的事。鐵男冷笑著,道:「你感到震驚了,是不是?老實說,這並不是甚麼

了不起的罪行,但是發生在你的身上,倒有點不妙,你只要向我說出原因,我就不會再

追究下去!」

 鐵男得到的回答是,由泉吟香駕駛的飛機,陡然升高,而且加速向前飛去。鐵男也

採取了同樣的行動,而且,離對方更近,用越來越嚴峻的語氣威嚇著。雙方的速度越來

越快,在儀表上,已經接近了危險的紅色警號。原振俠的手心在冒汗,大聲道:「鐵男

,算了!」

 鐵男的額上綻著青筋,厲聲道:「不行,我一定要知道她為甚麼要這樣做!泉小姐

,你一定可以聽到我的話,快回答我,不然,就算追到天邊,我也絕不會放過你!」

 原振俠看到儀表上的指針,越來越向危險的紅色移動,他感到了一股恐懼,叫了起

來:「這樣的空中追逐,會發生危險!」

 會發生危險,這一點,實在是毫無疑問的。飛機已經到了山峰連綿的山區上空,由

於一個高峰接一個高峰,氣流顯得相當不穩定。小型飛機在這種不穩定的氣流之中,猶

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塊木板一樣,機械的作用和大自然的作用相比較,顯得極度的微不足

道。當泉吟香的飛機,在兩個高峰之間的狹窄地帶,以高速穿過去之際,飛機被氣流陡

然抬高。

 鐵男駕駛的飛機,本來高度在對方之上,由於對方的飛機突如其來地升高,兩機的

機翼幾乎碰在一起,飛機在極近的距離下擦過。原振俠咬著下唇,忍住了尖叫,當兩架

飛機在極近距離內擦過之際,他可以看到泉吟香。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甚至忘記了這種空中追逐的危險,只是感到極度的疑惑。

 在山峰和山峰之間的追逐,連他也感到驚恐。鐵男雖然懷著一定要達到目的的決心

,但握著操縱桿的手,手指節也泛著白,可知他的心中,也感到極度的緊張。

 可是,當原振俠在那一剎間,看到泉吟香的時候,這位萬千人心目中的偶像,給人

的印象是如此嬌羞柔弱的泉吟香,卻一點也沒有驚恐的神情。原振俠看到的,只是一片

漠然和平淡,像是完全沒有發生甚麼事一樣!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她怎麼可能這樣鎮定?如果她真能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還

保持這樣的鎮定,那麼,她是一個甚麼樣的人?

 原振俠只感到,必須對這位美女重新估計了!

 這只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原振俠心念電轉所想到的事。飛機在繼續向前飛,看來,

泉吟香正在竭力想擺脫追逐,可是鐵男卻咬緊牙關追著,一面不斷叫著:「你逃不掉的

,你逃不掉的!回答我的問題,回答我的問題!」

 原振俠想阻止鐵男,可是他只覺得口中發乾,想叫也叫不出聲來。而當他終於可以

掙扎著叫出聲來之際,已經遲了!

 前面是一座極高的山峰,兩架飛機,正以超過危險的速度在接近這座高峰,而泉吟

香的飛機在前面!

 原振俠曾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尖叫,但是這次,他實在無法忍得住了。陡峭的山峰,

在他看來,已經是如此之近,岩石近乎殘忍的陡直線條,像是利刃一樣,向他直砍了過

來。他叫了起來,並不是為他自己的危險而叫,而是為了泉吟香,他叫道:「老天,快

拉高,你要撞到山峰上了!」

 泉吟香的飛機,在他們之前大約三百公尺。原振俠才一叫完這句話,就看到泉吟香

的飛機,陡然之間側了一側。看起來,是她想逃開一道陡直的山脊,向側避過那個高峰



 但是,卻沒有成功。

 機翼的翼尖,大約只差一公尺,擦到了岩石。山脊上的岩石碎塊,連著積雪,和像

是紙紮一樣斷裂下來的機翼,一起向下落來。

 斷了翼的飛機,立時像是榆樹葉的莢子,自高空落下的情形那樣,打著轉,向下跌

下去。

 原振俠呆住了,在這時候,他所能做的,只是向身邊的鐵男看去。鐵男的臉色變成

了青白色,原振俠從來也沒有在一個活人的臉上,看見過這樣的顏色。這時,鐵男的臉

色,倒像是在甲醛之中浸了太久,供醫科學生解剖用的屍體一樣!

 然後,原振俠覺得自己的心,陡然從口腔中躍了出來,在機艙中亂撞。眼前甚至一

陣發黑,耳際也「嗡」地一聲,然後就甚麼都聽不到了。

 等他的感覺又恢復了正常之際,飛機已越過了那個高峰。向外看去,所有的山峰,

全在機下。鐵男一定是在那一剎間,將飛行的高度提高,使得飛機不至於撞在那個山峰

之上。

 然而,泉吟香的飛機呢?泉吟香的飛機已經看不到了,向下看去,只是連綿的山峰

、積雪,和暴露在積雪中嵯峨嶙峋的岩石。黑色和白色,組成了冷漠而沒有生氣的圖案

,看來令人怵目驚心。

 原振俠喘著氣,聲音嘶啞,道:「泉吟香的飛機呢?」

 鐵男的口唇顫動著,可是只自他的喉際,發出一陣咯咯聲來。原振俠衝動地用力撼

動著他的身子,以致令得飛機也搖擺起來。

 原振俠再問同樣的問題,這次,鐵男總算有了回答,他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毫無意義的狂叫聲,又道:「你準備到哪裡去?」

 鐵男對原振俠的大叫聲,全然無動於衷,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又自己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他倒可以知道,何以鐵男連自己該到哪裡去

也不知道,實實在在,他根本沒有地方可去了!

 他的追逐逼問,令得泉吟香墜了機!這事,不到幾小時,全世界都會知道,鐵男還

能上哪裡去?不論他躲到那一個角落,悲傷和憤怒的影迷,都會把他撕成碎片!原振俠

望著鐵男,又想到了自己,自己的處境,何嘗不是一樣?他苦笑著,雙手抱著自己的頭

。這時,如果能夠的話,他真想將自己的頭擰下來算了。

 過了一會,才聽到鐵男又道:「這……是意外!」

 原振俠勉力定了定神,道:「看老天份上,找個地方停下來!飛機跌下去了,她可

能還沒有死,我們還可以去救她!」

 鐵男的神情苦澀之極,道:「在山峰上降落?」

 原振俠又叫了起來:「想想辦法,總有辦法可以想的,想想辦法!」

 鐵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好的,我們可以在水上降落,你看到沒有?前面是

一個湖!」

 原振俠向下看去,前面不遠處,是一個狹長形的湖,從當中看去,湖水黝黑而閃光

,充滿了神祕。

 鐵男操縱著飛機,向那個湖飛去,一面喃喃地在道:「這……是黑部湖吧?真想不

到,黑部湖在空中看來,更加美麗!」

 原振俠真要用盡力量忍著,才能不給他一拳。而飛機在湖的上空,略一盤旋之後,

就迅速降低,在湖面上擦過一下,又飛高,然後再降低。鐵男叫著:「準備,劇烈的震

盪過後,立時開始行動,湖水一定極冷,真對不起了!」

 原振俠罵道:「你媽的對不起──」

 他未能再罵下去,鐵男已經運用他非凡的駕駛技術,在作水面的緊急降落了。在劇

烈的震盪中,原振俠看到湖水衝擊著機艙前的玻璃,發出耀目的閃光。

 全世界的報紙,都在一接到消息之後,立時刊載──日本最出名的歌星、演員,墜

機之後,情況不明,凶多吉少。

 日本的新聞傳播界效率一向驚人,在報導泉吟香飛機失事這件事上,更表現了非凡

的效率。中午,電台和電視已中斷了一切節目,報導了這個新聞。而報紙的號外,在下

午一時,已在全國範圍內發行。

 那可能是日本天皇在一九四五年,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之後,最震動人心的新聞。

群眾無緣無故地離開了房子,聚集在街頭,報館門口擠滿了人。誰有一架收音機,在他

的身邊就有上百人,人人都希望得到進一步的消息。警方已開始作緊急呼叫,呼叫群眾

不要自己駕車,或使用任何交通工具到出事地點去。公路上已出現了異乎尋常的擁塞,

阻礙了搜索工作的進行。

 直升機一架又一架自基地起飛,目的地是出事的地點,奧穗高岳。

 到了第二天和第三天,新聞的內容更充實了。鐵男和另一名「不知名男子」,曾駕

機追逐泉吟香駕駛的飛機一事,也被揭發了出來。鐵男的照片,被登在報紙的第一版上

,附加的說明是:「瘋狂的影迷,原大阪市警局刑警。」

 記者根據事實的推測是,鐵男和另一個「不知名男子」,是瘋狂的影迷。他們探知

了泉吟香有單獨飛行,自高空中欣賞山岳的嗜好,就同時租了一架飛機,去追逐泉吟香

的飛機,導致泉吟香飛機失事。而這兩個「瘋狂影迷」的飛機,也墜毀在黑部湖之中。

 飛機是由鐵男出面去租借的,所以他的身分,一查就明。而另一個男子──據出租

飛機公司的職員稱,鐵男是和一個年輕男子一起上機的。這個年輕男子是甚麼人,警方

卻查不出來,只有根據職員描述的繪圖。

 日本警方不知道和鐵男一起登機的是甚麼人,黃絹卻不必看報上的繪圖,也可以知

道。

 黃絹在香港,她為了不讓原振俠找到她,本來可以躲到任何地方去,可是,她卻在

一種不由自主的情形下,選擇了香港。或許,由於原振俠是從香港去的?黃絹曾自己這

樣問過自己,可是她心裡十分矛盾,明知答案而又不想回答。

 她也曾問過自己,為甚麼要逃避原振俠?是為了保護他──這是她的想法。為甚麼

要那樣關心他?這又是她明知答案,而不願去想的問題。

 黃絹對於香港的擁擠、繁華和喧鬧,並不是太欣賞,她到了之後,一直住在郊外,

她父親一個朋友的別墅之中。別墅的面積很大,主人在冬天並不使用,只有她和一個上

了年紀的看守人住著。那種環境,可以使得心境凌亂的黃絹,能夠靜思。

 決定離開原振俠,遠遠地離開他,是黃絹感到自己可能在每一個下一秒鐘就死亡時

,決定下來的。

 令得黃絹感到,自己每分每秒都可能「意外」死亡的原因,要推溯到那天晚上,在

豪華酒店的房間中,趁卡爾斯將軍昏過去的時候,她和原振俠用手提X光儀,對準了卡

爾斯頭部照射的那一剎那間。

 在酒店房間的電源不堪負荷,突然電流中斷的那一瞬間,原振俠甚麼也沒有看到。

可是黃絹自始至終,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手提X光儀的螢光屏,就在電流中斷之前的一剎

那,大約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她看到了令她震驚莫名,全然不能相信的現象。

 她只看到了極短的時間,但是那短短的十分之一秒,給她的震撼,令得她的心臟都

幾乎停止跳動!

 她看到,在螢光屏上,卡爾斯將軍的頭部,在經過了X光透視之後,有一大片陰影

──就在包圍著腦部的正中,有著一大片陰影。

 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沒有任何人的腦中,可以有這麼大的一片陰影的!

 黃絹不是醫生,她只是一個藝術家,但是她的父親是著名的腦科專家,人頭部的X

光片,她看過很多。有時候,她父親興致好,也會向她約略解釋一番人腦的結構。黃絹

知道,人的腦部,只要有針尖大小的一個小瘤,就會使這個患有小瘤的人,不知在甚麼

時候,走完了他生命的歷程。而她卻在卡爾斯將軍的腦中,看到了那麼大的一片陰影!

 這片陰影,不是X光所能透過的,看起來像是一大片金屬片,嵌在卡爾斯將軍的腦

中!

 黃絹在震駭之餘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X光儀出了甚麼毛病,或

許是負荷過重所造成的一種現象!

 但是她立時推翻了自己這種想法,她冒險前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弄明白,卡爾斯

將軍的頭部有甚麼特殊之處。如今既然有了發現,怎麼可以委諸於儀器的失靈?

 黃絹從來也不能想像,卡爾斯將軍的頭部構造有甚麼特殊之處。他和原振俠兩人,

曾經詳細研究推理過,所得出的結論,也只是「一定有特殊之處」而已。而這種特殊之

處,據他們推測,又可能和一種神祕的力量有關,這種神祕的力量,是可以致人於死的

。羽仁五郎、黃應駒教授,就有可能是死在這股神祕力量之下的。

 而這股神祕力量殺人的目的,看來又是全力保持著一個甚麼祕密,一個和某些人腦

部有關的祕密。她如今看到這個祕密了,黃絹接下來想到的是:我要死了!

 當黃絹心念電轉,一剎那間,紊亂的思緒,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之際,原振俠也想

到「我要死了」,但是他並沒有看到甚麼。黃絹一直緊握著他的手,身子緊緊靠著原振

俠,那只是極短的時間,可是對黃絹來說,就像是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樣。

 可是,直到原振俠開口,問她發生了甚麼事,死亡並沒有來。黃絹雖然不知道死亡

的感覺是怎樣的,但是她還沒有死,這一點總是可以知道的。原振俠接下來,問她是不

是看到了甚麼,黃絹在震動了一下之後,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不告訴他!

 一直到過了很久,黃絹回想起來,還是不明白,自己為甚麼當時會立即有了這樣的

決定。她並不是後悔自己這樣做,絕不是!

 可是究竟為甚麼要這樣做呢?來探索卡爾斯的祕密,從一開始起,就是她和原振俠

合作的,知道有一個極玄奇的祕密存在的,也只有他們兩個人──除了原振俠之外,黃

絹不能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可是,為甚麼在有了這樣重要發現的時候,她要隱瞞了事實的真相呢?

 黃絹輕輕地嘆著氣,還是那種帶著幾分悵惘的情懷。她不承認自己會愛上這個跳跳

蹦蹦、胡鬧成性的醫科大學生,可是,為甚麼會對他這樣關懷?當然,隱瞞了事實,是

對原振俠的關懷!

 知道了祕密的人,可能離奇死亡!有一股神祕的力量在主宰著,她已經知道了,她

可能死亡,何必再讓原振俠知道?

 原振俠不知道,黃絹何以會對他忽然冷淡起來,他更不知道,黃絹為了要使自己看

來對原振俠冷淡,是多麼困難。在巴黎機場分手之際,迎著撲面而來的風,不但拂起了

她的長髮,也拂動了她心中的愁思。她並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可是當她快步走出機場之

際,淚水不由自主湧了出來,惹得幾個路人,用同情而又好奇的眼光望向她。

 黃絹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幾乎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話。她只是想著一件事:我要逃避

,別讓原振俠找到我,我已經知道了這個祕密,卡爾斯將軍的腦中,居然嵌著一塊鋼片

!人絕不能在這種情形之下還活著的,那麼,卡爾斯不是人?如果他不是人,他又是甚

麼?是不是輕見博士也一樣?甚至在他死了之後,腦中的祕密,也絕不能為別人所知道

?那麼,自己知道了這個祕密,何以還不死?還是死亡之神,已在頭頂盤旋,隨時可能

降臨?

 幾百幾千個問題,盤縈在她的腦際,沒有一個問題是有答案的。黃絹在離開了巴黎

之後,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遊蕩著,到了東方之後,好幾次,她想到日本去,但是硬著

心腸,忍了下來。

 不過,究竟忍不住,當她在新加坡機場,遇到了一個西方青年,知道對方要到日本

去之後,還是忍不住要他去看看原振俠。她知道原振俠的脾氣,不肯就此罷休,她要原

振俠別再追究下去,因為她已隱隱覺得,這玄奇的事,不是他們的力量所能控制的。

 然而,黃絹也知道,那勸告一定沒有用。因為她自己是和原振俠一樣脾氣的人,在

死亡的陰影盤旋之下,她也一樣不肯放棄。

 在到了香港之後,黃絹並沒有閒著,一直在忙。她拜會了幾個著名的腦科專家,由

於她父親是舉世著名的腦科權威,所以那些專家,都很樂於和她見面。

 可是專家在聽了她的描述之後,反應是大同小異的。且舉其中一位姓徐的專家作為

代表,這位徐博士年紀很輕,才三十歲出頭,個子高,故意戴著一副黑邊眼鏡,來使他

自己看來老成一點。

 當黃絹推門,走進他的辦公室之際,徐博士陡地怔呆了一下。這是男人看到黃絹之

後的正常反應,腦科專家和清道夫,全是一樣的。

 他非常有耐心地聽黃絹發問,黃絹首先和他提及那種手提X光儀,徐博士說他在實

習時用過,效果很好。

 黃絹於是取出帶來的畫稿。她是藝術家,而那天在螢光屏中顯示出來的形象,給她

的印象又是如此深刻,她憑記憶將看到的情形畫了出來。用的是炭筆,明暗對照得體,

線條明朗清晰,使得看來和一張X光透視照片,不會相去多遠。

 然後,她問:「徐博士,一個人的頭部,經X光照射之後,看起來像這樣子,那說

明了甚麼?」

 徐博士的神態,本來十分認真,可是當他的視線,一接觸到了黃絹攤在桌上的那幅

畫之後,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道:「黃小姐,這是你的想像?沒有一個人的腦

部透視,會是這樣子的!」

 黃絹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回答了,她道:「你就當有一個人的腦部是這樣的,

請問,那說明甚麼?」

 徐博士止住了笑聲,神情也變得認真,盯著那幅畫,道:「看來,這人的腦中,有

一片……金屬片?」

 他抬起頭來,望了黃絹一眼。黃絹沒有表示,她只是等著,聽專家的意見。

 徐博士看到,眼前這位動人的女郎的雙眼之中,有著挑戰的意味,他倒也不敢亂說

,指著畫,道:「這片金屬片,看來正好在大腦的左右兩半球之間,是原來縱溝的位置

──」

 他講到這裡,停了一下,向黃絹望來,用眼色詢問黃絹,是不是聽得懂腦部的專門

名詞。黃絹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金屬片的大部分,接近交頭葉和顱頂葉……如果有這樣一個頭顱的話,這是甚麼

人的傑作?金屬片一定又硬又鋒利,不然無法插進堅硬的頭骨之中。這……算是甚麼,

最新的一種藝術形式?」

 黃絹苦笑了一下,道:「你想,如果是和藝術有關的事,我會來請教一個腦科專家

?」

 「那倒不一定,別以為腦科專家是很沉悶的人。我本身就是一個藝術愛好者,我─

─」

 黃絹沒有給對方機會「推銷」他自己,就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如果將這樣的金

屬片,嵌進一個人的腦部,這個人會很痛苦?」

 徐博士陡地一怔,然後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道:「不,一點也不痛苦。」

 黃絹呆了一下,徐博士接著道:「一開始,這個人就死了,死人還會有甚麼痛苦?



 黃絹並不感到有甚麼幽默,她也沒有解釋甚麼,只是心中嘆了一口氣,拿起了那幅

畫,告別離去。

 所有的答案全是一樣的,人的腦部,如果有這樣的金屬片,絕不可能再活下去。

 然而黃絹清清楚楚地知道,卡爾斯將軍的腦中,有著這樣的金屬片!

 當然,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一點,就算提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她也根本無法將卡

爾斯將軍抓了來,放在X光機前面,讓大家看看他腦中的金屬片。

 她相信,在輕見博士的腦中,一定也有著古怪,說不定也是一片金屬片。而那股神

祕的力量,正在力圖保住這個祕密,她是世界上,唯一知道某些人的腦部,藏有金屬片

的人。已知的兩個人,一個是醫學博士,一個是軍事獨裁者,這兩個人似乎沒有共同之

處,然而他們早年的遭遇,卻有共同的一點,一個長期失去空氣,一個長期失去水分,

他們都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依然活著!

 當黃絹想到這一點之際,她更感到了一股寒意──在地球上,有另外一種人在,這

種人,和普通人不同。識別他們的方法是,他們的腦部,有金屬片嵌著!

 在會見了所有夠格的腦科專家,和聽了他們幾乎相同的答案,同時,推掉了其中幾

個專家的約會之後,黃絹又想了幾天,才又通過幾個人的介紹,和一個一向以想像力著

稱的人見了面。

 那位先生,頗有不少怪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但不必涉及了。那位先生聽了之後的第

一個反應,是直跳了起來,道:「如果有這種情形,那一定是機械人!」

 黃絹也呆住了,她作過種種解釋,但是絕未想起過「機械人」這一點。然而,她在

呆了一呆之後,緊跟著搖了搖頭,因為她立時想起了卡爾斯將軍那對昏黃的、充滿獸性

的眼睛。她搖了搖頭,道:「不,不是機械人,為甚麼你有這樣的想法?」

 那位先生皺著眉,道:「金屬片在腦中,可以起指揮腦部活動的作用。如果整個人

是機械人,那麼,這金屬片,就是指揮機械人活動的電腦組件!」

 黃絹吸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道:「很有道理,不過不對!」

 那位先生壓低了聲音,道:「真有這樣的人?弄一個來看看!」

 黃絹攤開雙手,道:「哪裡會有,不過是我自己的想像……謝謝你的意見!」

 當她告辭之際,那位先生送到門口,忽然笑了起來,道:「黃小姐,如果玩中國文

字遊戲,你的名字和我太太的名字,倒是絕妙的對聯。」

 黃絹「哦」地一聲,道:「尊夫人的名字是──」

 那位先生笑了笑,剛想說出他妻子的名字來,忽然又像是想起了甚麼事,急急忙忙

轉身走了進去。黃絹等了一會,未見他再出來,也就沒有再等下去。

 多日來的推測,一點結果也沒有,黃絹又幾次想和原振俠聯絡。就在這時,她在報

上,看到了泉吟香飛機撞山的大新聞。

 在第一天的新聞之中,黃絹就料到,和刑警鐵男在一起的那個「不知名年輕男子」

,是原振俠。第二天,黃絹蒐集了所有她能蒐集到的空運來的日本報紙,用心看著。報

紙上的報導極其詳細,黃絹看得呆住了。

 她全然無法設想,何以鐵男和原振俠要去追蹤泉吟香?泉吟香的飛機殘骸,散落在

上下兩百公尺的山峰上,那是海拔達三千一百九十公尺的奧穗高岳,山頂幾乎終年積雪

,這時更是白雪皚皚。斷折的機翼、破碎的機身,散落在積雪中,可是卻沒有發現屍體



 救援隊雖然立即出發,但是還未能到達墜機的地點,只有兩個勇敢的登山隊員──

他們有著豐富的登山經驗,曾經登上過阿爾卑斯山和喜馬拉雅山幾個主要山峰,他們為

了爭取第一時間,在幾個傳播機構的重金聘用下,由直升機送他們到出事地點的附近─

─出事地點的天氣不穩定,有關方面嚴禁直升機接近,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當然,有

關方面在作出這個決定之際,是以為泉吟香在這樣的情形下墜機,是一定罹難的了。

 可是,沒有發現泉吟香的屍體!

 那兩位登山隊員,降落在奧穗高岳和前穗高岳之間,一個山坳的山坡上,立即開始

行動,登上奧穗高岳的側峰,運用無線電通訊儀,和救援總部聯絡。救援總部設立在通

向這一帶山區的公路的盡頭,那是一處叫河童橋的地方。

 河童橋是相當著名的溫泉區,有幾家小旅舍,這幾家小旅舍,有的已開設了很多年

,但是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過。一間小旅館的老板娘,實在經不起懇求,只好允

許那幾個懇求她的人,在引進溫泉水的池上,擱上木板,作為休息之所。

 更多的傳播工作人員,是自己準備了睡袋來的,因為所有可以遮住人的地方,都早

已擠滿了人。

 那兩個登山員,在降落之後七小時,就發現了第一片飛機殘骸。消息一傳到,不到

兩小時,就已經全國皆知了。

 直升機奉命在原地盤旋,燃料將盡時,就由別的直升機來接替。那是希望奇蹟出現

,希望發現泉吟香小姐時,她還沒有死,那就可以用最短時間,將她送到醫院去救治。

在這段時間中,在日本的泉吟香擁戴者,各自根據自己的宗教信仰,求自己信仰的神,

保佑泉吟香。

 在所有的飛機殘骸幾乎全被發現之後,就是沒有泉吟香小姐的屍體。專家根據登山

員敘述的殘片的模樣,已經可以拼出整架小型飛機來了,可是,就是沒有人。

 人是不可能消失的,並沒有強烈的爆炸。飛機跌碎了,當然,人也可能跌碎了,但

跌碎了,不等於甚麼都不見了。希望之火在每一個人心中燃起,找不到泉吟香的屍體,

有兩個可能──被狼吃掉了;或者她根本沒有死!

 沒有人願意相信,泉吟香那麼美麗可愛的人兒,會被狼吃掉!於是,大家都相信她

沒有死,大規模的搜索隊,由最有經驗的人組成,已經找到失事地點了。

 至於降落在黑部湖中的那架飛機,報上提及的並不是很詳細。

 那架降落在黑部湖上的飛機,迅即沉進了冰冷的湖水之中。沒有人正面提出來,但

從上到下,人人的想法全是一樣的:那兩個禍首淹死在飛機中了,就讓他們罪有應得,

在湖水中多浸幾天,作為懲罰吧!如今的首要之務是搜索。所以,儘管通向黑部湖的交

通不是十分困難,甚至直升機也可以在湖邊覓地降落,但是連急速打撈沉機這一點,也

沒有人提出來。

 黃絹沒有再等第三天的報紙,她看完了報紙之後,立時乘搭最早的一班飛機到了東

京。然後,租了一架直升機到黑部湖去。

 直升機出租公司一聽到她要求在湖邊降落,立即拒絕。黃絹只好答應他們,一放下

她之後,立時回航,直升機出租公司才算是勉強答應了。

 當黃絹獨自一個人,站在黑部湖邊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她怔怔地望著黑沉

沉的湖水,夕陽的餘暉映在湖水上,閃起一片金紅色。在金紅色中,附近山峰的積雪,

看來更是奪目。

 黃絹全然沒有心情去欣賞眼前雄麗的景色,她看到有兩人向她走了過來。

 那兩個人來到她面前,用疑惑的眼光看著她,道:「小姐,你搭直升機來,獨自露

營?」

 黃絹搖了搖頭,道:「不,我來找人!」

 她看到那兩個人的禦寒衣上,有著他們身分的證明,是一個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

 那兩人更疑惑,道:「找人?」

 黃絹有實在按捺不住的感覺,提高了聲音,道:「你們甚麼時候,開始打撈沉下去

的飛機?有兩個人在那架飛機上,你們知道不知道?全世界都忘記了這兩個人,只記得

那個電影明星!」

 那兩個人一副不起勁的樣子,一個道:「是,有兩個人在機中。可是你知道湖水有

多深?先得潛水下去,看看飛機在哪裡。我們有目擊者的描述,可是湖水接近冰點,沒

有潛水人員肯下去!」

 另一個道:「那兩個人的屍體,浸在湖水裡,反正湖水冷,恐怕明年融雪,湖水上

漲之前,也不會腐爛──」

 黃絹實在沒有法子再聽下去,她緊握著雙拳,一字一頓,道:「只要你們有潛水設

備,我下去!」

 那兩個人怔住了,望著黃絹。也不知道是由於寒風,還是由於憤怒,黃絹的臉色,

呈現著一種異樣的紅色。那兩個人的態度改變了,道:「小姐,請到我們的地方,慢慢

商量這件事好不好?」

 黃絹要竭力忍著,才能不使自己憤怒的眼淚奪眶而出。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黃絹

完全沒有過夜的準備,她來的時候,心中只想著一件事:到黑部湖去,一定要最快趕到

黑部湖去!

 可是等到到達了之後,她才知道自己這樣趕來,一點作用也沒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好。」

 那兩個人在黃絹的神色上,看出她剛才的提議,並不是說笑,是以心中也不禁肅然

起敬,帶著她沿湖走著,逗著她講話,黃絹卻抿著唇不出聲。

 進了一間相當簡陋的屋子之後,裡面還有幾個人在,所有的人,都聚精會神在看電

視。電視正在播映搜索隊到達墜機現場的情形,講述的聲音,急促而焦急:「仍然沒有

泉吟香小姐的蹤跡,最樂觀的估計,是她完全沒有受傷,可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最安全

的辦法,應該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泉小姐並沒有登山的經驗,也沒有必要的工具,

大家請看她登機前的照片,她穿的衣服,也不足以抵禦山中的嚴寒。氣象局方面說,今

晚的氣溫會下降到攝氏零下十二度,更有暴風雪在醞釀中──」

 電視在這時候,映出泉吟香登機前的照片來。她身上的衣服,美麗是美麗,但是要

禦寒,真是不能。

 而攝氏零下十二度,是足以使人冷死的低溫,尤其對一個沒有充分食物的人來說,

更容易在低溫中死亡。

 螢光幕上,一面映出泉吟香的各種照片,一面仍然是報告員焦急的聲音:「昨晚的

氣溫也同樣低,專家估計,泉小姐即使能在第一晚支持得住,今晚也──」

 報告員的聲音有點哽咽,講不下去了。房子中有兩個年輕人大聲咒罵了起來,一個

道:「願害死泉小姐的那兩個人的靈魂,永遠浸在冰冷的湖水中!」

 黃絹苦笑了一下,道:「那至少也得將他們的身體打撈上來!」

 黃絹進來時,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電視上,直到她說了話,屋子裡的人才向她望來

。帶她來的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遞了一杯熱茶給她,另一個向其餘人介紹了黃絹的來意

。屋中的人立時向黃絹提出了很多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和鐵男以及另一個不知名男子

,為甚麼要駕機追蹤泉吟香有關。

 黃絹並沒有回答這些問題,她只是用極嚴肅的眼光,望著各人,然後緩緩地道:「

如果這裡沒有人敢潛水的話,明天,我下水去!」

 黃絹的模樣雖然很惹人喜愛,但是她這句話,實在太具挑戰性了。屋子中的幾個人

,年紀比較大的還沉得住氣,兩三個年輕人就穩不住,一個「唰」地站了起來,漲紅了

臉,大聲道:「誰不敢下水?我們是不願意!這兩個人,害死了泉小姐──」

 黃絹立時道:「泉小姐不一定已經死了!」

 那年輕人的神情更激動,道:「你認為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有人可以生存麼?」

 黃絹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知道曾有人在濕土中,埋了三小時而生存,也有人

在沙漠的烈日下,曝曬了四天而仍然生存!」

 黃絹的反應極快,她幾乎連想也沒有多想,就立即回答了那年輕人的問題。可是等

到話一講出口,她自己心中也不禁為之一怔:為甚麼會舉出了輕見小劍和卡爾斯的例子

來?泉吟香難道也可能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生存?難道她也是頭部有著祕密的那種特殊

的人?

 黃絹的思緒本來已經夠亂的了,這時更是紊亂。那年輕人顯然沒有聽懂黃絹的話,

怔了一怔之後,道:「請問你剛才說了甚麼?」

 「算了,甚麼也沒說過!」黃絹揮了揮手,無意再說下去,她只是盯著那年輕人:

「明天一定要有人潛水,我再重複一次,沒有人,我一個人下水!」

 那年輕人坐了起來,向黃絹伸出手,道:「小姐,至少是我們兩個人,我叫孟雄。



 接著,屋子裡的各人,回復了日本人應有的禮貌,每一個人都報了自己的名字,向

黃絹作自我介紹。黃絹向各人鞠了一躬,也介紹了自己。

 當天晚上,她分配到了一個睡袋,睡在屋子的一角,整晚上,她根本沒有睡好。一

來是由於屋子中的電視機沒有關上過,每半小時,當報告搜索泉吟香的情形時,就有人

坐起來看。二來,黃絹想到,原振俠死了!他的屍體和鐵男在一起,如今正浸在冰冷的

湖水裡。

 原振俠的死,是不是也是「意外」?和羽仁五郎、陳山、黃應駒他們的死亡一樣,

是由於某種不可測的神祕力量,發生作用的結果?

 黃絹後悔在巴黎和原振俠分了手。本來,至少有兩個人,了解到地球上有那樣一股

神祕的力量在,如今,只有她一個人了!她能獨力和這種詭異莫測,幾乎無所不在的力

量對抗下去?

 夜雖然漫長,但終於還是過去了。

 當黃絹看到天色開始曚亮之際,她就鑽出了睡袋,穿上外衣,打開門,出了屋子,

俯身捧起一捧雪來,在臉上用力擦著。冰冷的雪刺激著她的皮膚,令她的頭腦清醒了些



 迎著寒風,她走向湖邊,立即覺察到有人跟在她的後面,但是她並沒有回頭。到了

湖邊,湖面並沒有整個結冰,但是在近岸處卻全結了冰。朝陽的光芒,在冰塊上反映著

眩目的光采來。

 在她的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經過整晚的搜索,仍然沒有結果。」

 那是孟雄的聲音。黃絹仍然不轉過身來,語調似乎比山中清晨的空氣還要冷,道:

「我們甚麼時候開始,是不是等到中午,好讓陽光把湖水曬得暖和一點?」

 話中明顯的諷刺,令得孟雄半晌講不出話來。黃絹正想轉過身去看他時,忽然聽到

孟雄提高了聲音,在問:「你們是甚麼人?」

 黃絹轉過身來,看到四個裝束打扮十分異特的人,正站在離自己不遠處。那四個人

穿著厚厚的禦寒衣服,頭上套著將整個臉罩住的頭罩,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頭罩是

鮮紅色的,看來異常詭異可怖。

 黃絹陡然一怔間,那四個人中的兩個,已經接近孟雄。其中一個道:「如果我說,

我們是來看熱鬧的,你是不是相信?」

 當這個人在用毫無誠意的語調講話之際,另一個人已經陡然揮拳,向孟雄的肚子打

去。當他揮拳之際,黃絹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人的拳頭上,套著金光閃閃的一個鋼環

,用來加強他打擊出去的力量。

 一拳打在孟雄的肚子上,孟雄立時彎下腰來。這時,另外兩個人已經來到了黃絹身

邊,一個冷冷地道:「黃絹小姐,要找你,真不容易,幾乎比暗殺以色列總統還要難。

走吧,有一個老朋友要見你!」

 黃絹學過自衛術,可是那兩個人來到她的身邊之後,立時挾住了她的手臂,拖著她

向前走。黃絹一面竭力掙扎,一面尖叫起來。

 在她的尖叫聲中,孟雄也開始反抗。接著,屋中的人也全奔了出來。

 可是所有的動作,都在一剎那之間停止下來。因為這時,出現了完全同一裝束的第

五個人,這個人的手中,持著一柄閃著藍光,看來十分新型的手提機鎗。他用流利的日

語道:「有一個老朋友請黃小姐去見面,我們不想另外有人牽涉在內!」

 黃絹厲聲道:「甚麼人?」

 那人轉過頭來,露在頭罩之外的眼睛,閃出十分陰森的光芒來,道:「小姐,是一

位將軍,一位偉大的將軍。雖然他曾經受過你的羞辱,可是他還記得你,他不是想報仇

,只是想見你!」

 卡爾斯將軍!黃絹不禁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這時,她看到孟雄和兩個年輕人在互使眼色,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她忙道:「各

位不要妄動,他們是受過訓練的恐怖份子,不在乎殺人,讓我去好了!」

 孟雄現出十分焦急的神情來,黃絹又道:「放心,他們邀請的方式雖然特別,但如

果他們要對我不利的話,我早已死了一千次了!」

 那人對黃絹的話,像是十分欣賞,發出了幾下「嘿嘿」的乾笑聲。孟雄憤然道:「

難怪我們這裡,前兩天失竊了一批衣物,原來是他們──」

 那人不等孟雄講完,就怒吼一聲,道:「住口!赤軍不幹偷雞摸狗的事!」

 一剎那間,所有的人臉上都變了色,不是由於寒風──雖然寒風正在逐漸加強,而

是由於那人道出了他們的身分。只有黃絹,倒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卡爾斯將軍是全世界

恐怖活動組織的最大支持者,這早已不是甚麼祕密。眼前這五個人,是日本恐怖活動組

織「赤軍」的標準裝束,黃絹也早已認了出來。

 看來,卡爾斯為了要找到她,還真花了不少工夫,連在亞洲的恐怖組織都聯絡上了

。黃絹在這時候,沉下了臉,向她身邊的那兩個人道:「放開我,我自己會走,要是惹

得我生氣,只怕你們會拿不到酬勞!」

 那兩個人向持鎗的看了一眼,那個人看來像是五人中的首領,他又陰森地笑了起來

,道:「放心,小姐,我們不會和一百萬美金作對的!」

 自屋子出來的那些人,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他們實在沒有法子猜得透黃絹的身分

,她何以會和一個將軍、一百萬美金、赤軍,甚至沉在湖底的那兩個闖禍的人發生關係



 那首領又警告道:「只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如果你們報了警,黃小姐就活不成了

!走!」

 四個人圍著黃絹,那首領帶著路,向前走去。他們走的路線,並不是沿著湖岸,而

是迅速進入山區。黃絹冷笑著,道:「看來赤軍的經濟情形不很好,你們連直升機都弄

不到一架?這樣走,甚麼時候才能走到北非洲?」

 那首領冷然道:「到了針木谷,就有車子!」

 黃絹在來的時候,曾經研究過一下當地的地形。她抬頭望了一下天色,早晨的天氣

,應該是清朗的,可是這時,烏雲密佈,天色陰霾,風越來越大,將積雪捲得向人的臉

上直撲。她道:「到針木谷,至少得三小時的行程吧!」

 那首領道:「昨天我們知道了你的行程之後,走了五小時,連夜!」

 黃絹冷冷地道:「辛苦各位了!」

 那首領不再說甚麼,只是加快了腳步。黃絹深深吸著氣,以她女性的敏感,她自然

可以知道,卡爾斯這個軍事獨裁者,為甚麼要通過全世界的恐怖組織來找她。她在香港

藏匿得很好,沒有人找得到她,但是她一在國際性的機場出現,立時就被跟蹤上了。

 黃絹並不特別感到害怕,相反地,她還感到自己有必要再去見卡爾斯一下。因為卡

爾斯的腦部,竟有著那麼大的一塊金屬片,他究竟是甚麼樣的人?那和他當年在沙漠中

得以不死,和他如今的胡作非為,令得全世界政府都感到頭痛,是不是有關係?

 能夠再見卡爾斯,和上次去見他,又有不同的意義。上次,他們只不過懷疑卡爾斯

的腦部有特異之處,而這一次,黃絹已經可以肯定,卡爾斯的腦部,的確有不可解釋的

特異處。

 黃絹一面向前走著,一面不住地在想著這些問題,並沒有留意到風勢正在迅速加強

。當她覺察到這一點時,她怔住了,風勢已強得人無法面對著風站立,他們都停住了不

再向前走,轉過身來,背對著風。其中一個大聲道:「還是回到湖邊去吧,大約一小時

可以到了,這樣的天氣,只怕很難走到針木谷!」

 那首領卻固執地道:「不行!向前走!」

 「向前走」,在平時,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在這時,卻要半側著身子,頂著刺骨

的寒風,吃力地將右腳自積雪中提出來,踏下去,然後靠著右腳力量的支撐,才能再將

左腳提起來。山中本來有條狹窄的小路,可是在強風下,積雪因風勢而移動,早已將山

道全淹沒了,每走出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體力。

 黃絹好幾次想要停下來,但她不想在那幾個恐怖份子面前示弱,所以咬緊牙關支持

著。

 然而,她終於無法再支持下去了。因為大塊大塊的雪團,夾在強風之中,已經漫天

遍山地灑了下來,氣象局預測的暴風雪來臨了!

 雖然強風一早就持續著,但是暴風雪的來臨實在太突然了。幾秒鐘之前,視線還可

以觸及附近的山峰,但突然之間,只見到白漫漫的一片。在強風的帶動下,詩人和文學

冢筆下輕柔美麗潔白的雪花,像是無數白色的魔鬼一樣,上下飛舞,從衣服的每一個隙

縫中鑽進去,然後像蛇一樣咬囓著人的肌膚。

 那首領也驚慌了起來,大聲叫道:「快找一處可以避風的地方!」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著,他順著風勢向前奔,奔出了不幾步,就仆跌在地,像是

千軍萬馬一樣自天而降的雪團,幾乎立時蓋住了他。另外四個人也呆住了,佝僂著身子

,雙手抱著頭,不知道怎麼才好。

 黃絹同樣也感到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可是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她反而比那些赤軍

份子來得鎮定。她一看到那首領仆跌在地上,立時也向前奔去,先一腳將手提機鎗踢開

去,然後,她也仆跌在雪上,她在雪上滾了幾滾,已經握住了手提機鎗。

 在暴風雪中,氣溫正在迅速下降,黃絹握住了手提機鎗,手指已僵硬得完全不聽使

喚。她幾次想掙扎著站起來,但每一次,當她快成功之際,風和雪就將她再推得跌倒。

而且,每一次跌倒,她都身不由主,在強風的吹襲下,順著風勢滾動著。

 很快地,她已經完全看不到那五個人了。她曾張口大叫,但是她的聲音,完全淹沒

在呼嘯狂吼的寒風之中。

 她再試圖站起身來,可是在跌倒的時候,卻被暴風吹得滾出去更遠。黃絹已經完全

沒有法子再和暴風雪對抗了,她所能做的,只是將身子緊緊縮成一團,順著風勢,在雪

中不斷向前滾去。

 在這種情形下,她全然無法去想任何事,只是為自己的生命掙扎著,她覺出自己好

像在滾下一個山坡,滾動的速度加快。在這時,她可以有機會,抓住一些擦過她身邊的

灌木,可是當她伸出手來之際,她僵硬的手指,完全無法抓住樹枝。她只好一直向下滾

著,直到突然之間,她的身子碰到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在碰上去的時候,濺起大堆雪

花來,將她的身子埋沒了一半。

 她急速地喘著氣,勉力睜開眼來,看清楚阻止她下滾之勢的,是一塊凸出的大石。

大石前積著許多雪,她身子的一半,陷進了雪中。

 雪團仍然在狂舞,那塊大石擋住了一些風,但是她的處境並沒有好了多少。

 黃絹從來也沒有在如此嚴寒之下,在暴風雪之中求生存的經驗,這時她所做的,全

然是憑藉她的本能。她想弄清楚自己周圍的環境,可是她卻無法看得清一公尺以外的情

形。

 喘了好幾口氣,她勉力使自己鎮定,才伏下身子,勉力向前爬行了幾公尺,到了另

一塊更大的石塊下面。風勢不再那麼大,雪打在她身上的也沒有那麼多。

 到這時候,黃絹才想到了死亡。

 暴風雪不知道會持續多久,即使只是一天,入山的道路就會全被封住,沒有人知道

她在哪裡,自然也不會有救援隊來找她。而她自己,也絕沒有法子可以走得出山去,甚

至回到湖邊去,也在所不能!

 只怕,要等到來年夏天,雪化了之後,才會有登山者來發現屍體吧,黃絹想著。出

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當她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的心境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順手抓了一團雪,放在掌心中,用力搓著,直到皮膚發紅,手

指才恢復了活動能力。那柄手提機鎗,早在剛才滾動之際失去了,她沒有食物,甚至連

禦寒的衣服也不足夠!

 黃絹嘆了一口氣,她並不是一個求生意志薄弱的人,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看

來絕對無法和暴風雪帶來的嚴寒作鬥爭,那還不如放棄了吧!

 當她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看著自身邊開始似乎直到無限遠的飛舞雪團,她倒有點感

到,在這種情形之下死亡,是很浪漫的。

 黃絹再吸了一口氣,準備閉上眼睛,靜待死亡的來臨。但也就在這時候,她忽然看

到,前面好像有一點不是屬於白色的東西。

 本來,眼前的一切,全是白色的,不論是動的還是靜止的,全是閃亮的白色,這種

耀目的白色,令得人的眼珠,產生一種刺痛感。黃絹知道,不必多久,眼睛就會因為過

度的刺激而發生「雪盲」。所以,那一點不是白色的東西,看來格外奪目,那是黃綠色

的一團,而且,正在移動著。黃絹看清楚了,那是一個人!

 她立時叫起來,雖然連她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叫聲,但她還是叫著,一面叫,一面

掙扎著站起來。她剛站起,就被風吹倒,向前滾動著。

 這一來,離那個在暴風雪中出現的人,倒更接近了,那人顯然也在掙扎向前。當黃

絹終於和那人面對面的時候,黃絹整個人都呆住了,一下子就昏了過去。

 那個在暴風雪中,和黃絹接近,終於面對面的人,並不是甚麼恐怖之極的科學怪人

,而是一個相當英俊的年輕人。頭上、肩上全是冰雪,但看來仍然帶著倔強而頑皮的神

情。

 那是原振俠!

 黃絹可以期望在暴風雪中遇到任何人,甚至遇到那個赤軍首領,她也不會更驚愕。

但是當她看清楚,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人是原振俠的時候,她卻陡然昏了過去。

 不單是黃絹昏了過去,當原振俠看到黃絹的時候,他也幾乎昏了過去。他張大口,

大團的雪立時湧進了他的口中,令得他幾乎窒息。他連忙閉上口,抱著黃絹,一起向下

坡滾去。

 原振俠絕對沒有料到會見到黃絹,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最初的一剎間,他還以

為,那是自己被絕望的環境影響了心理,以致發生了幻覺。

 一直到他伸手緊緊地握住了黃絹的手臂,他才知道,那不是幻覺,是實實在在的事

,黃絹突然在這裡出現!原振俠還想再堅持一下,看看鐵男是不是在附近,可是暴風雪

越來越猛烈,那使得他只好拖著黃絹,慢慢掙扎移動著,一起進了一個山洞之中。

 那個山洞,是原振俠和鐵男失散之後找到的,那時暴風雪才開始。

 山洞相當深,山洞的洞壁上結滿了冰,絕不是甚麼好地方,可是一進了山洞,比起

外面來,卻像是天堂一樣。洞口處,暴風捲進來的雪團飛舞著,強風襲進山洞,帶起淒

厲的轟轟聲,但總比在外面好多了!

 原振俠雙手捧著黃絹的臉頰,他的手是冰冷的,黃絹的臉頰也是冰冷的。可是兩樣

冰冷加在一起,卻漸漸地產生出熱力來。

 黃絹的長睫毛開始緩慢地閃動,她終於睜開眼來,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以不相信的

眼神,盯著距離她極近的原振俠。原振俠甚麼也沒有說,只是喃喃地道:「是真的……

真的……我們又在一起了!」

 他們立時緊緊相擁,他們擁抱得那麼緊,以致他們兩人之間的厚衣服,發出了如同

嘆息一般的聲音來。

 當鐵男駕駛著小型飛機,在湖面上降落之際,他的技術並不夠好。機首比他預料中

俯得更低,所以並不是機腹部分先落水,而是機首先碰到了水面。

 飛機下衝的速度,造成極大的衝力,機首玻璃碎裂了。

 機首玻璃一破裂,冰冷的湖水立刻湧了進來。他們兩個人能否生存,就決定在最初

的三秒鐘之內,如果他們不能在三秒鐘之內出機艙,他們就必然會連同整架飛機沉入湖

底。

 鐵男和原振俠兩人是早有準備的,湖水湧進來之後,他們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幾

乎同時從破碎的窗中穿了出去。儘管湖水是那麼冷,他們還是拚命在水中游著,去避開

飛機下沉時帶起的漩渦。那種漩渦,一樣會將他們捲進水底去。

 當他們終於能夠回頭看一看的時候,只看到飛機的機尾部分,在陽光下發出閃光。

那只是極短時間的事,接著,在幾乎深綠色的湖水之中,冒起了幾個氣泡,飛機已經看

不見了。

 他們用盡生命中每一分力量,向岸邊游著。當他們掙扎上岸之後,第一件事,就是

將身上的濕衣服,全部剝了下來,然後,抓起地上的積雪,在自己的身上用力地擦著,

一面不住地跳躍,直到麻木的皮膚,又有了刺痛的感覺。

 然後,他們將生命中僅餘的氣力搾了出來,向前奔跑著。寒風吹在他們赤裸的身體

上,像是有幾百柄利刃在割刺著,要將他們割成碎片一樣。

 當他們終於來到了那間木頭房子之際,他們撞開了門,滾跌進去。木屋中生著的火

才熄滅,一股暖流,迅即包圍了他們的全身,屋子中沒有人。

 這間屋子,本來是湖邊的兩個觀察員的棲身之所,孟雄他們,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才

趕來的。這時,兩個觀察員都出去工作了,鐵男和原振俠,將伸手可以拿到的遮蔽身體

的東西,遮住了身子。

 然後,鐵男才喘著氣,道:「原──」

 原振俠大吼了一聲,一拳揮出,打在鐵男的臉上,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原振俠

喘著氣,道:「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她!」

 鐵男顯然沒有替自己辯護的意思,他的行動,會導致這樣的結果,也是全然出乎意

料之外的。他面肉抽搐著,抹著口角被原振俠打擊之後流出來的血,慢慢站了起來,道

:「這裡,離墜機處不是太遠,我們……我們可以……去找她!」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實在不忍心再去責備鐵男。而且他也想到,自己可以一走了之

,但是鐵男卻不能,他要面對整個社會對他的指責。今後的日子,對鐵男來講,簡直就

像是煉獄一樣!

 原振俠伸手,在鐵男的肩頭上用力拍了一下,道:「走吧,希望可以有奇蹟!」

 他們在屋子中,揀了一些禦寒的衣服和食物,就離開了木屋,向泉吟香墜機的奧穗

高岳進發。

 從黑部湖到奧穗高岳,地圖上的直線距離並不是太遠,但全是高山峻岳,行走起來

有極大的困難。他們掙扎著走到天黑,還沒有走出黑部湖的範圍。當他們又接近幾間簡

陋的木屋,在窗外向內窺視之際,看到屋中的人在看電視,才知道救援工作,已經不勞

他們費心,早已全國轟動了。

 他們也在電視上,看到了鐵男的照片。鐵男當然不能再在任何人的面前露面,因為

任何人一看到他,就可以認出他就是駕機追逐泉吟香,而使泉吟香墜機的人。所以,由

原振俠去敲門,裝作是迷了路途的旅行者。木屋中的人很熱情,一面咒罵害死泉吟香的

人,一面給了原振俠足夠的食物和衣服。

 原振俠退出來之後,鐵男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原振俠跟在他

的後面,兩人完全沒有目的。他們的心意倒是一樣的:走得離人間越遠越好,最好永遠

不再有人發現他們。

 當他們實在走不動的時候,他們正在一個不知名的小溫泉之旁。鐵男是陡然間倒下

來的,躺在溫泉邊上,讓溫泉中冒起來的蒸氣,將他的身子罩住,看來像是他全身都裹

著厚厚的稀薄棉絮一樣。

 原振俠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望著他。過了好一會,鐵男才道:「我……仍然可以肯

定,掘開輕見博士墳墓,取走了屍體頭顱的是她!」

 原振俠緩緩地搖了搖頭。他搖頭,並不是不同意鐵男的推測,而是對事情發展到了

這一地步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

 「一定是她!」鐵男陡然坐了起來,揮手撥開眼前的蒸氣,重複著:「一定是她!



 原振俠道:「現在,全都無關緊要了!」

 鐵男盯著原振俠,道:「你的意思是她死了?」

 「她還能生還麼?」原振俠伸手去撥弄溫泉水,深深吸著氣,溫泉中冒起一股難聞

的硫磺味來。

 鐵男道:「她不會死!她想用這個方法來逃開我的追蹤,但是我一定還要追蹤下去

!她……不會死,像你告訴我的,輕見博士的事一樣,她不會死!」

 原振俠心頭怦怦亂跳,輕見和泉吟香!

 在聽到鐵男這樣說以前,原振俠的心中,即使將泉吟香和輕見小劍兩人,聯在一起

想過,但也是很勉強的一種聯繫。

 而這時,鐵男的話提醒了他,使他感到,這兩個人之間,的確可能有著某種聯繫。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溫泉蒸氣令他嗆咳起來。他道:「你說得對,他們……可

能是同一類人,還有這樣的人,是卡爾斯將軍!」

 鐵男現出疑惑的神情來,原振俠就將卡爾斯的事,原原本本講給鐵男聽。自然,也

向鐵男提及了研究員陳山死亡的真正原因。

 鐵男在聽的時候,瘦削的臉在不住抽動著,顯示出他心中的激動。等到原振俠講完

,他才低呼了一聲,道:「天!他們究竟是甚麼樣的人?」

 原振俠道:「我不知道,只是可以肯定,他們和我們不同──」他略頓了一頓,才

又道:「如果,卡爾斯頭部的祕密、輕見頭部的祕密,和那個勘八將軍頭顱中的祕密一

樣,是有著一片金屬片的話,那麼,這一種人生活在地球上,已有很久了!」

 鐵男的神情變得十分苦澀,道:「不可能的,沒有人頭部可以容下一片金屬片!」

 原振俠道:「可能的,我就從一個骷髏中,取出過一片金屬片來,而且,研究這片

金屬片的陳山,還因此死亡。我認為他的死亡,和五郎的死、黃教授的死是一樣的。鐵

男君,你曾負責調查羽仁五郎的死,除了是神祕力量致他於死之外,你還有別的解釋嗎

?」

 鐵男的神情更苦澀,道:「這已經超乎我的職業訓練之外,我不是幻想家,不能想

像甚麼叫作神祕力量。」

 原振俠拾起一塊石子來,拋進了溫泉之中,道:「這種神祕力量,已經不是想像的

問題,而是一種實際的存在。你剛才提到了泉吟香不會死,我就立即想到──」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鐵男陡然一躍而起,無意義地揮著手,然後道:「你是

不是覺察到,被我們懷疑是……這一種人……的,全是站在成功巔峰上的人物?」

 原振俠皺了皺眉,道:「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肯定泉吟香的頭部也有著祕密,她頭

痛嗎?」

 鐵男睜大了眼,答不上來。泉吟香雖然出名,但鐵男是一個十分冷靜的人,沒有足

夠的熱情去充當影迷。

 他們的討論,自然沒有結論。他們兩人都有著同樣的心理,都不想見人,所以他們

一直往深山走,一直到那場暴風雪來臨。

 暴風雪突如其來,強風吹著人體,像是千鈞大力在撼著弱草一樣。鐵男和原振俠曾

緊緊地手握著手,一起抵抗強風,但是還是分了開來,各自在雪地中打著滾,很快地,

互相看不到對方了。

 原振俠掙扎著,盡自己一切可能,使自己不被暴風所左右。但他還是滾下了一個峭

壁,跌落在積雪堆上,不過,他也幸運地發現了一個山洞。

 他在山洞休息了片刻,再出山洞去,準備去找鐵男。他依稀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人,

他以為那是鐵男,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找到了黃絹。

 緊緊相擁著的黃絹和原振俠略微分開了些,方才可以看到對方的臉。黃絹的口唇不

由自主地發著抖,她美麗的口唇,一直帶著一種倔強的線條,但這時已完全消失了,只

令人感到她心中洋溢著的萬分溫柔。

 原振俠急速喘著氣,道:「你……怎麼會是你?」

 黃絹也掙扎出了聲:「你,怎麼不在湖底?」

 他們陡地又抱在一起,唇緊貼著唇。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個吻,來得那麼自然

,正在雙方都極度需要對方的吻時發生。

 然後,他們不斷爭著講話,不斷地接吻,完全沉浸在一種夢幻的境地之中,暴風雪

對他們已經不再存在。但是,暴風雪畢竟是存在的,至少在一小時之後,他們靜了下來

,望著洞口。

 洞口仍然被抖動飛舞的團團雪花封著,原振俠聳了聳肩,道:「我們沒有法子出去

,出不去了!」

 黃絹看來一點也不焦慮,道:「或許,我們會死在這裡,也是這種神祕力量的安排

,誰叫我們知道了卡爾斯頭部的祕密。」

 黃絹在過去一小時的談話中,已將她看到的一切全說了,和原振俠互相交換了各自

所知道的一切。

 原振俠將臉埋在黃絹的身上,所以他的聲音聽來,有點含糊不清。他道:「如果那

是神祕力量的安排,我要感謝它,感謝它令我們又在一起了!」

 黃絹緊抱著原振俠,不住地道:「對,要感謝它!」

 原振俠抬起頭,雙手捧著黃絹的臉,直視著她。黃絹像是知道會發生甚麼事一樣,

開始在逃避對方的眼光,但立即勇敢地迎了上去。

 夢幻又開始,比剛才更熱烈。暴風雪仍然在肆虐,但對他們來說,甚麼都不存在,

幾乎連自己都不再存在。

 鐵男和原振俠在暴風雪中分散之後,他的處境比原振俠惡劣。他身不由主,自一個

至少有十公尺高的懸崖上,直跌了下去。若不是下面厚厚的積雪,他一定跌成重傷了。

 當他把自己的身子,困難地從積雪中掙扎出來之後,他繼續滾動著。一直到他在經

過一個樹叢之際,用力勾住了其中的一株樹,他才能推開臉上的雪,喘著氣,開始打量

四周圍的環境。

 其實,他根本看不清甚麼,除了雪花之外,天地間的一切像是全消失了。他盡量找

擋風的地方,緊貼著一個山壁,低著頭,向前走著。在風雪越來越大的時候,他發現了

一個狹窄的山縫。

 那山縫的頂上,岩石是連結著的,他閃身進去,大口大口吸著氣。說是山縫,其實

也可以算是一個極窄的山洞,鐵男盡量向內擠,一直到了他無法再擠進去的程度,才停

了下來。

 鐵男是側著身子擠進去的,當他無法再前進的時候,他身子擠在岩石之中,幾乎連

頭都無法轉動。他身子的左邊是山縫口,寒風從洞口捲進來,令得他感到一陣陣麻木,

而右半邊身子靠著裡面,受不到寒風的直接吹襲。可是,他立時感到情形有點不對,即

使沒有寒風的吹襲,也不應該有暖氣吹過來。

 但是,他的確感到有一絲絲的暖意,吹向他的頸際,那種暖意,如果不是處身在極

度的寒冷之中,是覺察不到的。鐵男想轉過頭去看,可是山縫狹窄,他的頭部無法轉動

。漸漸地,他可以感得出,那是有甚麼生物,在他極近的距離內呼吸。那種輕微之極的

暖意,是那個生物在呼吸!

 鐵男已經凍得幾乎僵硬,身子本來就在發抖,當他明白了那是甚麼生物在呼吸之際

,他不禁抖得更厲害。那是甚麼生物?是獾熊?是猴子?

 他的頭不能轉動,右手還勉強可以活動一下。他慢慢揚起手臂來,立即碰到了甚麼

,觸手很柔軟,那是……那是……鐵男在不到一秒鐘之內,就知道那是甚麼,那是衣服



 生物之中,懂得穿衣服的好像只有人,那也就是說,在他的身邊,離他極近,可能

只有十公分,有一個人在。鐵男立時道:「原,是你麼?」

 他要大聲叫著,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他叫了一聲之後,他依稀像是聽到了一下

呻吟聲。

 鐵男肯定了自己身邊有著一個人,而他不能轉過頭去,手背又沒有法子再進一步活

動。他一面大聲叫著問:「原,是你?」一面身子向外移動一下,移出了大約一公尺左

右,那地方比較不是那麼狹窄,可以使他的頭部勉強轉過去。當他轉動頭部之際,他的

前額和後腦,都擦在岩石上,十分疼痛。

 他擠進那山縫內有十多公尺,外面十分光亮,雪的反光令得眼睛刺痛。但在十多公

尺深的狹窄山縫之中,光線就十分陰暗。

 鐵男勉力轉過頭去,他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和他剛才一樣,緊緊地嵌在兩面山壁

之間,由於那個人的個子比他小,所以可擠得比他更深。鐵男看到了鮮黃色,而在鮮黃

色的衣服之上,是黑色的頭髮。

 鐵男還看不清這個人的臉,這個人的頭向上仰著,看來倒還勉強可以轉動,但是卻

一動也不動。不過,鐵男不必看清臉,就可以知道這個人是誰。

 鮮黃色的衣服,黑色的長髮,嬌小的身形,那是泉吟香!

 泉吟香!鐵男感到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振奮,他陡地叫了起來:「泉小姐!泉吟香小

姐!」

 他的叫喊有了反應,那人慢慢低下頭來,面對著鐵男。她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之

下,看來異常地慘白,一點也不錯,正是泉吟香。

 泉吟香望著鐵男,口唇顫動著,發出極其輕微的呻吟聲來。看來,她虛弱到了極點



 雖然鐵男曾武斷地說過,泉吟香一定還活著,但是那只不過是他的一種想法而已。

這時,他真的看到泉吟香還活著,他所受的震撼之劇烈,真是難以形容!

 從墜機起到現在,已經有三天三夜了。三日三夜的饑餓或者還可以捱過去,可是以

泉吟香身上那種衣服,她實在無法逃得過死在寒冷中的命運。可是泉吟香還活著,鐵男

可以絕對肯定這一點!

 鐵男不由自主喘著氣,他好幾次做夢也想著和泉吟香單獨相對,但是再也沒有想到

會在這種情形下,見到了泉吟香。

 他又向外移動了一下,然後,自衣服裡,摸出了一小瓶酒來。這種被稱為「旨酒」

的米酒,最好是滾燙地來喝。鐵男自從在山中,那個屋子中得到了它之後,一直不捨得

喝。這時,他咬開了蓋子,勉力伸出手臂,將瓶口對準了泉吟香的口,再將酒瓶放斜。

 從瓶中流出來的酒,開始並未能流進泉吟香的口中,但泉吟香立時張大了口,酒慢

慢流進去。在喝了半瓶之後,泉吟香擰轉頭去。鐵男縮回手來,一口就喝完了剩下的半

瓶酒。

 他看到泉吟香的口唇在顫動,有微弱的聲音發出來。他握住了泉吟香的手臂,將她

拉近自己,才聽到了她在講的話:「我……冷……好冷……」

 鐵男用力搖撼著她的身子,叫著:「泉小姐,振作些!你要振作些!」

 為了能將泉吟香更拉近他,鐵男又向山縫口移動了一下。泉吟香根本無法自己站得

直,她整個人都靠向鐵男,鐵男將她抱著。山縫很窄,鐵男一抱住了泉吟香,寒風吹到

她身上的程度,就大為減少。泉吟香的視線,看來也不再那麼散漫,她看著鐵男,過了

好一會,才道:「原來……是你!」

 鐵男見她認出了自己,不禁苦笑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道說甚麼才好。泉吟香看

來已振作了不少,她身子不再緊靠著鐵男,眨著眼,道:「你不會再問我,關於盜掘墳

墓的事了吧?」

 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實在是絕對不適宜討論這個問題的。但是泉吟香的話,卻勾

起了鐵男的心事,他嘆了一聲道:「是你幹的,是不是?」

 泉吟香垂下了眼瞼,長睫毛閃動著。她停了片刻,才緩緩點了點頭。

 鐵男的呼吸,立時急促了起來。雖然他已蒐集了許多證據,可以證明這事是泉吟香

幹的,但是在他的下意識之中,他還是在表示懷疑,因為這實在是太沒有可能的事。他

之所以不惜一切代價,要在泉吟香的口中,證實自己的懷疑,一大半是為了他職業上的

自尊。他要證明自己並沒有猜測錯誤,要證明自己是一個第一流的警務人員,而不是他

上司責罵他的「混蛋」。

 這時,當他看到泉吟香緩緩點了頭,承認了事情是她做的,他心中得到了極大的安

慰,脫口問道:「為甚麼,泉小姐?」

 泉吟香抬頭,向他望來,帶著一種調皮的,但是又有幾分乞憐意味的微笑。她是第

一流的演員,這時,她根本不必講話,單從她的眼神和淺笑之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

來,她在要求,別再問下去。

 而她那種動人的神情,也足以使任何人難以拒絕她的要求。

 鐵男嘆了一聲,道:「好,現在我不問。」他頓了一頓,道:「現在我們的處境十

分惡劣,泉小姐,至少有三百人在找尋你,我們要設法脫離險境才好。」

 泉吟香點了點頭,鐵男轉頭,向山縫外看了一眼,不禁苦笑。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之

中,他們是不是能脫離險境,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事。

 他盯著泉吟香,又道:「在過去三天,你……是怎麼捱過嚴寒的?」

 泉吟香現出一片迷惘的神色來,道:「我不知道。墜機之後,我沒有受傷,我從機

艙中跌了出來,落在積雪中。當我發現自己沒有受傷之後,我就盡我一切力量向前走,

一直來到這裡。」

 鐵男搖著頭,道:「你應該留在原地,好讓找你的人容易發現你!」

 泉吟香苦笑了一下,道:「我怕被你發現,再來追問我這件事!」

 鐵男心中苦澀,道:「我成了魔鬼了!幸好你還活著,不然,我會被你的擁護者撕

成碎片!」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這三天內,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泉吟香道:「沒有……我……」

 鐵男用力在身邊摸索著,摸出了一塊麵餅來交給了泉吟香。泉吟香接過了麵餅之後

,身子在發著抖,將那塊粗糙的麵餅,一下子就吞了下去。

 鐵男退到山縫口,向外面看看,他終於下了決定:「泉小姐,我們一定要離開這裡

。在這裡,不會有人發現我們,我們要到外面去,移動,好讓搜索者發現我們!」

 他在這樣講了之後,心中暗自祈祝了一句:「老天,搜索隊別因為暴風雪而停止搜

索才好!」

 然後,他抱著泉吟香,向外走去。暴風雪立時將他們包圍,他們艱難地向前移動著



 鐵男心中的祝告,並沒有發生作用。在暴風雪發生之後的兩小時,搜索行動的指揮

總部,就下令停止搜索。因為太危險了,再有經驗的登山者,也可能在這樣的暴風雪中

迷失路途,不是餓死,就是凍死的。

 事實上,就算搜索的指揮總部不下令停止搜索的話,對鐵男和泉吟香來說,也不會

好多少。因為搜索的範圍,是以墜機的奧穗高岳為中心,漸漸擴大開去的。這時,也不

過到達了前穗高岳、西穗高岳和涸澤岳一帶。距離泉吟香所在的黑部湖東岸,還相當遠



 再退一步說,就算搜索隊已到了黑部湖的附近,要在這樣的暴風雪中發現兩個人,

也是極其困難的事。

 暴風雪,在氣象局的記錄上,是從開始下雪算起,到雪停為止,一共是六十二小時



 在這又是三天的時間中,面對著電視機的數以千萬計的人,對於泉吟香小姐還能生

存一事,早已絕望了。當暴風雪終於過去之後,搜索工作再度展開,但是目標已是屍體

,而不是救援。

 因為在這三天之中,氣象局建立在山區的觀察站,所記錄的最低氣溫,是攝氏零下

十九點四度。所有人都知道,就算在暴風雪開始之際,泉吟香的健康狀況絕對良好,在

暴風雪結束之際,她也必死無疑了。

 搜索工作還在進行,只是默默地進行,每一個人都心情沉重,誰也不想多說話。

 鐵男和泉吟香終於被發現了,那是在暴風雪結束後第八天的事。而且發現的過程,

還相當曲折。

 搜索隊始終未曾到達黑部湖左近。在暴風雪結束之後,黑部湖畔觀察站中的那些人

,也開始活動。在暴風雪肆虐的六十多小時之中,那些人之間,曾經有過極其激烈的爭

辯。

 孟雄和最早遇到黃絹的那兩個,以及另外一個年輕人,堅決主張將黃絹和赤軍份子

的事情,報告給警方。但另外幾個人,認為黃絹和赤軍份子之間的糾纏,一定有內幕,

看來黃絹的生命並不發生危險,如果報了警,赤軍份子是絕不會害怕殺人的!

 爭辯事實上是在暴風雪未發生前已經開始了的,也就是黃絹一被赤軍份子押走之後

發生的事,等到風雪驟然而來,還沒有結果。孟雄不顧一切,利用無線電話,和最近的

警務人員聯絡,可是那時候已經遲了,暴風雪阻止了一切行動的展開。

 一聽到有赤軍份子出現,接到報告的警員立時緊張了起來,立刻又向上級報告,一

層一層報告上去。三小時之後,報告和詳盡的資料,已經送到了全國警察總監的辦公桌

上,一個小型的高級人員會議立時召開。

 一位高級官員的話,是這次會議的結論:「據報告,黑部湖附近的天氣,極端惡劣

,任何活動都無法進行。根據描述,那五個赤軍份子,是多次犯案,正在通緝的危險份

子。現在能做的是,立刻派人前往該地,等待壞天氣過去,開始行動。估計在這樣的壞

天氣之中,赤軍份子也必然被風雪困在山區之內。」

 那個高級官員的結論是正確的。立即從東京出發,由七位經驗豐富的警官組成的一

個特別小隊,以最短的時間,到達了針木谷,天氣就壞得無法再向山區前進。針木谷,

就是赤軍預定要將黃絹帶到那裡去上車的地方。在針木谷,特別小組和駐守當地的警員

一展開工作,就發現了一輛客貨兩用車停在路邊。據目擊者稱,曾經有四個人,自這輛

車中下來,向黑部湖方向進發。

 為了有萬一的可能,特別小組二十四小時不停監視著這輛車子。如果赤軍份子回來

,一在車子附近出現,就會就逮。

 但是一直等到暴風雪過去,沒有人出現。天氣一轉好,特別小組就請當地的警員再

密切注意這輛車子,他們七個人,帶備了足夠的設備,向黑部湖區進發。

 特別小組的搜索結果,後來,經過記者的大力發掘,經過情形,公眾盡皆了然。其

中,一個隊員的敘述,最是詳細。這篇敘述,刊載在一本極暢銷的月刊上。

 這個隊員的報告稱:「暴風雪雖然停止了,可是向黑部湖進發,仍然十分困難。一

開始之際,我們曾經考慮過,既然天氣好轉了,我們可以利用直升機直達湖邊,再展開

搜索。但這樣子,有可能反而錯過了急於趕到針木谷來的赤軍份子。所以,由隊長決定

,我們採取了步行。而我們步行的路線,是一般旅行者所採用的,自針木谷至湖邊的那

條小徑。因為在大量的積雪掩蓋之下,其他的道路,根本無法通行之故。

 「將出發之前,隊長命令檢查武器,隊長的訓詞是:『赤軍份子是極端危險的,我

們向前去,他們要回針木谷,極有可能我們會相遇。到時我們一表露身分之後,就有鎗

戰的可能,要避免犧牲!』天氣已經夠冷的了,想到可能和赤軍份子作遭遇戰,似乎覺

得更冷。

 「開始行程之後,我們根本不是在路上行走,只是在積雪之中,不斷將右腳提起來

,好讓左腳再向前跨。積雪在大多數的情形之下,深及腰際,在這樣的環境下向前走,

真是困難之極。

 「隊員都沒有怨言,有的大聲唱著歌,以保持士氣。一個隊員忽然道:『據報告,

五個赤軍份子押了一個年輕女子離去,這年輕女子,究竟是甚麼身分?』這個隊員的問

題,立即引起了熱烈的討論。

 「一個隊員說:『事情似乎還牽涉到了一位甚麼偉大的將軍?』

 「隊長的神態很嚴肅,道:『別再討論下去了。上頭研究過報告,認為事情可能和

重大的國際事件有關,我們多作討論,沒有好處!』所以大家就不再談論那個女子的事



 「行進得十分慢,一小時怕還沒有兩公里。在登上了一個不是十分高的山頭之後,

雖然我們都沒有滑雪的裝備,但是我們都實實在在,是利用了積雪的斜度而滑下去的。

事後,才有一位專家告訴我,這樣做極其危險。因為看來鬆軟的積雪,事實上,互相之

間,有著一種奇妙的附著力量,會附在一起。我們這樣滑下去的結果,有可能會被包在

一個大雪團之中死亡!

 「三小時之後,走在最前面的一個隊員叫了起來,道:『看前面!』每一個人都向

他指著的地方看去,看到了黑色的一點,突出在積雪之上。即使戴著高度的深色眼鏡,

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一點。我們向前腳高腳低地奔過去,有幾個隊員仆跌在雪中又爬起

來,結果我最早到達。老天,那是一隻人手,戴著黑色的手套,手正緊緊地握著拳。我

抓住了那隻拳頭,用力一拉,由於向後用力的緣故,我的下半身全陷進了積雪之中。

 「那個人給我拉了出來,黑色的衣服、鮮紅色的頭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眼珠子

已成了可怕的灰白色,這是赤軍份子在進行恐怖活動時的標準打扮。隊長趕過來,一把

拉下了他的頭罩,我們都不禁驚呼了一聲。因為這個赤軍犯的案太多了,多到了任何警

務人員一看到他,就可以認出來的地步。雖然這時候,他的口角向上翹,臉上帶著一股

極其詭異的笑容。

 「當時,我心中在想,他為甚麼要笑呢?凍死在山中,還有甚麼可笑的?事後,我

才知道,凍死的人,臉上都會呈現這種詭異的笑容。那並不是笑,只不過是因為臉上的

肌肉,因為寒冷而收縮,令得嘴角向上翹起來,看起來就像是在笑而已。

 「這個人死了已有很久了,身子都已經僵硬。我們不能帶著他前進,只好將他的身

子扶起來,將他的雙腿插進雪中,再將他雙腿附近的雪踏得結實,好使他的身子直立著

不倒下來。

 「這樣的情形,若是被不明情由的人路過看到,可能會嚇個半死。但我們料定了這

時絕不會有人經過的,所以才這樣做。隊長立時指揮一個隊員,對這個人拍了照片,以

後,繼續又發現了三個,全是凍死在雪地中的,也都照同樣的辦法處理了。

 「在發現了四個赤軍份子的屍體之後,我們又找到了一枝手提輕機鎗,正是報告中

提及,赤軍份子使用的那一枝。

 「還有一個赤軍,和那個女子,他們的屍體,還沒有被發現。那時,我們每一個人

都相信,我們將不會發現任何生還者,一定全已死在大風雪之中了。

 「果然,半小時之後,我們又發現了最後一個赤軍的屍體。這個人更令我們吃驚,

他是一個頭領,是國際通緝的危險份子。由此可知,在日本方面的赤軍,對於強行帶走

那女子的事,十分重視,不然不會派出這樣重要的人物來執行。

 「那女子究竟是甚麼人呢?我們各人之間,雖然由於曾受隊長的警告,而沒有再談

論下去,但是心中都在懷疑。不過我想,其他人心中的想法,一定和我一樣,都感到那

女子不管是甚麼人,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她一定已經死了。再重大的事,對一個已死的

人,都不會發生任何影響了,是不是?

 「正當我在胡思亂想之際,一個隊員忽然叫道:『看,前面有煙冒出來!』

 「向前看去,果然,前面有煙冒出來。數量並不多,但的確是在冒煙。

 「另一個隊員道:『只怕是溫泉冒出來的熱氣吧,怎麼會有煙?』這個隊員,是甚

麼事情都要懷疑一番的人。

 「隊長有點惱怒,道:『快過去看,有人,煙可能是他們的求救信號!』我們立時

一面向前去,一面大聲叫著,不多久,我們就看到了兩個人,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之內。

這兩個人居然生還,真是奇蹟!」

 特別小組的一個隊員,在才見到有兩個人生還之際,認為那是奇蹟。其實,那不算

是奇蹟,只是這兩個人在惡劣的環境之中,運氣比較好,因為他們找到了一個山洞,躲

在山洞之中。

 這兩個人,是原振俠和黃絹。

 山洞中當然一樣嚴寒,可以使人致死,但原振俠和黃絹,在心靈之間毫無隔閡的情

形下,令得他們求生的意志,提高到不可信的程度。原振俠在洞口找到了灌木叢,折了

下來,黃絹身邊有打火機,於是他們就有了一個火堆。原振俠將身邊的乾糧取出來,那

是兩隻麵餅和一小瓶旨酒。

 他們兩人一下子就將所有的食物都吞進了肚中,一面吞,一面還高興地笑著,就像

他們是在夏威夷海灘上野餐一樣。然後,他們再熱吻,黃絹趁機將口中含著的一口酒,

哺進了原振俠的口中。

 然後,他們的運氣更好,有四隻雷鳥,可能為了躲避暴風雨,而撲進山洞來。

 雷鳥是一種生長在雪地中的禽鳥,有著美麗的銀灰羽毛。這種禽鳥十分美味,但由

於牠的罕有,受著法律的保護。不過在這種的情形下,當他們合力將四隻雷鳥一起捉住

之後,卻毫不客氣,就將牠們放在火堆上烤熟了,作為維持生命之用。

 在那四隻雷鳥之後,又有好多隻闖進來,甚至還有一隻在風雪中迷失了的小獐子。

他們兩人又一起衝出洞去收集樹枝,所以,六十多小時的暴風雨,對他們來講,是嫌時

間太短。

 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暴風雪已經停止,特別小組所看到的煙,並不是他們的求救信

號,而是他們的火堆所冒出來的。等到他們聽到了有人的叫喊聲,他們才走了出來,遇

上了特別小組的成員。

 原振俠和黃絹站在洞口,特別小組七位有經驗的警官,迅速來到他們前面。隊長用

極度疑惑的神情打量著他們,道:「你們是靠甚麼生存下來的?」

 原振俠的回答是:「我們運氣好,找到了一個山洞。」他立即反問:「我還有一個

同伴,你們是不是發現了他?他的名字是鐵男!」

 七位有經驗的警官,一聽到鐵男的名字,也不由自主失去了控制,立即一起罵了起

來。隊長指著原振俠,道:「你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那個男子?」

 原振俠嘆了一聲,道:「是的,不過現在,我想並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大風雪一

起,我和他失散,希望他就在附近,我們可以找到他!」

 隊長用無線電話,和搜索泉吟香的指揮部取得了聯絡。由指揮部調了一批人過來,

參加搜索。

 黃絹和原振俠一直沒有分開過,他們也參加了搜索的工作。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七

天之後,世界上已再也沒有人,認為鐵男還可以有生還的希望的了,由於原振俠的苦苦

哀求,才又展延一天。

 就在第八天的中午,搜索隊的兩個隊員,找到了鐵男和泉吟香,立時通知所有的人

。原振俠和黃絹,是最早趕到的一批人中的兩個。

 大約在不到一小時之間,至少已經有二十個人趕到了現場。最早發現鐵男和泉吟香

兩人的隊員,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因為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採取行動,其實是沒有

意義的。

 鐵男的身子,有一大半埋在雪中,只有頭部和上半胸,以及一隻手臂露在雪外。他

青白色的臉上、頭上、眉上、顎上,都結滿了白色的冰花。即使是白癡,也可以看得出

,這已經是一個死人。

 而泉吟香──才發現鐵男的時候,大家都認得出鐵男來,但認出泉吟香,還要經過

一個曲折。泉吟香的身子側臥著,有一半臉和一半身子在雪外,那情形,也是人人都看

得出,已經死了。

 黃絹和原振俠趕到的時候,原振俠一看到鐵男這樣的情形,大叫了一聲,一時之間

,也沒有認出鐵男身邊的女子是誰,向前跨了過去,大叫道:「鐵男君!」

 他一面叫,一面抱住了鐵男的頭,鐵男的頭是冰冷的。黃絹也奔了過來,撥開積雪

,令得泉吟香整個臉都露出來,她立時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泉吟香小姐!」

 黃絹的那一下呼叫聲,已經夠令人吃驚的了,可是她接下來的那一下呼叫聲,更令

人吃驚,她叫:「天!她還活著!」

 所有聽到黃絹呼叫的人,在一剎那間,全都呆住了。一時之間,人人腦筋都轉不過

來,不知道黃絹這一下呼叫聲是甚麼意思。

 抱著鐵男僵硬的屍體,心中正百感交集的原振俠,就在黃絹的身邊。一時之間,他

也不知道黃絹這樣叫,是甚麼意思。當他聽得叫聲之後,他只是轉過頭去,向黃絹和泉

吟香看過去。

 就在那一剎那間,他明白黃絹那一下叫喚是甚麼意思了。因為他看到,泉吟香的臉

部,自積雪中翻過來之後,看起來她雖然十足是一個死人,但是在她的鼻孔附近,有一

些積雪,卻已經在開始融化!

 這證明泉吟香還在呼吸!呼出來的氣雖然微弱,但是溫度比較高,高得足以令鼻孔

附近沾著的雪花融化!

 原振俠也陡地高叫了起來:「她還活著。」

 從黃絹的一聲呼叫,到原振俠的一下呼叫,其間相隔,不會超過二十秒鐘。其餘人

的怔愕已經成為過去,有幾個行動快捷的人,已經跌跌撞撞,向前奔來,有幾個奔得太

急,仆跌在雪地上。黃絹又已叫道:「誰有急救的經驗,快來!快來!」

 兩個首先奔到的人站定了腳步,顯然他們並沒有急救的經驗。本來,在人人肯定了

泉吟香還活著之際,在附近的人雖然不多,但是各種各樣沒有意義的叫聲、驚嘆聲,已

經造成了一片混亂,黃絹一叫之後,陡然靜了下來。

 一個看來已有五十歲左右的人叫道:「用雪團搓她的手心和腳心!」

 另一個人奔了過來,一面奔,一面叫道:「人工呼吸!人工呼吸!」

 不等那個人叫喚,原振俠已經早想到了人工呼吸。泉吟香看來是那樣弱,原振俠深

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口對著泉吟香的口,泉吟香的口唇凍得幾乎像冰塊一樣,原振

俠慢慢地將氣呼進去。

 已經有幾個人七手八腳,將雪團用力搓著泉吟香的手心,也有人將泉吟香的鞋襪脫

了下來,用雪團搓著她的腳心。原振俠感到泉吟香已漸漸有了較強的氣息,他抬起頭來

,就著不知是誰伸到他口際的一瓶酒,喝了一口,再對準了泉吟香的口,將酒慢慢哺進

泉吟香的口中去。

 泉吟香的情形顯然在好轉,她臉上的雪花在漸漸融化。旁邊的人又恢復了喧鬧,簡

直沒有人可以聽清任何一個人所說的話,但是說話的人,還是自顧自地在說著,拚命表

達著自己的意見。

 反倒是最早發現泉吟香還活著的黃絹,當她一看到原振俠和泉吟香的唇相接之際,

她就站了起來,退開了兩步。

 沒有人注意她,連原振俠也在專心一致地救人。黃絹的呼吸變得急促,她心中告訴

自己千百次,原振俠是在救人,不是在作甚麼,他是在救人。可是當她看到原振俠將滿

滿的一口酒,哺進泉吟香口中的時候,她感到視線開始模糊。那個使她和原振俠逃過了

暴風雪的山洞中的篝火,似乎又在眼前出現,閃耀的火舌,會使視線變模糊,就像現在

一樣。

 那個山洞之中發生的事,黃絹一點也不後悔,那是夢幻一樣的時刻。但這時,她想

揉眼,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但是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她終於叫了起來:「振俠!」

 然而,她的叫聲,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之中,連原振俠也沒有聽到。

 原振俠這時和泉吟香的臉相隔極近,他看到長睫毛在閃動。然後,奇蹟來臨,泉吟

香的眼睛,慢慢地睜了開來,像是王子吻了睡公主一樣,泉吟香的眼睛睜了開來。開始

時,眼神十分迷惘,然後,在極短的時間中,泉吟香的眼睛,恢復了它既有的光采。那

麼明澈深邃,幾乎比黑部湖的湖水還要幽祕。

 當原振俠接觸到這樣明澈而深邃的眼光之際,他陡地震動了一下,抬起了頭來。他

聽到了一陣陣的歡呼聲,那是其他所有人,看到泉吟香睜開眼來之後發出來的。在眾人

的歡呼聲中,原振俠並沒有聽到黃絹的叫聲,事實上,面對著這樣動人的眼睛,連就在

身邊的歡呼聲,聽來也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樣。

 但是,泉吟香口唇顫動,所發出來的極其低微的聲音,原振俠卻每一個字都聽得非

常清楚。泉吟香在問:「我……死了麼?我……死了麼?」

 原振俠陡然之間激動了起來,他抓住了泉吟香的肩頭,用力搖著,叫道:「你沒有

死,你應該死的,可是,你沒有死!」

 他搖得那麼用力,以致泉吟香頭上、肩上的雪花,全都因為劇烈的搖晃而散了開。

 原振俠叫的那兩句話,成為日本報紙的大字標題:「她應該死的 可是沒有死」

 其他的標題,包括了「生命的奇蹟」、「雪地十四日夜,奇蹟生還」等等。人類的

詞彙,似乎十分貧乏,除了「奇蹟」之外,想不出別的詞來了。但是,那的確是一項奇

蹟!

 泉吟香生還的消息傳開了之後,群眾的歡欣無可言喻,幾個素以工作時間嚴密到一

秒鐘也不差的大工業組合,也自動放假一天,讓所有的人去發洩這種歡樂的情緒。在泉

吟香的病房之外,自全國各地送到的鮮花,堆積如山,一直要擺到醫院門口的空地上。

和鮮花擠在一起的,是等著聽泉吟香康復消息的群眾,醫院方面特地架設了擴音器,每

隔半小時一次,廣播泉吟香的復原狀況。

 群眾對於醫院方面所作的泉吟香在迅速康復的報告,還不十分相信。一直等到擴音

器中,傳出了泉吟香的聲音:「謝謝各位的關懷,我很好,精神在迅速恢復中,我現在

就能唱歌,大家請聽──」

 泉吟香接下來,在絕無音樂伴奏的情形下,用她那曼妙的聲音,低低地唱了一首歌

。聽到這首歌的人,都感動得忍不住飲泣。

 泉吟香一被送進醫院之後,表面上的情形是那樣。但內在的情形,卻還有頗不簡單

之處,那是大眾所不知道的。

 當時,在原振俠搖撼著泉吟香的身子之際,有更多的人趕到。救護直升機是甚麼時

候趕到的,已經沒有人記得了。當時的情景,實在太令人興奮,興奮得簡直要令人發狂



 總之,當救護直升機來到的時候,人已經越聚越多,連記者也趕來了。泉吟香立時

被抬上擔架,送進直升機。在擔架上,泉吟香伸出手來向著原振俠,原振俠也伸出手去

,兩人緊握著手,泉吟香一直不肯鬆手,堅持要原振俠陪她一起登機。而原振俠又堅持

要將鐵男的屍體,也以第一時間運到醫院去。

 所以鐵男的屍體,是和泉吟香同一架直升機到達醫院的。而當原振俠登機之際,他

想在人叢中找尋黃絹,卻沒有法子找得到,因為人實在太多了。他大聲叫了兩聲,沒有

聽到黃絹回答,救護直升機上的醫生,已經漲紅了臉,不肯再給他多一秒鐘的時間了。

 所以,當直升機起飛之際,原振俠和黃絹分開了。機中,只有他、泉吟香、機上人

員和鐵男的屍體。

 醫生在照料了泉吟香之後,才去看視鐵男的屍體。他吃力地將鐵男僵硬的眼皮翻了

開來,只看了一下,就搖了搖頭,用一塊白布,將鐵男的臉蓋住。

 泉吟香看來很平靜,閉著眼,呼吸也很平穩。原振俠掀開覆在鐵男臉上的白布,用

力撫著鐵男的臉。由於寒凍而死的人,因為寒冷令得臉部收縮,所以在死者的臉上,會

現出一種十分詭異可怖的「笑容」來。原振俠就是想令鐵男臉上的這種「笑容」消失,

可是他的努力並沒有成功。

 原振俠望著鐵男,喃喃地道:「鐵男君,值得嗎?」

 直升機上的救護醫生也望著泉吟香,在喃喃地道:「我不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

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活下來!」

 醫生雖然是在喃喃自語,原振俠卻感到了震動,他沉聲道:「不必再研究這個問題

了,她沒有死,這是事實!」

 醫生苦笑了一下,顯然由於眼前的事實,和他經年累月所受的專業知識訓練,起了

無可調和的衝突,是以他的神情,看來十分苦澀。

 這時候,黃絹的處境很不好,她看著泉吟香和原振俠雙手握著,登上直升機。原振

俠為了遷就躺在擔架上的泉吟香,身子以一種十分可笑的姿勢彎曲著。黃絹只是站著發

怔,她依稀想到,原振俠好像在人群中找過她,但那有甚麼不同?他沒有再找下去,拋

下她,走了!

 黃絹並沒有能怔立多久,七個有經驗的警官,那個搜索隊的成員,已經包圍了她,

人人神情嚴肅。隊長提出了第一個問題:「請問,小姐,你是怎麼和赤軍份子扯上關係

的?」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進入了她的肺部,使得她的頭腦,也略微清醒

了些。她眼望著已成了一個小黑點的直升機,道:「我不知道!」

 黃絹這樣的回答,當然不能滿足對方。隊長又道:「小姐,請你跟我們走!」

 黃絹怔了一怔:「我被捕了?」

 隊長很客氣,但是也很堅決:「不是,可是你必須協助我們,我們有許多問題要問

你!」

 黃絹還想說甚麼,另一個隊員,揚了一下他們搜索隊在雪地中,找到的那柄赤軍份

子曾經用過的手提機鎗,道:「小姐,你看,這是AK四十七機鎗,恐怖份子用這種類

型的機鎗,殺害過不知多少無辜的人,所以你必須和我們合作!」

 黃絹又抬頭向天上看了一下,直升機已經不見了,暴風雪過後的天空,是一片耀目

的明藍色。她心中嘆了一聲,像是所有的事,完全和她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一樣,她只是

淡然地答應了一聲:「好!」

 黃絹在那七個警官的保護下,先回到了針木谷,然後立即前往東京,她到東京的時

間,自然比原振俠來得遲。等到原振俠到了東京的醫院,看到泉吟香受到其實太多的醫

生和護士照料,已經完全沒有他的事之際,他立即想到要找黃絹。

 可是黃絹在甚麼地方,他卻完全不知道,他只好逢人就問,他自己倒成了記者採訪

的對象。可是一直到第二天,他才有了黃絹的下落,他接到了警方的通知,黃絹在東京

,接受警方的保護。原振俠趕去看黃絹的時候,黃絹是在一家大酒店的房間中,兩個警

官帶著他進去,他看到黃絹背對著他,在窗前注視著窗外。

 原振俠走近她,在她的身後,輕輕將她摟住。可是黃絹卻掙開了他的擁抱,轉過身

來,右手抵在原振俠的胸前,道:「她已經完全復原了!甚至還唱了一首歌!」

 原振俠立時感到了她的冷淡,他要先想一想如何來應付這種冷淡,所以並沒有立時

回答。黃絹又道:「鐵男的懷疑,是有理由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一切事情,全是從鐵男的懷疑開始的。

 當然,也可以說,全是由他開始的。如果他當日,不慫恿鐵男去掘輕見博士的墓,

那麼,就不會有任何事發生了。

 但是,他卻不明白何以黃絹這時會這樣肯定。他直視著她,黃絹側過頭去,避開了

他的目光,道:「她也是那種人!」

 原振俠自然一聽就知道,黃絹那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再吸了一口氣,道:「和……

卡爾斯……輕見博士一樣?」

 黃絹道:「一樣!我敢說,她的腦部,一定也有著一片神祕的鋼片在。天知道她腦

部的這個祕密,要是被人發現了,知道祕密的人會有甚麼惡果!」

 原振俠感到了震悸。泉吟香在醫院中,為了對她作進一步的觀察,運用X光來觀察

她的身體各部分,並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他的聲音有點發顫,道:「不見得吧……她是那麼……那麼……」

 他不知道如何措詞才好,黃絹冷冷地接了下去,道:「她是那麼可愛,是不是?」

 原振俠心中嘆了一聲,他絕不想否認。可是他也沒有蠢到在聽出黃絹的語音冰冷的

時候,承認這一點的程度,所以他只是沉默著不出聲。

 黃絹的語鋒卻有點咄咄逼人:「你為甚麼不願意承認她是那一類人?是為了和她不

是同類而難過?」

 原振俠有點狼狽,道:「這是甚麼意思?她絕不會是異星人!」

 黃絹走開了一步:「為甚麼不會是?在這樣的寒冷和饑餓的情形下,她都能生存,

她絕對和我們有不同之處。卡爾斯渴不死,輕見不因缺氧而死,泉吟香凍不死,他們全

是同類的人,和普通人不同!」

 原振俠無法否認這一點,因為他也感到,輕見、卡爾斯和泉吟香,一定和普通人有

不同之處。是不是因為他們的頭部,都有著那片神祕莫測的鋼片?

 黃絹轉過身來,道:「鐵男的健康狀況,應該比泉吟香好多了。他們兩個人同樣處

在惡劣的環境之中,一個生存,一個死亡,生存的那個,一定是那一類人!」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揮著手,道:「如果有那一類人的話,那麼那一類人,真是『

天人』了。」

 黃絹低下頭,將手抵在額上,看她的樣子,不想再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過了一會

,才用低微疲倦的聲音道:「日本警方要將我遞解出境。」

 原振俠「啊」地一聲,道:「是為了──」

 黃絹仍然低著頭:「我向他們講了我……我和卡爾斯之間的──」

 原振俠糾正道:「我們和卡爾斯之間的事!」

 黃絹抬起頭來,望著原振俠,眼神高傲而倔強。她並沒有對原振俠的話表示甚麼異

議,只是繼續道:「他們怕恐怖組織因為我,而繼續在日本鬧事,所以將我列為不受歡

迎的人物!」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你一離開日本,卡爾斯派來的人,就會向你下手!」

 黃絹笑了一下,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強裝出來的一種瀟灑,道:「就算是,那也沒

有甚麼,卡爾斯的目的,不過是要我去見他!」

 原振俠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黃絹掙扎了一下,可是原振俠把她抓得十分緊,

而且將她拉了過來,直盯著她,道:「你知道那個混蛋要見你是幹甚麼?」

 黃絹沒有再掙扎,她看來出奇地鎮定,道:「是的,我知道。你知道不?我也想去

見他,因為他是那一類人!」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明白黃絹的冷淡,他不想解釋,他只是道:「這是我們兩個

人才知道的祕密!」

 黃絹又笑了起來,道:「我去研究卡爾斯,你去觀察泉吟香,這不是很好麼?」

 原振俠嘆了一聲,道:「巴黎機場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在經過了山洞中──」

 黃絹陡然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別再提山洞中的事,我已經忘了!」

 原振俠疾聲道:「忘了?為了我陪一個垂死的人,上了直升機?」

 黃絹再度笑起來:「別自己騙自己,天人,是不會死的,你早就知道這一點!」

 黃絹的神態是這樣冷漠和不關心,那使原振俠的自尊,受到了嚴重的傷害。正當他

還想說甚麼時,兩個警官已走了進來,道:「黃小姐,你該啟程到機場去了!」

 黃絹立時向外走去,原振俠忙追了出去,另外兩個警官攔住了他的去路。原振俠叫

了兩聲,黃絹昂著頭,即使在背影上,也可以看出她的高傲和倔強,她連頭都沒有回過

來。原振俠緊握著拳,一拳打在牆上,打得極重,連指節骨都出了血。

 如果原振俠不理會黃絹是不是回頭,只是追上去,以後的事情會怎樣呢?誰也不能

回答,因為他沒有追上去。

 原振俠將拳頭抵在牆上,衝動得想大聲呼叫。暴風雪山洞中的那一段夢幻一樣的時

光,在他來說,是畢生難忘的,可是,黃絹卻「忘了」!

 黃絹當然不是真的忘了,可是她為甚麼一定要這樣說?為甚麼一定要傷害他又傷害

自己?

 原振俠難過地抬起頭來時,又有兩個警官向他走過來,其中一個道:「原君,你是

和鐵男一起去追逐泉小姐飛機的,我們有些話要問你!」

 原振俠嘆了一聲,只是道:「黃小姐會被解到甚麼地方去?」

 兩個警官互望了一眼,一個道:「她是從香港來的,會送她回香港去。」

 只是這一句,以後,原振俠再問關於黃絹的事,沒有任何人回答他。反倒是他,不

斷接受著盤問:「鐵男是為了甚麼,才去追逐泉吟香的?」

 原振俠的回答是:「不知道!」

 大阪警局方面,也送來了鐵男的資料。鐵男曾懷疑泉吟香掘墓一事,也曾被提出來

問過,原振俠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

 盤問連續進行了三天,警方相信在他口中真的問不出甚麼了,才准他離去。

 那時,鐵男的屍體已經下葬了。

 站在好友的墳前,寒風似乎加倍地刺骨。墳地在大阪的郊外,新墳給人十分淒涼的

印象,墳前有一些已經凋謝了的鮮花,可能是下葬的時候親友送來的。原振俠知道鐵男

沒有甚麼親戚,而警隊也因為他的行為而不再理會他,這或許就是他墳前這樣淒清的原

因。

 原振俠默默地將一大束鮮花放在墳前,後退幾步,想對著冰冷的泥土說幾句話,但

是又不知道說甚麼才好。當他呆立著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傳過來,一直

來到了他的身後。

 原振俠從腳步聲中,聽出來是一個女子,是鐵男生前的女友?原振俠在想著。接著

,他看到了一件純白的大衣,裹著一個苗條的身形,一個女郎,用白色的圍巾包著頭,

手上捧著一大束白色的洋菊,由他身邊走過,彎下腰,將花放在墓前。

 那女郎用圍巾包著頭,原振俠一時之間,沒有看清她的臉面。直到她放下花,直起

身子,轉過身來,原振俠才「啊」地一聲。

 那女郎是泉吟香!

 泉吟香的任何行動,幾乎都伴隨著大群記者的,尤其當她雪嶺生還,成為全國矚目

的人物之後,她再要單獨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可是當原振俠一看到了她,再打

量四周圍時,卻發現視線所及之處,除了他們之外,沒有別的人!

 泉吟香也注意到了原振俠的訝異,她低聲道:「我是逃出來的,從醫院中溜出來的

!」

 原振俠聳了聳肩,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泉吟香笑了一下,笑容之中有著莫名的落寞,但還是甜美得令人迴腸蕩氣。她道:

「兩個護士全是我的影迷,她們幫我溜出來的。鐵男君是一個好人,雖然他固執一點,

但是他是個好人,我必須……送一束花到他墳前來!」

 原振俠低下頭,將雙手插在褲袋中,他覺得自己的雙手冰冷。有一句話,他不想說

,但是又非說不可,他緩緩地道:「鐵男君可以說是因你而死的!」

 當他這樣講了之後,他抬起頭來,看泉吟香的反應。泉吟香微昂著頭,看著灰暗的

天空,一副惘然的神色。原振俠又將剛才的話,重覆了一遍,泉吟香才以十分苦澀的聲

音道:「或許是!」

 原振俠進一步道:「如果他第一次追問你關於掘墳的事,你就承認了,就不會有以

後的事!」

 泉吟香轉過身,慢慢走開去,原振俠跟在她的後面。泉吟香的聲音,聽來極其傷感

:「以後的事,誰都無法預料。原先生,如果你是我,在那時,你會承認自己做過這種

事麼?」

 泉吟香說著,轉過身來,用她明澈澄清的眼睛,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感到了震動,震動並不是來自對方那種表示完全可以對自己推心置腹的眼光

,而是泉吟香所說的那幾句話。這幾句話,等於她已經承認了,她的確曾掘開過輕見博

士的墓,將輕見博士的頭顱,砍下了一半來!

 原振俠已經在鐵男處,知道了鐵男調查的詳細結果,知道根據調查的結果,泉吟香

真可能做過這件事,但是原振俠卻一直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因為不論他怎麼設想,都

想不出以泉吟香這樣身分的美麗女郎,全世界的榮譽和美好,幾乎都集中在她身上的人

,為甚麼要去做這種事?

 為甚麼?

 看起來一點理由都沒有,但這時,她卻自己承認了!別說原振俠這時感到震動,就

是鐵男,在暴風雪中,當泉吟香承認曾經掘墓時,他也感到震動!

 原振俠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來。他要問的問題其實很簡單,但是他卻幾經掙

扎,才問了出來:「為甚麼?」

 泉吟香轉身,向著鐵男的墳,道:「我不會告訴你為甚麼──」

 原振俠剛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讓她轉過身來再問她,已經聽得泉吟香又道:「可

是,我會告訴你,鐵男君,我答應過,我會告訴你!」

 原振俠將已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看著泉吟香慢慢向前走著,來到了墓碑之前。原

振俠正好站在她的下風處,所以接下來,泉吟香所說的那些話,雖然聲音很低,原振俠

還是每一個字,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泉吟香到了墓碑之前,先是深深地一鞠躬,然後才開口,道:「鐵男君,是的,是

我在你們之前一夜,去掘開了輕見小劍博士的墓,將他的頭……砍了一大半來,那是我

做的。」

 她的氣息有點急促,那種惘然驚恐的神情,使得在一旁看著她的原振俠感到心碎。

他幾乎起了一陣衝動,想大聲對泉吟香叫:「別說了,已經過去的事,又那麼可怕,別

說了!」

 可是,他只是張大了口,讓寒風吹進他的口中,甚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因為他實

在想知道,泉吟香為甚麼要那樣做。

 泉吟香喘著氣,用更低的聲音道:「可怕……真是可怕極了。我絕未想到,自己會

去做這麼可怕的事,也想不到我做了之後,會有人懷疑到我的身上!」

 她抿了一會嘴,才又道:「我為甚麼要去做這樣可怕的事?我的回答,或許會令你

失望──」

 她頓了一頓:「可能一定會令你失望。真的,我不說自己沒有騙過人,但是我絕不

會欺騙一個死去的人。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做這樣的事!」

 一直在用心聽著的原振俠,本來是極不願打斷泉吟香的話頭的。可是,這時候,他

卻忍不住叫了起來,道:「這像話嗎?」

 原振俠叫得聲音雖然夠響亮,但是泉吟香卻像是完全未曾聽到他的呼叫。她現出惘

然更甚的神情,繼續道:「我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如何說當時的情形才好。一切,

對我來說,像是一場夢一樣,真的是一場夢。但是,那是太清醒的夢,我記得自己曾經

做過的一切,可是卻絕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做!」

 原振俠大踏步向前走去,來到了泉吟香的面前,想令泉吟香正視著他。但是泉吟香

只是看著灰白色的墓碑,一直在說著:「那天晚上,我已經睡著了,夢境就在那時候開

始,我突然醒過來,感到我要去做這件事。在那以前,我從來也不知道,有一個人名字

叫輕見小劍,更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也不知道他的墓在甚麼地方。我到大阪來,是拍外

景,可是我卻感到我一定要做這件事,一切真的全像夢一樣!」

 原振俠怔怔地聽著,泉吟香講得那麼真摯,聽起來,沒有人可以懷疑她所講的是事

實。

 但是,那是可以接受的解釋嗎?她做了那麼可怕的事,但是她卻全然不知道為甚麼

要去做!

 泉吟香在繼續著:「當晚,我就睡不著,一直在想,我必須去做這件事。但是怎麼

做呢?我至少應該有工具才行,我有那麼大的氣力,可以將一個墳掘開來嗎?我一直在

想,直到天亮。白天,我吩咐工作人員,去買了一些必要的工具,放在我的車子行李箱

中。」

 原振俠沒有打斷泉吟香的敘述,他感到迷惑。泉吟香的話,將他帶到了一個迷幻的

、不可測的境界之中,令得他冰冷的手心在冒汗。

 當他才一聽泉吟香講述經過之際,他感到那是不可能的事。但這時,他想到了一點

,想到了他和黃絹兩人共同的發現──那股神祕的主宰力量!

 那股神祕的主宰力量,已經令得幾個人死亡。泉吟香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要那樣做

,而只是強烈地感到非那樣做不可,是不是由於受這股神祕力量的影響?

 原振俠知道當自己想到這一點之際,臉上的神情一定十分怪異,所以他偏過頭去,

用冰冷的手,在僵硬的臉上撫摸著。

 泉吟香卻根本沒有注意原振俠的動作,她的語調聽來平板,好像她在講述的,不是

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她道:「工具有了,我又作了晚上可以單獨行動的準備。於是

,行動開始,一切異乎尋常地順利。我掘開了輕見的墳,撬開了棺木,將他的頭用利斧

砍了下來。當我完成了這一切之後,我離開之際,忽然又感到,附近還有一個墳,我也

應該去掘開它,做同樣的事──」

 泉吟香講到這裡,急速地喘起氣來。原振俠真正感到吃驚,他記得第一次遇見黃絹

的情形,黃絹曾說了一句:「先父的墳,看起來,好像也在最近被弄開過的樣子!」

 那……也是泉吟香做的事?

 假設泉吟香去弄開輕見的墳,是因為輕見博士的頭部有著祕密,那股神祕力量不想

祕密洩漏。但是,掘黃應駒教授的墳,又是為了甚麼?

 原振俠盯著泉吟香,只見她那種惘然的神情,越來越甚,顯而易見,她真的不知道

當時為甚麼要那樣做。她的話變得有點斷續,道:「我走過去……又去掘開了那個墳。

那個墳,好像是屬於一個姓黃的人,我甚至沒有仔細去看墓碑。然後,我又將棺木中的

屍體的頭,砍了下來……」

 原振俠感到自己的一顆心,像是懸在半空中一樣,跳蕩得厲害。原來黃教授的屍體

,也變成了無頭屍體,那又是為了甚麼?難道黃教授的頭部,也有著祕密?難道黃教授

也是「那一種人」?

 所謂「那一種人」,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人?這種人的頭裡面,都有一片神祕的金屬

片?這種人一直在地球上生活?遠自景行天皇時代的大將軍勘八,一直到現代的卡爾斯

,和眼前的泉吟香?

 泉吟香也是這一種人?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的「天人」?

 原振俠的心中,越來越迷惑,他甚至需要吸入額外的、更多的空氣,以解除他由於

思緒上的迷惑,而產生的那種壓迫感。

 泉吟香雙手掩住了臉,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太可怕了!

儘管一切好像是在做夢一樣。我實在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那樣做,好像是有人在命令我

這樣做,不是在我身邊命令我,那種命令,像是發自我身體的深處,而我必須服從!」

 她講到這裡,抬起頭,用一種極茫然無助的神情,向原振俠望過來。原振俠思緒雖

然紊亂,但是他還是用心在聽泉吟香說著。他嚥下了一口口水,發乾的口唇,幾乎不能

發出聲音來,道:「那情形……就像是你受了催眠,被人命令著去做事?」

 泉吟香變得略為鎮定了些,她想了一想,緩緩搖著頭,道:「我沒有被催眠的經驗

,說不上來。我……在做了這些可怕的事之後,駕著車回酒店,在半途,將……砍下來

的頭顱拋了出去──」

 原振俠陡然一怔:「你還能記得拋出頭顱的正確所在?請用心想想,好好想想!」

 這一點,實在太重要了。要是能找回輕見博士和黃應駒教授的頭顱來,疑問縱使不

能立即解開,也至少可以離答案更接近一步吧!

 泉吟香在一再追問之下,蹙著眉,道:「或許,再經過同樣的途徑,我可以記得起

來!」

 原振俠道:「那還等甚麼?」

 泉吟香現出了迷惑的神情來,道:「那……被砍下來的頭顱,有甚麼重要?」

 原振俠道:「有可能──」

 他只講了三個字,就沒有法子再講下去。因為要講清楚黃應駒和輕見的頭部,究竟

有甚麼重要,實在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講得明的。而更重要的是──

 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向泉吟香的頭部望了一眼,心中在想:

難道在她這樣美麗的頭部,也有著祕密?在大腦的兩個半球之間,有著一片金屬片?難

道……

 原振俠望著泉吟香頭部的眼光,在剎那之間,變得十分古怪。以致泉吟香不由自主

,伸手按住了包在頭上的白色圍巾。

 原振俠連忙收回眼光來,道:「說起來……相當複雜,希望可以找得回來。」

 他說得有點心不在焉,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所有人的頭顱,其實全是一樣的,哪有

甚麼美麗不美麗的分別?再美麗,像泉吟香,在只剩下頭骨之後,還不是一樣?

 原振俠不願再想下去,泉吟香向著墓碑,喃喃地道:「鐵男君,我要對你說的,全

都說了,或許我早就應該對你說的。但那時我就算對你說了,你也一定不相信,現在,

你如果聽得到我的話,一定會相信我!」

 她說著,又深深地鞠著躬,後退了兩步。這時,她的神情看來已完全恢復正常了,

她道:「沿那條路再走一次,儘可能記起拋掉……的地方來。然後,我要趕回東京去,

回醫院去!」

 原振俠陡然道:「泉小姐,回到醫院之後,千萬別讓醫院方面,對你作X光檢查。

尤其是頭部,千萬別照X光!」

 泉吟香十分疑惑,又用手按著自己的頭部。原振俠道:「這是一個學醫的人的勸告

,沒有別的意思……」他違著心撒謊:「你知道,X光照射,對人體多少是有一點害處

的!」

 泉吟香道:「多謝你關心,我已經完全康復了,我想,醫生不會這樣檢查我。」

 泉吟香這樣想,那只是她的想法,醫院中的醫生,卻不是這樣想。

 自從泉吟香一進醫院,初步檢查,她身上幾乎沒有任何地方有凍傷的跡象,而且迅

速康復之際,醫院方面就召集了幾個專家,和醫院中的醫生,舉行了一個公眾所不知道

的祕密會談。

 主治醫師將泉吟香的情形,作了一個報告之後,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沒有人可

以在這樣的情形下,仍然生存,絕對不可能!可是絕對不可能的事發生了,我想聽取各

位的意見!」

 意見很多,都說「這是不可能」的。當然,發言的全是專業人員,他們的專業知識

告訴他們,人體的抵抗力有一定的限度,超過這個限度,就無法生存,泉吟香是他們所

知的唯一例外。

 主治醫師又道:「泉小姐的例子,值得作專題的研究,要對她進行徹底的檢查,來

弄明白,她為甚麼可以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生存。」

 院長皺著眉,道:「這……必須泉小姐本身同意。」

 主治醫師顯得很激動,道:「為了科學上的理由──」

 院長搖頭道:「為了任何理由,都不能將一個人當作試驗的對象,請你記得這一點

。尤其泉小姐是一個萬眾矚目的人物,絕不能亂來!」

 主治醫師沒有再說甚麼,討論會自然也沒有結果。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的是,連這次

會談,都應該絕對保守祕密。

 在這個會議之後的兩天,護士長面青唇白衝進院長辦公室,用低啞的聲音,向院長

報告了泉吟香已不在病房,只留下一張條子,保證在三十小時之內回來的消息之後,院

長的臉也變得青綠。這消息要是傳了出去,泉吟香的擁護者,衝動起來,可能將醫院拆

成平地!

 院長的命令是:「保守絕對祕密,連警方也別通知,希望她會如期回來。」

 祕密是可以暫時保守的,但是主治醫師卻一定知道,泉吟香已經不在醫院中。主治

醫師來到院長室,道:「院長,我還是想對泉小姐作詳細的檢查。我們可以使用輕度麻

醉劑,檢查可以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進行……」

 院長搖著頭,主治醫師抓住了院長的手,幾乎跪了下來,道:「院長,你難道能忍

受得了這種科學上的引誘?有科學上的重大奧祕,就在我們眼前,我們可以發掘這個奧

祕!」

 院長嘆了一口氣,他真的無法忍受這樣的引誘,他道:「等泉小姐回來了再說吧!



 主治醫師興奮莫名,道:「我去準備,去準備一切,我──」

 院長盯著他,道:「不要再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

 主治醫師連聲道:「是,是!一定,一定!」

 主治醫師和院長的決定,泉吟香當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奇蹟生還,會給任

何醫生極大的誘惑,想探索其中的原因。

 泉吟香並沒有駕她那輛著名的跑車,而使用了一輛相當殘舊的車子。她和原振俠離

開了鐵男的墓地,到了那個墳場,泉吟香不願意接近,只是在附近的公路上,停了停車

,就轉向到酒店的道路。

 她把車子開得相當慢,原振俠也不去打擾她的思索,好讓她想起當晚拋棄兩個頭顱

的地點。在車上,原振俠一直看著泉吟香,從側面看來,她臉龐的線條,美麗得令人心

折。

 泉吟香顯然也覺察有人在盯著她,她表現了女性的矜持,一直望著前面的路面。

 原振俠在猝然之間,又想起了黃絹。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何以到這時候才想起黃

絹來?黃絹怎麼樣了?離開了日本之後,她的處境怎樣?大風雪中,山洞裡火堆的火光

似乎又在眼前閃耀。為甚麼黃絹一定要離去,而他也沒有堅持要陪伴她?

 原振俠的心頭,感到了一陣又一陣的苦澀。自從和黃絹認識以來,他一直感到黃絹

不是容易接近的人,太高傲的女性,自然而然有一種把異性拒之於千里之外的力量。只

有在暴風雪之中,生死邊緣之際,才打破了這層藩籬,而一到正常的情形之下,就回復

了原狀。

 泉吟香又是怎麼樣的一個女性呢?她太神祕了,神祕不單表現在她的事業、她的美

麗,也表現在她異乎尋常的生命力。她是那種頭顱之中,有著一塊金屬片的人?

 這樣的人,究竟是甚麼樣的人?原振俠記得,自己在和黃絹討論到這個問題的時候

,曾將這一種人稱為「天人」。天人,倒是一個很好的名詞,他們和普通人不同,他們

是怎麼產生的?

 原振俠的思緒越來越紊亂,在雜亂無章的思索中,他恍惚感到,美麗的泉吟香開始

變形,變成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可怖怪物!但是那自然只是恐怖電影中的鏡頭,當他定了

定神之後,泉吟香還是那麼美麗,長睫毛在輕輕閃動。原振俠剛想低聲叫她一下,泉吟

香突然停下了車,望向右側,眼中現出一種十分難以形容的神色來。然後,用極低的聲

音道:「應該就在這裡。」

 原振俠立時循著泉吟香的目光向右看去,路旁是一幅雜草叢生的空地,空地再過去

是一家酒廠,在空地上,堆著一些棄而不用的酒罈。原振俠望著泉吟香,問:「是這裡

?」

 泉吟香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她的聲音有點發顫:「我……不想再見到……它們。



 原振俠倒完全可以了解這種心情,將兩個死人的頭砍了下來,拋棄,這是極可怕的

事,誰都會不想再見到那兩個被砍下來的頭顱的!

 他點了點頭,打開車門,向那幅空地走去。當他走出了幾步之後,轉過頭來,看到

泉吟香將頭伏在駕駛盤上,身子還像是在微微發抖。

 空地上的草早已枯黃,枯草糾成了一團,最近又下過雪,腳踩在積雪上,發出「滋

滋」的聲音來。原振俠估計,當時泉吟香是駕著車經過,將頭顱扔出去的,不可能落在

離路邊太遠的地方。所以他走了幾步,就不再向前走,而只是沿著路向前走著,一直來

到了一道鐵絲網前才停止,並沒有發現甚麼。

 他又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在積雪太厚處,用腳去撥開積雪。當他又回到車邊的時

候,泉吟香抬起頭來,眼神仍然那樣惘然,問:「沒有?」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繼續向前走去,仍然用腳撥著積雪。這一次,他只走出了十

來步,就陡然停了下來。

 在一叢枯草之旁,他看到了一個骷髏骨,半埋在積雪之中。那骷髏不算是很完整,

下顎部分並不存在。原振俠心怦怦跳了起來:這是輕見博士的遺骸,還是黃應駒教授的

?人在世的時候,有各種各樣的不同,但是死了之後,看起來,完全一樣。皇帝的骷髏

和乞兒的骷髏,不會有顯著的分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他又跨前一步,去撿拾那個骷髏之際,他覺得自己的手指發

僵。那當然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心理上的極度緊張。

 不管那是輕見的,或是黃教授的遺骸,久藏在心中的一個謎團,就可以揭開了!他

再吸了一口氣,手已經碰到那骷髏了!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泉吟香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他還彎著身,回頭看去,車子

已經發出了一陣聲響,向前駛去,速度之高,原振俠在震愕之餘,定過神來時,車子已

經只剩下一個小黑點了!

 泉吟香突然駕著車走了,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由於事情實在發生得太突然,

原振俠連叫住她的機會都沒有。而由於極度的錯愕,原振俠目送著疾駛而去的車子,直

到車子看不見了,他還未曾直起身子來。

 原振俠首先想到的問題是,泉吟香為甚麼要突然離去?她一直伏在駕駛盤上,看來

像是在等著他,為甚麼突然走了呢?

 當然,那是因為她發現他已經找到了被拋棄的骷髏之故。但是,為甚麼呢?單單是

為了她不願意再見到被她砍下來的骷髏?

 原振俠感到原因絕不止此,可是他依然無法想像那是為了甚麼。他的腰已彎得有點

僵硬,再向下彎一些,他拾起了那隻骷髏來。

 骷髏上有著相當明顯的被咬囓過的痕跡,那可能是附近野狗的作為。原振俠才一拿

起那隻骷髏,便不禁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太明顯了,一下就可以看得出來!就像從考古學家海老澤那裡偷來的,那個據稱是

勘八大將軍的頭顱一樣,在頭骨上,可以看到有金屬光澤的一線。如果沒有打碎勘八大

將軍的頭顱來研究過,原振俠可能還不知道那一線是甚麼東西,但這時,他立即可以肯

定,那是金屬片的邊緣。

 一片嵌在人腦中的金屬片!

 原振俠甚至可以立即指出,那片金屬片在腦中的正確位置,那是在大腦的左右半球

之間,恰好分隔著大腦的左、右半球。

 空地上的積雪本來就十分眩目,這時,原振俠更感到一陣頭暈,身子不由自主,向

側跌出了一步,幾乎站立不穩。而當他勉力站定身子時,他又看到了另一個骷髏,就在

他的腳邊。

 泉吟香說得不錯,她的確是連續砍下了兩個死人的頭顱來,一個是輕見博士的,另

一個是黃教授的。原振俠在看到了另一個之後,立時想到:啊!那一個,一定是黃教授

的了!

 因為他早已肯定,輕見博士是他設想中的「天人」,現在已經證實了,在骷髏之中

,的確是有著一片極薄的金屬片在。在手裡的那個是輕見的,那麼,在地上的那個,自

然是黃應駒的了。可是,當他又俯下身去,手還未曾碰到那另一個骷髏之際,他整個人

都呆住了,感到了極度的迷惑!

 這時,陽光正從西邊射過來,那個在枯草上的骷髏,頭頂部分向著西面。在陽光的

照射之下,原振俠可以清楚看到,骷髏的頭頂部分,有著一線金屬的閃光,雖然不強烈

,可是卻令得人心弦震動。

 那個骷髏之中,也有著一片金屬片!

 原振俠心中的迷惑和震撼,是可想而知的。至少,他不明白哪一個骷髏,才是輕見

博士的。兩個骷髏之中,都有金屬片,那就說明了一個事實:輕見、黃應駒,他們全是

「天人」!

 原振俠的思緒真是紊亂至極,在這以前,他只知道輕見博士是、卡爾斯將軍是,還

有就是泉吟香也可能是,可是如今,又多了一個,黃應駒博士也是!

 他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懷疑是不是在自己的大腦之中,也有著這樣的

一片金屬片在!

 他望著那個骷髏,分不出哪一個是黃教授的,哪一個是輕見博士的。但那已經全然

不重要了,他們是同一類的人,那種大腦之中,有著一片不可思議的金屬片的「天人」



 原振俠走出了幾步,在一隻酒罈上坐了下來,他這時除了發怔之外,實在沒有甚麼

別的事可做。一個接一個的疑團,把他的思路變成了一條死路,完全沒有法子作進一步

的思考。

 這時候,他甚至無法找人去討論這些疑團──鐵男已經死了,而黃絹又不知道在甚

麼地方。

 原振俠又想起陳山,陳山是在研究嵌在勘八大將軍頭顱中的鋼片時,猝然死亡的。

陳山的死亡,又一次證明了一件事:有一種神祕的力量,在致力於保持生活在地球上的

某一些人,是「天人」的這個祕密!

 然而,原振俠立時又想到:何以自己已經知道了這個祕密卻還活著?黃絹顯然也早

已知道了這個祕密,她甚至在小型的X光儀中,看見卡爾斯的腦中的那片「陰影」,何

以她也仍然活著?

 這又是為了甚麼?

 原振俠一直坐著發怔,他不知坐了多久。幸而這一帶沒有甚麼人來往,而在路上駛

過的車子,速度也很快,不會有甚麼人去特地注意他。不然,要是有人發現有一個人,

怔怔地坐在一隻酒罈上,兩手各捧著一個骷髏的話,那真要把他當成鬼怪了。

 等到原振俠從極度的迷惑之中醒過來之際,天色已經黑下來了。

 原振俠先將兩個骷髏包好,用的是他穿著的外衣。脫下外衣之後,他感到很冷,將

包著兩個骷髏的包裹挾在腋下,他開始在公路上向前跑步。一路上,企圖截停駛過的車

輛來載他一程,可是他向前奔出了將近兩公里,還沒有成功。

 他在路邊停了下來,喘著氣,望著駛過的車子,已經失去了截停它們的勇氣。可是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大房車,卻突然在離他不遠處停了下來,然後倒退,就停在他的

身邊。

 車子停定,車門打開,一個看來神色很嚴肅的中年人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張放大

了的相片。原振俠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的相片,他還未曾來得及驚訝,那中年人已經

道:「原先生!」

 原振俠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自己的相片,想要發問。那中年人已經開了車門,請他

進去。

 奔跑了將近兩公里之後,出了一身汗,再停下來,寒風吹襲到身上,更覺得寒冷。

原振俠也不理會中年人是甚麼來路,一下就進了車子。

 他進了車子,才發現車中另外還有兩個人在,裝束神情都和那個中年人差不多。那

中年人也上了車,坐在原振俠的身邊,道:「我們在東京找你,知道你到大阪來了,所

以找了來。真巧,在這裡見到了你。」

 原振俠欠了欠身子,車子中的暖氣,令他感到十分舒服,他問:「你找我有甚麼事

?」

 那中年人向坐在前面的一個人,作了一下手勢。那人取出了一卷錄音帶來,放進了

錄音機中,原振俠立時聽到了黃絹的聲音。

 黃絹的聲音聽起來冷冷的,很有點高不可攀的感覺,就像是原振俠初識她的時候一

樣。而如今,原振俠又聽到了這種近乎冷漠的聲音,心裡不免有點不自在。

 黃絹的聲音在響著:「振俠,我們共同探索的異象,有了一定的突破,為了這件事

,請你來一次。持有這卷錄音帶的人,會帶你到該來的地方。不是我要見你,而是這異

象,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共同研究,相信你也會有同感,是不是?」

 黃絹的聲音停止了,那中年人問:「是不是要再聽一次?」

 原振俠點了點頭,心中感觸萬千。黃絹提到了他們共同在探索的事,而用「異象」

這個詞,倒很具心思。她究竟在這方面,有了甚麼突破呢?

 講到突破,原振俠也覺得自己有了突破,可是那只是突破了一個謎團,進入了一個

更大的謎團之中。在錄音帶中,黃絹並沒有講她有了甚麼進展,但原振俠可以肯定,那

一定是十分重大的發現。

 原振俠幾乎可以肯定,黃絹在和他離別之際,是不想再見他的。看起來好像沒有甚

麼道理,那只有極其了解的男女之間,才會有這種微妙的直覺。要一個人去見另一個人

,本來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可是黃絹這樣性格的人,卻會感到委曲。所以她特別聲明

,不是她想見他,而是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的事,有了特別的進展。那也就是說,這種進

展,是真正的進展。

 這對原振俠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誘惑,整件事太神祕了,神祕到了接觸到這件事的

人,非探索到最後一步不可。何況,原振俠也不是不想見黃絹,黃絹或許可以強裝著,

把暴風雪山洞中發生的事當作是一場夢,但是原振俠卻不能!

 在反覆聽了三遍錄音帶之後,原振俠問:「我要到甚麼地方去見黃小姐?」

 那中年人道:「你不必問,這全聽我們的安排好了。」

 原振俠皺了皺眉。任人擺佈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也無法可

施。

 自從原振俠一上車,車子就以相當高的速度在向前行駛。原振俠向外再留意了一下

,就立即可以知道,車子是在向東京方面行駛。

 他「嗯」地一聲,道:「黃小姐在東京?」

 那中年人只是笑了一下,並不回答。原振俠指著車子中的無線電話,道:「我是不

是可以和黃小姐通話?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那中年人仍然維持著十分客氣的笑容,道:「只怕不能,如果有話,我相信二十小

時之後,你見到了黃小姐,就可以當面對她說。」

 原振俠怔了一怔,二十小時,黃絹不在東京,她在甚麼地方?還沒有離開日本?

 這時候,他當然不知道黃絹在甚麼地方,一直當他到了羽田機場,他才知道自己還

要上機──黃絹不在日本。也直到這時,他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阿拉伯一個酋長國的外

交人員,因為車子停下,交出了一份證件之後,就一直駛到了一架有著阿拉伯國家新月

標誌的小型噴射機旁,才停了下來。中年人和原振俠一起登機,登機時,原振俠的腋下

還挾著那兩個骷髏。不必通過任何檢查,就登上了專機,專機又是屬於阿拉伯某一個酋

長國的,這令原振俠感到不妙。

 原振俠在機艙中坐定之後,飛機立即起飛。原振俠問那中年人道:「我們是去見黃

小姐,還是去見卡爾斯將軍?」

 那中年人一聽得原振俠這樣問,震動了一下,才道:「見黃小姐,不過,沒有分別

。你真聰明,難怪將軍說你是一個傑出的年輕人!」

 原振俠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黃絹果然和卡爾斯在一起了!是她自願的?還是卡爾

斯又派出了更多的恐怖份子,將她帶走的?

 想起上一次和卡爾斯打交道的情形,原振俠再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免感到了一股寒

意。這時,要不是飛機早已升空,他或許會考慮逃走,但如今無論如何,是逃不出去的

了。飛機一定直接降落在卡爾斯的國度之中,一切只好聽其自然了。

 原振俠想到了這一點,也就鎮定了下來。他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沒有甚麼人可以強

迫黃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黃絹也不會故意佈下一個陷阱來害他。只要他可以肯定這兩

點,實在也沒有甚麼可怕的了。

 所以,當他把椅背推向後,準備躺得舒服一點之際,他把外衣包裹移到膝上。那中

年人問:「是不是把東西放開,可以舒服一點!」

 原振俠回答:「不必了,這包東西很重要!」

 那中年人道:「是麼?那是甚麼?」

 原振俠道:「是兩個骷髏!」

 他一面說,一面將外衣解開了些,讓那中年人看了一看包著的兩個骷髏。然後,不

理會那中年人臉上的神情,像是忽然之間吞進了一條大毛蟲一樣,就閉上了眼睛,舒服

地躺了下來。

 泉吟香駕的車子,在天色將黑之前,進入東京市區。她遵守著對那兩個幫她離開醫

院的護士的諾言,直駛向醫院。當然,她絕不知道,醫院的主治醫師已經和院長有了協

議,要在未經她的同意之下,對她進行一次徹底的檢查。

 主治醫師已經等得很焦急了,是誰幫助泉吟香離開醫院的,也已經查了出來。兩個

才從護士學校畢業的小姑娘,神情可憐地挨了一頓痛罵。可是從她們的神情看來,她們

絕不後悔,感到能為自己的偶像做點事,不論怎麼挨罵都是值得的。

 一個小姑娘眼中含著淚,語意堅決地道:「泉小姐一定會回來!她答應過我們,一

定會回來,那就一定會回來的!」

 主治醫師仍兇狠地在罵:「泉小姐的情形還未完全恢復,要作進一步的觀察。如果

因為你們的任性胡為,而導致事情惡化,你們要負全責!」

 兩個小姑娘臉色煞白,也就在這時候,病房的門推開,泉吟香已出現在門口,冷靜

地道:「我回來了!我覺得自己完全復原了,我要出院!」

 兩個護士看到了泉吟香出現,剎那之間,感動得淚流滿面。主治醫師陡然吃了一驚

,道:「泉小姐,你……不能出院!」

 泉吟香不理會主治醫師,過去和兩位護士握著手,兩個小姑娘更高興得哭出聲音來



 主治醫師用極嚴肅的聲音道:「泉小姐,至少要到明天!」

 泉吟香轉過身來,道:「現在!如果你一定不准,我想請你對記者解釋原因,我立

刻可以請超過一百位記者到這裡來!」

 主治醫師搓著手,手心在冒著汗,道:「如果你……一定要堅持出院,至少,你還

要接受一次……最後的檢查,確定你的健康狀況,完全沒有問題才行。」

 他一面說,一面又向那兩個護士打著手勢,道:「請院長來,快點!如果院長同意

泉小姐現在就出院的話,我也沒有意見!」

 泉吟香皺著眉,道:「我的經理人呢?」

 主治醫師唉聲嘆氣,道:「那位先生,在醫院盼了很久,說一定要見你。唉,你又

私自離開了醫院,你不知道醫院方面的責任有多麼大。只好推說你要靜養,誰也不能見

,他才肯離去!」

 主治醫師不斷說著,病房門打開,院長也走了進來。院長一進來,主治醫師就向他

使了一個眼色,他們兩個人之間是早已經有了約定的。院長也已經知道泉吟香要立即出

院,所以他神情肅穆,道:「泉小姐,你要出院,至少還要接受二十四小時的觀察!」

 主治醫師的態度還很軟,可是院長一上來,就擺出了一副權威的姿態來。泉吟香的

思緒十分亂,當她突然駕車離開了原振俠之際,她的思緒就極亂,她並不知道主治醫師

和院長已經商量勾結好了,要對她進行未經她同意的徹底檢查。她堅持要出院,目的是

為了要好好靜下來想一想,一些她從來也未曾想到過,這時卻突如其來產生的一些意念

。在院長的權威姿態下,泉吟香只好答應,道:「好,可是不要任何人來打擾我!」

 主治醫師和院長,一聽泉吟香提出這樣一個條件來,心中都大是高興。他們的決定

,正是要在祕密的情形下檢查泉吟香。如果泉吟香答應暫不出院,卻又要在醫院中會見

一大批人的話,那對他們的計畫是大有妨礙的。

 所以,泉吟香的話才出口,主治醫師立時道:「一定,一定!」他又立時向那兩個

護士道:「聽到沒有,泉小姐需要絕對的靜養,你們先通知所有人,不准來打擾她!」

 兩個護士大聲答應著,走了出去。主治醫師又和院長使了一個眼色,取出了一隻藥

瓶來,裡面有三顆藥丸,又走過去倒了一杯水,從瓶中傾出了一顆藥來,道:「泉小姐

,這藥,可以幫助你靜靜地休息。」

 泉吟香接過藥和水,將藥吞了下去後,作了一個客氣的手勢,請主治醫師和院長出

去,她在床上躺了下來。

 主治醫師和院長,一起來到了院長的辦公室。院長在下達了一連串方便他們行動的

命令之後,才望向主治醫師。主治醫師低聲道:「她剛才服下了那顆鎮定劑,估計在半

小時之內,就會沉睡。到時,再替她注射麻醉劑,就可以保證我們在對她進行徹底檢查

時,她不會有知覺!」

 院長的神情顯得很古怪,那是一個人明知自己在做不應該做的事時的一種神情。

 主治醫師唯恐院長反悔,忙道:「我再去準備一下,先把她推進X光室──」

 他一面說,一面就急步走了出去。院長嘆了一聲,坐下來,用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

撫摸著,喃喃地道:「希望我知道自己在作甚麼!」

 這時候,躺在床上,望著白色天花板的泉吟香,心中也在說幾乎同樣的語句。她心

中在說:希望我知道我做了甚麼,希望我知道自己想做甚麼!

 醫院房間的色調十分單純,只是一片白色。在一片白而單純的色調之中,紊亂迷惘

的思緒,似乎更像是裹在一片迷霧之中一樣。

 泉吟香的思緒,也正如同迷失在濃霧之中一樣。從那天晚上,她駕著車,掘開了兩

座她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人的墳,做出了那麼可怕的事開始,她就有了這種感覺。她在

鐵男的墳前所說的那番話,全是真正的她內心的感受,沒有半分虛假。

 她為甚麼要那樣做,她一點也不知道!這時,她勉力使自己靜下來,想好好追憶一

下當時的情景,為甚麼忽然要去做這種對她來說全然是莫名其妙的事?

 當時,她做那些事的一切細節,她都記得十分清楚,但偏偏就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

做。就像她停車在路邊,看著原振俠在空地上尋找,突然之間駕車離開一樣,她不知道

自己為甚麼要這樣做!

 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這樣做。是有人在命令她?絕不,她沒有聽到任何人的聲音,

她要那樣做,全然是她自己想那樣做。

 然而,她卻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這樣做!

 這真正使泉吟香感到了極度的迷惑,她能夠靜靜地想,但是她卻找不出答案。她想

到自己可能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會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下,突然產生一些極其古怪的

念頭,去做一些平時自己想也想不到的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豈不是太可怕了?她不由自主雙手抱著頭,用力搖著,像是想

把自己腦中古怪的念頭搖出來一樣。

 也就在這時,她陡然停止,那種感覺又來了,她可以強烈地感到這種感覺。當她下

定決心要去掘墳之際,當她突然駕車離開原振俠之際,當她不顧極度的危險,駕著飛機

逃離鐵男的追逐之際,她都曾經有過這種強烈的感覺。

 那種感覺是,她突如其來地想到了要去做一件事。這件事,甚至是違反她本身意願

的,可又確確實實是她自己想到要去做的!

 這時,她又想到了要去做一件事。那件事,她在半秒鐘之前,還絕對未曾想到過,

但這時候,她卻感到無論如何非做不可!

 她放下了雙手,坐起身子來。

 那時候,她已經感到了疲倦,主治醫師給她服食的鎮靜劑,已開始在她的體內發生

了作用。她實在想躺下來,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可是,那個想去做一件事的意願,

又是如此之強烈,她還是身子搖晃著,站了起來。

 在這時候,她又想到了在鐵男的墳前,原振俠問她的話:「你是說,當時的感覺,

有一點像被人催眠了之後,接受命令去做事?」

 她當時的回答是:「我沒有被催眠的經驗,說不上來。」

 這時,她倒可以清楚地知道,她絕不是接受了催眠,沒有任何人接近過她,也沒有

任何人對她下過甚麼命令。她要做的事,全是她自己想做的,全是她的身體各部分,接

受了來自她自己大腦中樞的命令的結果!她站了起來之後,身子搖晃著,來到了病房的

門口。

 泉吟香在病房的門口,略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打開門,向外面看去。

 走廊中很靜,沒有人。也許是由於院長下達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泉吟香的緣故,

所以當泉吟香走出病房,在走廊中直向外走去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受到甚麼阻礙。直到

她推開了醫院建築物的大門,迎面而來的寒風,令得她精神為之一振之際,她才遇到了

一個年輕的醫生。那醫生用詫異之極的目光望著她,泉吟香向那年輕的醫生微微地一笑



 那是足以令得任何年輕男性沉醉的美麗笑容,那年輕的醫生也不例外。所以,當那

年輕醫生定過神來時,泉吟香已經走到接近醫院的大門口了。

 那年輕醫生,還在回味著剛才泉吟香對他的嫣然一笑,並沒有追上去,只是目送著

泉吟香的背影出了醫院。

 當主治醫師將麻醉劑注射器,放在白袍的袋中,鬼頭鬼腦經過走廊,推開泉吟香的

病房之際,所看到的只是一間沒有人的空病房。

 主治醫師嚇得半天出不了聲,泉吟香服食了鎮靜劑,這時又不在病房中,她到甚麼

地方去了?會發生甚麼意外?那令得主治醫師根本不敢往下想去,只是站在那裡發怔和

冒冷汗。

 五分鐘之後,站在那裡發怔和冒冷汗的人,增加為兩個人。院長也參加了極度恐懼

的行列,兩人面面相覷,半句話也講不出來。

 而這時候,泉吟香正和她的經理人,在進行著十分激烈的爭辯。

 泉吟香不知道自己在主治醫師手中接過來,吞服下去的那顆藥丸是鎮靜劑,她只是

在開始離開醫院之際,覺得極度的睏倦。一出了醫院之後,由於她要做那件事的意願是

如此之強烈,所以睏倦的感覺早已消失了!

 她一離開了醫院,走出不多遠,就截到了一輛計程車,說出了她經理人的地址。那

計程車的司機,在後望鏡中不斷打量她,終於忍不住問道:「是泉吟香小姐?」

 泉吟香十分鎮定地回答:「不是,我長得有點像她,被人誤認已經不止一次了!」

 計程車司機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著有關泉吟香的各種傳說,其中有大部分是泉吟香

自己所完全不知道的。

 經理人從睡夢中被泉吟香吵醒,一聽得泉吟香要做的事,雙眼睜得極大,不由自主

地呼叫了起來。

 泉吟香的經理人是一個極能幹的人,泉吟香能夠在電影、歌唱界有今天這樣的地位

,經理人功不可沒。泉吟香也很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對她的經理人,一向十分尊重,有

如兄長。如果在平時,經理人這樣呼叫起來,她一定會放棄自己的意見,聽憑經理人的

安排了。

 可是這時,她仍然神情堅決,望著神情充滿了驚訝、不滿的經理人,道:「請你替

我去辦!」

 經理人叫了又叫,才喘著氣,道:「天,你是甚麼時候,起了這樣的念頭的?」

 泉吟香自己也在不斷地想:我是甚麼時候起了這個念頭的?我為甚麼覺得一定要這

樣做?我這樣做了,日後,如果有人問我為甚麼要這樣做,我怎麼回答?我也只好回答

不知道!

 對於她為甚麼會突然產生這樣念頭,泉吟香倒還可以記得當時的思路。當時她在病

床上,思路十分紊亂,也覺得十分疲倦,想著很多事。先是想到了原振俠和她在一起的

情形,接著,想到了原振俠對她講的一句十分奇特的話,原振俠曾說:「不要讓他們替

你作X光檢查,尤其是頭部!」

 她想到:原振俠為甚麼會向自己提出這樣奇特的警告呢?難道自己的頭部有甚麼特

別的地方?

 當她想到這一點之際,她自然而然,伸手在頭上,用力按了一下。對了,就是在那

時候,她突然起了這個念頭,覺得非如此做不可!

 泉吟香並沒有向經理人說明這一切過程,她只是道:「請你替我去辦,你不肯,我

去找別人!」

 經理人哀求地看著泉吟香,道:「小姐,你有三部戲在身,又有兩張唱片等你灌錄

。而你……卻要我替你立即去辦到中東的旅行?」

 泉吟香道:「是的,立即要去,越快越好!」

 這時候,泉吟香感覺更強烈,感到她自己一定要到中東的某一個地方去。那地方是

在中東,她可以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山區,從以色列可以到達那個地方,所以

她的第一站,應該是台拉維夫。

 到了之後又應該怎麼走?泉吟香這時一點也不知道,可是她並不擔心,她知道到那

時候,自然會懂得該怎麼走。因為這種情形並不是第一次了,當她突然有了要去挖掘墳

墓的念頭之際,她也只知道要到那墳場去,等到到了墳場之後,她自然就知道該去挖哪

一個墳。

 經理人哭喪著臉,道:「你要去旅行,是不是要趁機宣傳一下?」

 泉吟香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尖銳:「絕不能給任何人知道,絕不能!」

 經理人嘆了一聲,剎那之間他所想到的,是大量的金錢損失,可是他知道這是無可

避免的事情了。所以他只好點著頭,接受了這個在他看來殘酷無比的事實。

 他用近乎呻吟的聲音道:「第一站是以色列的首都台拉維夫?」

 泉吟香道:「是!」

 在剎那間,她突然又感到了極度的疲倦,走開幾步,在沙發上躺了下來,不到半分

鐘,已經睡著了。經理人把一張電毯移過來,蓋在她的身上,怔怔地看著她。

 泉吟香睡得很沉,經理人如果有經驗,就應該看得出,那是服食了鎮靜劑的結果。

而鎮靜劑的作用,應該是半小時之前就發作的,是甚麼力量,使鎮靜劑的作用延遲了半

小時之久呢?

 經過了漫長的飛行之後,原振俠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因為專機上的設備豪華,應有

盡有。

 等到飛機開始作降落的準備之際,原振俠看到了他熟悉的機場,那果然是卡爾斯將

軍的國度!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向那中年人望了一眼,那中年人作了一個「你早該知道」的神

情。原振俠感到自己的心隨著飛機在下沉──黃絹和卡爾斯在一起,是不是有一些事已

經發生了?

 飛機在跑道上滑過,速度減低,原振俠可以看到,一輛吉普車迎著跑道疾駛過來。

駕車的人一頭長髮,迎著風向上飛揚,原振俠陡然站了起來,那是黃絹!

 吉普車停下,飛機也停下。黃絹從車子上站了起來,原振俠可以看到她有著相當激

動的神情。可是等到原振俠下了機,黃絹站在車邊,伸手和他相握之際,看起來,卻又

是那種帶著高傲的冷漠。

 「你好!」黃絹的手是冰冷的,冷得異乎尋常,她所說的話,語氣幾乎同樣冷。

 原振俠在她快要縮回手來時,緊握住她的手。黃絹用力掙了一下,原振俠嘆了一聲

,鬆開了手,他也用幾乎陌生的口氣道:「你好!」

 當原振俠說出了這兩個字之後,陡然激動了起來,張開雙臂,將黃絹擁在懷裡。黃

絹的身子在微微發抖,看來她的心情十分激動,可是她還是推開了原振俠,道:「請上

車,有太多的話要說!」

 原振俠上了車,黃絹也上了車。吉普車在她的駕駛下,像是一頭野牛一樣,橫衝直

撞地向機場外駛去。在經過有武裝士兵守衛的關卡之際,武裝士兵全舉鎗向車子致敬。

 原振俠先開口,他的語調之中,帶著點譏嘲的意味,道:「你好像是這個國家的主

人一樣!」

 黃絹向車子的前面指了一指,道:「如果你留意的話,早就應該注意到,車子前面

有一塊金牌,說明這輛車子,是卡爾斯將軍所有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道:「你來了並沒有多久,可是看起來已經……已經……」

 原振俠正在考慮該如何措詞才好,黃絹已經接了上去,道:「已經取得了他的信任

!」

 原振俠挺了挺身子,道:「甚麼程度的信任?」

 黃絹的回答極簡單:「絕對的信任!」

 她在講了這一句之後,略停了一停,才又道:「我使他知道了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

的人,我還記得,你曾經給那樣的人,取了個名字。」

 原振俠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道:「是的,天人。我這裡,就有兩個這樣的人

的頭顱,一個人是輕見博士,還有一個是你的父親!」

 黃絹本來駕著車子,在公路上急速地行駛。這時,她感到極度的震動,以致車子忽

然在公路上打起轉來,塵土飛揚,幾乎將整輛車子都遮住了。

 車子在轉動的時候,黃絹和原振俠兩人,互相碰撞了幾次。等到靜下來之後,原振

俠發現黃絹緊盯著他。原振俠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

看來我們要先單獨談一談!」

 她將車子駛到路邊,背靠向椅背,微仰起頭來。原振俠解開了外衣,向她講述著那

兩個「天人」頭顱的由來。黃絹靜靜地聽著,神情一時激動,一時平靜。

 一小時之後,兩個「天人」的頭顱,已經放在卡爾斯將軍那豪華的雕花桃花心木的

辦公桌之上。坐在辦公桌後的卡爾斯將軍,盯著那兩個骷髏,好幾次伸手想去碰,可是

發著抖的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神情像是一個小孩子在面對著一條鱷魚一樣。

 黃絹吸了一口氣,道:「將軍,你就是這一類人,你看到這金屬片的邊緣沒有?」

 卡爾斯將軍陡然震動了一下,雙手緊抱著頭。

 原振俠在黃絹的身邊低聲道:「你這樣說,會不會太刺激了他?」

 黃絹也壓低了聲音,道:「你以為我憑甚麼,才能在他派出恐怖份子抓了我來之後

,還能這樣自由自在?」

 原振俠有點不明白,黃絹緩緩地道:「那是因為我一見到他,就告訴他,他的腦子

裡有著一片金屬片!」

 事實上,黃絹是在離開原振俠之後,就立即決定了這樣做的。

 當時,原振俠和泉吟香一起上了救護直升機,黃絹在人叢中呆立著的時候,她已經

決定了。

 黃絹在兩天後就被日本移民機構押上了飛機,她在香港一下機,就已經有人在「恭

候」著她。黃絹並沒有表示任何反對的意見,就登上了為她準備的專機。在機上,她已

經要求一到就能見到卡爾斯將軍,這正是卡爾斯的願望,當然一說即合。

 她和卡爾斯將軍見面的地點,是在一間極其豪華的別墅之中,那別墅守衛之森嚴,

只怕可以算得上世界第一。當卡爾斯呵呵笑著,全副武裝,看來確然十分神氣,張開雙

臂,想一看到黃絹,就將她擁在懷中之際,黃絹已經直指著他的頭部,道:「將軍,你

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在你的腦部,有著一片金屬片。尋常人在這種情形下,早就死了

,可是你不同,你是『天人』!」

 卡爾斯一時之間,全然不明白黃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張開了的手臂,僵在半空

。黃絹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卡爾斯仍然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黃絹又將她和原

振俠兩個人的發現,用最簡單的言詞解釋著,看卡爾斯的神情,開始有點明白了。

 當他終於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情時,他的反應,全然出乎黃絹的意料之外。他先

是張大了口,又是吃驚,又是怪異,但隨即,他狂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手舞足蹈,道

:「我和常人不同?我是『天人』!是上天派下來統治全世界的?」

 黃絹呆了一呆,道:「只是不同,並不見得你就可以統治世界,據我所知,至少也

有另外兩個人和你一樣,一個是古代的大將軍……」

 卡爾斯陡然挺直了身子,道:「和我一樣?」

 黃絹苦笑了一下,道:「還有一個,只不過是醫院的院長,一位醫學博士!」

 卡爾斯吼叫道:「我不同,我要向全世界宣布這件事!證明我與眾不同!」

 黃絹真的未曾想到卡爾斯的反應,會是如此之狂烈。她搖著頭,道:「據我所知,

這個祕密絕不能有人知道,知道的人,會被一種神祕力量所殺,我父親就是這樣死的!



 卡爾斯瞪著黃絹,道:「你知道了,為甚麼不死?」

 這個問題是黃絹無法回答的,因為連她自己都莫名其妙,何以她可以不死?當她才

從小型X光儀上,看到卡爾斯頭部的情形之際,她自以為快死的了。

 卡爾斯變得暴躁起來,厲聲道:「你別耍甚麼花樣!我已經受夠你的花樣了,這次

你一定走不掉!」

 黃絹直視著他,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你是願意在報復的心理下佔有我

,還是讓我做點工作,來確定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卡爾斯眨著眼,黃絹的話,打中了他的心坎。他是那樣一個狂妄而具有野心的人,

要是能確實證明他是一個「天人」,這可以使他在心理上感到極度的滿足,使他認為他

的野心,是一種上天交給他的任務!

 與這一點相比較,黃絹雖然有她獨特出色的美麗,但似乎也不算得甚麼了!

 在考慮了一分鐘之後,卡爾斯揮了揮手,道:「如何才能證明?」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為了說服卡爾斯將軍再走進X光室,黃絹又花了至少半小時的時間。並且,她使卡

爾斯相信,她那樣做是冒著生命的危險,而令得卡爾斯可以確實知道,他自己是一個非

凡的天人。

 一切操作過程,全由黃絹一個人進行,而那就是她父親上次「發生意外」的地點!

 當原振俠在疾駛的吉普車中,聽黃絹講到這裡時,他也不禁緊張得手心冒汗,對黃

絹的這股勇氣,心中佩服不已。當然,他可以知道黃絹並沒有「發生意外」,因為她就

在身邊,長髮飄揚,神采飛逸。然而,羽仁五郎、黃應駒、陳山,有那麼多死於神祕力

量的例子在,她敢這樣做,真需要勇氣。

 原振俠有點情不自禁地,伸手在黃絹的手背上輕輕按了一下,黃絹立時敏感地縮了

縮手。原振俠心中暗嘆了一聲,問:「結果怎樣?」

 黃絹打開了車中的一個箱子,道:「結果在裡面,如果你想看,可以看,如果你不

想看,那就算了。」

 原振俠看到箱子裡,有一個大牛皮紙袋。

 這種大牛皮紙袋,原振俠作為一個醫科大學的學生,自然再熟悉也沒有,那是用來

放X光片的。他盯著那牛皮紙袋,心頭怦怦亂跳,一時之間,決定不下是不是伸出手去



 他注意到黃絹的語氣之中,含有相當程度的挑戰,她不說「你敢看」、「如果你敢

看」,而故意只說「想看」。原振俠和黃絹兩人,都知道有一個人,看了這類特殊的「

天人」頭部的X光片後的結果,這個人就是原振俠的同學羽仁五郎。

 車子在疾駛,迎面而來的勁風相當強,不時有一點細小的沙粒,夾在風中,打在人

的臉上,隱隱生痛。在原振俠略一遲疑之間,黃絹轉過頭來,向他望了一眼,眼神之中

更充滿了挑戰的意味。

 原振俠笑了起來,他不再遲疑,拿起了大信封。黃絹將車速減慢了一些,原振俠自

牛皮紙袋中,抽出了X光片來。那是頭部的照片,拍得極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大腦

的左右半球之間有著一大片陰影,一片在腦中的金屬片的陰影。

 原振俠在看了一眼之後,立時閉上了眼睛,等待著災難的降臨。從羽仁五郎的離奇

死亡上,他可以知道,那種神祕力量,幾乎是立刻來到的。

 可是他閉了眼睛,約有十秒鐘,車子仍在向前駛,並沒有甚麼意外發生。原振俠又

睜開眼來,黃絹冷冷地道:「不相信我的駕駛技術,認為我的車子會出事?」

 原振俠對於這種不斷的挑戰,實在也有點厭倦,他只是問:「為甚麼?」

 黃絹搖著頭,道:「不知道,或許我們兩個人與眾不同,也是天人,天人看了天人

的X光片,不會有意外發生!」

 原振俠立時道:「不對,黃教授是天人,已經有他的骸骨作證明。黃教授就是在看

X光片時,發生意外的!」

 對於原振俠的話,黃絹的反應是緊抿著嘴,因為她無法反駁。當她在看了卡爾斯頭

部的X光片,而甚麼事都沒有發生之際,她的設想是自己也可能是「天人」。

 這一點,本來是很容易證實的,只要她也給X光照射一下就可以了,可是她卻提不

起這個勇氣來。如今原振俠提出的反證,是無可反駁的,那麼,何以他們兩個人會沒有

意外呢?是那種神祕力量已經消失了,還是那種神祕力量單單放過了他們?黃絹想不出

原因來,只好不聲不響。原振俠問:「有多少人看到過X光片?」

 黃絹道:「我、你和卡爾斯,一共三個。」她略頓了一頓,又道:「卡爾斯在確知

自己果然與眾不同之後,狂妄得認為自己是真神的兒子。認為他在做的事,全是在完成

真神的使命!」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道:「他本來就是一個狂妄之極的野心家。」

 黃絹側了側頭,讓她的長髮像瀑布一般地瀉向原振俠的那一邊,也使原振俠聞到了

自她髮際散發出來的那股幽香。她神情帶著疑惑,道:「有一件事,相當怪誕。」

 趁她停了一停之際,原振俠苦笑,道:「我想不出還有比人的腦中,有一片金屬片

更怪誕的事了。」

 黃絹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微蹙著眉,陷入沉思之中,然後緩緩地道:「卡爾

斯在知道自己是天人之後,就說要和真神作溝通,開始靜坐、冥想──」

 原振俠幾乎沒有笑出來,像卡爾斯這樣的野心家,使用一切恐怖手段來鞏固他的權

力的人,忽然之間和靜坐、冥想這種行為聯繫在一起,真有點不可思議。

 黃絹繼續道:「我以為這只不過是他的異想天開,誰知道他靜坐了一天之後──」

 原振俠忍不住道:「怎麼樣,他得到了甚麼指令?」

 黃絹的口角向上牽了一下,有點不屑的神情,道:「他說,他有極強烈的感覺,要

到一個地方去。在那裡,他可以找到他這類人的根源。」

 黃絹說得十分認真,原振俠不禁呆了半晌。黃絹又道:「我要他形容那種感覺,是

不是有人在命令他?他非常生氣,說全然是他自己的感覺,一種突如其來的意念,非常

強烈,但完全是自己產生的!」

 原振俠在一時之間,實在有點無法接受這樣的「感覺」,只是「嗯」了一聲。黃絹

道:「我認為,如果他所說的是可以實現的話,那麼,他,他們這一類人是由何而來的

,就可以有答案了。」

 黃絹吸了一口氣,聲音變得略為低沉:「所以我才請你來,因為這種神祕現象,畢

竟是我們共同發現的。」

 原振俠望著黃絹,口中囁嚅了一句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話,他實在想說些甚麼,

可是又不知應該說甚麼才好。車子已駛進了市區,在街道上簡直是橫衝直撞,交通警察

特別攔住了別的車子。

 等到車子駛進了一幢華麗的別墅,門口的警衛,紛紛舉鎗致敬。車子駛過電控制的

大門,直來到建築物前的時候,已經聽到了卡爾斯的喊叫聲:「那小子怎麼還沒有來?



 隨著卡爾斯的怒吼聲,兩個軍官像是兔子一樣奔出來,兩個人一個左頰通紅,一個

右頰通紅。那兩個軍官奔出來,看到黃絹已駕車來到,神情比死囚遇赦還要高興,其中

一個忍不住,低頭在車子上吻了一下。

 黃絹跳下車,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兩人一起走了進去,進入了一個佈置華麗得

過分的客廳,看到卡爾斯。這個在心理上,認定了自己是真神派他來統治全球的人,正

鐵青著臉,像猴子一樣地跳躍著。然後他突然停了下來,停在原振俠的面前,道:「小

子,你來了!」

 原振俠很沉著,道:「將軍,我來了!」

 卡爾斯立時轉向黃絹:「你說,為甚麼要等他來了,我才能出發?」

 黃絹道:「我已經說過了,整件事件,從開始起,都有他參與的。他還帶來了兩個

骷髏,其中有一個,是我父親的遺骸,我想你可以看一看!」

 卡爾斯一時之間,倒不知說甚麼才好。他一生之中的古怪經歷再多,有人邀請他看

兩個死人骷髏,只怕這是破題兒第一遭!

 黃絹又道:「這兩個人生前,和你一樣,腦中都有著金屬片!」

 卡爾斯先是一怔,接著,就憤怒起來,道:「胡說,真神派來的人不會死,他們不

是,我才是!我已經和真神聯絡好了,不是你阻撓,我早就出發去見祂了!」

 黃絹揚了揚眉,道:「你已經知道了確切的地點?」

 卡爾斯現出了極短暫的迷惘來,接著道:「還不知道,但是到了那裡,真神一定會

指引我去到祂的面前。」

 原振俠問:「那你至少要知道向何處去!」

 卡爾斯道:「當然我知道!」他指著黃絹和原振俠:「你,你,跟我一起去,你們

將成為我最忠實的僕人,在我的豐功偉業之中,佔一席的地位。」

 原振俠本來,還怕卡爾斯不讓他們一起去,如今,雖然卡爾斯的話很不中聽,但是

也不必去追究了。卡爾斯轉過身來,大喝一聲,一個軍官立時推著一隻巨大的地球儀,

來到了他的面前。

 卡爾斯先是將手按在地球儀上,用力轉了一下,令得地球儀在它的支架上,急速地

旋轉起來。

 原振俠竭力忍著笑,這種情形,他在〈大獨裁者〉這部電影中看到過。看來,野心

家的心態,全是一樣的。

 然後,卡爾斯按停了急速旋轉的地球儀,指著一處地方,道:「這裡!」

 黃絹和原振俠看到他所指的地方,兩人互望了一眼。卡爾斯所指的地方是中東──

死海,他指著死海。

 原振俠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卡爾斯怒道:「笑甚麼?」

 原振俠道:「將軍,請你指詳細一點,因為你所指的地方是死海,死海的西岸,有

一大半是以色列的邊界。如果你要去的是那裡,只怕你沒有毀滅以色列之前,還做不到

!」

 卡爾斯緊握著拳,道:「那就先將以色列毀滅!」

 原振俠毫不留情地道:「用你的拳頭?」

 卡爾斯極怒,但是緊握著的拳頭,還是漸漸地鬆了開來,因為他再狂妄,也知道用

拳頭毀滅不了以色列。他盯著地球儀,道:「是在那裡,詳細的地點我不知道。」

 黃絹道:「那我們可以取道約旦,到死海邊上去。」

 卡爾斯有點不高興,搖著頭,道:「約旦,我和他們國王不算是好朋友。」

 黃絹道:「總比以色列好多了!」

 卡爾斯的嘴抽動了幾下,不出聲,已經答應了。黃絹向身邊的一個軍官,作了一個

手勢,道:「立即和約旦大使館聯絡,將軍的專機要在安曼降落。將軍的行程,要絕對

保守祕密,消息若有絲毫洩露,將嚴重影響兩國的關係!聽清楚了沒有?」

 黃絹說一句,那軍官答應一句,黃絹話才說完,那軍官就飛步奔了出去。原振俠怔

怔地看著,這種情形,是他絕對想不到的。黃絹和卡爾斯在一起有多久?只不過幾天,

她已經可以代卡爾斯發號施令了,而且發出的命令還那麼簡短有力,條理分明,只怕卡

爾斯自己都做不到。如果這種情形持續下去,只怕黃絹可以成為卡爾斯將軍最得力的助

手,進一步成為這個國家最高權力的掌握者!

 原振俠的心中感到了苦澀,不管開始時,黃絹為甚麼要忘了暴風雪山洞中的那幾天

,但可以肯定,最後令她再也不想起那幾天的原因,一定是剛才那種情形的持續和擴展



 黃絹在那軍官走出去之後,才轉向卡爾斯,道:「只是我們三個人去,不會有人知

道我們的行蹤。到了約旦首都安曼之後,全以普通人的身分行動!」

 卡爾斯看來對黃絹的話,已沒有表示異議的能力。他只是連連點頭,一面盯著地球

儀,一面喃喃地道:「死海,只要讓我看到死海,我就知道該到甚麼地方去!」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現出十分迷惘的神情來,像是在追思十分遙遠的記憶一樣。

 泉吟香也一樣。

 當她坐在大型客機頭等艙的舒適寬大的座椅中,閉上眼睛的時候,她彷彿看到了無

邊無際起伏的山峰。而最後,是一片在陽光下閃耀著異樣光芒的海洋。

 泉吟香知道自己從來未曾到過那樣的地方,她甚至於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去。她

只是知道,自己一定要去,而且一定能找到自己要去的目的地。

 如果推開一張世界全圖,泉吟香的行程路線,和卡爾斯他們三人是完全不同的。一

個從日本東京出發,一直向西飛,而卡爾斯的專機,自非洲出發,一直向東飛。當泉吟

香到了台拉維夫,駕著旅行社替她準備好了的一輛性能極佳的汽車,繼續她的行程之際

,卡爾斯、黃絹和原振俠三人,也已經駕著車,駛過起伏的山崗,一直向南駛。雙方的

目的地相同──死海。

 泉吟香在越過了以色列邊境,進入約旦境內之後,就沿著約旦河的河岸向前駛。約

旦河的河水看來極混濁,越向前駛,泉吟香越覺得自己快要到目的地了。這是一種極其

奇妙的感覺,她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彷彿有著極度的了解,甚至在輪下揚起的塵土,也

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

 她還不知道繼續向前去,會發生甚麼事,她只是固執地,像是奉了甚麼召喚一樣,

或者說是被她自己的意念所召喚,向前駛著。

 傍晚,夕陽西斜時分,泉吟香看到了死海的海水,她已經來到了海邊上。血一樣紅

的晚霞,映在海面上,閃爍著異樣的光采。死海這個名稱,帶給人一種聯想,認為整個

海是死寂的,可是海終歸是海,即使有著死海這樣特殊的名字,仍然是活躍多變的。

 泉吟香一直將車子駛到海邊,當她停下車,盯著色彩變幻的海面時,她聽到了車子

馬達的轟叫聲,也看到另一輛車子,疾駛而來,幾乎就在她車子旁停下。

 泉吟香打開車門,才跨下車,就看到一個身形相當高大的人,也從那輛車上下來。

泉吟香有點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那身形高大的人也向她走來。

 泉吟香甚至沒有注意到跟著下車的原振俠和黃絹,原振俠和黃絹極疑惑地互望著─

─泉吟香和卡爾斯兩人,沒有可能是認識的,可是他們卻在迅速接近!

 卡爾斯來到了泉吟香的身前,道:「應該很近了!」

 泉吟香回答道:「是,應該很近了!」

 原振俠和黃絹,都無法明白他們在說甚麼。

 卡爾斯伸手向前面指了一指,道:「是在那裡!」

 這時他的語氣已變得十分肯定,泉吟香也跟著點了點頭。

 原振俠和黃絹,循卡爾斯所指處看去,看到他指的,是海邊一個相當高的土崗所形

成的峭壁,一面向著海,聳起的有兩百公尺高,距離他們並不遠。

 在他們還未明白,卡爾斯和泉吟香究竟為甚麼說目的地是那峭壁之際,一個狂妄而

充滿野心的將軍,和一個嬌柔美麗的女明星,已經一起向前走了過去。那一段路雖然不

遠,可是並不好走,海邊有不少凌亂的石塊,但是他們卻一直觀看前面,向前走著。

 原振俠和黃絹忙跟在後面,急急追著。沒有多久,已經來到了那峭壁前,卡爾斯和

泉吟香甚至爭先恐後地貼著峭壁向前走。他們的神情,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看得黃

絹和原振俠兩人,心頭生出了一股極度的詭異之感。

 突然之間,前面的兩個人停了下來,不由自主喘著氣。原振俠走前幾步,看到他們

兩人停留之處,有一道極窄的山縫,只能供一個人側身擠進去。

 卡爾斯和泉吟香兩人並沒有停了多久,卡爾斯首先就從那山縫中擠了進去,接著,

泉吟香也擠了進去。原振俠猶豫了一下,黃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神情駭然,道:「

看情形,這裡面,就是神祕力量的來源!」

 原振俠也有同感:「他們自以為是自己感到要來這裡,實際上是那種神祕力量將他

們召來的!」

 黃絹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們是天人,我們不是,我們能不能進去?」

 原振俠猶豫了一下。他們一直在探索事情的真相,現在已經找到了整個神祕事件的

源頭,不論進去之後會發生甚麼事,當然絕沒有放棄的道理。

 他作了一個手勢,並沒有說甚麼,已經側著身擠了進去,黃絹跟著也擠了進來。在

那狹窄的山縫中前進,並不是容易的事,原振俠想伸手去握黃絹,但黃絹卻推開了原振

俠的手。

 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那次暴風雪,我們在──」

 黃絹不等他講完,就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算了!」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在裡面,突然傳出了一陣極其奇異的聲響來,那種聲音聽來尖

銳而短促,一下接一下響著。原振俠忙加快速度向前擠去,通道倒是越來越寬,可以容

人向前奔跑了。

 原振俠向前奔著,他發現那是一個山洞,越向前去,越是寬闊。山洞中本來應該是

極度黑暗的,可是洞壁的石塊上,卻都有著柔和的光芒,使人可以看得清眼前的景象。

 他奔出了約莫一百公尺,就陡然站定,一時之間,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

他面前的是一扇門,發出灰白色的金屬光輝,那種急促而尖銳的聲音,就從這扇門中傳

出來。

 原振俠再也沒有想到,在荒蕪的死海之濱的一個山洞中,會看到這樣的一扇門!這

樣的門,通常來說,都只有在設備最先進的建築物中才看得到。

 他站著不動,立時聽到黃絹的喘息聲,在他的身後傳來,他回頭看了黃絹一下,兩

人一起走向前。他們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推門,手還沒有碰到那扇門,門就自動向著一邊

移了開去。

 當門移開之後,原振俠和黃絹兩人真正呆住了!看到了那扇門,已足以令人發呆,

可是門內的情景……原振俠在心中自己問自己:那是甚麼地方,那是些甚麼東西?

 那是甚麼地方,實在是很容易回答的。門內,是一間很大的房間,或者說,是一個

極大的空間,估計有一百公尺見方。在那個空間之中,四壁全是密密麻麻的櫃子。說是

櫃子,或者並不怎麼適合,那是一組一組的架子,架子上全是在緩緩閃動的光亮,和看

不出是甚麼用途的小轉盤。那些轉盤,乍一看來,倒有點像是大型電腦的資料儲存帶。

 然後,空間的中間,是一排一排豎立著的同樣的架子,同樣的閃光和同樣的小轉盤

。一看過去,給人的印象是數不清的那麼多。整個空間之中,唯一和那些架子不同的東

西,是一個圓柱形的物體,那物體上有一個橢圓形的旋轉球狀物,尖銳短促的聲音,就

是從那個球狀物中所發出來的。而泉吟香和卡爾斯兩個人,就站在那個和人一樣高的圓

柱體之前,神情莊嚴得如同在朝聖一樣。

 原振俠和黃絹遲疑了一下,向裡面走進去。他們還沒有來到那圓柱體前,就聽得卡

爾斯陡地叫了起來:「不是,不是!我是真神派來的,我負有偉大的使命,我是全世界

的統治者!」

 他一再叫著,一面現出極激憤的神色來,用力敲打著那個圓柱體。

 他繼續大聲叫著:「不,我和所有的人不一樣,絕對不一樣!」

 卡爾斯叫得那麼大聲,以致他臉上的肌肉完全扭曲了。在他狂叫的時候,泉吟香轉

過頭來,用一種不明白的神情望著他,道:「我倒覺得很高興,和普通人一樣,有甚麼

不好?」

 卡爾斯陡地轉過身來,向黃絹道:「走,我們走!」

 黃絹問道:「你在這裡,知道了一些甚麼?」

 卡爾斯並不回答黃絹的問題,向外直走了出去。黃絹猶豫了一下,立時跟了出去。

 原振俠向泉吟香望去,看到她的神情平靜。他實在不明白,何以兩個人來到了同一

地方,所產生的反應會如此截然不同?

 正當他想問泉吟香之際,那旋轉的橢圓體中所發出來的尖銳聲響,突然停止。接下

來,所發出來的是一陣莫名其妙的雜聲,然後,傳出了一個清晰的語聲來,道:「你不

是我們選定的研究對象。」

 原振俠陡然呆了一呆,那聲音是在對他說話?他心中充滿了疑惑。那聲音又響了起

來,道:「泉吟香是,你不是。」

 原振俠「啊」地一聲,道:「對,她腦中可能有一片金屬片,卡爾斯也有,我沒有

。你是誰?」

 那聲音聽起來清晰而平穩,一點也沒有感情,道:「我是誰,對你解釋起來,實在

太困難了。或者簡單地對你說,我們在這裡設立了一個研究站,是專門研究你們這種生

物的。」

 原振俠陡地吸了一口氣,把人稱為「你們這種生物」,這是甚麼樣的語氣?他已經

有點明白了,雖然那幾乎是不可接受的,但是這個空間中的一切,又豈是可以接受的?

他不由自主,抬頭向上看了一下。

 這時他在山洞之中,自然無法看到天空,無法看到無窮無盡的天空。但是他已可以

明白,這裡的一切和神祕的力量,正是來自無窮無盡的天空。

 他只是呻吟也似地道:「研究,腦中的金屬片──」

 那聲音道:「那幫助我們,將你們這種生物的一切思想活動,全記錄下來。你們這

種生物,是這裡唯一有思想電波的生物。」

 原振俠感到雙腿有點發軟,但是他還是勉力支撐著,站著不動,四面看著。他陡然

閃過一個念頭,道:「這裡的一切,全是儲存下來的資料?」

 那聲音道:「是,資料已經足夠了。你們這種生物的思想活動,其實相當簡單,突

不破幾種模式。我們甚至可以掌握到活動的規律,研究工作也可以結束了。」

 原振俠怔呆著,講不出話來,那聲音卻在繼續著:「你們這種生物的思想活動,全

繞著一個中心打轉,那中心就是一切全為了自己的利益。有很多情形之下,這種利益,

甚至不是生活所必需的。當然,也有少數的例外,不過太少了。」

 原振俠只覺得耳際嗡嗡作響,他用手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道:「你們蒐集思想電

波,那金屬片……是怎麼嵌進腦中去的?」

 那聲音停了一停,像是一時之間,不知道原振俠這樣問是甚麼意思。接著,就發出

了「嘿」的一聲,道:「嵌進去?當然不是,那是我們利用了一種能量的刺激,聚集了

你們體內所有的金屬元素,逐漸生長而成的。大約……需要三年時間,就可以完成了。



 原振俠吞下了一口口水,道:「你的意思是,你們選擇了一個嬰兒,再用一種能量

去刺激他,三年之後,這個人的腦際,就會長出一片金屬片來?」

 那聲音道:「是,你們體內,本來就會生長異形物體。各種結石,就有著各種不同

的化學成分,也是在各種不同的刺激下,在體內自然形成的。」

 體內結石的形成情形,原振俠當然了解。他苦笑了一下,道:「經你們選中的人,

就有非凡的能力?」

 那聲音道:「怎麼會?我們只不過是想得到選定對象的思想活動資料,並不給他任

何力量。」

 原振俠道:「可是據我所知,那些人有非凡的生存力量,有的可以在沒有氧氣的情

形下活下來,有的可以在沒有水分的情形下活下來,也有的可以耐過非人所能抵受的嚴

寒!」

 那聲音道:「嗯,那些對象,我們既然選定了,當然不希望他們過早消失。那金屬

片的作用之一,是使這個對象的身體機能,可以接受我們這裡的指揮,令得他身體的一

切機能暫時停頓,像是某些低等生物的冬眠一樣。那樣,就可以幫助他們,在惡劣的環

境之中繼續生存。」

 那聲音略停了一停,又道:「這種情形,其實已不是甚麼祕密,我們的一個對象,

曾經在極惡劣的情形下,在一個木架子上掛了三天,結果沒有死,你們稱之為『復活』

?其實,他根本沒死。這個對象的思想活動,資料十分寶貴,因為他是我剛才提及的少

數例外之一。」

 原振俠的心跳得極其激烈。這個在「木架子」上掛了三天,後來被認為「復活」了

的人是誰?這種選定對象來作研究的事,在地球上已發生多久了?

 原振俠沒有再想下去,因為他知道,對方如果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的話,地球上的時

間對他們是沒有意義的,三天和三千年,完全是一樣的。

 那聲音繼續道:「我們完全沒有惡意,只不過想通過這個方法,蒐集資料而已。」

 原振俠陡地激動了起來:「沒有惡意?至少我就知道,有三個人是因此死亡的。你

們致力保守這個祕密,不為世人所知,甚至看到了腦中有金屬片的X光片,也會被你們

不知用甚麼力量,而變成『意外死亡』!」

 那聲音仍然是如此平靜而不動感情,道:「這真是很抱歉了,那是意外,機會應該

極微。」

 原振俠問道:「甚麼意思?」

 那聲音道:「只有被選的對象,在知道了這個祕密後,由於腦部的特殊反應,使我

們這裡有了感應,就有一種特殊的能量去毀滅他。我們實在不願見到有這種情形發生,

但是為了保守祕密,所以也只好這樣做。同樣,我們也可以通過這裡,去指揮對象做一

些事。」

 原振俠呆了半晌,原來是這樣,和他本來所設想的恰好相反。只有被選定的對象─

─「天人」,在知道了祕密之後,才會導致神祕力量令他死亡。黃應駒是,羽仁五郎是

,陳山也是!他和黃絹不是,所以知道了祕密之後,反倒安然無事。而泉吟香為甚麼會

去掘墳,也有了答案。

 原振俠苦笑道:「你們選定的對象,一共有多少?」

 那聲音道:「維持十萬這個數字。」

 原振俠張大了口,十萬,有那麼多!等於是地球人口的四萬分之一。每四萬個人之

中,就有一個被他們選中,自小就被他們用特殊的方法,令得他們的腦中,長出一片金

屬片來。而「他們」就通過這金屬片的功能,把這個人的思想活動全記錄下來。

 原振俠再吸了一口氣,道:「你為甚麼讓我知道?為甚麼召泉小姐和卡爾斯來?」

 那聲音道:「事情快結束了,他們兩個是傑出的人物,感應特別強烈,是他們自己

要來的。至於你,是為了要使你明白我們並無惡意。剛才那男性的對象,在知道他自己

只不過是一個抽樣調查的對象之後,曾感到極度的失望,這是為了甚麼,我們倒真不明

白。」

 原振俠苦笑,卡爾斯為甚麼失望,他倒是明白的。「他們」不明白,這證明「他們

」的研究工作,實在並不算是成功。原振俠看看那些不斷閃亮的光,了解到可能每一點

光,就代表著一個人。

 一個人,不論他生活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他的思想活動,都會在這裡被記錄下來

,這真是令人一想到,就不免有昏眩之感的事!

 那聲音還在繼續,道:「你快離開吧,記錄我們會帶走,這裡一切會毀滅。調查對

象腦中的金屬片,我們會令它還原為金屬,為身體各部分吸收或者排出體外。」

 原振俠仍然處在一種極度惘然迷惑的境地之中,他感到被人輕輕推了一下,推他的

是泉吟香。泉吟香低聲道:「走吧!」

 原振俠還有些話要問,可是他該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而泉吟香在不斷地拉他,他

便和泉吟香一起離開。

 到了山縫,看到卡爾斯在振臂高呼:「我是真神派來的偉大使者!」

 黃絹像哄小孩一樣在哄他:「對,你是!」

 原振俠忍不住道:「自欺欺人,是最不可恕的!」

 黃絹搖頭道:「不是自欺,我覺得我可以適應他的這種生活!」

 黃絹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是這樣高傲,幾乎有點接近卡爾斯將軍了。原振俠嘆一

口氣,沒有再說甚麼,當他們來到車輛旁邊的時候,原振俠自然而然,登上了泉吟香的

車子。他甚至沒有和黃絹說「再見」,他只是在想著: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算了!

 報上有兩則小新聞,不是很為人注意。

 第一則是,死海的東岸,發生了一次輕度地震。那次地震,將海邊的一座山頭,震

成了平地。

 第二則,報上登得比較詳細。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七日,香港東方日報刊登的這則

消息是:「印度南部一名六十四歲男子……被送到特里多德魯姆的醫療科技研究所,接

受X光檢查,結果發現他的腦內,藏有一塊十三釐米長的金屬片……醫生不能解釋該塊

金屬片,如何放進該男子的腦內。」

 世上能知道該男子腦中何以會有金屬片的,只有原振俠一個人。他知道,那是「他

們」在消滅調查對象腦中金屬片的時候,一個意外的遺漏。黃絹不知道,因為當時黃絹

已經離開;泉吟香和卡爾斯也不知道,因為所有的「選定對象」,在腦中金屬片消失的

同時,也失去了和那個中心的聯繫,在記憶中沒有了這一段。

 至於「他們」將那許多資料作何種用途,原振俠不知道,也根本不敢去想!

──────────────────────────────────────

 (全文完)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