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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第8章
緣十二 秋雨綿綿

  這年秋天的雨水特別豐沛。從早到晚,從晚到早,竟是沒有停歇的時候。下得緊了,

萬縷銀絛接地連天,極目遠望,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下得慢些,也淅淅瀝瀝穿林打葉,

不見收場的苗頭。

  薇香從倉庫裡找出個魚戲蓮葉熏爐,撒了一把芸香,熏爐精靈便悠然地吞雲吐霧。她

放下水晶簾,對縈繞在水晶粒上的精靈惡狠狠說:「不准你們喧嘩、唱歌!每顆水晶上都

有精靈,這樣折騰起來,非把我逼瘋。」精靈們吃吃笑了幾聲,安靜下來。薇香滿意地點

點頭,拿起手邊的針線,給自己和春空織毛衣,為度過這個秋天做準備。

  狐狸在她身邊不住地搖著尾巴,時不時看看時鐘,焦急地抱怨:「他還不來!今天遲

到了好長時間。」

  「我今天還有工作呢。」一邊的白無常喝著地獄靈茶,不無失望地輕輕搖頭。他身旁

的黑無常依然不動聲色,一臉無所謂。薇香卻嘟起嘴,不滿地嘀咕:「難得大家有興致湊

在一起,他居然遲到,實在該罰。」

  話音未落,庭院中的雨絲被一圈旋風捲開,靜潮出現在風渦裡,一邊抱怨一邊飛快地

衝到廊下:「到處都下雨,地下又陰又冷。真讓人擔心--再這樣下去,潮霉陰晦滋生的

污穢會玷污地脈的靈氣。」

  看到他渾身發涼的樣子,薇香對他遲到的不滿早就拋到九霄雲外,急忙遞給他一杯熱

茶。一杯暖暖的熱茶下肚,靜潮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瞥見薇香手中的活計,滿懷期待地

問:「給誰的?」

  「春空的毛衣。」薇香拎起那件不成形的毛活給他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手

藝太差,先拿這件練習。」

  「唔--」靜潮看了看,說:「春空穿起來肯定太大。不如給我吧。」

  「不給!」狐狸立刻跳了起來:「我人生當中的第一件毛衣,決不轉讓!」

  靜潮不滿地「嘁」一聲,看了它一眼,「你已經有天然的毛皮大衣,別太貪心。」

  「啊呀,又開始計較小事啦。」白無常從懷裡摸出一副紙牌,「再不玩,我就要去工

作了。」薇香也連忙說:「可憐的白無常,在冥界沒人和他一起玩,偶然來找我們,你倆

就別多事了。」

  靜潮和狐狸停了爭執,和薇香、白無常一起玩牌。黑無常靜靜地在一邊旁觀。

  「今天,輸的人(或鬼)要講一個故事。」白無常笑瞇瞇地說著,眼角寒光一閃,「

雖然我好多年沒玩過,但是會全力以赴的。」

  「別這麼認真嘛!」薇香若無其事地撇撇嘴,「就算你輸了,每次講『白無常版后羿

射日』,我們也不會抱怨。」

  第一局很快就結束了,白無常的臉色難看,清清嗓子,含悲帶怨地講了一遍他的《后

羿射日》。

  第二局又很快結束,薇香打個哈欠,毫無驚險地再度獲勝。白無常的臉色更加難看,

又講了一遍《后羿射日》。

  第三局結束之前,薇香胸有成竹,建議道:「不如,這次輸的人唱首歌吧!」--她

實在不能忍受《后羿射日》第三次出場。於是,白無常在三連敗的沮喪之中,唱了他唯一

能從頭唱到尾的歌:天冥兩界新年聯歡會的會歌,《天庭與地獄,永遠是一家》。

  第四局輸的時候,白無常一臉委屈,「哎,想當年,還是我教薇香打牌……如今不行

啦!」他咳嗽一聲,開始講故事:「從前,天上有十個太陽……」

  「他真的要把《后羿射日》貫徹到底呀?」靜潮頭皮一麻,垮下臉:「早知道,我就

故意輸給他好啦!」

  黑無常輕輕碰了碰死心眼的搭檔,說:「你可以給他們講講我們見過的人間故事啊!



  一句話提醒了白無常,他眼睛一亮,「那我就講一個真實的人間故事吧。」他想了想

,似乎是在回憶細節。片刻之後,一個故事便娓娓道來--

  從前有一對夫妻,非常相愛。雖然他們並不富裕,卻過著世上最幸福的生活。他們有

很多孩子,每個都聰明可愛、互相愛護,這是人世中美好的大家庭。夫妻倆每一個結婚紀

念日、家庭中每一個人的生日、每一個孩子的嫁娶,都能讓前來道賀的人對他們的幸福羨

慕得不住感慨。

  孩子們一個個長大、離去之後,年輕的夫妻變成了相愛的老夫妻。他們每天過著規律

而快樂的生活:一起漫步,一起聊天,一起懷念從前……見過他們的人,都知道他們是世

上最快樂的一對。

  有一天,老兩口檢點一下儲藏,決定出門購物。

  小鎮中並不十分繁華,最大的購物地點就是一家不斷易主的小店。

  他們到達之後,發現小店又換了新主人。

  「歡迎!」新店主和店員笑臉相迎,老兩口也報以和藹可親的微笑。

  老公公拿出購物單,拜託店員尋找上面列的東西--小店倉促易主開張,好多貨物還

堆在店裡,沒有整理完畢。老婆婆一邊和新店主聊天,一邊在這些雜亂擺放的貨物中尋寶



  「前任店主是個好人,怎麼不幹了呢?」她問。

  新店主聳聳肩:「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但他很好心地提醒我:這塊地方不乾淨,總

是有鬼上門。」

  老婆婆做了一個受驚的表情,「其實這種事情我也聽說過!聽說小城裡還有一個鬼屋

呢!因為前主人無論如何也不賣,至今也沒得到處理。你不害怕嗎?」

  新店主又聳聳肩,笑了:「我不信世上有鬼。」

  「呀!」老婆婆不知有沒有聽到他的話,驚喜地叫起來:「你有這種信紙和書籤!」

  --那是將近五十年前,人們所用的信紙和書籤,畫著美麗的花,古色古香。現在已

經不流行這種精細的款式。

  「哦,這是庫裡的存貨,有些受潮,不過現在還真不容易找呢!」精明的店主看看老

婆婆,心想,這種東西最合適賣給懷舊的老人,如果她肯隨便出點價錢,就賣給她吧!

  這時候老公公走了過來:「我們要的東西都齊了,回家嘍!」

  老婆婆戀戀不捨地看著那一厚疊信紙和書籤。

  「走啦!走啦!」老公公拿起那些信紙看看,「你要這個幹什麼?我們又不會給誰寫

信!」

  老婆婆忽然任性起來:「我就是想要、想要、想要!」她跺了跺腳。「你當年給我的

情書,也是用這種紙寫的!」

  「……真是拿你沒辦法。」臉紅的老公公看著她,笑著搖了搖頭,問新店主:「這個

多少錢。」

  新店主正看著他們微笑,心想:真是一對幸福的老夫妻啊。聽到老公公這樣問,他忽

然說:「送給你們!反正也賣不掉的。」

  「那真是太感謝了。」老公公把信紙放進包裹,老婆婆攙起他的手臂,向店主微笑,

一起走出了小店。

  「喂!其他東西還沒給錢呢!」店主慌張地追出門,卻發現門外一無所有……

  「哎呀--他暈倒了!」老婆婆其實就在店主不遠處,攙著丈夫的手臂,拿著那些信

紙,快樂地翻看。「我們應該事前告訴他,這些東西,鬼屋的主人會付帳。你又縱容我的

任性了!」

  老公公還是那樣溫柔地笑笑:「有時候知道這些是不需要的東西,但還是忍不住想滿

足你的要求。」

  「要說到『需要』,這裡有什麼東西是我們需要的?」老婆婆不甘示弱地指了指打包

好的東西--他們只是一對老鬼,什麼都沒有也可以過得很好。

  老公公握緊了她的手,「我需要你微笑。」

  老婆婆也握緊了他的手,「我需要在你身邊微笑,我需要握著你的手,一起走。」

  於是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握緊了手,在小鎮中的小路上幸福地走。

  路邊站著兩個玩骰子的年輕人,年紀小的少年穿了一身白,比他大一些的年輕人穿了

一身黑。老兩口從他們身邊經過時,對他們禮貌地笑笑。

  「可憐的孩子們。」老婆婆小聲對老公公說,「一定是兄弟倆吧?好可惜啊,他們都

沒有遇到可以相守的伴--如果遇到,他們就不會露出那麼寂寞的笑容啦!」

  講到此處,白無常歎了口氣:「路邊的鬼是我們--黑白無常。所有的鬼都認識我們

,可這對老鬼例外。老公公去世的時候,我倆就在他身邊,但他沒有看見我們--他在全

神貫注安慰哭泣的愛妻。我們不忍心從傷心欲絕的老婆婆身邊把他帶走,所以回冥界交了

六十萬字的檢討書。八天之後,老婆婆去世的時候,我們沒有去--冥界及時做了一個決

定,讓這對無害的夫妻在人間悠遊,直到厭倦。但他們始終沒有厭倦,冥界不想等下去,

終於要把他們帶走。」他頓了頓,像是回憶當時的情形。

  「那天,我和黑無常站在路邊,扔骰子決定要不要為他們再違規一次。看到他們的笑

容,黑無常收起骰子,拉著我回到冥界--那是我們第一次為人間的遊魂違反冥界的指令

,還和閻羅大王吵了六個多鐘頭。」

  少年溫柔地笑起來,一點沒有遺憾的痕跡:「直到今天,那對老鬼還在他們的小鎮上

快樂地漫步,他們還在快樂地微笑。所以我們一直覺得沒有什麼需要後悔的--我的故事

講完啦。」

  黑無常靜靜地微笑著鼓掌,薇香、靜潮和春空卻早已沉默。

  「如果我死後不會去拂水殿,」薇香眼角濕潤,輕聲歎息,「希望能找到那樣一個伴

,做那樣一對老鬼。」

  白無常收起紙牌,笑著說:「即使不能一起遊蕩,你也能找到愛你的人--好啦,我

們得去工作啦!」

  他們正要走,靜潮忽然咳嗽一聲:「等一下!你們兩個,算是薇香的監護人吧?」

  「理論上不是這樣,但事實上就是這樣--我們是她的監護鬼。」白無常點點頭,不

知他要做什麼。

  靜潮的臉一紅,又咳嗽一聲,神色更加鄭重。

  「薇香,」他問:「你知道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到今天,過了多久?」

  薇香撓撓腮:「五年十個月又四天--怎麼了?」

  「那你知道在這當中,我們見過多少次面?」

  「一百八十六次--我畫了三百張遁地符,大部分都用在去你家的路上。」

  「我們一起出席劇院、古董展覽、拍賣會一共十一次,一起看星星七次,煮茗賞花九

十九次,共進晚餐、散步聊天不計其數,還有若干次共同出生入死的美好回憶--」靜潮

深吸口氣,大聲問:「差不多是嫁給我的時候了吧?」

  清風一掠,屋內爆發出無數悅耳清脆的聲音--水晶簾上無數個妖精一起驚呼起來。

  空中飛淌著層層香氤--熏爐的精靈在驚駭之中噴了一大口煙,不住咳嗽。

  花朵在靜潮和薇香之間飛散--靠在花瓶旁的狐狸因為過度震撼而摔倒,碰翻了一瓶

桂花。

  薇香和靜潮臉上泛起柔和的光華--百感交集的黑白無常從口袋裡掏出攝身鏡,為這

歷史性的時刻留影紀念,看著在鏡子的反光中格外耀眼的男女主角,他們不住喃喃:「他

終於求婚了!」……

  在這聲勢浩大、場景壯觀、一度混亂的局面下,薇香粲然一笑:「好呀!」

  珠簾開始歌唱,熏爐呵呵大笑著吐出香煙,黑白無常一起鼓掌,狐狸衝出門外,把這

個大新聞通知在溫泉裡泡澡的小留。

  靜潮滿心歡喜地笑著,握住薇香的手,說:「我要讓你幸福,活著的每一天都不必羨

慕其他人或者鬼。」

  --這美麗的場面成為當天加印的《今日冥界(增刊)》的頭版。

  這份增刊傳閱到樓雪蕭手中時,她只看了封面一眼,便漠然把它傳給身邊的宋帝王。

宋帝王不動聲色地接過去,藏在桌子下面翻閱。十殿閻君的高層會議雖然嚴肅,但對於一

個沒有結果的討論,誰都沒有抱很大希望。

  閻羅大王愁眉苦臉,在長長的會議桌那端發牢騷:「這個狡猾的淨澤!每次都能溜掉

--你們別悶坐著,快想想怎麼才能把他抓回來。」

  轉輪王柳在道想了想,說:「淨澤做事一向小心,如果能找到他留下的蛛絲馬跡,冥

界當初就不會由他逃到人間生兒育女了。那次要不是他自動回來,冥界還不知得找多久…

…」

  「這意思是我們根本找不到他?」閻羅大王煩躁地拍拍桌子。

  十位閻君沉默下來。

  「唉--」閻羅大王歎了口氣,「他真是個掩藏蹤跡的行家。」

  樓雪蕭忽然淡淡地插嘴:「大王掐算一下,難道還算不出他的下落?」

  「我掐算的準確率雖然是天冥第一,但並不能看透世間一切呀。」閻羅大王為難地撓

頭,「我能看到活人和死人的前因後果,淨澤既非活人也非死人,我可看不到。」他惋惜

地嘀咕道:「能看到世間一切的,從古到今,也只有彩夕一個呀--可歎的是她竟然放棄

了這種才能。」

  樓雪蕭臉色微變,就聽平等王低聲道:「因為沒有那種才能,如今才可以這樣微笑吧

!這張照片上的她,看起來真幸福啊。」--增刊已經傳閱到他的手裡。

  「什麼照片?」閻羅大王眼睛一瞪,平等王尷尬地從桌子下面拿出增刊。閻羅大王看

了封面一眼,忽然靈光一閃。

  「真是太湊巧了。」他若有所思地說,「在地獄裡安靜地過了兩千年的淨澤,忽然在

這時候逃亡。而人世間又恰巧有一個和那女人一模一樣的人……卞城王,你帶一個特別行

動小組,守在薇香附近。我隱隱約約覺得,淨澤會去找她。」

  人間的雨還在下著。薇香不喜歡在雨中舉行婚禮,然而這雨卻沒有要停的意思。不過

,婚禮中有靜潮,這就足夠了,她想。婚禮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儀式,另一種生活的起點。

以後他們還要一起走漫長的路。只要和靜潮一起,無論起點上是否有風雨,他們都可以走

得很好。想到這裡,薇香不再為連綿不斷的雨天擔憂。

  為保證冥神的血脈不會斷絕,龍家的門檻向來只進不出,男性家主娶妻自然不提,女

性家主的夫婿則從來都是入贅。靜潮對此不以為意,薇香對孩子將來的姓氏也不很執著。

「難道孩子跟了他爸的姓,就不是冥神的後代了?」她沖電話那端的父親吼了一聲之後,

再也沒人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

  既然一切問題都解決得差不多,婚禮進入倒計時--靜潮求婚後的第九天,薇香和他

結為夫妻。世俗的手續讓他們之間存在重重障礙,他們索性拋開世俗,在天地與神明的見

證下,依從大地上最古老的儀式永結同心。山神為司儀,狐狸負責招待源源不斷的訪客,

小留體型龐大無法出席,只得變成長劍在溪月堂周圍晃來晃去維持秩序。

  儘管新郎新娘很想讓婚禮從簡,這個樸實的願望卻因為兩家廣泛的人際關係而無法實

現。訪客們多是妖魔精靈,它們身上散發的陰冷氣息讓新郎臉色青白、渾身打顫。而它們

送來做賀禮的古董上,那些起哄的精靈吵得新娘頭暈。新郎新娘正一拜天地,空中落下無

數潔白的花瓣,香雨中一個聲音說:「這是新郎的姐姐送的賀禮,蓬萊的天花。」二拜高

堂時,黑白無常帶來的水晶球裡傳出拂水公龍御道和轉輪殿秘書柳扶鶯的聲音:「不要搶

、不要搶!讓我看看--」「我先看!」「等你看完,人家也拜完了!」「難道只有你是

高堂,我不是?」

  --這些插曲讓新郎感慨萬分:「我們的婚禮絕對讓人永世難忘」。

  賓客紛紛告辭,一切嘈雜終結的時候,薇香和靜潮終於鬆了口氣。

  他們靜靜地依偎,聽窗外的雨聲和彼此的呼吸,就這樣疲憊而安心地睡著了。桌上一

對燭台的精靈本著職業道德,一直沒有偷看,直到聽見他們均勻的呼吸,才發現新郎和新

娘和衣歪倒在床畔。它們爬上紅燭,「噗」的吹滅了搖曳的燭火。

  「嘿嘿,熱鬧的婚禮這才算是正式結束。」在溪月堂對面的山上,冥界特別行動組的

成員們仗著好眼力,由始至終旁觀婚禮。「真是一對璧人。」他們說,「雖然知道龍家家

主的配偶一向不差,但一直為薇香大人擔心--實在想不出世間什麼樣的男子能與她的家

世、美貌和性格相得益彰。這次真是大開眼界。」「新郎據說是天上貶落的星宿呢!」

  他們傳小道消息的本性又要發作,卻有些畏懼地看了看組長--卞城王大人似乎沒有

這方面的興趣,對小道消息和新聞一概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按理說,一對新人都是閻君看著長大的,她應該有所表示才對。可是她一直不動聲

色地站在那裡……」他們緊閉著嘴,用心念交流,不知道樓雪蕭能聽到別人的心聲。

  雖然聽到了,樓雪蕭卻依舊不動聲色,冷如冰霜。她的白裙無風自飄,長長的裙裾翻

動著柔白的漣漪。她遠遠眺望無燈的溪月堂,一雙眼睛卻像無法轉動的黑色石珠,怔怔地

,沒有光澤。

  烏黑的長髮不會被雨絲打濕,晶瑩潔白的臉龐也不會掛上丁點水珠。夜涼,她感受不

到。雨飄,她感受不到。她不是人,是神。索性讓她感受不到人的種種情感也罷,偏偏心

痛能讓她感受到……她早知道結果一定就是這樣:靜潮會和薇香結合。人的愛只給人,不

給神。

  靜潮和薇香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她無法否認。身為冥神的她根本沒有可能與靜潮有絲

毫機會,她無法否認。薇香也愛靜潮,應該得到這樣的幸福,她無法否認。然而心中總有

一絲不甘:是她拉著他墮入凡塵,是她為了守護他永墜地府,是她等了兩千年,等到他的

輪迴!

  可是,他從來不問一句:「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所做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

也不會在意。她身為神的崇高,她永遠不變的美貌,她殷切的守護,在薇香生動活潑的笑

臉前黯然失色。

  「無法強求,無法強求。」樓雪蕭垂下眼睛,深呼吸。夜風的涼,她感受不到。胸中

的涼意,來自心底。轉過頭,她依然是那個漠然的卞城王。

  「我在附近走走,」她說,「騏輪,你要時刻注意,別暴露了藏身的地方。淨澤很謹

慎,有些許風吹草動,他也不會現身。」

  說罷,白色的身影飄向層層雨簾中。

  夜雨瀟瀟,曲折的山路上新生許多青翠的苔蘚。

  一個修長的身影拾階而上,腳步溫柔,似是怕傷到那些可愛的蒼苔。多少年前,他也

曾這樣小心翼翼地尋找前往山頂的小徑。不同的是,那是一個月朗風清的夜晚,夜空不染

纖塵,清涼純淨,如同溫蓮的眼睛。

  想到那個人,他的嘴角一抿,強把念頭壓下去。

  這條小路不復千年之前的樣子,滄海桑田,塵世的變遷最為難料。想必山頂已經很久

沒有人在老松下撫琴。他仰起頭,驚詫地發現一條修葺整齊的石板路向山頂蜿蜒。

  山上有了人家?他略一沉吟。也罷!去看看是什麼樣的人,住在這人跡罕至的荒山野

嶺。

  沿石階走了沒幾步,面前晃出一個微醺的山神。「你是來賀婚的嗎?」山神上下打量

他,擺擺手說:「你來晚了,婚禮已經結束了。」

  他冷冰冰地看了山神一眼,逕直向上走去。「喂!人家新婚夫妻都休息了,你還上去

幹嘛?」山神急了,上前拉他一把,卻陡然一震,「你,你不是妖魔,也不是鬼……你是

什麼人?」

  他的嘴角掛上殘酷的微笑:「不要把我和『人』這個骯髒的字眼相提並論!」說著一

揮手,堂堂山神便如同斷線的紙鳶,遠遠地飛了出去,連驚呼都來不及。

  他從容地繼續向上漫步,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台階頂端是他曾經夜會顏彩夕的地方。老松猶在,松下是一個不小的庭院。

  「溪月堂……」他默念大門上的牌匾。

  山間忽然一聲淒厲的呼哨,七八個黑影霎時將他團團圍住。空中飄來一個白衣女子,

一手攙著被他扔飛的山神。「淨澤,」她的聲音清冷,臉上也不見一絲表情,「還不束手

就擒?」

  他一笑,不屑與這些冥界的傢伙們糾纏,身形在這一笑間化為飛煙,全然不留痕跡。

  「虛影?」樓雪蕭眉頭一蹙,知道追也惘然,回頭責備山神:「你怎麼連虛影都分不

出來?」

  「他造假的技術也太強啦。」山神不住咂舌,「連虛影都能把我摔飛--」

  其實,那不是虛影。淨澤微微一笑。他仍在這些冥界的使者中間,只是借助了白狼與

孔雀贈送的寶物,讓他彷彿徹底消失一樣,不為鬼神察覺。

  溪月堂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撐著紙傘的窈窕女子向外張望,「這麼晚了,你

們在別人家門口幹什麼?」她揉著惺忪睡眼,看到了樓雪蕭:「老闆?來了怎麼不進來坐

坐?我等了你一整天。」

  淨澤一看到這女子的臉,渾身便是一震。聽到那些冥間使者不住稱賀,他才明白:這

女子是他的後代,今日成婚。

  「為什麼,為什麼要生在我家?為什麼生了這樣一張臉……」他看著冥吏們紛紛走進

溪月堂,不禁失神。

  幾個驚雷之後,浩浩綿綿的細雨忽而轉成氣勢滂沱的大雨。

  樓雪蕭除了一句「恭喜」之外,再想不出恰當的賀辭。薇香看她神色凝重,只當她今

天身負重要任務,便關切地問:「你們大半夜在山裡晃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樓雪蕭避開她的目光,幽幽說:「上次,你和靜潮尋訪七星杯時捉到的狼妖和孔雀,

被關入十七層。沒想到,那兩個妖怪偷吃過瀛洲的秘果,地獄的封印沒能拘束他倆。他們

溜出十七層,打算逃走的時候,偶然發現十八層的入口,又在十八層中煽動一個囚徒一同

逃了。」她稍停片刻,說:「不僅如此,那個十八層的囚犯還打破了牢籠。現在冥間正為

緝捕他們和修復十八層忙得不可開交。」

  「早知道那兩個傢伙是禍害,就喂春空吃了--」薇香歎口氣,「可是我小的時候,

你說過解決這種問題不能一殺了之。這次可為難了。」

  「有什麼為難的?抓回去不就行了?」靜潮在一邊打著哈欠插嘴,「那些逃跑的傢伙

別生出什麼事端才好。」

  「要抓獲那逃犯,實在很難。」特別行動組的副組長騏輪深深地歎息:「那個傢伙,

是初代的拂水公啊!上一次從地獄逃跑到人間,銷聲匿跡幾十年。這一次還不知要找多久

才能找到他。今天好不容易遇到,卻是個假的。」

  「初代拂水公?」薇香微微瞪大了眼睛,忽然想起那個遙遠的夢境--在夢裡,她是

個白髮婦人顏彩夕,微笑著與那神情孤高的男子說再會。

  她心中只是這樣一想,一旁的樓雪蕭已感知她的心意。

  「薇香--他是來見你?」樓雪蕭難掩驚異,「他為什麼來找你?」

  薇香心虛地聳聳肩:「可能他只想看看自己的後代是什麼樣?」

  「不!」樓雪蕭堅定地反駁,「他不是來看自己的後代,而是來見顏彩夕轉世的人。

他為什麼會認識彩夕?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你跟他,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

  「這個故事可就長了。」薇香苦澀地一笑,「我比較在意的是:他離開十八層之後想

幹什麼、幹了些什麼。」

  樓雪蕭沉默了一會兒,望向窗外:「這裡的雨整日不停--你知道嗎?北方現在卻是

嚴重的乾旱。」她回頭看著薇香,鄭重地說:「我不知道淨澤想幹什麼,但我知道,是他

招來這場雨,並且煽動魃在北方散佈乾旱。」

  「你們也不管一管?!」靜潮蹙起眉頭,「身為神,怎麼能沒有責任感?」

  樓雪蕭緩緩地說:「因為人已經決心不再倚靠神,而神也想知道,人能為自我拯救做

些什麼。神決定一切、保護一切的時代--已經過去。神決定任由人這樣成長,當他們認

為人無能為力的時候,才會伸出援手。」

  「意思是說,在那之前,要由人來對抗淨澤嗎?」薇香惴惴不安。

  雪蕭搖頭:「不。背棄神的人,眼中沒有淨澤,要對付的也不是他,而是他們想要征

服的自然。」

  雨啊,下吧--沖洗人留下的骯髒痕跡。

  讓愚蠢自大的人再一次見識他們所不能掌控的偉力,直到--死!

  淨澤在空中展開寬大的青色衣袖,與雨絲嬉戲,露出殘忍的微笑。

  「卞城王樓雪蕭,」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輕聲自言自語:「你會成為我的同伴--關

心、愛護著『人』,為他做出犧牲,卻被他遺忘。『人』是多麼薄情的種族!你心裡的那

一絲不甘,會讓你成為我的同伴!」

 緣十三 寸心難歇

  冥神其實是與人打交道最多的神,只是人們不知道。因為冥神與人產生交集的時候,

人已經是死人。塵世不過一場大輪迴--這是閻羅大王的名言。在這場大輪迴中,無數個

死人經冥神之手去投生,要細問其中有幾個能讓冥神有印象,每個冥神都能數出不到五十

個。再問有幾個女人能讓他們一聽其名就清楚地想起她的生平--大約每個冥神都能想出

十個。

  拋開個人的親朋知己之後,這十個女人當中,一定有一個女人與眾冥神全無瓜葛,卻

讓他們如雷貫耳--顏彩夕。只要聽過她的所作所為,連冥神也不會輕易忘記她的名字。

  她與神靈妖魔毫不相干地出生,不帶一點先天的靈氣,本該是個平凡的人,卻成了當

時世間最強的巫。直至今天,人世輪迴中有人能與她比肩,卻沒有人能超越她。

  她有些任性,又很堅決,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絕不回頭,一旦動手就不後悔……

  她有那麼柔弱溫和的表象,卻有如此堅韌的內心。所以她明知殺戮星宿轉世的人是重

罪,仍毅然地召集人手為她所愛的人復仇。

  她鑄造了七星杯,憑一人之力將七個星宿巨大的悲哀封入杯中。

  她在地獄裡安靜地度過兩千年,在投生之前,要求放棄預知的能力--

  「我剛才得知:這兩千年的刑期是她強求。為了與所愛的人再見,她敢要挾冥界的拂

水公。」樓雪蕭停下來,眼瞼微垂,「她總是在微笑之間做出出人意料的舉動。她是我活

在人世時,唯一的朋友和姐妹。」

  薇香的臉龐在燭光下無比柔美,聽著樓雪蕭平靜的敘述,她不安地忸怩了片刻,但好

奇勝過了對自己前生的排斥。靜潮的黑眸炯炯有神,全然沒有半分睡意。顏彩夕,這個名

字他好像聽過,又想不起是在哪裡、從什麼人那裡聽過。

  「你們生在同一個時代?」薇香牽強地笑了笑,「怪不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你

會說『你終於回來了』。」

  「我們不只生在同一個時代,還是一起長大的同門姐妹。」樓雪蕭柔聲說,「她是我

在人世間唯一牽掛的『人』。」話雖如此,她的眼睛卻不經意地避開了薇香的目光。

  「我聽說一個時代只能有一個真正的預言師。」春空撓撓腮,十分好奇地問:「為什

麼你和她會在同一個時代成為預言師呢?」

  雪蕭的目光飄忽一瞬,輕聲說:「是啊,一個時代可能會有許多能夠預言未來的人,

他們或多或少都能透視宿命,但能夠把天地盡收胸中的,永遠只有一個--我們那個時代

,能做到這一點的預言師是彩夕,不是我。」

  「想不到你一直厭惡的前世,竟是這樣一個奇人。」薇香身邊的巨劍發出錚錚鳴聲,

「話說回來,不是奇人,也不能投生在龍家。」

  薇香不滿地哼了一聲:「她實在是個任性的人,不顧我的感受,強加給我許多。」

  「強加?……彩夕不會覺得她做錯了什麼。」樓雪蕭靜靜地看了薇香一眼,「對你來

說,她是另一個人。但對彩夕而言,你還是她,是她換了一個身體而已。她喜歡的,你也

不排斥。她討厭的,你也不喜歡。不只是她,這世上每個人都把來生當作自己的重生,把

來世的自己當作脫胎換骨但本質相同的人。不然的話,世上就沒有那麼多涉及來生的山盟

海誓了。」

  「可我確實不再是她。」薇香無法苟同,但又無法反駁,只好吶吶地歎了口氣。「不

過,說實話,我現在有點佩服她。」

  樓雪蕭淡淡一笑,什麼也沒有說。

  薇香想了想,問:「她是個控制欲很強的女人吧?和她一起長大,會不會很辛苦?」

  樓雪蕭的眼睛微微睜大,搖搖頭,神情間有一點點失落。「她什麼都不想要。如果她

想要控制什麼,那就是她的人生。如果她願意分心到其他事物上,我們就不會過得辛苦了

。」

  「可是她想控制我的生活。」薇香嘟著嘴說,「不只是夢境,還從遙遠的過去捎了一

個口信給我--她的預言確實了不起。她曾經托一個附在匣上的精靈告訴我:會有一位故

人回到人世,帶來一場災難。看來,她所說的是淨澤。」

  眾鬼無語。顏彩夕那樣的預言師會看到今天的情形,實在不值得稀奇。

  「也許她只是想幫你,讓你不要過得像她一樣,得不到幸福。」樓雪蕭緩緩轉過臉龐

,燭光在她面上染了一層柔美的色澤。「所有的放棄和堅持,都是為了來生幸福。如果不

能幸福,那還有什麼意義?她想要你幸福,要她自己的來生幸福。」

  薇香又說:「那位精靈還告訴我一個解決這問題的辦法--」

  「快說來聽聽!」騏輪立刻來了精神。

  薇香搔頭道:「這件事可沒那麼容易。要找到散落在這個時代的七顆星宿,還要找一

位發光的少年--自從我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就一直在留心,七顆星宿倒還好說,動用冥

界的資源,總能找到。但是那個『發光的少年』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樓雪蕭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才問:「你要到哪裡去找那些星宿?」

  「至少我已經找到兩個。」薇香微微一笑,指了指樓雪蕭和靜潮。

  「我是一顆星宿?」靜潮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七星杯裡有我一份?」

  樓雪蕭則臉色蒼白地喃喃:「原來你都知道了。」

  「不知道的地方,我可以推測--八九不離十。」薇香的神情平靜。「這樣興師動眾

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我覺得,只要有你在,抓住淨澤就有很大的把握--你畢竟是十殿

閻王之一啊!」

  「老闆是十殿閻王之一?!」靜潮更加驚詫,「這些事情我怎麼沒聽說過?」他有些

嗔怪地看看薇香,說:「你得從頭到尾仔細告訴我。」

  樓雪蕭刻意忽略了他們溫柔的神情,漠然道:「彩夕的預言從未出錯。她說需要,那

一定就是用得著。我馬上回卞城王殿查檔案,看看剩下的星宿都散落在哪裡。」

  她站起身,緩緩走到門外,才隱去身形,回到冥界。

  三途河水如煙如霧,樓雪蕭在河邊捧住心口,冰涼從手心蔓延。

  「唉,涼透了--涼透了!」她傷感地歎息。

  無論如何,她提起彩夕的時候,還是滿懷柔情。無法厭惡她,更無法敵視她。羨慕她

,卻無法嫉恨她。彩夕得到了所有的關愛,包括她給的。薇香又得到了所有的關愛,包括

彩夕給的。薇香是多麼幸運!而她,身為一個神,卻得不到這種幸運。

  「這不是你應得的啊!難道你不應該得到更好的?」心中忽然有個聲音響起來,嚇了

樓雪蕭一跳。

  「那些人,鳳炎、彩夕、薇香、靜潮,他們是因為你的成全才能聚首。他們卻不知道

這一點,不知道是誰為了他們犧牲。而你呢?不能得到心愛的人,不能回到天上,這還是

小事。但這份濃重的心寒,卻沒有人能夠體會、安慰,這難道公平嗎?為他們做了這麼多

,連一個感激的眼神也收不到。」

  「夠了!」樓雪蕭一聲低喝,一片暗紫色的光芒從她心口一晃而過。

  「只有我明白你,你為什麼要趕我走?以後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明白你的心意!」紫

色的光在她面前遊蕩,聲音焦急起來。

  樓雪蕭的面容莊嚴不可侵犯,她只是一揮手,那團光就沉入三途河的深處。

  「我不需要一個卑鄙的顧問。」

  每個神的心裡都住著一個小小的精靈,吞噬他們心中的惡。這些精靈比任何偉大的力

量更先發現神心中的負面念頭,它們不會放過這個控制神的機會。若是它們得逞,神便墮

落。它們是神放在心中,給自己的警鐘。當它們開始鳴動,最好的辦法是自我檢討,並把

錯誤的念頭扔掉。

  「他們是這樣不知悔改,自以為是。我們要讓他們見識更加強大的力量--他們無法

對抗的力量!」天女魃心中的精靈這樣叫著,聲音得意洋洋,因為它能感受到天女聽信了

它的建議。

  魃佇立的風中,腳下的田地荒蕪,水泉乾涸。她閉上眼睛,又睜開,專注地望著前方

--曾經祈雨的祠堂依然冷落,在這個時代,不僅無人祭祀雨神,更無人記得驅逐旱災的

儀式。

  她把週身的赤紗裹得更緊,只剩一對黑亮的眼睛,灼灼地盯著每一個過路的人。他們

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夾在風裡,從他們耳邊掠過:「我只要你們歎服,歎服神祇

的力量。是我們給潮濕的大地乾燥,給乾涸的大地甘霖。」

  即使他們聽到,也不會相信她的話吧?

  「我只要你們記住神的好處。」魃歎了口氣,「我只要你們不要忘了神的偉力。只要

你們向龍神祈雨,跳起驅逐我的舞蹈,哪怕我是被驅趕的那個,也會因你們心存神明而快

慰--」

  「他們早就忘了神的存在。他們以為自己才是天地的主人。給他們更大的教訓吧!」

心中那個聲音說,「讓他們知道,天地間還有無數的事情不由他們掌握。」

  兩個千年之前,夜風比如今清淨許多。

  淨澤走在迂迴曲折的山路上,不斷告誡自己要從容,要若無其事,要冷靜。然而心中

還是一團忐忑。他要去見一個人,凡人而已,卻讓他有些緊張。

  黑暗……與他最熟悉的、冥界的黑暗不同,這裡雖然黯淡,卻有散漫的月光偶爾從深

密的雲層中灑落。

  他在半明的月下伸開手掌,手心騰起一團紫色流影。這是他今天為一個魂魄剔除「情

」時,在情之碎末中突然出現的口信:「請殿君今晚二更在懷風山頭一見,事關溫蓮。」

  流影中又傳出這個聲音,淨澤的心輕輕一顫。溫蓮……第一次相見,是在閻羅寶殿。

她容姿絕世,氣態嫻雅,只看一眼,就讓拂水公淨澤恍然如夢,幾近失態。為什麼沒有早

點相見?在他還是高貴的龍子時,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相見……

  她比滿月更加完美,不帶一點瑕疵。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純潔得無可挑剔。這樣足

可以成神的高貴靈魂,卻執意要到人世間輪迴。淨澤很好奇,問她原因。

  面對他的疑惑,溫蓮轉過晶瑩白皙的面龐,臉上不帶一點羞赧,平靜地回答:「因為

我沒有『感情』。我要到人世去學習。」

  學習感情,在天界也可以,為什麼一定要去人間受那輪迴的苦?

  溫蓮說:「天界找不到黑暗的情緒,每個神心中都有一片春光。我不只要學習美好,

也要學習負面的感情,這樣才能更加懂得『珍惜』和『渴望』美好。」說著,她伸出手指

,細細數道:「我已經學了很多,但是還不夠。我粗略算過,一個人的一生,不夠我理解

全部感情。至少要十次生命的起止,我才能體會各種各樣的感情。」說罷,她向拂水公禮

貌地笑笑,投胎去了。

  --那時,動情的只有淨澤一個。溫蓮還沒有學習「愛」。

  想到這裡,淨澤歎了口氣,凝神細聽--山巔瀉下一股清泉,細碎的水珠泠泠之間,

夾著一段琴音。

  是彈琴的人約他相見。淨澤深深呼吸,不慌不忙步向高處。預言師顏彩夕--冥界曾

經想收為官員的女人。關於她的事情,淨澤或多或少聽過一些,知道這是個特立獨行、自

由不羈的人。這人該是什麼模樣?看人的時候,一定有堅定不移的目光吧。這樣想著,他

走到了山巔。

  風推開雲幕,月光讓他看清了松下的婦人--滿頭白髮,神情自若。她撇琴向淨澤躬

身行禮,抬頭與他對望時,果真有一雙堅毅的眼睛。都說她這雙眼睛能看透一切,從星宿

何時隕落,到飛塵何時輕揚。淨澤對流言不全信,卻也不敢低估了這個女人。

  幾句寒暄之後,婦人滿佈星霜的臉上忽然勾起一個明瞭的笑容:「只怕淨澤大人的抱

負決不是『擅自離開』一會兒吧?」

  --她果然知道了,知道他要為了溫蓮離開冥界。她想要怎樣?

  毫無疑問,今晚等著他的,是一個要挾。

  淨澤直直地望進彩夕的眼睛,探究其中的意味。然而預言師的雙眼幽深,藏盡無數秘

密,不是他一時能夠看透。

  「我要大人幫我在十殿閻君面前求情--我願在冥界贖罪兩千年。然後,讓我重回這

個世間!」白髮婦人鏗鏘有力地提出她的條件。

  淨澤不禁好奇:「為什麼?」

  「我欠別人一個提攜,兩千年之後,他會給我彌補的機會。」她這樣說。

  她果真和傳聞中一樣,愛一個人愛得太深,不覺得為他受的苦是多大的痛。

  淨澤有點佩服她。他一向不喜歡被人要挾,這次是個例外。淨澤有點羨慕那個讓她為

之勇往直前的人--有這樣一個女人對他念念不忘,生生世世一如這一生一世。

  不知他惦念的溫蓮,能否為他而擁有相似的勇氣。

  想到這裡,淨澤的心頭化開一片溫柔。在心中晃過溫蓮的身影之後,他願意做一點對

別人有益的事情,他決定滿足彩夕的請求。但他不明說。他要看看彩夕值不值得他違規一

次。「你為鳳炎報仇,殺了兩顆星宿,現在又要為他受罰,值得嗎?」他問。

  那雙堅定的眼望向他,宣佈了一個奇特的預言:「如果我現在告訴您:您的後代將世

世代代為您的出逃付出代價,您會不會覺得為了那個女人,這一切完全值得?」

  他和溫蓮會有後代……淨澤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一件。也就是說,他可以順利逃

走、找到溫蓮,他們會在一起!這念頭讓他展開笑容,愉快地接受了彩夕的請求:「我答

應你。我會為你在十殿閻君面前求情。」

  那時,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他的後代用什麼方式代他付出代價。他也沒有細思:為何預

言師會反問他「值不值得」。直到下山之時,彩夕一聲「殿君大人」喝住了他,他才在預

言師的眼角眉梢發現少許不安。

  「沒什麼……再見!」

  彩夕這樣說,讓淨澤心中滑過無法用語言表述的胡思亂想。「預言師這樣說,是不是

意味著兩千年後我們一定會再次見面?」他輕輕揮手,「希望那是一個愉快的重逢。希望

……那時你也能記得我。」

  婦人嘴角的皺紋在輕輕顫抖,淨澤看在眼裡,心中忽然冒出一個不祥的顫音。他猜不

透這是什麼樣的預兆,便問:「預言師,不知兩千年後,我還能不能見到溫蓮?」

  彩夕愣神一瞬,垂下眉眼思忖片刻,才說:「你幫了我,我也不好意思一味要挾。我

可以為你做一點事情--我讓你見她。」

  淨澤聽了,頓時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輕快,腳步輕盈地下山去了。

  「兩千年後,你可以來這裡找我。」彩夕轉身之時,白髮在夜風裡微微漾開。

  淨澤沒看到她說出這句話的神情,卻把這話牢牢記在心裡。

 記了兩千年。

  淨澤早已不想,他為和溫蓮在人間相見做出了多少努力。既然付出是心甘情願,他也

不計較其中有多少細節耗費心機去考量。然而人世的變遷大大超出了他的料想。

  當他還是南海龍子,幫助父親在人間行雨時,那個時代叫周,一個新開始的王朝。周

的王者勵精圖治,上天賜他們雨順風調。周的人民謙和有禮,淳樸厚道。這些就是他對人

間的印象。

  當他從冥界逃逸,再到人間時,恰恰遇到一個亂世。數以百計的大國小國相互征伐殺

戮,勇氣的象徵就是能在戰場上斬下多少敵人的頭顱。

  如果不是為了溫蓮,淨澤一刻也不想在這樣的人世流連。他那時的父親和母親,都是

退隱的刺客--他知道他們的一切,從前世,到今世生死簿上的命運。而他們不知道他是

來自冥界的神祇。他們養育他,教他為人的道理,也教他一身好本事。不是用來殺戮,而

是用來在這個亂世中防身。後來他們相繼去世,淨澤便離開了深山的家,去更加廣闊的世

界裡尋找愛人。

  那一次相見,是在黃昏的荒野。

  淨澤從老遠的地方就嗅道血腥,急急趕過去,正看到荒野中那一對戰士--他們周圍

已經屍橫滿地,血把蓑草浸入一片赤色池塘。兩位戰士身上的血漬在夕陽下淒艷駭人。一

個像發瘋的狼,兇惡地揮刀向另一個狂砍,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另一個像磐石,穩

穩的佇立不動,只是沉著地格擋對手劈來的刀鋒。

  勝負已分。

  淨澤只覺得手足冰涼。「不!」他的心中叫了一聲。

  穩如磐石的戰士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提起折斷的長戟,刺向對手的咽喉。

  這一擊就是生死的界限,他投注了全部力氣。

  但淨澤只是一劍,就把生的希望劃給了他的敵人。磐石般高大粗壯的男子倒下了。狂

狼一樣的年輕戰士睜著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淨澤。

  「你救了我。」她說。

  這是一個披著鎧甲的少女。

  淨澤深深的看著她。只需要一眼,他就可以從億萬人海裡找到她。她身上帶著他偷偷

做的記號。

  --溫蓮,被血玷污的溫蓮,正在他的眼前。

  那一世,她是將軍的女兒,被當作兒子帶上戰場。回到營帳,她立刻向父親保薦了淨

澤。雖然淨澤厭惡血腥的氣息,但他知道,他不能離開她的身邊。這是他跨越陰陽的界限

而找的愛人。於是他守護在她的左右,直到凱旋。

  當他們回到將軍府,溫蓮又成了舉步窈窕的少女。

  只是,衣裝可以變回來,人卻不能再恢復當初純真的女兒嬌態。她蠻橫,像在軍隊中

一樣不講情面,甚至有一點殘暴,讓淨澤看得心痛。他與她幾乎截然相反:他溫和,寬容

。她喜歡他的溫柔,只在他的面前表示懊惱:「我並不想那麼狠心地懲罰婢女,可是……

忍不住那麼做了。好像這已經成了習慣。」

  他把她攬入懷中,柔聲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樣子,我知道。」

  後來他們成親了--將軍本不想把女兒嫁給淨澤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但架不住

女兒兇惡地在家中大吵大鬧、尋死覓活。將軍原本想把女兒嫁入另一個豪門,他最頑固的

敵人家。將軍需要結這門親事,為自己減少一個敵人、增加一個盟友。但他的女兒卻說:

「你讓我嫁給我想嫁的人,我幫你消滅敵人。」

  她說得出,就做得到。

  淨澤見過妻子在家中應酬各種角色,見過她巧妙地從官員女眷的口中套她需要的情報

,也見過她在深夜與神秘的訪客秉燭密談。

  他覺得好累,於是看著她時,目光也變得疲憊。

  原本多麼高尚,多麼美,竟被塵世污濁至此。他常常心痛地看著她,讓她火冒三丈:

「我是為了誰才這麼努力?為什麼你看著我的時候,讓我覺得,你想拚命從我身上找出另

一個人?」說著說著,她就流下眼淚,「我只是想要我們好好地一起活下去……」

  淨澤只得一聲歎息,把她擁在胸前,輕輕撫摸她的頭髮,為她擦乾眼淚。

  是的,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他們生在一個無趣的世間。

  淨澤不斷地提醒自己,不可以被塵世的凶險污染。他的妻子卻不能從萬丈紅塵中倖免

。她習慣了世俗,習慣了她那辛苦的生活,終於樂此不疲,把鉤心鬥角和戕害劃入生活圈

。她和他越來越沒有共同語言。夫妻之間從每日例行的見面,變成偶爾相見,到最後,幾

乎很久都見不到彼此。

  多麼不可思議!淨澤把自己困在一片竹林,每日彈琴作畫時,根本無法想像自己的妻

子正在最危險的政治圈中充當核心。

  孩子的誕生沒有拉近他們的距離,甚至沒有喚回當母親的女人心中的柔情。

  失望……真的好失望啊……淨澤有時會遠遠眺望妻子的背影,不住歎息:曾經那麼璀

璨的靈魂,如今灰濛濛一片。她究竟想在世間學習什麼?這個污濁的人世,有什麼好學?

  在陰謀中行走的她,終於被陰謀吞噬。一個不大不小的詭計敗露,促成了這對夫妻最

後一次會面。她滿臉悲憤,她還如此年輕,卻要面對盛著鴆毒的華美酒杯。

  淨澤握緊了她的手。好幾年沒有這樣做過,再一次把她的雙手握在手心時,他清清楚

楚地知道:他從來不曾責怪她。

  她被他最後的溫柔感動得淚流滿面。「只有你,永遠不會放棄我。」她的聲音哽咽,

「不管我多麼骯髒卑劣。」

  他微笑著回答:「因為我知道你原本是多麼美麗。」說完,他再一次把她緊緊地抱在

胸前,安慰道:「不怕,不怕!拋開這個軀體,你依然美麗。」

  「我連累了你。對不起。」她揩去眼淚,將毒酒一飲而盡。

  淨澤端起另一隻酒杯,微笑著飲下。

  他對這人世,沒半分眷戀。

  沒有黑白無常來迎接,屋中只有一個早坐在那裡的白衣男子。

  「溫蓮,這是最後一次了吧?人類卑微的情感,你還要學習多久?」那男子說話時,

臉上有無限崇高的權威。

  「大哥……」她失聲一叫,淡忘的往事頓時全部歸位。她扭頭看看和她緊緊牽著手的

淨澤,啞然失笑:「是你!冥界的殿君!」

  淨澤點點頭,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溫蓮抽回手,禮貌而冷靜。「這一次,我又學了

好多。」她垂下眼睛,彷彿往事不堪回首,「這一世,我曾經過著沾滿血腥的生活,被迫

自盡時,忽然明白了人對生命的眷戀,還有生命的可貴。」

  只有這些嗎?淨澤期待地問:「難道沒有別的?」

  「還有很多啊!」溫蓮笑著開始數落:驕橫、跋扈會多麼令人厭惡,暴躁會給周圍的

人帶來多大的傷害,甚至還有身為母親卻不能對孩子負責,是多麼不合格……

  沒有「愛」。淨澤的眼中再度盛滿了失望。她還是沒有學會「愛」一個男人。

  溫蓮看著他,有些怯懦地說:「你總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讓我覺得,我永遠都

有缺陷。」她不知道,他當初是用何等的崇拜凝視她的背影。

  淨澤急忙搖頭,緊緊握著她的手說:「沒有關係,再來一次,你就可以學會現在不會

的。」

  可是溫蓮搖搖頭:「不。我已經在人世輪迴十次。差不多該回家去了。」

  不,不!你回去了,我該怎麼辦呢?淨澤的心慌亂起來,身子卻僵硬得無法動彈。他

任由溫蓮的手推開他,他木然地看著她微微一笑之後和她的哥哥一起離去。

  他們的屍身還依偎在一起,但他的手心再也沒有她的溫度。

  她不愛他。

  唉,她不愛他。

  淨澤苦澀地搖搖頭。

  地獄在人間有十八個出口。他找到一個,等待它開啟。然後,用他滿是悲傷的笑臉,

向走出大門的黑白無常打聲招呼:「嘿,我回來了。」

  兩個千年過去了,風也改變了味道,帶著淨澤不熟悉的苦澀。

  心痛提醒淨澤,他該從遙遠的回憶中掙脫,繼續審視這個越來越墮落的世界。於是他

從夢中睜開眼睛,看了看仍在沉睡的白狼和孔雀。

  他站起身,離開這個暫時棲身的洞穴。他不願與他們為伍,雖然如今的他並沒有可以

挑剔的資格。白狼月嘯和孔雀綺卿,是后羿的同族。后羿首領射落了太陽,被震怒的天神

懲罰,跟隨在他身邊的忠僕也盡數淪為畜生。在淨澤高傲的心中,自己與他們畢竟不是同

類。

  穴外風景與昨夜迥然不同:不算茂密的樹林中,落了一層枯葉。水泉乾涸,苔蘚在石

上龜裂。淨澤歎了口氣,伸出手向四處一揮,一片迷夢般的雨從天而降,滋潤了地面。

  「天女,出來吧!」他向岩石後輕喚一聲。

  天女魃的赤紗在岩石後瑟縮。淨澤走過去,輕輕拍她的肩膀。在天女魃歉意的目光中

,淨澤從衣袋裡拿出一隻手鐲--似玉非玉,似冰非冰,上面有九滴水珠搖搖欲墜,卻落

不下來。

  「這隻手鐲接著五湖四海的水。」他把手鐲套在天女魃的手上,「戴上它,可以隱藏

你身上乾涸的氣息。它會牽引五湖四海的水汽籠罩你,除非它們都枯竭。」

  天女魃皴黑的皮膚漸漸舒展,很快恢復了彈性,她的頭髮也不再枯黃,煥發出烏亮的

色彩。她撇開赤紗,看著自己光滑柔軟的淺棕色皮膚,難以置信。

  「這是狼和孔雀從崑崙或者蓬萊偷來的--這兩個賊,聚攬了好多寶貝。」淨澤的嘴

角輕輕向上一勾,「用來對付人類,倒是能省很多力氣。」

  天女柔和黑亮的眼眸地注視著淨澤,「其實,我來是想說一件事情……」

  她微微垂下頭,歎了口氣:「我不能再去散佈乾旱。」

  淨澤靜靜地聽著,沒有表示驚詫或憤慨,也沒有打斷天女的話。

  「即使有再多的乾旱,也不能讓人類重新景仰我們。」天女的臉龐籠上陰霾,「旱災

只能帶走他們的生命,帶不回他們的信仰。而我想要的,並不是讓沒有信仰的生命死亡。



  她溫柔地看著他,緩緩說:「算了吧,淨澤。即使殺盡世上的人,神所看顧的世界和

那一代人,也不會回來。逝去的,不可挽留。」

  淨澤閉上眼睛,睫毛投下美麗的陰影。再睜開眼睛時,他眼中的堅定讓天女知道:他

是下定決心要讓人從世上消失殆盡……

  「淨澤--」

  「人配不上這個世界。」英俊的男子口氣冷酷,「總有一天,他們會因自己的墮落而

萬劫不復。我只是讓他們在變得更墮落之前,去冥界淨化靈魂。我只是,想在他們把一切

毀掉之前,挽救這個世界。」

  天女想了想,問:「為何你認定他們一定會變得更壞,不會有所轉機?」

  「轉機?你相信會有那種事情嗎?」

  天女心中有個聲音說:「對呀,你也不相信。」

  她急忙摀住心口,手掌的熾熱壓下了心中的惡念。

  「我不相信,但我願意試著去信。」天女抬起頭,目光灼灼,澄明如鏡。「這就是我

和人的區別。他們不信的東西,就毫不留情地扔掉。他們不信有神,就隨手把神扔進傳說

。而我,雖然不信,但願意再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證明他們可以變得更好。」她越說越流

利,目光如炬,身子也挺直,聲音越來越堅定自信,像是對淨澤解釋,又像是與自己抗爭



  「呀!」--她的心口騰起一縷鮮紅的煙,淒慘地叫了一聲之後,在天女面前化為無

形。她心中的惡落敗了。

  想開和想不開,都只需要一剎那就可以實現。

  「淨澤,」天女友善地看著她的朋友,「這是神和人的區別。不要因為和人接觸,就

讓自己變得和人一樣。」

  「我已經變不回去了。」昔日的冥神眼中透著悲涼,「比我更好、更美的靈魂也會在

人類的包圍中墮落。我現在,只想還她一個乾淨的世間。當她再來的時候,可以學到真正

的美好。」

  天女魃睜大了眼睛,憐惜地看著這個癡心不息的男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件事情

,她無法幫他。

  「所以,我沒有時間給人去證明。」淨澤的口氣嚴峻起來。「她應該已經回到這個世

上,或者正要回來。我要抓緊時間把這世界打掃乾淨。人類的狂妄自大、忘恩負義、愚蠢

自私、汲汲營利、背叛、欺騙、出賣、陷害--這些不能讓她去學。只有更好的東西,才

配得上她。」

  「她,到底是誰?」天女魃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忍不住問。

  淨澤吁了口氣:「我的妻子,曾經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你怎麼知道她要重回這個世間?」

  「因為預言師說過,她會讓我重見溫蓮。」淨澤的臉龐湧上血色,口氣有些興奮:「

那個預言師,不會爽約。她答應了我,就一定能讓我找到溫蓮。」

 緣十四 日月星辰

  最後一顆晚星消失在透亮的天空,層層雲海中有隱隱曙光。

  「咦?雨停了?」春空跳入庭院,長長吁了口氣:「真是好兆頭。再下雨的話,我就

要抑鬱死了。」他一高興,就變回了狐狸原形。遺憾的是,它剛剛心滿意足地向天空微笑

,那一縷曙光又掩入雲層,黑壓壓的烏雲轟鳴作聲。

  「嘩--」

  人間又是大雨傾盆。

  「不!」春空咬牙切齒地跳回屋中,抖了抖身上的水滴,傷心地跳上座椅,看著桌上

簡樸的早餐,嚎啕大哭:「為什麼在我抑鬱的時候,都沒有一點點美食來安慰?」

  沒人理它。

  薇香和靜潮正在操辦早飯,一邊做飯一邊繼續昨晚未盡的話題。薇香的故事,一直從

她年少時的夢境,講到杯匣中的少年、流星的眼淚、古老的預言,講到那個遍尋不見的發

光的少年。

  「這世上怎麼會有人發光呢?」薇香憤憤地嘀咕道,「也許是螢火蟲或者其他妖精?



  「沒準還是油燈的精靈呢。」靜潮笑笑,溫柔地看著新婚妻子,「這些事情,以前你

怎麼從來沒有提過?」

  薇香忸怩地垂下頭,「如果……如果我說了,你會不會覺得:喜歡我不是因為內心深

處有這種感受,而是因為姻緣簿上這樣規定,所以稀里糊塗就想和我在一起?」

  「傻話!」靜潮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薇香額頭彈了一下,「我才不在乎姻緣簿上寫了

什麼。我只知道我想要和你在一起--這個願望一點都不糊塗。」

  「喂--」狐狸倚在桌邊,小爪子不耐煩地拍打桌面,「你們兩個甜蜜夠了沒?至少

先拿點小菜上來吧?人家可是餓著肚子,這樣欣賞新婚夫婦做早飯,一點都不浪漫啊。」

  --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的下場,就是立刻得到薇香的拳頭回饋。

  「謝謝你的建議。」薇香抓著狐狸的脖子,把它扔到廚房外面。「飯做好了再叫你。



  「你們已經做了一個鐘頭!」狐狸恨恨看了緊閉的廚房一眼,含悲帶怨地遛達到廊下

賞雨。

  「你要是不甘心--晚上隨便找顆星星,向它怒吼吧!」廚房中的薇香大聲回應,然

後歎口氣,向空中飛舞的巨劍道:「養寵物簡直就是養祖宗啊!小留,把這幾根黃瓜切一

下。」

  巨大的劍甕聲甕氣地回應:「好歹我也是將要脫胎成龍的,好歹我變化出的兵器也是

有神力的,你竟然讓我切黃瓜?」

  「你就簡單地回答『切』還是『不切』吧!」薇香一瞪眼,「怎麼,我一嫁人就管不

住你們了?或者是說……你們妄想靜潮會給你們撐腰?」

  巨劍微鳴一聲,像是歎息:「有點腦筋的人都不會那樣妄想。」

  靜潮撓頭看看廚房裡不像話的半成品,一拍手:「不如我們用遁地符去別的地方吃早

茶吧!」

  這個建議立刻得到熱烈響應。

  薇香從櫃子裡拿出幾張符,忽然想起一件事:「最近一直下雨,地下的污穢又在翻湧

。不知道地脈是不是穩定。我們順便去潯江看看母親好不好?」

  「就這樣決定。」靜潮滿意地點點頭。

  這個美好的早餐計劃正要付諸行動,空氣中忽然蕩漾開一片冰寒。

  薇香沒有察覺,靜潮卻為之失色。在他握緊薇香手的一瞬,還來不及說什麼,一陣凌

厲的冷風已經撲面襲來,雨滴橫七豎八砸在他們臉上、身上。

  溪月堂的結界困住一個青色的身影,但他從容不迫,只是一揮手,就把結界劈裂。他

帶著一陣旋風,安然踱步來到薇香面前。

  「哪裡來的妖孽,敢在溪月堂撒野?!」巨大的劍向他直劈,他不動聲色,只是一個

銳利的眼神閃過,劍已經凝在空中。

  靜潮一把將薇香拉到身後,那青色的人卻一勾手指--薇香身不由己,一個踉蹌之後

,在他面前站穩。

  「淨澤……」她直視他,目光中沒有畏懼或惱恨,更像是好奇地仰望一個傳奇。「你

就是初代的拂水公,我的祖先?」

  其實這個問題不需要再問。淨澤的面容,薇香在夢裡見過成千上萬遍。那對龍角,那

雙深沉的、略閃青瑩的眼眸,那張清俊的臉,那個飄渺的笑容,和她無數個夢裡的拂水公

一模一樣。

  只有那種冷漠讓薇香覺得陌生。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個印象,本是一個淡淡微笑的側臉

,如今的他,卻彷彿剛剛從萬年寒冰中掙脫。

  「我如約而來。」淨澤深深地看著薇香,聲音溫厚,「告訴我她的下落。」

  「誰的下落?」薇香眨眨眼睛,不知他在說什麼。

  「溫蓮在哪裡?」

  薇香有點詫異,眼中都是無辜。「我怎麼會知道!」

  一股冷氣將周圍的雨滴凍成冰珠,空中的陰霾更加深濃。龍的角尖射出青芒,天空收

到這個信號,雨便更加稠密地落了下來。

  「預言師,我本想放過你。我本想蕩盡這塊大地上污穢的人,只留下那些優秀正直、

純潔無垢的--包括你和你的愛人。因為你答應過我,幫我再見溫蓮。」淨澤的面容冷峻

,緊緊盯著薇香,「不要讓我失望。」

  薇香的頭皮一麻,慌張地尋求幫助,卻發現靜潮、春空,甚至那把巨大的劍,都被如

繭的雨絲束縛,動彈不得。她只得顫聲道:「我不知道溫蓮的下落--我只是預言師的轉

世而已,不是預言師。」

  淨澤輕輕佻眉,口氣仍舊不慌不忙:「我知道。但是,只要你誠心把秘密帶到來世,

總會找到辦法,沒有什麼障礙能夠妨礙你。快想想,你該知道那答案對我來說很重要。」

  「重要到讓你在人間製造災害?甚至說什麼『蕩盡污穢的人』?」薇香瞪著這位古怪

的破壞神。「你不是認真的吧?你從冥界逃脫,就是為了來人間做一場大掃除?」

  淨澤不為所動,繃緊的嘴唇中蹦出兩個字:「快想!」

  「不知道,不知道啊!」薇香用力搖頭,「你對我丈夫做了什麼?快放開他!」

  她的每一個表情,淨澤都收在眼中。她有一張和溫蓮一樣的臉,卻有溫蓮沒有的「擔

憂」--她為所愛的人擔憂,溫蓮不會……看著她的臉,淨澤忍不住想讓她的願望成真,

於是手指一勾,捆綁靜潮、巨劍和狐狸的雨絲「劈哩啪啦」落了滿地,濺起一片水花。

  靜潮擺脫束縛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起春空的尾巴,抄起巨劍的劍柄,飛一般

掠到薇香身邊,手臂將她攬入懷中。「遁地!」他叫了一聲,薇香懷中的遁地符便散發金

光,裹著他們不知去向。

  淨澤的劍眉一蹙,對這小伎倆十分不滿。他輕哼一聲,躍上半空俯瞰大地。山川水流

一目瞭然,甚至地下靈氣的流向,在他眼中一樣若隱若現。他冷冷一笑,看到一絲金色的

靈氣向西南而去,瞬間不見蹤影。

  正要去追,卻聽地面有人呼喚:「淨澤大人,淨澤大人!」

  是白狼月嘯和孔雀綺卿。他們手裡捧著翻江倒海的法寶,興高采烈地向他說:「這個

法寶真好用,今天早晨,天界的神想要制止雨水,但是我們用這個在雲端一攪,他們捕捉

雨雲的網就破了。哈哈--洪水已經氾濫,現在我們該幹點什麼?」

  淨澤掃了他們一眼,說:「龍神企圖在北方布雨,但是有魃在,他們的雨在天空就化

為烏有。現在……」他停了下來。

  魃走了。淨澤也不知道她走到哪裡。她不幫他,也不幫人類。她說,她很想看看人類

如何熬過這場災難,她相信災難也能夠讓他們更美。

  「現在能阻止龍神的只有你們。」淨澤淡淡地說,「雨水藏在龍神的角尖,只要讓他

們的角乾澀,他們就無法呼雲喚雨。」

  「這個好辦!」月嘯從百寶囊中翻出一柄長刀,說:「這把刀可以輕易砍下龍的角…

…啊!」話沒說完,他的脖子已經被淨澤緊緊扼住,手中的刀也落下。

  「這樣的好刀,還是我來保管。」淨澤接住刀,眼中青光閃爍,「如果你妄想傷害一

條龍,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結局:先落下的是你自己的腦袋。」

  說罷,他把月嘯扔到一邊,手腕一抖,刀便隱入他的手中。

  綺卿扶住月嘯,膽戰心驚地問:「大人,你現在要去哪裡?」

  「西南。」淨澤不再多話,騰空而去。

  「好像聽到了不得的事情。」溪月堂的不速之客都離開之後,門廊下閃出一個白得耀

眼的少年,和一個黑得陰沉的年輕男子。

  「以前沒有人告訴過我,龍能夠布雨的秘密藏在角尖裡!」白無常摸摸下巴,嘖嘖稱

奇,「我一直以為雨水藏在他們的尾巴尖--一搖一晃,天就下雨了。」

  「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至於排在第一位吧?」黑無常看了搭檔一眼,「本來我們是代

拂水公探望新婚的薇香,但竟然湊巧聽到這件事--趕快向冥界報告。」

  「你去報告,我去那邊追薇香。希望他們不要出事。」白無常雙掌合十禱告一番,蹦

蹦跳跳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是不是去了靜潮家?」雖然白無常跑路的姿勢非常不雅,好像連蹦帶跳的

企鵝,但這並不影響他是世上最快的兩個鬼之一(另一個是黑無常)。身邊的景色瞬息萬

變,白無常已經趕在了淨澤,甚至靜潮和薇香的前面。他經常忘記自己速度超人,這時候

也不例外,還是腳步匆匆地往原家跑。

  原家的小樓很快出現在視野中,白衣少年看到屋中有個影子晃過,立刻衝了進去,高

聲叫著:「薇香,淨澤向這個方向追來了!快到別處躲一躲!」

  然而屋中不是薇香。

  那是一位神祇。她正傷感地細看原家每一個角落--從靜潮小的時候,她便出入這裡

,看著他長成挺拔的男子。她幫靜汐、靜潮姐弟出謀劃策,把這個家佈置得更美麗、更舒

適,如今靜潮卻選擇放棄這個家,與薇香同住在遙遠的深山裡。這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回

憶。

  當然,她重來這裡還有別的原因,但走進靜潮曾經居住的地方,她就心不在焉。

  她穿著一身白衣,她是冥界第二個穿一身白衣的神祇。

  白無常曾經偶窺她的背影,這次終於見到她的模樣。但他的驚詫遠不及樓雪蕭看到他

時的震駭。

  「炫光--」卞城王一邊呼喚一邊搖頭,似乎自己也不相信眼前的景像是真。叫出了

白無常原來的名字之後,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只是這一聲呼喚和這很久很久沒有聽過的名字,已經讓白無常身子一顫。

  「你是卞城王樓雪蕭?」白無常仰視她的臉,瞠目結舌:「你為什麼換了名字?姐姐

……」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驚詫的雪蕭反問,「你沒有消失?那麼我的妹妹綠虹映呢?

當你隕落的時候,她也消失了……她一直依賴著你的光芒。她在哪裡?」

  少年的嘴角痛苦地抽動幾下,仍舊一言不發。

  他的反應沒有躲過雪蕭充滿憐惜的雙眸。她不知要如何繼續這樣的談話。最小的弟弟

用沉默抗拒回答這些傷心的疑問,讓她不得不轉移話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竟然

在冥界。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雖然同在冥界呆了很多年。是你……一直在守護龍家?」

  「是啊。」面對卞城王的連珠炮,白無常垂下眼睛,「因為不知要在這裡呆多久,所

以初代的閻羅大王交給我這份工作。」他並不仔細解釋,只是說:「我仍然沒有光。所以

綠虹映無法回來……」少年緊緊盯著失望的姐姐,一字一頓地說:「甚至我的存在,也是

三界中最深的秘密,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相信姐姐能保密--因為你獨自把許多秘密保

存了千萬年。」

  樓雪蕭疑惑至極,卻無法從弟弟平淡的面容上求證原因。她只能在白無常嚴肅的目光

中緩緩點頭,知道自己應承了一個古怪的約定。

  「姐姐又為什麼會在這裡?」白無常四下看看,不見靜潮和薇香的蹤影。「姐姐不是

應該在尋找七位星宿的下落?」

  「我已經找到了。」樓雪蕭吸了口氣,「可是我也知道:結局很不好。我無法說清楚

什麼地方不好,但就是有不祥的預感。」

  「預言?」白無常微微詫異:「姐姐還保留著這種能力?」他眼睛一偏,看到卞城王

手中的相框--那是靜潮的照片。於是少年尷尬地撓撓頭,「是為了靜潮?」

  「我不知道是為了誰。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絕望。」樓雪蕭把相框放在一旁,深深歎

息:「預言師看不到自己最愛的人的命運,對愛永遠都很絕望。又或者,保留這能力,是

為了讓這『看不到』告訴我:我仍在愛他。」

  白無常瞪大了眼睛。他嘴裡沒有說,心裡卻在疑惑:「最愛的人?這是從什麼時候開

始?姐姐愛的是炎韻還是鳳炎,還是……靜潮?」

  樓雪蕭把他的心聲聽得一清二楚,難過地笑笑,說:「這個答案,誰也不知道。」

  「你依然能聽到別人的心裡話……」白無常無奈地聳聳肩。

  「只是我通常不讓別人發現。」樓雪蕭若無其事地把弟弟拉到一旁。

  在白無常站過的地方,地面湧起一片金光,靜潮抱著薇香出現在光芒中。

  「到家了--」靜潮鬆口氣,略帶吃驚地看著面前一對白衣的冥神。

  不等他發問,樓雪蕭就麻利地說:「好消息是我找到了生在這世上的星宿,壞消息是

淨澤很快就能趕來。」

  「那麼現在要怎麼辦?」狐狸春空抖了抖毛,抱怨道:「都怪薇香不好好回答別人的

問題--你隨便說個答案把他打發了,不就沒事了?」

  「隨便說個答案就算『好好回答別人的問題』?」薇香鄙夷地白了他一眼。「況且我

根本不知道他在問什麼--他的腦子不會有毛病吧?要是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地記住前世

,孟婆湯豈不是成了擺設?誰還怕過奈何橋?」

  「你好像一點都不著急逃命嘛……虧我還特意跑來警告你。」白無常笑瞇瞇的臉上有

點失望。

  樓雪蕭看看眾人,不動聲色地說:「四個。」

  「四個什麼?」她莫名其妙的插話讓眾人摸不著頭腦。

  「七位星宿中的四個在這世上。」樓雪蕭說,「但是只有兩個還活著。」

  「兩個死了的,一個是你,另一個是誰?」薇香正這樣問,屋中出現了黑無常的身影



  他手裡拿著一盒詭異的銀粉,也不在意別人正在談論什麼,自顧自面無表情地說:「

把這個撒在淨澤的角上,他就不能招喚雨雲--閻羅大王是這樣告訴我的,但結果需要我

們親自試一試。」

  薇香拿過銀粉,很是好奇:「他從哪兒搞來這種東西?」

  「好像是觀音友情支援的。」黑無常壓低聲音回答:「你也知道,她很喜歡搜集一些

稀奇古怪的東西,自己又用不著,所以四處派送。」

  說完,他看看手錶,「時候不早。白無常,今天還有工作--我們該走了。」說著,

他用鼓勵的目光看著薇香,「你要努力,我們對你有信心。」

  「讓那些該死的人多活一陣子吧。」樓雪蕭悠然攔住他的去路,「螢星,這裡更需要

你。」

  看著黑無常面色驟變,樓雪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薇香和靜潮說:「這是我們的

同伴,『星』。」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薇香感概一句,「黑無常的名字叫螢星?這我還是第一

次聽到。你真不厚道!明知道我在找七顆星宿,居然一聲不響。」

  就像白無常為「炫光」二字錯愕,這聲「螢星」彷彿勾起黑無常不幸的回憶,讓他面

色更加憂鬱。他的眼睛望向別處,淡淡地回答:「我已經沒有什麼力量。恐怕幫不上忙。



  薇香聳聳肩,對這個答覆不置可否,問樓雪蕭:「最後一個是誰?他還活著,所以不

會是白無常。難道是小留?不會是春空吧?」

  「我忽然覺得好有壓力--」春空剛剛誇張地退後一步,就見樓雪蕭搖搖頭。「好吧

……」他委屈地歎了口氣:「我就知道自己沒有主角命……」

  「我希望大家能留在這裡。」樓雪蕭說著,踱到窗邊,說:「因為最後一位不能到處

走動。」她拉開窗簾。

  窗外是一棵長勢頗旺的小槐樹。

  「靜潮,你的母親就是『花』。」樓雪蕭說,「雖然她應該在百年之前去世、轉世、

再去世,但命運的錯位讓我們多了一位同伴。她至今還在,活在槐樹的軀幹裡。」

  「可她在潯江那棵大樹當中。」靜潮眨巴著眼睛,覺得不可思議。

  「一旦她成為精靈,那麼每一片葉子當中都會有她存在。」樓雪蕭不緊不慢地回答:

「潯江是地脈的結合處,如果在那裡和淨澤交惡,破壞了地脈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我想

要大家在這裡等待。我們一起面對,總有辦法對付他。至少,會看到他的弱點。」

  「說到弱點嘛,我現在已經知道一個。」白無常看看表,微笑著說:「如果淨澤不是

世上飛得最慢的龍,那他一定是個路癡--對一條正常的、追趕別人的龍來說,現在還沒

有出現在被追的人面前,實在太匪夷所思。」

  在眾人默然的時候,巨大的劍發出興高采烈的嗡鳴:「薇香!原來你的路癡是遺傳的

!迷路有理,你以後再也不用自卑了!」

  「謝謝你的安慰……」薇香恨恨地抓住它,丟往窗外。

  「哇--」巨劍慌張地叫一聲,驚慌失措之中變成龐大的蜥蜴,砰一聲坐在庭院中,

把地上砸出一個大坑。

  靜潮瞪圓了眼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它變成這樣……想不到一隻蜥蜴能長成這麼可

觀。」

  薇香低下頭小聲說:「更神奇的是:我收養它的時候,它只是一隻壁虎。」

  靜潮上下打量一番,疑惑地問:「你的體型……奇怪,我怎麼覺得你像西方的龍?你

到底是什麼品種?」

  「我不想回答你!」小留傲慢地白了他一眼,「因為我覺得你的口氣像在嘲笑我!」

它一邊說,一邊抱著頭唸唸有詞。「變成劍、變成劍、變成劍……」

  在夢幻般的霞光中,巨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流溢著彩虹般光彩的長劍,不是

方才巨大的造型。靜潮用讚歎的目光欣賞著,忍不住將它握在手中。「又輕又薄!」他誇

了一句。

  「薇香,我忽然覺得身體變輕了。」小留的聲音充滿不解,「我比較喜歡有份量的巨

劍--可是好像變不成那樣……」

  「恭喜你減肥成功。」薇香虛偽地稱讚了一句。

  「恭喜你神力增進。」黑無常由衷道賀:「只有高等龍神,才能變化出帶著異彩的兵

器。」

  「異彩有啥用?」小留不屑地哼了一聲。「我比較崇尚多功能。」

  說話間,長劍又變化成長弓、銀槍、彎刀……樓雪蕭滿意地說:「那麼,就由靜潮來

使用這些武器--你們的八字比較般配,可以相輔相成。」

  「我一直以為他們八字相剋。「春空嘀咕一句。

  「實在太奇妙了!」靜潮讚歎不已,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可惜,這些東西我都不會

用。」

  「什麼?!」小留怒吼一聲,剎時間恢復了原形,要不是靜潮躲得快,搞不好會被它

踩死……「你竟然不會使用這麼經典的武器?!那你打算怎麼對付初代的拂水公?」

  「我……對西洋擊劍有信心……」靜潮面對鐵一般的事實沒脾氣。他看了看剩下的人

的臉色,覺得他們對人類的未來似乎沒什麼信心……

  幸好空中及時飛來一個木偶,為樓雪蕭帶來冥界的消息。

  「新的十八層只剩一小部分沒完成。這次的結界力量強大,一旦封口,任何東西都別

想出來!」木偶如是說。

  「太好了!」薇香、小留忍不住舉手歡呼--後者這個危險動作差點讓整棟房屋倒塌



  「那為什麼還不封口?」靜潮撇撇嘴問。

  木偶耐心地解釋:「一定要把淨澤重新投入才行。如果現在封住,抓到他後再打開,

效果會差很多。冥界決定在七天之後的黃昏開始為十八層收口。屆時,在這附近會出現一

個十八層的入口。你們要及時把淨澤引到這裡。這次會有冥神參與,所以決不會讓你們有

生命危險。」它特別強調這一點,反而讓薇香心中湧起一股不安。

  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她覺得不安?她說不清。

  那是一個非常不好的預感。

  而她所有不好的預感都會成真。

  在無意識中,薇香緊緊握住了靜潮的手。「我不會失去你吧?」她看著靜潮的側臉,

在心裡這樣問。

  樓雪蕭聽到了薇香的不安。她握住薇香的手,鎮靜地說:「在這七天之中,你要好好

休息,養精蓄銳。我不會讓你和靜潮出任何問題--我保證!」

 緣十五 緣為沉淪

  這是一生中最漫長的時光,煩惱和幸福都由一瞬間無限放大。和愛人之間短暫的對視

,能讓薇香和靜潮心領神會地相視而笑;前途未卜,忽然湧上心頭的擔憂也會讓他們相對

凝眉。

  黑無常無視這對新婚夫婦的二人世界,從書房裡挑了一本書,坐到一個清淨的角落。

小留洋洋得意地不斷變化成各種武器,自娛自樂。春空窩在冰箱旁,不捨得離開冷凍的熟

肉。

  第一天還沒有過去一半,所有的人就對這樣的生活感到不耐煩。

  靜潮決定突擊練劍,讓黑無常做他的教練。而黑無常的身手好得令人吃驚--雖然他

的武器只是春空變成的雞毛撣。靜潮一時間手忙腳亂,大呼小叫:「我是新手!」

  「這不是理由。」黑無常出手迅捷,口氣仍平平淡淡:「你沒有盡全力,因為你知道

我不會殺了你。」

  他們把小留和春空都霸佔了,薇香更加無事可做,隨手拿起黑無常看的書--竟然是

一本外國作家的詩集。

  「我對你的愛不會在忘川裡熄滅。」映入眼瞼的第一句話,就讓薇香怦怦心跳。「忘

川是什麼?」--她幾乎沒有讀過國外的歷史和文學,其他國家的典故對她而言完全是另

一個世界的事情。

  「忘川是外國冥界的河。」黑無常一邊輕鬆地向靜潮進攻,一邊回答,「喝了忘川的

水,人就會忘記前世。」

  「也就是說,一整條河裡都是孟婆湯?!」薇香瞪大了眼睛,「真浪費!」

  但是她喜歡那句話:好像一個生生世世的諾言。「我對你的愛,不會在忘川裡熄滅。

」她莊重地讀出聲音,雖然聲音很低,卻讓耳朵很尖的黑無常神情一滯。

  「有破綻!」靜潮沒有放過對手的片刻失神,伶俐地補上一擊。

  「停!」黑無常手中的雞毛撣迅速飛了出去,變成怒氣沖沖的春空。「你手裡可是真

傢伙!別往我身上戳!」

  「好啦好啦!」薇香撇開書,浪漫的情緒飛到九霄雲外,搖頭歎氣:「又要開始吵吵

嚷嚷了……」她托著腮望了望窗外--雨勢不見收斂。「看來冥界的搜索隊還沒找到淨澤

。」

  「這一次走得倉促,都沒來得及帶一些咱家的寶貝出來。萬一淨澤無數次迷路之後找

到這個地方,難道讓靜潮和黑無常、樓雪蕭還有那棵槐樹圍成一圈,他就會驚慌失措、束

手就擒?」小留一會兒變成一桿長槍,一會兒又變成一張弓,不住地哼哼。「黑無常的身

手是不錯,但是淨澤的威力我也見識過。除非樓雪蕭有不為人知的必殺技,不然……靠打

架取勝,還是有難度。你上輩子做預言的時候也不說清楚一點--是星宿們聯手把淨澤打

回冥界?還是他們輪番進行思想教育,瓦解他的精神防線?」

  「嗯……直覺告訴我,動手是難免的。」薇香撓撓頭,一拍手:「這個時候就顯示出

法寶的重要性。走,咱們回家拿寶貝去。」

  「我陪你去。」靜潮立刻要跟上,卻被黑無常攔住。

  「你留在這裡練習吧。」他說,「薇香不會有事。」

  「她不是你老婆,你當然不擔心。」靜潮瞥了黑無常一眼,柔聲對薇香說:「地下很

不安全,萬一被那條瘋狂的龍看到,多危險!」

  薇香向他溫柔地一笑,把正在變成一面盾的小留拉到身邊,說:「沒事,我帶上小留

防身。」

  「那我呢?」春空舉爪問。

  「自由活動。」薇香簡短交代一句,抽出遁地符跑了。

  黑無常從牆上摘下鎮邪的寶劍,把劍丟給靜潮,自己拿著劍鞘,開始新一輪練習。

  「在她看來,我就是這麼無足輕重……」狐狸無趣地搖搖尾巴,去看薇香扔下的詩集



  地下有難以描述的奇妙景象:黑暗裡彷彿凝結無限遙遠的星光,又彷彿週身環繞唾手

可得的流螢。經過一個遙遙無邊的雨季,地下翻騰著青色、紫色、藍色、玫紅色的穢氣,

為純淨的黑暗增添瑰麗的危機。薇香盡量躲避,虛無縹緲的斑斕從她身邊掠過,向她身後

退卻。她面前始終有一點金色,跟著它就不會錯失方向。

  「我想,他也許不會傷害你。」化成長劍為薇香護身的小留說,「他看著你的時候,

與他看這世界時不同--那是帶有感情的雙眼。」

  「我寧可他對這世界有一點感情。」薇香揉了揉額頭,苦惱地說:「我根本不記得什

麼時候說過要讓他見到溫蓮!我對溫蓮根本半點印象都沒有。要不是那一次,杯匣上的精

靈提起她的名字,我連這個名字都沒聽過!」

  提起杯匣上的精靈,薇香心中忽然靈光一閃。

  那精靈曾經說過:「我不會錯認了你。因為你和溫蓮一模一樣。」

  薇香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怎麼不說話了?」

  「我好像想到一點什麼。」薇香抓抓頭皮。

  她來不及細想,眼前的金光一晃,她已經佇立在自家的倉庫裡。

  薇香一出現,倉庫裡立刻沸騰起來。龍家家主和新婚配偶離開溪月堂的消息傳到此處

,已經嚴重走形,不知是哪個精靈添油加醋(更大的可能是每個精靈都添了那麼一點點)

,導致目前盛傳:薇香和靜潮被前來尋仇的某個強大無比的妖怪追殺,已經亡命天涯。而

那個妖怪追殺他們,是因為薇香上輩子殺了妖怪的兒子、靜潮上輩子殺了妖怪的老媽,他

們倆這輩子又一起殺了妖怪的老公--在這個完全變形的小道消息中,充當反面角色的妖

怪是一條上萬年的蛇精,女性。

  「你們從哪裡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薇香大怒,嚇得那些古董上的精靈不敢

言語。

  「我沒時間跟你們廢話--誰的年紀大、靈力強?趕快自覺自願站出來!」

  她這樣一吆喝,所有的精靈都噤聲。

  一個聲音接口道:「用這個吧--這是難得的至寶。」

  在寂靜的倉庫裡,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格外清晰。說話的是個藍衫長髮的男子,背上背

著一面很大的銅鏡。

  薇香一聲歡呼:「鏡精!你從龍宮回來了?」

  「我們根本就沒找到龍宮……」銅鏡中的狐狸茱萸失望地歎息,「向前的道路,每走

一步都有無數迷惑。聽甬道裡的風說,你和靜潮遇到危險逃走了。我們不大相信,決定回

來看看。沒想到--後退的時候,只要片刻就回到起點。」

  鏡精風軒難為情地低聲說:「原先和她分離時,無論如何也要到達目的,為她看看終

點的景象。現在我們在一起,對於到達龍宮反而不那麼執著。」

  茱萸立刻尖聲接口道:「重要的是我們一起經歷!能不能看看龍宮,本來就不如這一

點重要。」

  「你們還是這麼熱鬧。」薇香笑嘻嘻看看他倆,問鏡精:「你指給我看的是什麼東西

?很厲害嗎?」

  風軒點頭:「我不會看錯。它帶著弒神的銳氣。」

  那是一根不足三尺長的金屬棍,不粗,遍佈銹跡,看不出本來面目。薇香拿在手裡看

半天,看不出名堂。

  她把它交在靜潮手中,靜潮一樣窺不出半點端倪。

  只有他們身邊的鬼神妖怪神色竦動,避之不及。

  「這東西的年代,至少可以上溯到文字能夠書寫的歷史以前,可是上面還保留著可怕

的戾氣。」小留說。

  「看著它,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春空嘰咕一句,遠遠躲開。

  黑無常默默看著,不敢用手去接,只是一言不發地搖頭,表示他也不認識。

  原家的客廳裡一時安靜下來。

  「風軒,你能看到真實,說說這到底是什麼!」薇香沉不住氣,瞪著一邊的鏡精。

  風軒知道他的答案會讓他們震驚,於是盡量放緩聲音,說:「那是后羿射落太陽的九

枝箭之一。」

  瑩瑩水面上蕩漾著幻夢般的白霧。

  「告訴我,結局會是怎樣!」樓雪蕭從未如此焦急,她的腳步煩躁,把水面踏成一片

破碎的光影。「告訴我,告訴我!」

  她從來沒有期待過水上的風音。那個聲音總是突如其來,向她宣佈未來的悲慘,擾亂

她的心緒。當她無限期待的時候,那聲音卻消失無蹤,無跡可尋。

  「我需要知道,我需要看到未來的模樣……」樓雪蕭沉沉歎了口氣,無力地垂下頭,

凝視粼粼水面。

  她的焦躁讓水面失去優美的漣漪,細碎的光影中,依稀可辯兩個女性的身影。她們偎

在一起,不需看清她們的面目,也能從她們身上感受到悲慟。

  「不,我要看的不是過去。」雪蕭搖搖頭--這是很久以前,鳳炎墜落懸崖後,她與

彩夕相依相偎的身影。

  「我要看的是未來。」

  水波彷彿感知她的心意,輕輕晃動。那兩位女性的身影清晰了一點。

  不是她與彩夕,而是她與薇香--她看到的是薇香的未來。

  「不,不是這樣的!」雪蕭渾身一震,水波又成了一片混沌的流影。「靜潮呢?靜潮

在哪裡?他會怎麼樣?」

  水上蕩起了微微的風,雪蕭急忙凝神細聽。腳下驟然安寧,水面如鏡,映出靜潮微笑

的臉龐。

  是幸福,還是不幸?雪蕭緊張地屏住呼吸。

  「薇香,放手吧!」他微笑著說。「我的愛,不會在忘川裡熄滅……」

  這是什麼意思?雪蕭的身子微微顫抖,水面也模糊起來。

  「帶她走--這是我的選擇!」他微笑的面孔漸漸遠去,身影沉入無底的黑暗,越來

越小。

  看到這裡,雪蕭全身脫力,軟軟地跌坐。水風白霧包裹著她,她的眼淚落在冰冷的水

面上。

  「不,這不會是真的--我是預言師,我看不到最愛的人的命運,這不是他的命運!

」她不斷告慰自己,水面上的風卻像是與她做對,糾纏在她的身邊,吹噓出一個聲音:「

這就是他的命運……你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不顧一切地愛他了--難道你沒有發現嗎?自

從他與薇香結合之後,你心裡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愛他了……」

  「說謊!他,他仍然是我最愛的人……」雪蕭用寬大的白袖摀住臉。

  「是啊,但你對他的愛已經變成了另一種。看看這些景象吧!看看他的未來吧!」

  雪蕭的衣袖從臉上挪開,雙眼卻還是閉著。她驟然一揮袖,水色收斂無跡,週遭變回

殿宇。

  「不必了--我不需要看。不論他未來要面對什麼,我和他一起面對!」

  當薇香在原家的客廳摩挲那支來歷奇特的金屬棒時,淨澤在水底睜開眼睛,心裡有點

不安。

  帶著異味的淤泥讓他很不舒服,水中有太多雜質,讓他的眼睛生疼。

  接連大雨讓河水湍急,他從淤泥中潛出,抖了抖身子,順水而去--青色的鱗片在水

中閃耀著隱隱寒光,冰藍色的角仍在召喚雲雨。他在河中央一轉,頓生一個漩渦。他向前

游一會兒就轉幾個圈,水面上立刻漩渦連連。

  他從一個漩渦中一躍而起,飛上半天。

  這還是他的身體,但他已不適應。當初在斬龍台上,刑官斬斷了魂魄與軀殼的連繫。

魂魄去陰曹就任拂水殿殿君,身體雖然無傷,已是一條死龍。兩千年後重新合而為一,卻

像穿了一件不大合襯的衣服。

  「淨澤大人!」月嘯和綺卿總是能找到他的蹤跡,這時應上前來,有些得意地說:「

我們為您打聽了龍薇香的下落--她的夫婿在西南方向有一棟住宅,他們一定是躲到那裡

。」

  淨澤的神情漠然,問:「另一個人的下落,你們找到了麼?」

  「那個流星轉世女人……很難找。」月嘯和綺卿對視一眼,回答道:「看來除了龍薇

香,沒人能知道。」

  淨澤抬起眼睛,看著西南的天空。深深淺淺的灰色浮雲中,不時閃耀幾道龍膽色閃電

--天上眾神一定為除不去雨雲而惱怒。惹惱天神是沒多少好日子可過的,他的時間越來

越有限。可是他的身體已經不習慣長時間騰雲駕霧,飛行不久就渾身難受。淨澤向月嘯伸

手,道:「上次用過的隱藏氣息的藥,我還要一顆。」

  月嘯的神色有一點不情願,「但是,只剩下不多幾顆。」

  「給我。」

  月嘯和綺卿交換眼色,鼓起勇氣問:「淨澤大人,我們想知道一件事情--您從地獄

出來,是為了和我們共同成就一番大事,還是為了那個女人?」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先得到了淨澤充滿殺氣的目光。

  淨澤什麼都沒回答,但白狼和孔雀已經知道了他們想知道的。月嘯一言不發,遞給淨

澤一隻小瓶:裡面是隱去身形和氣息的藥物,能讓他在冥神眼前逃之夭夭。

  看著淨澤翩然而去的背影,月嘯咬牙道:「他只是在利用我們。」

  「但他很強。」綺卿不以為意,「你以為只憑我們兩個,能在大地上造成這樣的災難

?雨是他招來的,乾旱是他請來的妖怪散佈的--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即使有一天落入天

網,我們只是幫兇而已。他才是天要懲治的對象。只要滿足他一點願望,我們就可以隨心

所欲地胡鬧,被他利用又怎樣?」孔雀伸個懶腰,興高采烈地說:「來,跟我一起散播流

疫!」

  兩個妖怪嬉笑著把疫妖投入河水,看著無數小妖怪嘰嘰喳喳順流而下。

  接下來的日子,薇香的精神反而放鬆下來。雖然每夜都會從噩夢中驚醒,但身邊有靜

潮,門外有春空守護,小留化成劍在房屋周圍巡遊,黑無常根本不睡覺,整夜在書房中看

書,一有風吹草動,他會立刻寒著一張臉衝過去……想到有他們在,薇香立刻又沉入安穩

的睡眠。

  這天,靜潮的劍術練習結束後,看到薇香撐著一把紅傘在露台上眺望,手指繞著傘柄

下的紅繩,優美如一副靜謐的畫卷。他走上前,深情地攬住愛妻,和她一起看遠遠近近的

迷濛。「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很好奇:為什麼這女孩從遙遠的地方來,卻有一雙

我依稀熟悉的眼。」靜潮一邊說,一邊把那條紅繩繞在自己手指上,「現在我知道了--

我們很久之前就在三生石上見過面,那時你的手上就繞著這樣一段紅線。」

  「真的?」薇香抿嘴笑了,「現在,三生石上的其他夫婦一定同情我們呢!別人新婚

燕爾都會考慮去什麼地方旅行、準備什麼樣的晚餐、未來的人生應該有什麼樣的計劃,而

我們……」薇香歎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靜潮見她情緒低落,立刻說:「我們現在就可以考慮!」他牽著薇香的手來到書房,

趕走了正在看書的黑無常,拿出一卷紙和一支筆。

  「首先,我要計劃一下生幾個孩子!」他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壹」,眉飛色舞地

說:「我想要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這樣的話,孩子們不孤單,男孩們更有責任感。女孩

要是像你,就完美了。」

  薇香點點頭,說:「女孩兒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家傳下來的譜系,應該用

『音』為名,所以她叫『息音』。」

  「原息音……」靜潮的熱情一落千丈,「這個名字不好聽!我想要她叫『念瀾』。男

孩兒就叫『秋河』和『湧清』。」

  「這個問題還有機會討論。」薇香不想和他爭執,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

貳」,說:「我有個重要的問題要和你商量:我們的孩子當中,肯定會有一個繼承拂水殿

。我們該不該把我的身世告訴他們?」

  靜潮眨巴眨巴眼睛,「這有什麼好隱瞞的?」

  「這是龍家教育史上最重大的問題,到我這一代格外棘手。」薇香歎了口氣,「我們

的孩子注定與眾不同。他會有異於常人的生死觀念,異於常人的信仰,甚至他能看到常人

無法看到的世界。我的祖先們並不覺得這算什麼難題,但我的孩子要在不信神的世上生活

,讓他接受這一切,會不會太難?」

  看著她發愁的樣子,靜潮握住她的手,柔聲說:「他會學會應付,然後處理得很好。

他是我們的孩子,會是個樂觀又有勇氣的孩子。」

  他們會心地微笑,在紙上寫下一個「三」。然而他們想不出有什麼樣的事情足夠重要



  「我們還有好多時間,慢慢想。」靜潮說著,把紙捲起。「當我們老的時候,再展開

來一起看,一定很有趣。」

  於是這卷紙被放在書架上,幸福的新婚夫妻攜手離開,相信他們的地久天長。

  當淨澤抓住一隻狼狽逃逸的小妖,在它的帶領下來到原宅之外時,已是燈火闌珊。他

在雨簾中遙望這棟二層建築--樣式奇怪,據說來自西方;窗子很多,每個窗中透出的燈

光讓它看起來似一杯溫熱的琥珀茶,只是看著,就知道其中融著暖暖的幸福。

  被郁金色的燈光吸引,淨澤向前走了一步。黑暗中驟然躍出一簇猩紅火焰,威懾似的

將他逾越的腳步吞噬。淨澤定神一看,才留意到四周佈滿咒印。

  他笑笑,從髮髻上拔下一支青磁簪,向結界中心一刺,猩紅色的火焰化為一道流光,

在髮簪周圍消褪。淨澤從容地步入庭院,隱身在一棵年輕的槐樹下。

  「噓--不要吵。」他抬頭看看婆娑的樹葉,看出了槐樹的緊張。只是這棵樹太年輕

,淨澤沒有放在心上。

  明亮的房中佈置典雅,牆上掛著兩塊巨大的木刻牌匾。一塊是暗紅色,刻著一副畫:

兩座高山夾著一道大河,左邊的山頭上,月亮正在升起;右邊的山頭上,太陽正在落下。

但頂端的文字卻刻著「山河相映,日月同升」。另一塊是墨黑色,圖案完全相同。

  這兩塊木匾不止是裝飾,更是城隍代理人的證明。

  在莊嚴的牌匾下,薇香一邊擦拭古董花瓶一邊唸唸有詞:「你不要笑!你再這樣,沒

準我手一滑發生悲劇--到時候可不要怪我。」話剛說到這裡,她果然手一滑,那只花瓶

在地上粉身碎骨……方纔還被她撓得癢癢大笑的精靈,哀號一聲之後憤憤地消失了。

  「啊--哦!」薇香看著還在地上打轉的碎片,發出尷尬的怪叫。

  「你又闖禍了……」一隻狐狸溜過來,看看地上那曾經是宋代花瓶的瓷片,又看看薇

香,「這次要怎麼辦?」

  「春--空!」薇香緊張地盯住狐狸,目光裡充滿期待。

  狐狸渾身一冷,急忙叫:「我不管!這次我可不幫你背黑鍋!」

  「我沒要你那麼做!」薇香急忙爭辯,「我養你這麼久,把你養這麼大,總得知恩圖

報吧!……來,把這些碎片吃下去!我們來毀滅證據!這叫死無對證。」

  「薇香……」狐狸的嘴巴被她扳住,只好痛苦地咬緊牙關,「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

  正在他們胡鬧的時候,有人用力撞門。

  薇香在裙子上抹抹手,自言自語:「是誰啊?人家正在忙。」

  狐狸喘口氣,感激得熱淚盈眶。「一定是天使……」

  靜潮握著劍衝進屋,東張西望,「我聽到這裡有異常的聲音,你沒事吧?」

  「她好得很。可是其他東西就……」狐狸眨巴眨巴眼睛,在薇香怒目而視之下,硬生

生嚥下後半句話,溜走了。

  淨澤看著靜潮和薇香手牽著手走出房間,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嘴角,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竟然為「人」的生活瑣事微笑。

  他睜大眼睛,目光穿透牆壁,看到另一個屋中,眾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

  靜潮歎息:「為何越是等待,我就越覺得心裡沒底?」他擁著妻子,道:「我們是不

是太高估自己?因為比正常人強,就覺得可以拯救世界……」

  「你可以啊!」薇香把披肩一角搭在靜潮肩上,說:「只要你相信,就能做到。」

  「可我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

  「你不是!」薇香堅定而溫柔地注射著他的眼睛,「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深深信賴的

人……我相信你做得到!」

  淨澤的目光怔住,回味她的話,忽然希望說話的是溫蓮,坐在她身邊的是自己。不…

…溫蓮從不依靠他,她倔強地努力,希望成為他的依靠,直到弄得自己滿身血污……淨澤

失神片刻,苦澀地笑。這一次,該由他來努力,還她一個乾淨。

  兩道白影出現在屋中。一個是卞城王,另一個是白無常。這房子裡聚集越來越多的冥

神,淨澤暗暗失望--要在他們眼皮底下隱身不難,但要在這時候問出溫蓮的下落,不會

容易。

  白衣少年疲憊地抱怨一聲:「黑無常,你的特殊任務什麼時候能結束?要不是有卞城

王幫我,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老闆去兼職?」靜潮含笑看著雪蕭,眨眨眼睛,「你總是這麼熱心友善。」

  雪蕭背向淨澤,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知道她心裡一定很無奈:明明只愛一個人,那

人卻以為她對任何人都很關照。

  「她這樣任性的行為已經被閻羅大王警告了--黑白無常的工作,除了可以僱用小鬼

跑龍套之外,任何神鬼不得干預……」白無常可憐兮兮地望著搭檔:「我有點懷念和你一

起工作的日子了。」

  黑無常為什麼放下工作,和薇香在一棟屋中無所事事?淨澤心中這樣一想,沒留意到

雪蕭的肩膀輕輕一聳。她看不到他的身影,但聽到了他的心聲。

  「我想,這件事情應該快結束了。」樓雪蕭的聲音平淡,向一邊招呼:「風軒,你過

來一下好嗎?」

  一個穿著紺青長袍的男人走進來。看打扮就知道他絕非人類,何況他身後背著一面很

大的銅鏡,樣子委實詭異。這男人的雙眼定定望向淨澤,伸手指著他說:「在那裡!」

  淨澤早已服過隱藏氣息的藥,鬼神都不知他的蹤跡,不知這精靈如何看透了他的所在

。他不知道風軒是看透真實的鏡子,他也來不及細想--樓雪蕭的長紗無聲無息穿透牆壁

,瞬間纏向他。

  淨澤一晃身子,躲開了,再向屋中一躍,伸手抓住薇香之後便撞碎窗玻璃,騰空而去



  「放開她!」靜潮舞動一柄極美的劍,卻眼睜睜看著淨澤青色的衣袍升上天空。雪蕭

和黑無常飛上半天,被驟然繁密的雨絲重重攔住。

  「我們真的不需要這樣揮劍殺伐--我只想要一個答案,並不想傷害你和他。」淨澤

對臂彎中的薇香說,「你有沒有想起來溫蓮的下落?你說過讓我再見她。」

  「我相信,前世的我對你有承諾。而且,她確實努力完成了。」薇香並不驚慌,寧靜

地注視淨澤的眼睛--那是一雙透著清冷的眼睛,琉璃色的眼中點著漆黑的瞳仁。薇香本

想用自己的鎮定讓他收斂氣勢,沒想到自己先折服在他的冰冷之中。

  「閉上眼睛。」她說。

  淨澤看著她,疑惑地合上眼。在被雨絲保護的半空,他不擔心冥神和人類的襲擊。

  「睜開吧。」薇香的聲音有點不安,淨澤睜開眼睛,眼前還是方纔的人、方纔的世界

。他看著薇香,更加疑惑。

  「其實,你早就『再見』溫蓮……」她的眼神像是憐惜他的苦等,「難得我不是長了

和溫蓮一樣的樣貌?」

  淨澤的聲音顫抖起來,微微垂下頭,「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再見』!我要的是與她

再一次相會!我等的不是一張與她一樣的臉。」

  「可是,彩夕能為你做到的,只到這一步。」薇香歎了口氣,「也許,在她能夠看得

到的未來當中,沒有你和溫蓮再聚的情形……請別再做無謂的破壞,那是沒有意義的。」

  「你戲弄了我。」淨澤抬起眼,冰冷的眼眸一瞬間燃燒起憤恨。他手臂一鬆,薇香的

身子驟然落下。她來不及驚呼,淨澤又伸出手,捏住她的咽喉。

  「我相信你,為你一句話滿心期待,你卻戲弄了我!」淨澤的手越來越緊。

  「大人,請留下她的性命!」雨中出現一對身影,是薇香久違的狼和孔雀。「她的前

世是史上最精準的預言師,也許用什麼法寶可以喚回她的力量。那可是了不得的財富啊!

」孔雀說著,伸出細長的手指,笑嘻嘻從薇香臉頰上滑過,「上次承蒙你的照顧,我和月

嘯才能進入冥界,帶淨澤大人出來--這個恩情我會還的。放心,你不是不想再做預言師

嗎?我會想個辦法讓你無知無覺,再也不會為預言師的身份困擾。」

  薇香聽不清他的話,她只覺得渾身冰冷,眼中只能看得淨澤的長髮在雨中飛揚,像是

被周圍激盪的怒氣拂動。

  一道銀華劃破雨簾,向淨澤刺來--樓雪蕭的白紗穿透了雨絲。尖銳的銀色化為利刃

,劈開淨澤設下的密幕,白衣女神長袖一揮,一片銀沙鋪天蓋地向淨澤籠罩下來。

  淨澤在瞬間扯過一邊的狼妖月嘯,甩向樓雪蕭,自己向更高的天空飛去。

  「別逃!」雪蕭袖中飛出無數銀箭,白狼和孔雀四處豕突,卻沒逃過被射落的下場。

淨澤左躲右閃,心中一慌,薇香從他手下跌落,驚叫一聲落向地面。

  「薇香!」靜潮臉色驟變,本能地伸手去接,卻見黑無常在空中抱住薇香,緩緩落在

地面。

  雨勢忽然收斂,淨澤不解地望著天空,又看看雪蕭,「你何必這樣?難道那些不懂你

的人、忽略你的人,值得如此保護?」

  雲層漸漸變薄,淡淡月光透了下來,照亮他閃耀的冰藍色龍角,也照亮雪蕭肅穆的臉

。他的角上沾滿銀粉,再不能呼喚雨水。

  「有些事,你總是不明白。」她說,「你被剝奪冥神的頭銜,並不是因為你擅離職守

、在人間留下血脈,而是因為你的心變得狹隘,你的眼睛不接受現實的改變。你和溫蓮的

差別,不在於誰懂感情、誰不懂,而在於她懂得學習別人、從世間每一個人的身上獲得經

驗,並且正確地判斷出該不該這樣做--你不懂。你對人世的要求,就是要這個世上所有

的一切都完美、能讓你快樂。」

  她的神色愈加莊嚴,「淨澤,和我回冥界--你需要的不是一個乾淨的世界,而是一

個能讓你反思自己作為的地方。」

  淨澤默默聽著她的話,美麗的眼中流動淡泊的光華。「即使現實讓你失去愛人,你仍

然接受?即使人讓這個世界越來越墮落,你仍然接受?卞城王,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讓

你自己如此悲慘、讓這個世界越來越污穢?--是像你這樣的神祇,明明有能力,卻站在

遙遙世外,不斷地告訴自己不可以干預,要順其自然。」他長長歎息:「有一天,當你無

力挽回愛人的心,還要高尚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是注定』的時候,會不會想到始作俑者也

是你自己?有一天,『人』墮落到無法拯救的時候,你會不會想到:曾經有個龍神早就想

要剷除骯髒的人?」

  他睥睨冥神,傲然宣佈:「如果『神』意味著必須忍受『人』的一切、必須容忍世界

背棄神、眼睜睜看著愛人拋棄自己--不需誰來褫奪,我自願放棄這個空虛的頭銜。你說

我自私也好、狹隘也好,我愛了溫蓮,就要給她最好的世界,讓她能學到更多美善。乾淨

寧靜的自然,像天地之初那樣的景象,純潔的生靈對至高的神明心懷感激和景仰--這樣

的世界難到不比現在強上百倍?」

  「你想給她的,只是你的最愛,而非她的。」樓雪蕭搖搖頭,淨澤卻回答:「這是我

能為她做的。你又能為你想保護的人做到哪一步?」

  寒霜籠上雪蕭的臉龐,一團白紗在她手中抖開,像最鋒利的劍一樣揮向淨澤。

  「那麼……我只有殺了你!」樓雪蕭用悲涼的聲音說:「為了讓我想保護的人避開我

看見的未來!」

  薇香驚魂未定,看著空中一青一白兩個身影,更加驚詫。「為什麼雪蕭看來像是一定

要淨澤的命?他原本,不想生死相搏……」

  但事到如今,淨澤也沒有其他選擇。樓雪蕭的銀紗幻化無數利刃,他不得不使出渾身

解數,否則就要被千刀萬剮。那些被他撥落的斷刃落向地面,薇香和靜潮躲閃不及,屋頂

上忽然張開一對巨大的翅膀,為他們抵擋。

  「星嬋!」靜潮一聲驚歎。自從靜汐死後就銷聲匿跡的風妖星嬋,竟與房屋合而為一

,成為屏障,無言地保護他們。

  一旁的風軒遞過那枝傳說中的箭,對靜潮說:「射下它吧!我看到十八層的入口正在

緩緩開放。」

  大地微微震顫,八方透出不同顏色的霞光,一塊圓形的光斑出現在庭院中央,漸漸變

大。光斑中央有依稀可辨的字跡:「十八層入口,高危地段,非請勿近。」

  「弓!」靜潮一聲高喝,小留立刻變成一張華美的金弓。他把銹跡斑斑的箭搭在弦上

,猶豫道:「……沒有箭鏃和箭羽。」

  在靜潮遲疑的一剎那,高空中的淨澤出其不意地抽出一把刀,刺向樓雪蕭的心口。那

是連龍角都可以削斷的刀,他留著,只是不想讓白狼傷害龍族,卻沒想過要用來砍殺冥神



  雪蕭靈敏地躲閃,沒有受傷的跡象,在下方觀望的白無常卻臉色慘白。

  「啊!」他大叫一聲,聲音透著心痛。「不要傷害她!」少年捂著心口,彎下腰,像

是十分痛苦。薇香急忙把他攬在懷中。

  一團金光映亮了她的臉龐--少年的手心壓不住胸腔裡迸發出的燦爛。

  每次想到家人,都會讓他心痛。眼看著自己的姐姐受到傷害,遙遠而悲傷的記憶又在

他心頭跳動。這感覺如此強烈,像是身體中有一部分東西呼之欲出。

  「發光的少年……」薇香瞪大了眼睛。

  白無常額頭淌下透亮的汗珠,向箭桿一揮手,上面包裹的銹跡頓時破裂飛散,一道金

色在靜潮手中流淌。「把箭桿給我。」少年這樣說,無人敢提出異議。

  「箭鏃……」白無常接過天箭,猛地插進自己的胸膛,位置恰好在那道柳葉形的傷痕

上。他的胸口頓時散發出更加明亮耀眼的金輝,「箭鏃在這兒!」

  在天箭陡然暴增的絢爛光華中,一團異彩在他心口徘徊。天箭被白無常用力抽出時,

精光燦爛的箭身頂端有一圈璀璨的光芒繚繞。光芒於一瞬間收攏時,一枚箭鏃凝聚成型,

煜煜生輝。

  「還缺箭羽!」靜潮滿懷期待地看著白無常,少年卻搖搖頭說:「我無能為力。」

  黑無常默默走上前,「讓我來吧。」他的身影一搖,化為一束箭羽落在天箭上,發出

星辰一般的熒熒寒光。

  天箭光輝大長,映亮了夜空,連雪蕭和淨澤都為之神情竦動。

  「天箭?!為什麼還在人間?」淨澤不敢懈怠,抽身想走,可是一道金光已拔地而起



  「回到你該在的地方,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了!」靜潮大叫一聲,金箭破空而至。淨澤

敏捷地躲開,天箭從他面前滑過……繼而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射偏了!」樓雪蕭和白無常悚然變色。明亮的箭羽帶著天箭很快回轉,又向淨澤刺

來。

  淨澤沒有料到它又倏忽而至,躲閃不及,被它擦傷了胸口。這微不足道的擦傷讓淨澤

痛苦難當,他的胸前閃耀著一抹金光,散發出無盡熱量。

  「好燙--原來,你竟然是……」淨澤愕然瞪著白無常,大叫一聲,再不能維持人形

,化為青龍重重落在地上。

  天箭「錚」一聲散為無數金粉,猶如一道金色的閃電飄散為一片華麗的金沙。箭羽從

天箭上脫離,安然飄落,變成了疲憊的黑無常。

  十八層在人間的入口打開了,青龍身下的光斑釋放出綿綿不絕的光束,像繭絲一樣把

淨澤包住,載著他滑入黑暗。

  龍還在掙扎,但力量已越來越小。他憤怒地大吼了一聲,雙眸射出凶狠的螢光,「我

決不會就這樣回十八層!決不……」

  在更深遠幽暗中,就是他曾經逃離的十八層。再一次落入其中,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機

會重臨人世。也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不!

  淨澤的眼睛在慌亂之中看到了薇香,心痛中忽然升起一股憤恨:「預言師,你不該這

樣對我--如果你早就知道這是結局,為何要給我莫名的期望和絕望?!」

  雪蕭聽到他心中的怒吼,宛然答道:「因為身為一名預言師,要遵守的第一件事就是

不能改變命運……即使沒有彩夕的預言,你的結局也是這樣。」

  「那麼我要試試看,看你們是不是對任何人的命運都等閒視之!」龍的眼中閃耀著瘋

狂,它奮力一掙,一把抓住正在喘息的靜潮,向黑暗中拖去……

  「靜潮!」薇香大叫一聲,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靜潮的手。淨澤使出的全部力量實在太

大,它似乎下定決心要拖靜潮同入地獄。薇香也被拖向冥界的入口。一瞬間,黑白無常一

齊拉住她的腿,樓雪蕭又抱住了白無常的腰,但是連他們都被扯向下界。

  「不要帶走我的孩子--這一次,讓我保護我的家人!」這個微弱的聲音流進雪蕭心

中,她忽然感到身子下墜的趨勢一停,慢了下來。

  槐樹的無數根鬚將冥神們纏住,慢慢地把他們拖往上方。

  然而十八層的大門在召喚這些若即若離的訪客,雪蕭聽到了樹根?偽唭樲_的聲音……

  靜潮驚慌的面容就在薇香眼前。

  「我抓住你了!」她心頭似乎有一塊大石落下,不擔心自己是不是會和靜潮一起墜入

幽冥。她抓住了他的手,無論如何也不要放開,生死與共是她輪迴的目的。

  一團紅光衝向淨澤,狠狠咬住它的身軀。「啊!」淨澤疼得大叫,「是你!」

  在那團紅光中,小留的體形不斷變化著,漸漸顯露出龍的體態。

  「放開靜潮!」小留咬住淨澤。被它的牙齒咬住的地方,淨澤的身軀像被火燒過一般

化為灰燼。

  「火龍?」痛苦讓淨澤更加用力--它的利爪已經穿透了靜潮的腹部……

  血珠在四周飛舞,薇香看得心痛,手上也更加用力地拉著靜潮不放。是生也好,是死

也好,她不放手。他卻說:「放……手吧,薇香!」

  「不!」薇香的眼淚一點一滴落在靜潮的臉龐,「我發過誓!如果再給我機會,我不

會放開這隻手--我不想再在夢中後悔!」

  「放棄吧,薇香!」樓雪蕭痛苦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馬上就到十八層

的入口--一旦墮入,就再也無法回頭;一旦封閉,就再也無法開啟啊!」

  「我不放手!」薇香大聲回答:「即使一起墮入最可怕的地獄……我也不會放開我愛

的人!這是彩夕等了兩千年的『提攜』--我是為在這時救他而來的!」

  「你……別傻!」靜潮的氣息越來越虛弱,「不要讓我死也不安……」他意味深長的

目光與黑白無常相對時,臉上慢慢露出一個帶血的微笑,「薇香,我不能照顧你了,保重

……」

  「說傻話的是你!」薇香哽咽著大聲抗議,「是誰要和我在白頭時回首人生計劃?把

另一隻手也給我!」在淚眼朦朧中,她的神智開始混沌,身體越來越沉重,精神卻越來越

渴望飛昇,渴望脫離軀殼--十八層的力量在影響她,每一刻都有魂飛魄散的可能。

  這看似就要到盡頭的甬道中,忽然落下一柄刀--淨澤用來刺樓雪蕭的刀,在大地的

震顫中跌落下來。

  靜潮眼中霍然閃爍出希望,他微微一笑,「薇香,記住:我的愛,不會在忘川裡熄滅

。」他從龍的爪中掙脫另一隻手,接住那下落的利刃,向被薇香抓住的手臂砍去。「我會

在地獄的黑暗裡,期待著……與你、再見!」

  「靜潮--」薇香緊緊拉著靜潮的斷手,眼前的世界,在無盡黑暗中片片崩潰。她在

自己絕望的呼喚中暈了過去。恍惚中,只看到一道紅光在這一瞬間飛進她的身體。

  「雪蕭,帶她走--這是我的選擇,希望你不要反對。」靜潮染血的微笑消失在黑暗

裡。

  「啊……啊!」雪蕭發出沒有意義的悲呼,顫抖起來--這是她看到的結局。

  命運,不是那麼容易改變。她一直想不透為何靜潮會落入黑暗。她以為,將淨澤趕回

十八層就好。如果需要,她願意為靜潮殺了淨澤,以絕後患。

  但她想不到命運是如此頑固。

  槐樹柔勁的樹根一收,雪蕭身子一顫,眼淚落向無底黑暗之中。她被拉回到人間,眼

睜睜看著靜潮的身影在黑暗中越來越小,越去越遠……

  「原靜潮,你……」淨澤的龍身已經被燒灼殘破,它睜開被靜潮的血染紅的眼睛,有

點驚駭,「你知不知道,普通人的魂魄一旦靠近十八層的大門,會因為扭曲而破散!」他

不懷好意地看了看小留的肉體--剛成龍形的身軀正頹然向十八層落去。

  「龍薇香剛才離十八層太近,靈魂難免分裂受傷。所以這條龍才放棄肉身,和她合而

為一。你呢?你的靈魂一定會在這裡消失無蹤,不留一個碎片!」

  「我……知道。」靜潮的聲音漸漸飄忽。

  「一旦魂飛魄散,你就再也沒有來生,也不可能和她相遇!」

  「我知道。」靜潮的魂魄離開了身體。他明白,下一個瞬間,他就要消散。「可我已

答應了她,還會『再見』。無論如何,無論多久,在遙遠的未來,我們一定會再一次為彼

此回到人世……這是承諾。」

  「你、你說什麼?」淨澤的半身已陷入十八層,就在這時候,他恢復了人的姿態,臉

上是說不清的迷惘。

  看著靜潮的魂魄變成一團美麗的光,他無限悲傷地鬆開手,沉入地獄深處。

  他閉上眼睛,淒楚地輕輕一歎:「溫蓮……為什麼,我無法從你那裡得到這樣的承諾

……」

  十八層的大門化為一道光,在深沉的黑暗中消失不見……

 緣十六 謝幕此生

  連日來,冥界最大的事件就此宣佈落幕。

  但沒有一個鬼感到欣慰。

  閻羅大王看過事件報告,撥通了卞城王殿的電話,卻聽秘書翠墨回答:「大王,十分

抱歉--我們閻君現在誰也不見。」

  閻羅大王垂下眼睛,習慣性地伸出手指掐算,歎了口氣。

  雪蕭最愛的人消失在地獄最深處,不會有讓她牽掛的未來。卞城王殿中,再也不會有

水風白霧。

  在人間,又是別樣的悲哀。

  「薇香,」白無常坐在床邊,看著目光空洞的薇香,說:「吃飯時間到了!」

  薇香機械地張開嘴,任憑春空悉心地餵她。

  白無常拿出幾張報紙,滿懷期待地問:「我給你讀報,好不好?你想聽《天界快報》

、《今日冥界》還是本市的日報?」

  薇香怔怔地盯著對面的牆壁,置若罔聞。

  「那我從《天界快報》開始讀吧?這東西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見到,是我們閻羅大

王為了研究天界動態,費好大功夫從可靠的渠道搞來的。他很慷慨地借給你,而且特別推

薦第十五版的笑話。」白無常一邊展開上百頁報紙,一邊清清嗓子,「我們從新聞開始吧

--七夕將近,眾多喜鵲再一次聚集在天河邊,準備完成一年一度的歷史性任務:搭橋。

與此同時,喜鵲族中少數激進分子在天河邊舉起條幅,率先倡導維權。它們聲稱:為牛郎

織女的相會提供條件是它們祖先美好的奉獻,喜鵲族代代從事這種高風險、無回報的活動

,卻得不到相應的關注。人們只把焦點放在牛郎織女身上,對喜鵲的犧牲一帶而過,這種

冷漠讓喜鵲族感到心寒。另有部分喜鵲掛出了『禁止寵物上橋』的條幅。因為牛郎聲稱自

己有恐水症、恐高症,怕落水而不敢走鵲橋,每年一定要閉著眼睛騎牛而行。但根據有關

人士透露,牛郎並沒有所謂的恐水症或恐高症,這一消息來源可靠,激怒了喜鵲。他的老

牛體重高達四位數(單位:斤。為保護當事牛隱私,具體數據不公開),對喜鵲而言是極

大的負擔,因此今年有部分抗議者開始要求禁止老牛上橋。」

  白無常念完一大段,喘口氣,看看薇香--她依然毫無反應。白無常連忙翻了翻,翻

到第十五版,裝作驚喜地說:「這裡有好多笑話!」

  他偷眼看看薇香,又開始念:「很久以前,月女神常羲收養了一隻白猴當義子,打算

送一件小禮物給他。女神親手做了一隻百分之百棉的絨毛猴子,但是沒有合適的石頭鑲在

眼睛的位置。於是常羲去找日女神羲和,請她給絨毛猴子安一對眼睛。羲和正在建築工地

上為改造天界建築添磚加瓦,聽了常羲的請求滿口答應。常羲就把猴子放下,先走了。羲

和隨手揀了兩顆漂亮的石頭加了點溫度,熔成好看的琉璃嵌在猴子臉上,做完之後她又去

蓋房。誰想到她收工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把那隻絨毛猴子掉在一大桶泥漿裡……女神心想

:不好,這可是常羲費好大功夫做的,沾這麼多泥巴,洗也洗不乾淨了,乾脆毀屍滅跡吧

!於是她把一大桶泥漿從天上倒了下去……那些泥漿在人間凝固成一座大山,過了很多很

多年,來了一場地震--石頭裡蹦出一隻猴子。」

  讀完了,白無常皺了皺眉:「這很好笑嗎?」

  一旁的春空聳聳肩:「看來天界的文化生活也很貧乏,居然編造這種無聊的故事。」

  「據我所知,這件事情好像是真的……」白無常一邊翻報紙,一邊若無其事地說:「

不過拿來當笑話不太合適。還是我們《今日冥界》上面的笑話比較好玩。」

  他正要繼續讀,忽然看到薇香口唇翕動。

  「靜潮的魂魄呢?」她用乾澀的聲音提出每天例行的問題。

  白無常為難地低下頭。

  「他……一定在,我知道,我知道。」薇香似乎想強忍眼淚,但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淚水流進她的口中,她在那種苦澀的感覺中喃喃:「他說過要與我再見,就一定會出現

。」

  春空牽強地笑了笑,說:「薇香,守護你是靜潮的心願,也是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我知道你對現實的接受能力比較差,總要經過這樣一段自我封閉時間。但是,你到現在還

不肯面對沒有靜潮的世界嗎?已經好幾個月啦……」

  薇香一言不發。

  「夠了吧,薇香?」白無常生氣地把報紙扔到一邊,冷冷地看著她,「實在太丟人了

--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經歷生離死別的巨痛,應該得到同情?在我們面前,你還懷有這

種想法嗎?我們都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止一次,不止一個。難道整個世界應該為

此停滯?靜潮用生命換來的,就是你這副模樣?為了保住你那破碎的魂魄而和你合為一體

的小留,它想保留的難道是這樣一具脆弱的行屍走肉?到此為止吧,薇香!請你留下一個

好形象,當你的孩子能看到我們時,讓我們有機會告訴他:他的母親既有美貌,也有令人

敬佩的堅強。」

  薇香沒有理會,她不在乎。她整個心中只填滿一個念頭:她失去了她的靜潮,她失去

了那個承諾與她共渡一生的人……她破碎的心是被這個悲傷的念頭聚合,是為了用這個念

頭刺激她不斷思念靜潮而存在。失去這個念頭,她的心立刻會碎成一盤散沙……

  白無常眼中灼灼的光黯淡下來,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轉身離開。

  薇香沉默了很久很久。當周圍寂靜無聲,她終於停止啜泣。

  她的雙手放在腹部,那裡不斷傳來溫暖、安詳的律動。她閉上眼睛,靜靜感受生命的

力量,臉上不知不覺露出虛弱的微笑。只有這平穩的律動,能讓她感到安慰。

  她的手心宛如浸在溫和的熱水中,她的身心都能感受到那種寧靜和舒服。漸漸的,週

身都暖和起來,彷彿一團光包裹了她,一雙漂亮的眼睛在迷夢般的光中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好一雙水靈的眼睛!薇香不禁讚歎。好像靜潮,目光中滿是信任和關愛。

  「我……明白了!」 她睜開眼睛,低頭看看高高隆起的腹部,說:「我和你的爸爸



好了。我雖然很不爭氣,但是在那一天來到之前,我不會再哭泣!」她看了看手臂上自然

出現的龍形紋身--自從小留化為光和她合為一體,就以這個紋身的姿態出現在人間。

  「小留,」薇香說,「你感到了嗎?這個孩子在為我擔心呢!我身為母親,居然讓孩

子不安了……真是丟臉啊!」說著,她笑了笑,強打起精神。

  那條消沉的龍終於抬頭露出微笑。

  幾個星期後,在黑白無常和眾多路過遊魂的守護下,薇香的兒子順利出生了--當然

,醫院的工作人員看不到這些湊熱鬧的傢伙,不然一定會覺得產房太擁擠。

  新生兒的照片在第一時間登上《今日冥界》的頭版--「慶賀拂水殿繼承人誕生專欄

」。

  「我們的外孫,外孫啊!」拂水公龍御道和轉輪王殿的秘書柳扶鶯捧著報紙喜極而泣

。樓雪蕭和柳在道屬於不露聲色的類型,在旁邊一句話不說,只是看著照片靜靜微笑。

  在產房中的黑白無常卻另有心事,時不時對視一眼。

  「產婦的情況不太對勁!」群鬼中的老鬼醫生大叫起來:「她的血壓低,快準備……

嗚、嗚--黑無常,你幹嗎捂我的嘴?」

  「雖然你曾經是權威,但那些醫生聽不到你的建議,而我們又覺得太吵!」黑無常冷

冷地把他扔到一邊,憂傷地看著薇香。

  「啊--」薇香長出了一口氣。長久不曾有過的真正舒心的笑容浮現在嘴角。「黑白

無常,讓你們久等了……」她說。

  「你別說話!」醫護人員可不像她這麼看得開。「為什麼突然出血?!」「快!快!

止血!」

  假扮實習醫生的春空湊到薇香耳邊,傷感地說:「薇香,給你的兒子起個名字吧!」

  薇香忽然睜開眼睛,眼中有一絲格外美麗的光華,美得不屬於人間。她用非常輕微的

聲音慢慢說:「他叫秋河。秋天的河水。『秋河,潮汐……皆靜』。他是對我非常重要的

人留給我的……寶物。春空,照顧他,照顧他……」

  「嘟--嘟--」當薇香的心跳漸漸趨於平直,連鬼都不忍再看下去。

  黑白無常的中間出現一個美麗的幽靈,她平靜地看著床上自己的身體,把手放在黑白

無常手中,蹙緊眉頭:「好恐怖的死相啊!走吧,現在可以去了--我去冥界第一件事情

一定要質問閻羅大王,為什麼給我安排這種死法……。」

  那天,拂水殿迎來了新的主人以及她的寵物--一條和拂水姬的魂魄合為一體的龍。

  「我是秘書冰萱,」一個表情木然的少女對薇香說,「以後由我來協助你的工作。」

  「冰萱。」薇香笑了笑,「我們終於見面了!」她看看面前巍峨的神殿,「我終於來

到這個地方……」

  同在那一天,卞城王走進閻羅寶殿,莊嚴宣佈:「我再也不要預言的能力,請幫我消

除。」她的神態自然,似是早已深思熟慮,「看到未來的悲哀,就再也沒有眼前的快樂。

現在是我該拋開的時候。」

  閻羅大王笑了笑,「那麼,是不是要把聽到別人心聲的能力一併扔掉?」

  「這倒不必。」卞城王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即使聽到,也沒有什麼人的心聲能放

在我的心上……從今天開始,人間再沒什麼讓我牽掛的。我該好好工作了。」

  「你能這樣想,真是冥界之福--我代表全體成員祝賀你大徹大悟。」閻羅大王舒心

地吁了口氣。只是他沒想到,從那以後,卞城王越來越沉默寡言,甚至連表情也越來越少

,不久之後乾脆用一付醜陋的大眼鏡擋住大半個臉。

  彷彿,她的言語、表情和過去的容顏,都隨著她在人間遊走的日子一起消逝。她鮮活

的樣子,和她關愛過的那些充滿活力的人一起化為歷史……不知何年何月,何人能夠再度

打動她。

 緣十七 杳夢漸遠

  周圍一片黑暗,兩盞遙遙的金色燈籠靜靜浮在無邊的墨色中,照亮了一扇猙獰的大門



  門上釘了無數銅釘,不是整齊規則的幾排幾列,卻是一個詭秘的圖案;門環含在一對

栩栩如生的的小鬼口中,他們眼中透著威懾,似是將所有欲來叩門的人據於千里之外;門

下是三級台階,三級之下是無盡虛空。

  薇香踏著虛空而來,卻佇立在虛空中,遙望那扇門扉,並不踏上台階--台階外圍攔

著許多繩索,上面歪歪斜斜地掛了一塊牌子:「十八層重地,閒鬼勿近。違者大刑伺候!

(參見《工作人員守則》第七條相關處罰)」

  她深呼吸,又深呼吸,試著向前邁一步,然而腳步總是猶豫,抬起又落下。

  「薇香!你在這裡做什麼?」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薇香回頭時,看到了閻羅大王的秘書紫夷。

  「我……」薇香艱難地笑了一下,望著那扇大門,幽幽說:「我一直很想進去看看,

看看靜潮是不是在那裡面。可是我沒有勇氣。

  紫夷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眺望,隨口問:「為什麼?違反《守則》第七條,不過是

被關三百天禁閉--如果能見他一面,那又算得了什麼?何況,你的工作根本不允許你離

開崗位三百天,閻羅大王一定會從輕處理。」

  薇香搖搖頭,笑得苦澀:「我不是怕受到處罰。我怕的是他不在那裡面。」她垂下頭

,俯視腳下無底的黑暗,「我一直告訴自己:他沒有魂飛魄散,他跟淨澤一起落入了十八

層,沒準現在正在和淨澤大吵大鬧、大打出手……」她的嘴角輕輕一勾,旋即染上更深的

淒涼:「我站在這裡,可以想像他仍然鮮明地存在著,他和我一起在這個冥界,即使不見

面,我們依舊同在。如果走進去卻看不到他,我又該去哪裡找我最愛的人?我該如何度過

沒有他的漫長的冥間歲月?」

  說罷,她調轉頭,深深歎了口氣:「白無常曾經說我像一隻鴕鳥一樣活著。其實,我

死了之後還是一隻鴕鳥。沒辦法啊--如果閉上眼睛的時候,有希望存在於懵懂之中,我

情願當鴕鳥,不想失去希望,不想再被事實傷害。」

  薇香深呼吸,提高聲音向那扇莊嚴的大門叫道:「喂,靜潮--你在裡面嗎?有件事

情,我很後悔啊--現在才覺得後悔--後悔沒有趁你在我面前的時候說一次『我愛你』

……你也知道,我不擅長把這種事情面對面說出來……可是……哎,如果你現在聽到了,

也不算晚!因為,我的愛,也沒有在忘川裡熄滅啊!」

  紫夷看了她一眼,眼中盛滿酸楚和無奈。她無形的魂魄已經不顧禁令,偷偷進過那塊

禁忌的區域,她知道裡面的真相,但她不忍心在這樣的薇香面前說出來。

  「紫夷,你來這裡做什麼呢?」薇香微笑著調轉目光看著紫夷,好奇地問。

  紫夷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欲言又止。她想了想,指著那扇門對薇香說:「那裡也有

我最愛的人。他愛著另一個人,我知道。但我不要當鴕鳥,我不會欺騙自己他已經不再愛

她,或者假設他也愛我--無論他是怎樣,我都接受。即使現實讓人失望,他還是我最愛

的人。」她轉頭直視薇香,微笑了,「無論現實是什麼樣……即使靜潮不在那裡,他仍然

是你心中唯一的愛人,這還不夠麼?薇香,以後你不需要再來這兒。」

  薇香的眼睛微微睜大,也笑了:「沒想到死了之後還能聆聽如此有個性的開導--真

是活到死、學到死呀!紫夷,作為你安慰我的謝禮,到我的茶亭裡喝杯茶吧!」

  「好啊!」閻羅大王的秘書調皮地眨眨眼睛:「不過一定要躲開妙瑩姐的眼睛。」

  她們說著,不約而同地回頭去看那扇陰暗的門,又不約而同地搖頭笑笑,一起走了。

  薇香後來很少去十八層前遊蕩,再後來,幾乎不去。因為靜潮的臉,靜潮的笑,靜潮

的每一個表情都在她心中越發清晰,像是最好的烏檀,經歷的歲月越久遠就越光亮美麗。

  一天,她正在桌邊癡癡地想,搖風殿的秘書暮寒忽然到訪。

  他在錯愕的薇香面前放下一個巨大的水晶球,說:「這是我們殿君借給您的。它是冥

界唯一可以看透時間和空間的寶物,既可以看到前世今生、又可以看到人世。所以您用完

之後一定要還!」說到最後,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看到人世?」薇香詫異地去撫摸,手指剛觸到那圓潤的球面,球中便出現了春空的

身影--他正在哄嬰兒床中的孩子。這份工作比清潔工強許多,不過對他而言似乎有些難

。他一會兒變成狐狸亂跳,一會兒變成撣子亂飛,一會兒又變成人扮鬼臉,終於哄得那孩

子呵呵笑。

  看著孩子的笑臉,薇香不由得笑了起來。「替我謝謝搖風公--這真是一份好禮物。



  「不是禮物……是暫時借給您的--要記得還!」

  從那以後,薇香把思念靜潮的心分了一大半給水晶球中的孩子。

  她看著秋河呀呀學語。這孩子聰穎可愛,很快就學會說「爸爸」、「媽媽」,接下來

又用最短的時間學會了「撣子」和「狐狸」。

  她看著秋河的好奇心日漸增長。她看著他指著圖畫書上的圖片問:「為什麼圖畫書上

的小孩子都是被爸爸抱著?春空叔叔總是抱著我,為什麼春空叔叔不是爸爸?為什麼書上

那麼多人都住在一個房子裡?為什麼我們的大房子裡只有我和春空叔叔?為什麼我沒見過

家裡的其他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姑姑、叔叔、舅舅、阿姨--這些人都到哪兒

去了?」

  幾乎抓狂的春空耐著性子為小小的秋河解答:「你媽媽工作很忙,一直住在單位;你

爸爸很久以前失蹤了;你姑姑嘛,拿到了蓬萊的護照(秋河:蓬萊是什麼地方?),蓬萊

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姑姑移民到那裡,不會回來了;至於你家的其他人--太複雜

,我也說不清楚。」

  薇香噗哧一聲笑了。她笑著看到水晶球裡的黑白無常沖春空皺眉道:「春空……你確

定這樣教育孩子不會出問題?」「不然要我怎麼解釋?難道要我告訴他:他爸爸是天上的

星宿轉世之後死在地獄十八層外、他媽媽是地獄的官員、他姑姑是蓬萊的梨花、他奶奶是

槐樹精?!」不善於說謊的春空憤怒地叫起來。

  「真的?!」秋河大大的眼睛瞪得又圓又亮,「我爸爸是天上的星星?為什麼他是天

上的星星?我媽媽是地獄的官員?地獄的官員是幹什麼的?」

  看著春空脫力地癱軟在地,薇香和黑白無常都呵呵笑起來。

  薇香看著秋河長大,到了入學的年齡。她看著他噘起小嘴,說:「我不去學校啦!再

也不去啦!」

  「為什麼?」春空經過這些年的歷練,已經養成一副好脾氣,何況《家庭教育指南》

上早就說過:小孩子在上學之初,都會有牴觸情緒。所以他心平氣和地問:「去學校可以

交到很多朋友!」

  「學校裡都是一些自以為是的臭小孩!」秋河憤憤地說:「我沒笑話他們看不到黑白

無常,他們卻說我撒謊。那些小孩子一點禮貌都沒有--人家那麼大年紀的鬼過馬路,他

們都不知道讓一讓。他們長大肯定都是殺手!學校裡的花剛出現精靈,他們卻滿不在乎地

把人家的手折斷!還有,毛蟲先生悠然地在樹枝上散步,並沒有招惹他們,他們卻把人家

扔到地上踩死--就因為他們覺得它難看。那位毛蟲先生已經是家族中的美男子了呀!要

是被他們看到毛蟲先生的其他親戚……啊啊啊啊,我不敢想像,不敢想像!天呀--太可

怕了,太可怕了!我怎麼會跟這些人生在同一個世上啊!」說到後面,他已經恐慌得不知

所措。

  「秋河真是這世上的極品兒童啊--」冰萱和薇香一起看著水晶球,真誠地歎了口氣



  「咳咳!」春空為難地咳嗽幾聲,努力讓自己鎮定:「秋河,不可以這樣。受教育是

你的權利啊--權利!你知道人能有權利是多麼不容易嗎?」

  「可是黑白無常說,我們家的人從來沒有上過學校,都是家庭教育。」秋河一臉小大

人的樣子,指了指身後的黑白無常。

  「你們兩個死鬼是什麼意思?!」春空憤怒地向一臉無所謂的黑白無常揮舞拳頭,「

為什麼要妨礙他上學?!」

  「每個孩子都去上學,學一樣的東西,總得有人學一些學校不教的東西吧?」白無常

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這樣才能全面服務於社會嘛!」

  「這是歪理!歪理!」春空撲通一聲跪在薇香的靈前,淚流滿面:「薇香--現在是

新時代了呀!城隍代理人這行業越來越冷落。讓你的孩子做個尋常公民不好嗎?你也不希

望他過得像我們當初那麼潦倒、一星期只有一片肉可以吃吧?總不能讓他靠變賣你留下的

寶物為生吧?!」他越說越傷心,「……再說,你這個兒子,粗糙的運動神經和破壞性真

是青出於藍。那些寶物,差不多都被他在無意中損壞,沒有剩下多少啦--讓他學一點正

常的謀生手段才是現實需要呀!」

  看著他們為一個孩子的上學問題操心,薇香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她偷偷溜入兒子的夢

境,抱他、吻他、給他講母親們會講的所有故事,回答他所有的疑問……她只能這樣盡一

個母親的責任,雖然秋河拉著她的衣袖不捨得讓她離開,她仍然不得不在曙光綻放之際回

到冥間。

  第二天,心力交瘁的春空發現秋河又背起了書包。「媽媽說,順應時代的潮流比較好

。」小男孩仰起臉,眼睛紅紅的,似乎是夢到母親而哭過。「雖然我不太清楚什麼是時代

的潮流。不過她的意思是讓我去學校。」

  薇香看著水晶球,心痛地微笑:她的兒子啊!多麼可愛懂事的孩子!

  「如果能讓他在世上開心地活著,即使我永遠呆在這裡不去投生,也值得啊!」她由

衷感慨,換來冰萱一個高深的笑。

  「你的父親也這樣說過呢!」冰萱說,「你的祖父、曾祖父、曾祖父的母親……每一

位拂水殿的殿君都這樣說過。」

  水晶球裡的秋河漸漸長大,學會了在人前隱藏他看到鬼的能力,學會了普通人謀生的

技能。

  一天,薇香正在處理公務,拂水殿的大門忽然被撞開。

  「薇香!快看現場轉播!」白無常風風火火衝了進來,反客為主,逕直跑到儲物櫃前

端出水晶球。

  「出什麼事了?」薇香慌忙湊上去,看到水晶球裡,秋河正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面

面相覷。「這是什麼意思?」薇香撓撓腮。

  白無常的雙手在水晶球上游移,神色凝重地說:「我讓你看看最近這段時間的事情,

你就明白了--好,開始回放。」

  水晶球中流淌出一段影像:

  這個暑假,秋河在黑白無常的導遊下,去了許多不是名勝的地方。他說不上那些地方

有什麼好,最大的樂趣是能遇到許多好玩的事情、許多友善的鬼怪。比如說:背上背著鏡

子的鏡精、在鏡子中扮鬼臉的狐狸、從留聲機喇叭裡鑽出來唱歌的小女孩,等等等等。

  經過幾天跋涉,他終於--迷路了。

  「你們是不是故意欺負我?怎麼可能有人在黑白無常的帶領下迷路?你們可是熟悉世

上一切道路的鬼啊!」秋河開始發牢騷。

  白無常仍然是一臉微笑,「偶爾迷路,才能體會柳暗花明的趣味嘛!」

  「……我可沒覺得這種耗體力的行徑有趣!如果我媽媽還是城隍代理人,我現在立刻

去城隍廟燒紙,親自投訴你們監護不力!」

  黑無常的眼睛輕輕一彎,醞釀著笑意:「即使你不說,她也會知道。」

  「這麼大還跟媽媽撒嬌吶?」白無常吐吐舌頭,「秋河,你應該多關注一下人生中其

他重要問題。」

  秋河「嘁」一聲,沒放在心上。他不住地左顧右盼,看著手中的地圖問:「那個地方

到底在哪裡?」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黑白無常異口同聲地說著,指了指遠處的大樹。

  秋河興高采烈地叫聲「終於到啦」,三不兩步衝到槐樹下。「這就是我奶奶?傳說中

能帶來戀愛運的大槐樹?」他撫摸著樹皮,虔誠地說:「奶奶,奶奶,我想找到能伴我一

生、矢志不渝、又活潑又溫柔……還有其他很多優點的女孩。」

  黑白無常竊笑起來,槐樹也沙沙輕顫,好像在對這可愛的年輕人微笑。

  「你的願望一定能實現。」白無常笑著說,「你的奶奶與所愛的人合而為一,守護所

有渴望幸福的人……她一直很想見你。」

  「可是我奶奶為什麼會變成槐樹呢?」秋河撓撓頭,很是好奇。

  黑無常聳聳肩:「這個故事可就長了,改天給你講。」

  「這就是傳說的戀愛樹?」不遠處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雪瑩,你夢到的地方就

是這裡?」一群女孩子唧唧喳喳地走來,秋河「嗖」一聲躲到樹後。

  「幹嘛要躲呢?」黑白無常萬分不解,卻聽一個女孩說:「我夢到的就是這裡!就是

這棵樹--在這棵樹下,有個穿一身白衣的少年,還有一個穿一身黑衣的年輕人。還有…

…」她的聲音生生止住,羞赧地垂下頭。

  穿著白衣、黑衣的黑白無常渾身一顫,驚詫地走到那女孩面前,她卻對他們視若不見



  「還有什麼?」其他女孩子調皮地起哄。

  叫做雪瑩的女孩子臉紅了,輕移腳步向樹後繞去,說:「在樹後面,有我將要相守一

生的人。」

  其他女孩子哄笑起來,雪瑩的臉色卻一變,和驚詫的秋河面面相覷……

  薇香看著水晶球中手足無措的兒子,露出一個安詳的微笑。她抱起水晶球,來到搖風

殿。

  「這個水晶球,我不再需要了。」她說。

  搖風公溫和地看著她,說:「別在意暮寒的話。你可以一直用下去。」

  薇香搖搖頭:「不必了。我的兒子已經長大,他會成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會學

著守護自己的家人。我可以不再看著他。」

  後來,秋河和那個很會做夢的雪瑩結婚了。再後來,他們的女兒出生,像秋河出生時

一樣,她的照片被登在《今日冥界》的頭版--「未來的拂水姬原紅曲出生」。

  秋河一家三口的笑顏是幸福的證明,薇香的心從此自人間收回冥界。她唯一的消遣是

和劫火姬一起去喝茶看報,可惜她的茶亭依舊很冷清。

  「茶會解散算了--來來去去只有我們倆。」劫火姬失望地說。

  「不要不要不要!」薇香緊緊抱住念瀾堂的柱子,一臉悲壯地大叫:「這是我跟靜潮

的第二個孩子,我絕對不要拋棄她!」

  「哪有人把一個亭子當孩子的?!」劫火姬攥緊了拳頭,額上青筋直跳。

  「可是這是我的提議、靜潮的構思,連名字也是靜潮為我們的女兒準備的。哇--我

不要拋棄她--」薇香開始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真想踹你一腳……」劫火姬恨得牙癢癢,卻拿這傢伙沒轍,只好咳嗽兩聲:「來看

報紙吧!再哭下去,別人還以為我要把你的茶亭拆了呢!」

  日子就在工作和喝茶之間平靜地過去。有一天,冥界忽然一陣騷動。

  「號外號外!」官員小鬼們爭相傳送小道消息:「拂水姬的兒子原定於今晚心肌梗塞

,卻被阻撓了。」「最新消息--拂水姬的孫女到冥界了!孟婆在奈何橋上親眼看到她了

!」「那個女孩到閻羅寶殿覲見大王去啦!」「誰將接替拂水姬龍薇香,成為下一代拂水

殿殿君?敬請關注《今日冥界》特別報道!」「有茶的、有空的都來下注呀!目前看好原

紅曲,但世事難料,大家要把握機會,讓自己的地獄靈茶、清茶儲備翻番!」……冥界一

時沸騰起來。

  薇香正緊張地等待更多小道消息,耳邊忽然響起「啪啪」兩聲--那是閻羅大王的召

喚。

  她忐忑不安地踏入寶殿,「您叫我嗎?閻王爺,我不能耽擱太久,今天有很多工作等

著處理呢!我可不想再聽冰萱嘮叨!」

  閻羅大王的笑容有些古怪,他示意薇香扭頭。她照做的時候,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

「這就是你的孫女紅曲。」閻羅大王說。

  孫女……薇香一步奔到紅曲面前,細細端詳她的臉。紅曲的長相和她不太相似,眉目

之間,靜潮的痕跡多一點。尤其那雙眼睛,和靜潮的一樣明亮清澈,唯一的不同是:靜潮

眼中總是盛滿溫柔,而紅曲靈動的眼中全是好奇。看著這雙眼睛,薇香就想讓她長長久久

地活下去,讓充滿希望的光亮在這美麗的眼睛中永不斷絕……

  這是一次事故--勾魂攝魄從未出過差錯的黑白無常,在紅曲的阻撓下失手,秋河的

魂魄被這女孩強行壓回身體。在這嚴重的工作事故中,他的靈力消失殆盡,再也不能來接

替他的母親。

  「你只好再等等。」閻羅大王為難地說:「等到紅曲有了孩子之後來接替你。」

  算啦--薇香的臉色變了變。只是可惜了大家為她費心籌備的歡送盛宴……她的念瀾

亭好不容易有機會獲得大規模使用,卻不得不延期了。

  孫女的出現讓薇香的生活多了一份活力。她時常和劫火姬聊一些孫女的故事--這個

話題永遠不會冷場,因為紅曲的六次輪迴是六場充滿絢爛多姿的細節、主線情節卻千篇一

律的大悲劇……害她成就悲劇的人,就是如今的黑無常。

  然而薇香無法責備那個看護自己長大的鬼。大家都同情紅曲,只有薇香知道黑無常的

自責--自責之星還沒有甩開他的心結。他還是不斷地到讓自己傷心的地方,不斷地刺痛

自己。

  拂水殿的沙漏日復一日地流動,隨著時間的流逝,薇香熟悉的人開始離開冥間,重回

人世--劫火姬霞櫻走了,新上任的女孩叫做白箏,是個溫柔又文靜的孩子。黑無常也走

了,竟然是去做紅曲的兒子。新來的小黑無常是個充滿活力的小男孩,常常跟白無常一起

來拂水殿玩。

  終於有一天,冥界的工作人員又開始籌備薇香的歡送會……

 緣十八 後來呢?

  這天,閻羅大王正全神貫注偷看天界的加密新聞頻道。

  「天帝陛下最近熱衷於拍電影,其處女作《西遊特攻隊》即將殺青。現在為大家送上

該片部分剪輯。大家現在看到就是本片四大主角:身世成謎的全能特工孫悟空(背景為孫

悟空上天入地),佛學院副教授唐三藏(背景為唐三藏伴青燈誦長經),因作風問題被迫

引咎辭職的天界前海軍軍官豬悟能(背景為天蓬元帥調戲嫦娥--這段真實的錄像剪輯由

天界安全局提供,當年曾作為鐵證幫助嫦娥打贏了天界首例性騷擾案),以及在工作中造

成責任事故被天界辭退、心理變態的殺人狂沙悟淨(背景為沙悟淨吃人之後把死者的頭骨

串起來當項鏈)。」

  看到這裡,閻羅大王「呃~~」一聲,對手裡的地獄點心失去食慾。

  天界新聞繼續說:「本片氣勢宏大、主題深刻,對四位主人公的刻畫細緻入微,對他

們的成長做出了精彩詮釋。四位各具性格的主角由鉤心鬥角、互不信任,到結成團隊(背

景從三打白骨精切換到四人共乘大龜過河,意喻同舟共濟);孫悟空由一個信奉個人主義

的好萊塢式孤膽英雄,成長為特攻隊核心人物;豬悟能的男女關係,最初一塌糊塗、毫不

遜色於著名的熒屏人物圈圈七,但在影片結尾,他終於取得一點使命感,認識到糧食是國

之基礎,成為為佛國徵收供品的官員;沙悟淨由一個變態殺人狂成為受宗教感召的信徒,

最終以正直忠誠的表現重獲社會肯定。全片將實景拍攝與豪華特技相結合,為觀眾營造一

場奇幻絢爛的西行視覺盛宴。導演天帝陛下,將圍繞唐三藏的無數明戀暗戀、特工孫悟空

精彩的易容表演、豬悟能滑稽搞笑的台詞,以及沙悟淨前期的恐怖表現巧妙地雜糅,使該

片成為一部集言情、奇幻、動作、搞笑、驚悚為一體的超級大片。片長約1220分鐘。」

  播音員頓了頓,又說:「根據本台最新收到的消息,《西遊特攻隊》尚未公映,已引

來非議。今天早些時候,西天新聞發言人就《西》涉及的宗教問題答記者問,並對天帝作

為天界權威人士恣意加工歷史的行為提出抗議。天帝尚未對此做出回應。今天,佛教最高

領袖也以個人名義致信天帝,據推測,該信內容亦涉及《西遊特攻隊》,但具體內容尚不

可知。」

  閻羅大王幸災樂禍地嘿嘿笑了,但旋即又苦著臉歎了口氣。「炒得這麼熱,不是什麼

好事情……」

  播音員繼續說:「目前,靈霄大劇院已得到該片首映權。《西遊特攻隊》能否如期上

映,還有待進一步消息確認。另外,天帝陛下倡導的『天冥電影節』正在籌備中,據悉《

西遊特攻隊》將作為參展影片之一。冥界參展影片尚未透露……」

  「?瓷苤苤v閻羅大王按下遙控器,愁眉苦臉唉聲歎氣。

  「怎麼辦呀怎麼辦?」他一手揪鬍子,一手拍桌子,不住嚷嚷:「我們冥界這麼大,

怎麼就沒有一個創新型人才?妙瑩,我寫的最新版《招聘啟事V17.0》有沒有貼到奈何橋



?」

  「早就貼了。」他的第一秘書妙瑩立刻一板一眼地報告:「從《招聘啟事V1.0》貼出

至今,已將近兩年。在這兩年裡《啟事》改進十六次,不斷提高報酬。來應聘編劇和導演

的鬼不少,但經過重重篩選,沒一個能達到我們要求的水平。看了《西遊特攻隊》的宣傳

片,其中四個鬼差點笑得再死一次,對天帝崇拜得五體投地、自愧不如;十一個鬼從影片

內涵、拍攝手法、故事構思、邏輯合理性等不同方面批判了天帝的片子,認為該片純粹沒

有價值,屬於譁眾取寵、浪費資源之作--但他們也寫不出更好的劇本;還有七個鬼,鄙

視天帝壓搾文化遺產的剩餘價值,但他們提交的劇本草稿……有套用《封神演義》之嫌;

最後八個鬼開始跟風,劇本內容雖然沒有明目張膽剽竊天帝的,但主題都是××特攻隊…





  「夠了夠了!」閻羅大王氣得直拍桌子。「天帝的片子就要殺青,我們這邊連頭緒都

沒有……哎、哎、哎!」他扳著指頭算了算,「除非最近會有天才逝世,否則我們就棄權

吧!省得輸了丟臉。」

  「陛下--」閻羅大王第二秘書明篁不失時機地提醒:「今天會有一個重要人物出車

禍……」

  「哦?」閻羅大王急忙扳著指頭算了算,「是了!今天是紅曲報到的日子。」

  閻羅大王的第三秘書紫夷一聲尖叫:「啊?今天?!哎呀,我該高興還是該傷心呢?

我可是她的忠實讀者啊。」她的情緒一變,又陷入低落狀態:「我也是薇香的朋友--紅

曲來了,薇香豈不是要走了?」

  說話時,閻羅寶殿的第二級台階--冥界之階上出現三個身影。左右兩個是黑白無常

,中間的女鬼一聲嗟歎:「哎,以前我來,都是站在下面的人界之階!」說著,她試圖跳

向第三級台階,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於是她失望地嘀咕一句:「現在終於有點『已死

』的感覺……」

  「紅曲--歡迎加入冥界大家庭!」閻羅大王熱情地張開雙臂,露出肉麻的笑容。

  「客套話就省下吧!」紅曲豪爽地揮揮手,「我路過奈何橋的時候,看到《招聘啟事

V17.0》出爐了--怎麼?你還沒有招到人?」

  閻羅大王什麼也沒說,為難地聳了聳肩。

  紅曲不客氣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屑地說:「天帝不就是拍了一部《西遊特攻隊》

嗎?不就是翻拍《西遊記》?翻拍再怎麼說自己有新意,也是翻拍!何況翻拍成功的例子

非常少。別看他現在的宣傳片挺好看--哪個影片的宣傳片不好看?但整個片子是不是都

好看,就很難說了。」

  閻羅大王虔誠地聽紅曲做分析,趁她歇口氣的功夫,遞上一杯地獄靈茶。

  「承蒙大王親自倒茶,真是榮幸之至。」

  閻羅大王急忙說:「這沒什麼。我們冥界重視人才嘛!」

  紅曲接過地獄靈茶,仔細嘗了嘗說:「味道不太純。等我有空幫你改進一下。」

  「好說好說。紅曲,先說說你有什麼好劇本。」

  聽了閻羅大王的話,紅曲自信滿滿地拍了拍胸脯:「雖然現在沒有,但我已經有個非

常好的構思。你別著急,聽我慢慢說。天帝的影片重視華麗的場面、曲折的劇情,但是觀

眾都是神仙,什麼華麗的場面沒見過?劇情再複雜,大家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何況當年

大聖大鬧天宮時,參與緝捕他的天界工作人員還都在天界任職呢,這部影片中的相關場面

一定不能得到他們的好感。我常說--觀眾的情緒決定一切!我們就拍一部情節不複雜、

場面不特殊,卻能讓觀眾感同身受的情感片。」

  「這種片子好像不好拍吧?」閻羅大王仍然十分為難,「把握不好,就顯得稀鬆平常

……別說共鳴啦,觀眾恐怕連看完都做不到。」

  「所以,我們要給這個故事加一個精心安排的背景,以及少量懸念,還要特別注意節

奏緊湊。」悠然神往的紅曲從她的白日夢中清醒了一瞬,問閻羅大王:「現在你心裡有底

了嗎?」

  閻羅大王悶悶地搖頭:「沒底。」

  「哎、哎、哎!」紅曲拊掌喟歎,一臉孺子不可教的神情。「冥界這麼多傳奇人物,

挑一個典型人物當原型,不就挺好?!」說著她指了指站在一邊的黑無常:「我看他的經

歷就挺合適。」

  閻羅大王深吸一口氣,搖頭說:「不!他的經歷太為人熟知。我想到一個絕妙的--

在我們地獄十六層,有一隻死心塌地要逃出牢籠和妻子團聚的猴子。他已經鍥而不捨地逃

了……呃,將近一百次……不過目前還是被關在裡面。」

  「這個題材好!主人公有智謀、有追求,還有愛心!」紅曲的眼睛一亮,「稍加潤色

就是一個好劇本……讓我想想,片名就叫《衝出地獄》,如何?」

  一旁的紫夷看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忍不住插嘴:「這個片名好像不夠有特色,不如叫

《逃獄專家》怎麼樣?他也是這麼自稱的。」

  「就這麼定了!」閻羅大王高興地一拍桌子,由衷稱讚紅曲:「我真為人間失去你這

樣的人才感到惋惜--同時也為冥界得到你這樣的人才感到高興。」

  「過獎過獎。」紅曲謙虛地撓撓頭,問:「現在說正經的吧--我什麼時候上任呢?



  「薇香的歡送會一結束,你就可以上任啦!」閻羅大王轉動手邊的水晶球,眨眨眼睛

。「哦,歡送會已經籌備好了。」

  遙遠的閻羅寶殿傳來三聲惆悵的鐘鳴。

  這種聲音,讓薇香覺得若有所失。

  冰萱微微仰起頭,失神聆聽。「這是冥界在向工作人員道別。」她對薇香說,「這是

給你的鐘鳴。」

  薇香環顧拂水殿中的每一樣東西,緩緩吐出一口氣。「以後,你要照顧拂水殿的新主

人。」

  冰萱歎口氣,「你放心,我會看緊她。她那種頑劣的性格,我早有耳聞……」

  看著悵然微笑的薇香--仍然那麼美麗而哀傷,冰萱小聲說:「我會一直記著你,永

遠不會忘記!」

  拂水殿的大門「嘩啦」一聲被推開,一個開朗的女子衝進來:「奶奶!我們又見面了

!」

  「紅曲!」薇香拉起紅曲的手,向這個面貌看起來比自己還大的孫女介紹拂水殿中的

每一樣東西、每一個角落。

  「倉庫裡收藏我們家曾經擁有的寶貝,但真正的寶藏在這裡。」薇香拉開木櫃中的抽

屜,小心翼翼取出兩個透明袋子--裡面盛著淡藍色碎屑。

  「我們家家主的靈魂,通常不經過四殿處理。但你父親因為意外而回歸凡人。這是被

我親手擦除,他的和你母親的『情』。」薇香說著,握著紅曲的手一笑,「只有親人留下

的紀念才是最珍貴的寶物,我把這些留給你。」

  紅曲鄭重地接過來,輕輕撫摸著,半晌無語。她向櫃中好奇地張望,問:「為什麼沒

看到爺爺留下的碎屑?」

  薇香喉頭一哽,勉強笑了笑,說:「他的情況也有點特殊……」

  冰萱急忙上前道:「兩位殿下,『十八代拂水姬歡送大會暨十九代拂水姬就任儀式』

就要開始了!請到念瀾堂集合。」

  「念瀾堂?那是什麼地方?」紅曲撓撓腮。

  「薇香創辦的茶會的活動中心。」冰萱不動聲色地解釋,「是她自己建造的茶亭。念

瀾堂會隨著加入者的增多而變大,所以無論多少人都可以放下。」

  紅曲瞪圓了眼睛,眼中滿是崇拜:「奶奶,你自己辦了茶會?還自己蓋了活動中心?

太了不起了!」

  「是你爺爺的主意。名字……也是他起的。」薇香淒然一笑,「原本想要豐富一下地

獄同仁的業餘生活,不過到現在為止,會員只有我和劫火姬兩個。」

  「您放心,我會把這麼有意義的活動發揚光大的!」紅曲和薇香手牽著手走了。冰萱

卻感到一陣惡寒。

  「……把茶會發揚光大?」她看著紅曲遠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是一個

不省心的拂水姬……」不過,她完全沒有料到:新拂水姬不省心的程度已經完全超越了她

歷代祖先的總和。

  歡送會上,閻羅大王總結了薇香歷年來的工作成績,並對她的離去表示非常遺憾。地

獄成員們對此見怪不怪--拂水殿每一位殿君離開時,閻羅大王都是這樣例行公事。但在

紅曲看來,這場面著實詭異,好像地獄給薇香開追悼會,為她將要重生而惋惜……

  一切喧鬧、惜別之聲都恢復平靜時,紅曲不得不離開薇香,去拂水殿正式工作。而薇

香也戀戀不捨地離開念瀾亭,一步一回頭地步入閻羅寶殿。

  準備接受輪迴的安排時,她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薇香,」轉輪王握住外甥女的手,微笑著說:「別害怕!」

  薇香看了看柳在道--一旦她重新輪迴,他們就再也沒有親戚關係。

  「薇香!」黑白無常童子軍也趕來了,「紅曲已經在冰萱的指導下開始工作,雖然她

對工作量有點意見,不過不必擔心。」

  薇香笑了,微微點頭說:「那麼,終於是我向這一切說再見的時候!」

  閻羅大王一臉莊嚴地問:「還有什麼心願嗎?我會盡量幫你。」

  薇香想了想,歎口氣:「我最大的心願是:當我再次看到陽光的時候,不要忘了靜潮

……我捨不得他。但是,前世的我有類似的心願,所以今生的我對彩夕給的夢境深惡痛絕

。今生我再許願,也許會被來生的自己討厭。還是另外許一個願望吧--我希望,有朝一

日靜潮的靈魂能離開十八層。然後,不論誰也好,請給我愛過的男人幸福--這是他應該

得到的。」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閻王微笑著伸開手掌,一團溫柔的光在他手心閃耀。

  薇香吃了一驚。

  白無常微笑著解釋:「冥界的工作人員夜以繼日在十八層的大門外收集,經過七十多

年,終於把靜潮魂魄的所有碎片都收集齊了。」

  「真的?」薇香從閻王手裡接過那團光,「真的是靜潮?!」

  「是!」白無常說:「因為淨澤在最後放手,所有碎片全部散落在十八層外,沒有一

點被吸進去。」

  「淨澤的心底並非那麼冷酷。」薇香看著手中的靈魂百感交集,臉上露出溫柔的神情

,「希望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從仇恨中解脫……」

  閻王看著她,鄭重地說:「你們一起去投生吧!就算對命運一無所知,也要努力獲得

幸福。」

  「薇香!」樓雪蕭仍舊神出鬼沒,這時忽然出現在薇香身邊。她注視薇香的眼,輕聲

說:「即使不能再見,你也要知道:我會一直看著你。」

  「還有我呢!」龍從薇香身邊騰空出現,「我一定會再次找到你,不管我們變成什麼

樣子。」

  「謝謝你們!」薇香笑著,最後看了朋友們一眼……

  失去龍的魂魄,她的靈魂變成幾片散碎的光。閻羅大王莊重地把這些光捧在手中,將

它們揉為一體。

  冥神們看著薇香的靈力在這過程中散逸,忍不住唏噓。

  「唔……」閻羅大王大功告成,滿意地看看自己的作品:它像所有初生的靈魂一樣完

滿,毫無瑕疵。「我有預感。」他說,「這樣可愛的靈魂,會得到幸福。」

 緣無止境

  「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少女慌張地翻找自己的手提袋,把裡面的東西劈哩啪啦倒在地上,又上上下下翻找衣

袋。直到一件橙紗連衣裙被她揉扯得皺皺巴巴,她才「哇」一聲痛哭出聲。

  路上行人對她不聞不問,她索性隨心所欲地大哭起來。一直哭到沒情緒,她終於罷休



  「是不是掉在馬路對面?」她靈機一動,也不管此刻正是紅燈,抬腿便橫穿馬路。

  眼看疾馳的車輛要把她輕盈的身軀撞飛,一個高大的影子掠過,把她攔腰抱住,幾個

大步穿過車流,平安地踏上馬路對面的人行道。

  「小心呀!」他說。

  少女轉了轉靈活的眼睛,「你傻了是不是?」她戳戳自己的身體,「我已經是鬼了,

還怕被車撞麼?」

  年輕人哈哈一笑,「可我看到你那樣橫穿馬路,就心有餘悸。」

  少女抿著嘴看了看他,一指馬路中央:「你怎麼不去管他們?」

  那裡正有幾個無聊的鬼,在玩假裝被車撞死的遊戲……

  年輕人又是哈哈一笑,沒有回答,反問:「你在找什麼東西?」

  少女歎口氣,打開手提袋給他看--雖然她剛才把東西都倒在地上,但這時那些小玩

意都好好地在裡面。「我的夜遊證丟了……」她惆悵地歎口氣。

  這件事對遊蕩的鬼來說,十分嚴重。

  那個騎著飛馬裝酷的冥界保衛科科長騏輪,每晚都要檢查夜遊證。那對每天在人間遊

蕩的地獄童子軍黑白無常,也會湊熱鬧幫著抽查。只要有一次被檢查到,遊蕩的鬼必須立

刻返回冥界,失去了在人間完成心願的資格。

  想到這裡,少女開始抽泣。

  年輕人撓撓頭,問:「你未了的願望是什麼?」

  「看看我生命中的另一半是什麼樣子--就看一眼。」少女一邊抹眼淚,一邊晃著右

手小指上的半截紅線回答,「我死得這麼早,沒機會親身驗證,看一眼不為過吧?」

  「這麼說來,我也是同樣的願望呢。」年輕人笑著伸出左手,小指上也是半截紅線。

他拍拍額頭,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晶瑩的彩玻璃。上面刻著「某某年某月某日 至 某某年某

月某日;尋找另一半」

  「這個給你用吧。」他說。

  少女睜大了眼睛,「那麼你呢?」

  「找到找不到,其實不是那麼重要。」年輕人長長地舒了口氣,微微一笑,「我死了

,她會和另一個人在一起。這樣一來,她就再也不是屬於我的姻緣。何必為她執著呢?」

  少女忸怩地低下頭,「其實,我也不是非常看重這件事情。只是一時好奇才申請了夜

遊證。誰想到他們竟然痛快地發給我。」

  兩個鬼會心一笑,開始進一步攀談:「你是什麼時候過世的?」「上個月二十一號。

」「真巧,我也是那天呢!--旅遊車和另一輛車相撞,翻進山溝裡。」「咦?我也是!

難到你是在前往某某景點的路上?」「不是。我是從那裡回來--看來你是對面車上的乘

客。」「唉--我坐了靠窗的位子,又是前排,難以倖免。」「我也是呢--三排左手臨

窗,我永遠忘不了這個不吉利的座位。」「……我是另一輛車中的這個位子!」

  他們對視的雙眼開始閃亮。「我們真是有緣呢!」兩個鬼異口同聲地笑出來。

  一隻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她回頭看時,正對上白無常笑瞇瞇的臉龐。少女臉色驟變

,生怕他問起夜遊證。

  「這是你掉在那邊的。」白無常遞給她一樣東西,正是她失落的夜遊證。

  「謝謝,謝謝!」少女千恩萬謝,興高采烈地對年輕人說:「這下我們可以結伴去找

另一半啦!」

  遊蕩時間有限,他們立刻撇下地獄童子軍,踏上旅途。

  白無常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對年輕的鬼遠去。

  「唉,真是薄情啊,竟然不記得我了。」他的笑容有點遺憾。

  「忘記也是一種幸福。」黑無常雙臂抱胸,撇了撇嘴。「不過,我對未來的發展很有

興趣--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發現真相呢?」

  少女和年輕人愉快地交談時,忽然想到什麼,「喂喂,我想向你介紹一個人!」

  「一個『人』?」

  「嗯……也不算是人。」少女調皮地眨眨眼睛,拉著年輕人轉入一家奇妙的瓷器店,

高聲叫道:「義兄!我帶朋友來看你!」

  櫃檯後站起一個少年,頭上有一對奇怪的角。年輕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義兄是龍,樣子雖然比我小,可是年紀比我大很多。」少女為他們介紹幾句,咭

咭呱呱問那少年:「我們要一起去找另一半,你有沒有好建議?」

  開瓷器店的龍少年有一雙老成的眼睛,與他對視一眼,就彷彿時間過去十年。年輕人

靦腆地避開他的目光,沒有問少女為何有一個身為龍的義兄。他對這點並不很好奇--世

上既然有鬼,那麼有龍也不稀奇。那麼,一條龍是一個鬼的義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少年似乎也不在乎別人如何看他,只是說:「越遠越好,越久越好。」然後,他從櫃

檯下面拎出一隻旅行袋,好像早知道他們今日要遠行。

  少女歎了口氣:「義兄,這些年來承蒙你照顧。等我完成了心願,就要去閻羅寶殿報

到。下次相見不知何時。」

  「不會很遙遠。」少年笑笑,又從櫃檯裡拿出一卷泛黃的紙,柔聲說:「如果有什麼

好的鬼生計劃,別忘了寫下來--以後有機會可以常拿出來看看。」

  「好舊的紙啊!」少女展開看了看,大呼小叫:「咦?以前有人用過!還在上面寫了

壹、貳、三呢!」

  「接著寫下去吧!」龍少年微笑著點點頭,目送他們離去。

  瓷器店的門鈴又響起來,少年在櫃檯後微笑:「白無常到訪,真是少見。」

  白無常也笑笑:「小留你還是老樣子--時間的流逝對龍來說真不明顯。」

  「對人而言,卻是滄海桑田。」小留托著腮,老成地微笑。「輪迴,又輪迴,生命的

輪轉如此之快。」

  「遺憾的是,他們再也沒有在死前看見過我們冥界的鬼神。」白無常歎了口氣。

  小留卻欣慰地說:「看不見,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幸福。每一次,她都只想和所愛的人

在一起,不想獨自在地獄裡沉默。」

  「這一次的相遇,好像比較有趣。」白無常撓撓腮,「如果他們在旅程的最後,有了

共同的心願……很久之前的薇香的願望,這一次也許能實現。」

  他們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幸好,他們看不見冥神。」

  兩個鬼流浪了很久,終於各自找到他們的另一半。那素未謀面的人,不知他們曾在姻

緣簿上並列,也不知他們的另一半已死,更不知為死去的人悲傷。生者的生活幸福而長遠



  「其實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少女灑脫地說,「只是想看一眼滿足好奇。」

  「這個心願了結……我們大概要回到閻羅寶殿,迎接來生。」年輕人低頭看看夜遊證

,「尋找另一半」幾個字消失了。

  「真不想就這樣和你分開。」少女的聲音充滿遺憾。她展開那卷紙,瀏覽他們共同的

旅行日誌,那裡記載了那麼多快樂的日子。

  忽然,她的夜遊證上閃過一層光,上面出現幾個新的字:「某年某月某日至永遠;和

他在一起!」

  少女詫異地叫出聲音,而年輕人也驚訝地看著手中的夜遊證:「某年某月某日至永遠

;和她在一起!」

  他們驚疑不定地對望,目光相遇的一剎那,都不再迷惘:是的,這正是他們心中真正

的渴望。

  他們牽起手,手上的紅線自然地接在一起,天衣無縫。

  他們鄭重地在紙上寫下新一行計劃,並在下面的每一行上寫下一個要實現的願望--

當他們遊蕩至破滅,這就是他們珍貴的回憶。

  他們看著無限廣闊的世界,有了無限多的新計劃。

  他們牽著手,一直一直往前走去。

  他們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龍薇香的女孩兒說:「如果我死後不去地獄工作

,希望和我愛的人做那樣一對快樂的老鬼。」--一對共同在世間攜手逍遙的老鬼。

  他們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原靜潮的年輕人說:「我要讓你幸福,不必羨慕

世上任何人或鬼。」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不記得,但他們為那一對年輕人實現了心願。

  桑田滄海,滄海桑田。

  美麗的願望終歸能夠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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