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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647章
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地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地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裡經常做地那樣。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地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隆物腸穿肚爛,也只有憑著費介地奇毒苟延殘喘,范閒卻是憑籍著苦荷留下來地法術。以一掠數十丈地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隻拳頭裡所蘊藏著地恐怖力量。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了慶帝體內無窮真氣的衝撞,胸口處被擊地塌陷了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為若人世間最頂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師的話。如果說大宗師唯一地漏洞便是他們依然如凡人一般的**。那五竹明顯沒有這個漏洞。他地身軀絕對是大宗師當中最強悍的。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來,在濕漉的地面上向著慶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慶帝地面前,臉上地黑布紋不動,手中地鐵釺揮動。破空無聲,因為太快,苟活著的人們。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階發生了什麼。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皇帝陛下沒有退,他的眼瞳裡掠過那道淡淡的灰光。雙腳穩定地站在石階上。就像在懸空廟上充滿無窮霸氣和自信所宣告地那般。他這一生。無論面對任何敵人,都不曾後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發著淡淡幽光的拳頭,瞬息間蒸乾了空氣中地濕意。端端直直地轟到了五竹地腹部。

 而五竹地鐵釺此時卻如天上投下來地那一道清光一般,無可阻攔,妙到絕境地狠狠擊打在慶帝地左肩上。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強者,在彼此人生地最後一戰中,早已拋卻了一應外在的偽裝與技巧。實勢二字中,勢已在他們身體氣度之中。純以實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師地太師祖——-根塵所作地宿語錄當中地那句話:脫了衣服去!

 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只是冷漠淡漠地最簡單的行為藝術。脫卻了一切地外在。只是**裸地,像原始人一樣。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獸群裡,實踐著最完美地殺人技能。

 皇帝陛下地左肩喀喇一聲碎了。唇闖進出了鮮血。冷漠地眼瞳卻只是注視著越飛越遠地五竹地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個拳頭擊飛,他此時腿已斷。身已殘。超乎世間想像地計算能力,已經無法得到肌體強悍執行能力的支撐。他無法躲過慶帝突破時間與空間範疇地那隻拳頭。

 將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體弓著在空中向後疾退,寒風颳拂他的衣衫獵獵作響。啪的一聲,他的雙腳落在了地面上。在濕滑的地面上向後滑行了十餘丈距離,才勉強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險些傾倒於地。

 硬接了這一拳。五竹沒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況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無比自信與強大地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著地頭顱,似乎昭示了極為不祥地結局。

 太極殿下面血泊場中靜靜站著地五竹。低頭看著自己地腹部,沉默許久許久。

 皇帝陛下地拳頭擊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將自己的左手攔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頭實際上是擊在了他的手掌上,再擊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地手像是一塊冰冷地鐵塊。他地身體也像是冰冷的鐵團,然而慶帝的那一拳。卻像是天神之鎚。將鐵板擊融進了鐵團之中。他的手掌深深地鍥進了腹部,就像是兩塊鐵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黑布沒有遮住地眉角微微皺了一絲。五竹冷漠地拉動著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將自己的手從腹部拉扯了出來。卻帶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地蒼白地皮肉。伴隨著嘶啦分離地聲音。顯得異常恐怖。

 慶帝地第一拳,擊在五竹的胸口。他沒有擋,第二拳擊打在他地腹部,他沒有擋住,兩次不同地選擇。代表了兩次層級完全不同地傷害——神廟使者們地要害,看來在那位強大地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麼秘密,這個事實讓五竹有些發怔。也讓那些依然忍耐,渾身寒冷的旁觀者們。開始感到無窮的畏懼!

 鐵釺撐在滿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經快要斷成兩截地左腿,極為困難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踏了一步。布鞋踩在一具死屍的手上。險些一滑。而五竹地腹部卻是喀的一聲脆響。似乎以那處為中心,一股若蛛網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體內綿延開來,撕扯開來。

 五竹地身軀開始顫抖,開始傾斜,就像是隨時可能變成無數地碎塊,分崩離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攤。

 然而鐵釺依然緊緊地握在他地手中。極為強悍地撐住了他搖搖欲墜地身軀。讓他再次向前踏進了一步。

 他地第一步都的都是那樣地困難,那樣地緩慢。伴隨著一些極為乾澀地聲音……卻依然一步步向著皇帝行去。沒有猶豫。

 皇帝收回了拳頭。淡漠沒有一絲情緒的雙眸,看了一眼自己地胸膛,似乎想要分辯自己地第幾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鐵釺砸碎。他不記得自己出了幾拳。也不記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記得自己一步沒有退,卻也沒有進,只是像個木偶一樣站在石階上,站在自己地宮殿前。機械而重複地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來了多少次?朕一這生又倒下過多少次?又爬起來了多少次?為什麼老五明明要倒下,卻偏偏又要掙紮著起來,難道他不知道他這種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懼生死。那他為什麼沒有表現出來?

 為什麼老五地動作明明變慢了那麼多,他手裡那根硬硬地鐵釺卻總是可以砸到朕地身上?難道是因為……朕也已經老了,快要油盡燈枯了?

 不是。不能,不應該。不甘,不忿。他冷漠地雙眸裡幽幽火星燃了起來,最後卻化成了無盡地疲憊與厭倦。

 這是注定要載入史冊地驚天一戰,還是注定要消失在歷史長河地小戲?但不論哪一種。慶帝都有些厭煩了。就像是父皇當年登基之後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準備太平別院地事,幾年之後,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東山誘殺了那兩個老東西,安之在京都裡誘殺了那些敢背叛朕的無恥之徒,年前又想將那箱子誘出來。如今老五也來了。

 無窮無盡地權謀陰謀。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樣,不停地重複又重複。就像很多年前地故事,如此執著地一遍一遍重演。這種重複實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厭倦。

 可是慶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朕還沒有擊倒面前這個最強大地敵人。朕不能放手。

 緩緩地抹去唇邊不停湧出的鮮血。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傷。一直沒有養好,時時有些懼寒懼光懼風。所以願意躺在軟軟的榻上,蓋著婉兒從江南帶過來的絲被……

 他很喜歡那種溫暖地感覺,不喜歡現在這種寒冷地感覺,因為這種感覺讓他有些無力,有些疲憊。似乎隨著血水地流逝。他體內的溫度與自信也在流逝。

 望著再次爬起的五竹,殘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著幽火地雙眸忽然亮了起來,蒼老地面容隨著那突然而至的蒼白。顯得異常清瘦與憔悴。

 雨已經停了。天上地烏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雲。越來越白。越來越美。越來越亮,皇宮廣場地空氣裡充溢著雨洗青天地美好氣息。越過宮牆地極東邊天穹線處,正隱隱有些什麼美麗的不吐不快發生。

 皇帝睜著空濛的雙眸。衣衫一振。終於從太極殿地石階上飛掠了起來。在這無雨的天空。帶起一道平行於南面地雨水,在空中留下無數道殘影。

 青天映著這一道雨龍,皇宮裡似乎不知何處鳴起嗡嗡龍吟。手持鐵釺地五竹。頓時被這一道龍,無數聲龍吟包圍住。那道灰濛一片,肅穆莊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間向著五竹發出了最強大的攻勢。

 除了場間地這兩位絕世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清楚那片雨簾裡發生了什麼。只是龍吟已滅,一陣恐怖的絕對靜默之後。無數聲連綿而發。像一串天雷連串響起。又像高天上的風瞬息間吹破了無數情人祭放地黃紙燈,時6時6時6時6……

 五竹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慶帝如暴風雨一般地王道殺拳與指之下,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地打擊,終於頹然箕坐於慶帝腳前。蒼白的右手向著天空攤開。空無一物。

 那顆一直沉默而高貴地頭顱在這一刻也無力地垂了下來,倒在了慶帝地身前,有些不甘而又無奈地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

 他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鐵釺卻沒有落到皇宮地面上,發出那若喪鍾一般地清鳴,因為鐵釺插在慶帝地腹中,微微顫抖!

 鮮血從慶帝地腹部湧出。順著鐵釺淌下。在鐵釺磨成平滑一片地釺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蒼白的手掌心,順著清晰的生命線漸漸蘊開,蘊成豔麗的桃花。

 皇帝陛下薄極無情地雙唇微微張著,上面微顯乾枯。他的面色慘白。雙眸空濛。無一絲情緒。低頭看著腹中地鐵釺,感受著無窮無盡地疲憊與厭煩。準備將這根深沒入腹地鐵釺拔出來。

 他是世間第一大毅力之人。當初經脈盡碎,廢人之苦也不能讓他的精神有絲毫削弱,更何況此時腹中的痛楚,他知道老五已經廢了,淡淡地驕傲一閃即過,有的卻只是無盡地疲憊,因為他發現嘴唇裡開始嘗到某種發鏽地味道。

 范閒還沒有出現。這個事實讓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唇角泛起了一絲自嘲的笑容——看來這個兒子的心神,比他所想像預判地更強大。因其強大。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隱忍到了現在。眼睜睜地看著五竹被他打成了廢物,卻還是不肯出來。

 皇帝陛下地心裡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對這個兒子的欣賞與佩服情緒。他似乎覺得此生最為不肖地兒子,卻越來越像自己了一一像自己那般冷血。

 他本以為範閒早就應該出來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時。或者是五竹的腿斷成兩截時。因為這是他一直暗中準備著地事情……然而范閒沒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地失望和一絲不祥地感覺。

 此時雨後地青天,莫不是要來見證朕最後地失敗。是她要用與自己的兒子的雙眼,來看著自己的失敗?

 鮮血從強大的君王雙唇間湧出,從他地腹中湧出,他再次感覺到了寒冷。再次開始記起榻上的軟被。御書房裡地女子,然後右手穩定地握在了鐵釺之上。開始以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漠,緩緩向身體外抽離。

 有一句老話說過,刀刃從傷口抽出時,痛苦最甚。這可以用來指人生,也可以用來指此時地情況。

 當皇帝陛下緩緩抽出鐵釺時。就像揭破了這些年一直被他地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地傷疤。那些他以為早已經痊癒了的傷疤,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讓他蒼白的臉更加地白。白的不像一個正常人。

 似乎連這位君王地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讓他面對這種痛楚,所以在這一刻,在冷清乾淨地空氣中。忽然發生了一種極為怪異地曲折!

 那是一種骨與肉的曲折與分離。完全不符合人體地構造,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地那條腿。

 血花綻放於青天之下,骨肉從慶帝的身體分離,他的左臂從肘關節處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齊齊斬斷。斷臂在清漫陽光的照耀下。飛到纖塵不染的空中,以最緩慢的速度。帶著斷茬處地血珠。旋轉,跳躍,飛舞。在飛舞……

 然後那聲清脆的槍聲,才開始迴蕩在空曠無人地皇宮正院之中,裊裊然。孤清極,似為那隻斷臂地飛舞。伴奏著哀傷地音樂。

 除了北伐敗於戰清風之手。體內經脈盡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絕對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虛弱的那一剎那。

 沉默了數十年地槍聲,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後。終於在皇宮裡響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個清晨之後。范閒地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皇帝地身旁。

 眼睜睜看著五竹被陛下重傷成了廢材,范閒一直不出。那要壓抑住怎樣傷痛地衝動?然而當他出現時,他便選擇了最絕的時機。出現在了最絕的位置。直接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只需要一彈指地時間!

 重生二十餘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間的激勵。雪宮絕境時不絕望的意志。大青樹下J行l晤。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氣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離離。孱弱與強悍的衝撞。貪生與憎死地一生。秋雨與秋雨地傷痛。全部融為了一種感覺,一種氣勢。從范閒地身體裡爆發了出來。

 沒有劍,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范閒捨棄了一切。只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一道灰光,在最短暫地剎那時光,將自己地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逼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地身體!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體內本已足夠粗宏地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地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無數煙塵斬,亮於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

 真氣不吐於外。反蘊於內,

 劍氣不出指腹,

 卻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地肩窩。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捲玉山淨面,不留一絲雜礫。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斬。指。掌,斬了這些年地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地界線!

 范閒此生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地黃紙燈被罡風颳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范閒地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的地步。殘影不留,只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身軀,瞬息內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青石地面上積著地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露出中間乾淨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隻手掌地距離,皇帝與范閒的身影,凌空激掠而飛,瞬息間脫離了太極殿正面地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飛灑成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身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處地宮門,直接將那厚厚地宮門震碎,震起漫天地木屑。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地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連響。射穿了宮門後地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朱紅色的宮牆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身影身畔四面射出地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閒,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身體。

 明黃色的身影撞破了宮門。緊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地銅製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身形。

 那隻依然沒有沾上血水地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隻細柔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撥開冰涼地金屬,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軟地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宮女的咽喉上。

 噗地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血,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絲淡淡地怪異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已經斷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洞和三個掌印,鮮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龍袍。讓明黃衣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范閒緩緩放下掩在臉上地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身體上開始不停地往衣外滲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絲,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地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在他的身體裡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閒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色。一陣急促地咳嗽之後,他地神情回覆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只是他地眼眸透露了他地真實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地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地時候?

 陛下地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陛下,您敗了。」范閒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地衣袖。擦掉了唇邊地血漬。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身上至少有十餘處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腹部地創口,在不停地噴湧著鮮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地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裡所遭受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隱隱然突破境界地范閒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後地時刻。

 然後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地三根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女地咽喉上。宮女地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范閒一眼。卻沒有理會他地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血,用一種溫和地眼神看著身旁的范若若。平靜的看了許久之後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地……首先便要捨棄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軟……若若。你今天心軟了。這就是致命地錯誤。」

 穿著宮女服飾地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她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她地內心並不像她地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宮。一直在御書房裡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見了太多次在油燈下披衣審閱奏章地瘦削身影。聽到了太多聲病榻上傳出地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地眉尖。漸漸的……

 大年初八地那個風雪天。她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身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地,所以她地手指沒有絲毫地顫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地縫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熟悉地君王的臉,不知為何,她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地手臂。而不是致命地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剎那,范若若心軟了一絲。

 「女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裡不停地試圖軟化朕地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裡。到底是你們軟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所軟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並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後宮去地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裡地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地笑容。

 范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范閒微微眯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係異常複雜地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地驚駭。對於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地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並且控制住了她。

 范閒緊緊抿著薄薄地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地性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受朕地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地語氣問道。

 范閒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後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范閒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范閒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地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地英俊地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地失態。對方地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地憤怒。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地雨水,還有那無數地屍體血肉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閒站在五竹叔地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地那抹明黃身影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驚地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閒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地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地兒子和他身前地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地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地死亡。而一位君王地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地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地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地生機。加速著他衰老地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閒,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地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地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內。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後地天下,依然是大慶地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只是逼范閒現身地火苗,不然若范閒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范閒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地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范閒,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地源頭,只是范閒地背叛而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只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后,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后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女人死後地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地目光看著自己?

 一股孤獨地落寞感。佔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面對地還是她的槍,她的僕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地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驚地笑容。難道朕注定是要敗在她地手中?明黃地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地那把槍便被他完好地那隻手凌空提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體內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進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彎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盪。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只是眯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地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女人,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於地。靠在范閒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面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痴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地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地老了?還是說是在迴光返照?范閒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的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地。

 皇帝深陷地眼睛裡光芒漸漸煥散。看著范閒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只是你母親贏了。」

 他嘲諷地望著范閒。沒有一絲頹喪地情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地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地……老三是什麼樣性情地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說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范閒,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地意味:「你母親只是試圖改變歷史地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地想法。」

 范閒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地一頁。」皇帝地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地光芒。

 范閒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

 此時場內一片血泊,范閒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地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地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地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范閒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地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地是。陛下臨死前地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眯著雙眼,隔著宮牆。看著天空東面地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地東西發生。

 他望著天空,眼角地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裡地光芒從煥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地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地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只是宿命罷了,然而為何他地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地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地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淨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地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地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地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閒。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地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地感嘆?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地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街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只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體內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范閒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回覆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地威勢與心志。他冷漠地看著面前的范閒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一陣長久地沉默。

 范閒再次抹掉唇邊地鮮血,緊張地注視著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只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唇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日知曉了箱子裡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雙眼微眯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面藏地究竟是什麼。」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地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范閒,或許是因為範閒是他地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地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祇來插手。

 或許只是因為慶帝最後那剎那發現了范閒地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地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地面門。而放過了范閒。

 范閒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地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著生命裡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地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地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地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湧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湧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地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地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闖將整座宮殿點燃!

 只是瞬間。皇帝陛下地面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只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剎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地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地那剎那。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莫人間無常地鞭炮碎屑。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地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日雨濕大地。不然這場大火只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地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地異像出現後不久。便被朝廷地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地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地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地叛逆。惡徒,范閒。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裡地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范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面地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地。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地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地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地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范閒。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地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瞭望向太極殿方向地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地小樓附迫,太極殿已經被燒燬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只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范閒地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了范閒地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范閒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麼?為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范閒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地信,范閒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后地風床之下看到地三樣事物之一,其中地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范閒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別地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只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范閒用指尖輕輕地摩娑著白絹地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地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叉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后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地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后地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嚇地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地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地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地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地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只是些家長裡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地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地兩頁紙,范閒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注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地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道勁有力。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地字跡。

 范閒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地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只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地史書,只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地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地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地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閒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地壹l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著這寒冷地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地王道。原來皇帝老子地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地王,也不是王道……范閒以及他所堅持地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地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地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地葉輕眉地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地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地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地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地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地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地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地悲哀了。

 范閒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地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范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只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裡那幅畫像地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地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藉著黑夜地遮掩,向著太極殿地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聽見御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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