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四章 夜宮裡的寂寞
廣信宮殿外的寒意絲絲絡絡地滲進來,試圖強橫地把這宮殿的名字改成嫦娥姐姐的住所,然則紅燭在側,暖香升騰,酒意烈殺,春意盎然,這種圖謀始終只是種妄想罷了。
范閒看著長公主與婉兒的輕柔說話,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再如先前入宮時那般警惕與彆扭。
長公主還是如以前那般美麗,那般誘人,即便范閒明明知道了洪竹所說的那件事情,可是在震驚之外,更多的是對太子爺的強烈不爽——至少此時看著這位慶國第一美人兒,年輕的女婿心裡硬是生不出太多反感的情緒。
當然,這種情緒本身就是很妙的一件事情。他輕輕擱下酒杯,自嘲一笑,心裡想著。長公主何嘗不是一個可憐人兒。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這位長公主殿下,是皇太后最疼愛的幼女,皇帝這十年間倚為臂膀的厲害人物,尤其對於范閒來說。這位宮裝麗人柔美地外表下隱藏的更是如毒蛇般的信子,殺人不見血的液體……
十二歲時,范閒便迎來了長公主地第一拔暗殺。等入京之後,雙方間更是交織於陰謀與血火之中,無法自拔。只是這幾年裡,范閒的勢力逐漸擴展,長公主的實力卻日見衰弱,此消彼懲,長公主早已承認了自己的女婿是自己真正值得重視的敵手,然而……
范閒在慶國最直接的兩位衝突者。太子殿下與二皇子,其實都不過是長公主拋出來的弈子,范閒清醒地知道。自己重生至此時,整個天下真正的敵人,便是面前這位宮裝麗人。
長公主是范閒一系最強大的對手,所以這幾年裡,監察院也將所有的情報中心。都集中在信陽和廣信宮裡。范閒瞭解長公主,甚至比她自己還要更加瞭解。
這是一種心理學層面上地問題,他能夠敏感地察覺到。長公主對於當年那位女子複雜的眼光,甚至是……對於那位畸形的情感,不如此,不能解釋慶國自葉家覆滅之後古怪地政治格局。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
只是范閒不會對長公主投予一絲憐憫,在這一方面,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冷漠與無情,正如往日說過無數遍的那句話——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才知命重——他要活下去。誰不想讓他活下去,那就必須死在他的面前。
……
……
「江南如何?」
長公主輕舒玉臂,緩緩放下酒杯,時值冬日,宮中雖有竹炭圍爐,但畢竟氣溫高不到哪裡去,長公主穿的宮裝也是冬服,有些厚實,然而便是這樣的服飾,依然遮住她身體起伏地曲線和那無處不在的魅惑之意。
此時婉兒已經睡著了,宮女們小心翼翼從後殿出來覆命,然後退出殿去,閉了殿門。范閒眉頭微皺,卻也不會出言攔阻什麼,畢竟長公主是她母親,他不方便說太多話。
「江南挺好的,風景不錯,人物不錯。」范閒笑著應道:「母親大人若有閒趣,什麼時候去杭州看看。」
雖說母親大人四個字說出來格外彆扭,可是他也沒有辦法。
「幾年前就去過,如今風景依舊,人物卻是大不同,有何必要再去?」
長公主離席,一面往殿外行去,一面譏諷說著,這話裡自然是指原屬於她地內庫,如今卻被范閒全部接了過去。
范閒並未離座,微微一窒,半晌後恭敬說道:「生於世間,人物是要看的,風景也是要看的,人物總如花逐水,年年朝朝並不同,風景矗於人間,卻是千秋不變,人之一生短暫,卻能看萬古之變之景,這才是安之以為的緊要事。」
長公主一怔,回頭看著范閒,微微偏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你是想勸本宮什麼?」
「安之不敢。」范閒苦笑應道。
長公主微嘲一笑說道:「這世上你不敢的事情已經很少了,只不過妄圖用言語來弱化本宮心志,實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
……
在皇太后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乖巧的甚至有些愚蠢的女兒,在皇帝地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早熟的甚至有些變態的助手,在林相爺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怯弱的甚至有些做作的佳人,在皇子們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溫婉的甚至有些勾魂的婦人,在屬下們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一笑百媚生,揮手萬生滅的主子。
只有此時此刻,在廣信宮裡,在自己的好女婿范閒面前,李雲睿什麼都不是,她只是她自己,最純粹的自己,沒有用任何神態媚態怯態卻做絲毫的遮掩,坦坦然地用自己的本相面對著范閒。
或許這二人都心知肚明,敵人才是最瞭解自己的人,所以不需要做無用的遮掩。
所以范閒也沒有微羞溫柔笑著,只是很直接地說道:「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安之不敢勸說您什麼,只是覺著人生苦短,總有大把快樂可以追尋……」
還沒有等他說完,長公主截斷了他的話,冷冷說道:「詩仙是個什麼東西?敵得過一把刀兩把刀,睜開你的雙眼,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誰。不要總以為說些酸腐不堪的詞兒,沾沾自喜地賣弄幾句看似有哲理的話,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
這話說的尋常,但內裡的那份驕傲與不屑,卻顯得格外尖刻,此時並無外人在場,長公主殿下顯露著她最真實的一面。
「不要總以為女人就是感性勝過一切的動物。」長公主冷漠說道:「你自己寫的東西裡也說過,男人都是一攤爛泥,既然如此,就不要在我面前冒充自己是一方玉石。」
范閒無話可說,只好苦笑聽著。
長公主走到殿門之旁,掀開棉簾,站在了石階之上,看著四周寂靜的皇宮夜色。
范閒自然不好再繼續坐在席上,只好站起身來,跟著站了出去,想聽聽這位丈母娘想繼續說些什麼。
「看清楚你面前站的誰。」
長公主並未回過身來,那在寒風中略顯單薄的身軀,卻無來由地讓人感覺到一陣心悸,似乎其中間蘊藏著無限的瘋狂想法。
「本宮不是海棠那種蠢丫頭。」她說道:「本以為北邊終於出了位不錯的女子,結果沒料到,依然是個俗物。」
……
……
范閒無語,只有苦笑,心想誰敢和您比,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中,似乎也只有這位長公主殿下敢行人所不敢行,敢和男子一爭高下。
在所有的方面都和男子一爭高下。
范閒隱約有些明白了,長公主根本沒有將那些事當成一回事,嗯嗯……是的,就是這樣的。天都快哭了。
他有些尷尬地撓撓頭,面對著這樣一位女子,他竟是生出了束手束腳地感覺,根本不知如何應對。
「你應該清楚。母后為何宣你進宮,還有今夜的賜宴。」長公主平靜說道:「你我心知肚明,便不再多論,只是多遮掩少許吧,本宮可不想讓母后太過傷心失望。」
范閒一躬及地,誠懇說道:「謹遵命。」,,「謹?」長公主的唇角緩緩翹了起來,夜色下隱約可見的那抹紅潤曲線格外動人,「不得不承認,你地能力,超出了本宮最先前的預計。而你……是她的兒子,更讓我有些吃驚,難怪這兩年裡。殺不死你,也掀不動你,陛下寵你,老傢伙們疼你,只是很遺憾……你終究也只是個臭男人。」
范閒笑著說道:「這是荷爾蒙以及分泌的問題。」
「賀而?」長公主微微一怔。那雙迷人的眼睛裡第一次在堅定之外多了絲不確信的疑惑,但她馬上旋即擺脫了范閒刻意地營造,冷冷說道:「你和你那母親一樣。總是有那麼多新鮮詞兒。」
范閒心頭微動,平和問道:「您見過家母?」
長公主沉默了少許後,說道:「廢話!她當年入京就住在誠王府中,哪裡能沒見過?想不見到也不可能。」
說到此處,長公主的雙眼柔柔地瞇了起來,緩緩說道:「本宮很欣賞她,甚至可以說是嫉妒她,然而最後……我卻很瞧不起她。」
范閒皺了眉頭,平靜笑道:「我不認為您有這個資格。」
這句話說的極其大膽。偏生長公主卻絲毫不怒,淡淡說道:「在很多人眼中看來,都是如此,哪怕本宮自幼便輔佐皇兄,為這慶國做了那麼多事情,可是……只要和你母親比起來,沒有人認為我是最好的那個。」
「可是……」長公主冷漠說道:「我依然瞧不起她。」
不等范閒說話,她忽而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因為最後……她死了。」
范閒心頭微動,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可以確認歷史上最後的那個真相,只是長公主接下來地話讓他有些略略失望。
「而本宮沒有死。」長公主冷冷說道:「誰能預知將來,本宮能不能比她做的更好?」
她回過身來,用那雙柔若月霧的眼眸盯著范閒,輕聲說道:「她終究沒有一統天下,你看本宮能不能做到?」
范閒被這兩道目光注視著,強自保持著平靜,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評價一個人,其實並不見得是以疆土和史書上地記載為標線。」
他忽然想到那個雨夜裡看到的那封信,有些出神說道:「就像我母親,她沒有幫助我大慶朝一統天下,但誰知道她是不能做到,還是她不屑做呢?」
長公主微微一怔,心防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鬆懈,略帶一絲不忿說道:「做不到的事情就歸於不屑?如你先前所說,人生不過匆匆數十年,想長久地烙下印記在後人的心中,不依史書,能依什麼?」
「我母親……在史書上沒有留下一個字的記載。」范閒深深看了長公主一眼,說道:「我想您也明白是為什麼。但是並不能因此就否定她在這個世界上地存在,不論是內庫的出產,還是監察院,都在向世間述說著什麼……史書總有一日會被人淡忘,黃紙被掃入垃圾堆中,可是對這個世界的真正改變,卻會一直保留下去。」
長公主聽了這段話後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聲說道:「說地也對,我並沒有讓這個世界產生過某種真正的變化。」她頓了頓,自嘲道:「除了讓這天下國度間的疆域界線不斷地發生變化,慶國的土地不斷地往外擴張。」
……
……
「便是打下萬里江山,死後終須一個土饅頭。」
范閒認真說著,雖說長公主先前已經無情地諷刺了他無數遍,可他依然說著這些看似陳腐的句子。
長公主不再看著他,看著皇宮裡的靜景,說道:「你這想法,倒與世間大多數男人不同。有些男子,是因為他們怯懦無能,才會美其名曰看開,雲淡風輕如何……而像你這等已經擁有足夠地位與可能性的男子,卻不想著建功立業,史書留名,著實有些少見……並且無膽。」
范閒笑著應道:「或許安之自知沒有這種能力。」
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十五章 噢,眼淚
慶國皇室對太監們的管理一向極嚴,諸多規矩之中,有一條死令便是絕對不允許太監們在宮外購宅居住,這一方面是保證宮城內貴人們的隱私安全,方便禁軍侍衛們的控制,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有條件購宅居住的大太監們與朝中的大臣們勾結起來。
然而那些有身份的大太監們,手上總是不會缺少銀子,既然不能在外購府買院,便只好在如今居住的地方下功夫。於是乎,在浣衣坊這一片看似貧民區的所在,依然能找到十幾座十分顯眼的豪宅。5,大太監們的獨門小院,平靜地傲立於熱鬧紛雜的浣衣坊中。
夜已經深了,洪竹安排妥當了東宮那裡的事情,分別向皇后和太子殿下跪辭,便領著幾個親信的小太監便往浣衣坊走。
出了內宮沒多遠,那些心腹小太監不知道從哪裡抬出來一抬竹轎,請他坐了上去。
在內宮裡,洪竹沒有擺譜的膽子,可出了內宮,這種該享受的事情他也不會拒絕。只是今夜坐在搖搖晃晃的竹轎上,他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看,那些有些刺眼的小紅疙瘩在冰冷的寒風裡瑟瑟縮縮,他的心情也有些黯淡。
他強行掩去眼中的那絲惶恐與不安,和身邊的小太監們說了幾句,又罵了幾聲,讓他們一定得把東宮裡那兩位侍候好,心中的恐懼因為罵聲而消除了一些,這才讓他稍微覺得有些自在。
入了自家的那個小院,他咕噥了幾句什麼,便進了屋,坐在了炕旁的圈椅上,這把圈椅的樣式和洪老太監在含光殿外曬太陽的圈椅一模一樣,是他專門請人做的。
每每有來院中辦事的太監,看見這個圈椅,都會聯想到小洪公公與那位老太監之間的關係,心生警惕與尊敬。
洪竹很得意自己的這一手,坐在椅子上,左手抱著一壺熱茶緩緩啜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替他把鞋脫了,又打來熱水替他燙腳。
感受著那雙小手在木盆裡細細搓著自己的腳,洪竹生出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有些滿足,有些得意,又有些難過——他的家族當年也是士紳之家,出過幾位進士的大戶,只是被那個官員連家端了,這才讓他後來的人生變成了現今的模樣,如果不是有這麼一件慘劇發生——洪竹心想,以自己的年紀,大概也應該通過春闈,開始走上仕途才對。5,每每思及此事,他便不禁黯然,然後憤怒,然後對那位宮外的小范大人生出最誠懇的感激。
洪竹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他一向自認為,雖然胯間沒有那個物事兒,可自己的心……還是一位士。,,他的手指緩緩摩挲著紫砂壺表面的顆粒,心思卻並不在這美妙的觸感上,他想著自己冒險告訴小范大人的那件事情,不知道這件事情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禍害……他一直害怕著,害怕了很多天,直到小范大人回京後,他才稍微覺著有了些底氣,這麼一件可怕的事情就交給小范大人處理吧,或許他會從中獲得某些好處,自己也算報一下恩,只要……事件不牽連到自己身上就好。
洪竹的手指頭忽然顫抖了一下,伸出舌頭潤了潤自己因為緊張而發乾的嘴唇,嗓聲乾澀說道:「你出去吧,我有些乏了,沒事兒不要來打擾我。」
那位十三四歲眉眼秀氣的小太監,取出干抹布替小洪公公將腳擦乾淨後,嘻嘻笑道:「公公,要不要去喊秀兒來替你捏捏?」
洪竹聽著這話微微一怔,馬上想到了那名宮女柔軟的身體和香香的濕舌,小腹裡一片熱流湧起,只是卻湧不到那該去的地方,不由面色微黯,加之又怕這話被屋內那人聽著了,羞怒罵道:「滾!什麼秀兒醒兒的。」
小太監不知公公因何發怒,哭喪著臉出了房門,小心翼翼地將院門和房門都關好,自去側廂睡了。
……
……
「醒兒……那可是宜貴嬪的親信宮女,你居然都敢打主意。」范閒從裡間走了出來,笑罵道:「看你這小日子過的,比我還舒坦,膽子也是漸大了啊。」
洪竹苦喪著臉說道:「爺別羞我,這膽子是真不大……」他試探著看了一眼范閒,笑著說道:「再說那醒兒姑娘,不是爺的人嗎?」
范閒唬了一跳,低聲斥道:「著死!這種荒唐的話也敢說。」
洪竹賠笑著閉了嘴。
這間小院在浣衣坊西南側,地勢比較清靜,范閒先前就運足真氣傾聽過,四周應該沒有什麼人偷聽,比較安全,說話比較方便,他害怕洪竹太過心驚於那件事情,所以一開口,先是說了幾句頑笑話。
他坐在炕腳邊,屋內的***不可能從這個角度把他的影子映射到外面去。
洪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爺,知道您今天留在前城,便猜到了,只是……這裡也不安全,還是趕緊走吧。」
范閒點點頭,看了他兩眼,低聲問道:「確認?」
洪竹的臉色馬上變了,嘴唇抖了半天,有些害怕地又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後點了點頭。
「這事兒悶在心裡,誰也不能說。」范閒雖說知道洪竹不至於蠢成那樣,卻依然擔心地提醒了一句,皺著眉頭說道:「哪怕捂爛了,也別多嘴……睡覺的時候,身邊最好別有人……那個秀兒也不行。」
洪竹打了個冷噤,心想***,這也太絕了吧,說夢話這種事兒誰能控制得住。
其實范閒此時也有些惱火,如何將這個燙手的芋頭變成打人的石頭,中間需要考慮的事情實在太多,他今天晚上夜訪洪竹,主要是要當面確認此事,後續的安排,卻是不能馬上就胡亂做出。
他沉默少許後,低聲說道:「不管接下來會做什麼,但有一點你要記住,首先要把你自己從這件事情裡摘出來……不能讓任何人查覺你和這件事情有關。」
「這是第一條件。」范閒認真說道:「但凡有一絲可能性牽涉到你,那便不動。」
洪竹沉默地點了點頭,他心裡早就清楚,自己把這消息賣給小范大人,小范大人肯定要利用這個消息,而自己肯定會成為對方行動裡重要的一環——從最開始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這條小命交給了范閒,族裡數十條人命的恩情,拼了自己這條命還了,也算不得什麼——他此時聽著范閒對自己安全的在意,心中愈發感動。
屋內的燭火搖晃了一下,光影有些迷離。
范閒將洪竹招至身邊,貼在他的耳朵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洪竹越聽眼睛越亮,然而那抹亮色裡依然有著掩不住的畏懼與驚恐,只是這種畏懼與驚恐,並不能敵得過那將來的回報。
如同朝中的大臣一樣,宮裡的太監們也自然要在暗底裡壓莊家,尤其是像洪竹這種已經爬到了某種階層的大太監。
從一年前開始,因為范閒暗中的動作,洪竹已經別無選擇的壓在了他的身上,壓在了漱芳宮中。
「你我現在聯繫不便,總要尋個法子。」范閒交代完了一些事情,皺眉說道:「可又不能經過中人,還有些細節,我得回去好生琢磨,在我回江南之前,我們必須再見一面,正月裡,你有哪天可以出宮?」
「二十二。」洪竹嚥了一口口水,低頭說道:「娘娘不喜歡去年秋江南進貢的那種繡色,請旨從東夷城訂了一批,這是個掙油水的買賣,娘娘賞了給我,我那天可以出去。」
范閒點點頭,確認了下次接頭的時間,心裡卻閃過了一個念頭,發現皇后對於洪竹這個太監還真是寵愛——他看著洪竹額頭上的那粒痘子,下意識往他的襠下看了一眼,旋即自嘲地無聲笑了起來,在這陰沉沉的宮裡看多了陰穢事,什麼事兒都忍不住想往下三路去想。
不過這不可能,淨身入宮的檢查太嚴格,在慶國的土地上,不可能出現韋小寶那種故事。
范閒不敢在洪竹院裡多呆,最後又小心地叮囑了幾句,便離開了。
等他離開後很久,洪竹才省過神來,看著空無一人的炕角,看著房內的***,心裡迷糊著,這房門院門都沒開,小范大人是怎麼走了的呢?
「嘿,還真是神了。」
洪竹一拍大腿,暗自讚歎。這些天來一直壓在他心頭的那塊大石,不知為何,在范閒到來後,突然變得輕了許多,也許是他將這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了另一個人,分去了一半,也許是他覺著像小范大人這種神仙般的人物,一定能夠處理好這件事情。
他對范閒的信心很足,覺得自己今天終於可以睡了個好覺了,滿臉輕鬆地吹熄了***,脫了衣裳,鑽進了厚厚的被子,雖然被子裡少了秀兒那具青春美好的胴體,小洪公公依然感覺十分安樂。
……
……
然而范閒對洪竹的信心卻並不是十分充分。
對於控制洪竹的手段有三,他一方面是幫他家族復仇,另一方面給他膠州的兄長無數好處,而真正用來羈絆洪竹的,還是一個情字。這世上人與人都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可以用金錢收買,有的人在美女面前沒有絲毫抵抗能力,而范閒確認,洪竹是一個很特殊的小太監,頗有篤誠之風,任俠之氣,不然也不會因為報恩而甘願成為自己手中的釘子,也不可能偶爾討好了洪老太監……
可是,人的性格品性總是會隨著他身處的環境而改變,如今洪竹早已不是那個在山野裡逃命的苦孩子,也不再是宮中任人欺負的小太監,他是東宮的首領太監,又深得皇后寵信,陛下喜愛,宮中太監宮女們的討好——居移體,養移氣,虛榮可銷骨,利慾能薰心,誰知道日後他會不會禁受不住利益的誘惑,悄無聲息地倒向另一邊。
沒有人知道洪竹是他的人,所以別的派系接納起他來,會十分容易容易。如果是玩無間,范閒當然高興於這種狀態,可如果洪竹真的如何,他也沒有什麼辦法。
好在有了這樣一個秘密。范閒很感謝這個秘密,不論以後能不能為自己帶來什麼好處,至少這個共同的秘密,可以讓洪竹再也無法離開自己,至少在長公主和太子垮台之前。
回到了皇城前角的居所,一片黑暗中,范閒小心翼翼地確認了自己離開時設的小機關沒有被人破壞,看來沒有人在這短短的時辰來打擾自己,伸出手指勾去那根黑髮,入內在那兩名甜甜睡著的太監鼻端抹了些什麼。,,然後坐到了床上,從懷裡取出路上順手摸的一瓶御酒,往床邊灑了少許,坐著發了會兒愣,便倒頭睡去。
坐在馬車上,范閒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厚厚的朱紅宮牆,下意識裡想離這座皇宮越遠越好。他入宮的次數太多了,但每一次入宮,都像第一次入宮拜訪諸位娘娘時一般,能感覺到那股涼嗖嗖的味道。
無關天氣,只是涼……薄涼。
他很討厭皇宮裡的這個味道,所以他很討厭一直呆在皇宮裡,他很同情那位一直被關在皇宮裡的皇帝老子,同理,他確實不願意當皇帝,這不是矯情,而是實在話。
前世某個論壇上的帖子曾經敘述過皇帝這種職業的非人痛苦,所以范閒想保有自己的自主擇業權,這大概就是他和陳萍萍之間最大的矛盾衝突吧。
腰纏十萬貫,騎馬下江南,背負天子劍,遙控世間權,這種日子或許不錯。
四大宗師裡,其實就屬葉流雲的生活最憩意,只是他還需要君山會的銀子和無微不致的服務。
可范閒不需要。
沉浸在美好的想像之中,范閒偏頭看了一眼妻子,愛憐地輕輕撫摸著她頭上的髮絲,說道:「再過幾年就天下太青了。」
「幾年?」婉兒牽動著自己的唇角,牽強一笑說道:「希望如此。」
「你和母親談的怎麼樣了?」林婉兒眼睛望著車窗外的京都街景,忽然間問了這句話。
范閒微微一怔,溫和說道:「小聊了一會兒,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你昨兒看著乏的厲害,那麼早便睡了,我也不好多呆。」
「我是裝睡。」林婉兒平靜說道:「如果我不睡,你們兩個人之間也不方便說什麼。」
范閒沉默許久,他這才明白,妻子是給自己與母親一個談判的機會,一個看看能不能妥協的機會,只是……雙方手裡的血已經太多,很難洗乾淨後進行第二次握手。
感受著身旁夫君的沉默,林婉兒忽而覺得精神有些不濟,身子有些乏力,輕聲說道:「這可怎麼辦呢?」
范閒沉默著將妻子溫柔地攬入懷中,不知如何言語。
婉兒沒有拒絕他的懷抱,偏頭溫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眉宇間一抹淡漠與絕望一現即隱,眼淚開始滑落下來,如珍珠般,連連串成一線,打濕了范閒的衣裳。
范閒不是沒有考慮過怎麼辦的問題,只是勢早已成,他可以嘗試著打掉二皇子的雄心,卻根本沒有一絲奢望能夠說服長公主退出這天下的大舞台。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鬥爭。
而身處其間的婉兒,自然是最可憐的人兒,范閒明明知道這一點,卻無法改變什麼,他緊緊抱著懷中的妻子,不知為何,心頭也開始酸楚起來。,,在一年前,婉兒就曾經提醒過他,說不定母親大人便會重新與太子聯起手來。
此時回想過往,范閒不由不歎服於妻子敏銳的直覺,知道婉兒不是不明白慶國太平盛世下的洶湧暗流,而她只是夾在其間,只能沉默。
一直沉默,沉默地似乎不見了。
正因如此,范閒對妻子愈發地愧疚與抱歉,因為他無法說什麼,甚至連一聲承諾都不可能給予。
懷中的妻子在無聲地哭泣。
范閒輕輕用大指拇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抬頭看著窗外的街景,他心裡想著,就算一個人擁有兩次生命,可是依然有很多事情無法改變,有很多願望無法達成。
葉輕眉如此,自己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