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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219章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章 九月裡

  一等男爵,正二品。

  范閒在心裡琢磨著這爵位的輕重,擔心受爵會惹出一些非議來。其實這也是他過於小心謹慎了些,雖然出使北齊在明面上不是什麼艱險事,但畢竟也算是趟苦差,春初朝議上陛下駁了林宰相與范侍郎的面子,硬將他踢出京都,雖說事後將范建提成了尚書,但此時再給范閒加個男爵的封位,在世人眼中,也只是對范府的第二次補償而已,沒有人會覺得太過驚奇。

  更何況自從入京之後,世人皆知,之所以宮中那位萬歲爺對范家的小子欣賞的厲害,一大半的原因便在所謂文采之上,恰好迎合了聖上勵行文治的大方略,范閒此次在北齊又掙了一馬車書的面子回國,陛下自然是要賞的。

  雖說以范閒目前的職司來說,也瞧不大上區區男爵,但封爵終是論親論貴,對於行事來說,總是會有些好處,他望著父親說道:「旨意大約什麼時候下來?」

  此時父子二人已經在書房裡說了半天的話,范閒揀此次出使行程裡不怎麼隱密的部分講了些,每當要涉及院中事務時,還未等他面露為難之色,范尚書已是搶先擺手,讓他跳了過去。

  其實說到底,范閒自幼生長在澹州,入京後也極少與父親交流,說話的場所竟大部分是在這間簡單而別緻的書房內,所以論及感情,實在是有些欠奉,但不知怎的,此時他看著范建鬢角華發漸生。又聯想起北齊那些當年的風流人物已然風吹雨打去,心頭卻是黯然之中帶了一絲欠疚。

  院長大人說的對,司南伯不欠范閒什麼,范閒欠他許多。

  「明天入宮。大概便會發明旨。」范尚書閉著眼睛,喝著柳氏每夜兌好地果漿,似乎頗為享受,「這次在北面你做的不錯,陳院長多有請功,陛下也很是欣賞。」

  范閒心想此行北齊,除了自己的那些隱秘事外,其實根本沒有為朝廷做些什麼,包括言冰雲的回國,也只是順路之事。絕對不能算是出力,不由苦笑道:「其實這一路往返,我實在是沒有做什麼。」

  「有時候。什麼也不做,才真是做地不錯。」范尚書緩緩睜開了眼睛。

  范閒心頭微凜,以為父親是要藉機教訓自己在京都城外與大皇子爭道的事情,不料范建竟是對此事一言不發,反而將話題扯到了別的地方:「以往與你說過許多次。不要與監察院靠的太近,沒料到你竟然不聽我的,被陳萍萍那老狗騙上了賊船……」

  說到此處。范尚書似乎是真的有些不高興:「安安穩穩守著內庫,這在旁人看來,是何等難得的機會。」

  范閒苦笑道:「孩兒倒是想,問題是您也知道,信陽那位可不甘心就這麼放手,而且搶先挑起事來的也是她,我如果不入監察院,怎麼能和這等人物抗衡。」

  范尚書歎了一口氣,心想這件事情上確實是自己考慮的不周。沒有想到長公主殿下的反應會如此強烈,只好擺擺手說道:「她畢竟是陛下地親妹妹,太后最疼的女兒,婉兒的親生母親,過去地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這話范閒信,雖然他並不相信父親只是一位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裡吞的人,但也知道他對於皇室的忠誠是絕無二話,只是在允許的範圍內為這一家大小謀求自己的利益,而且父親一直強力要求自己遠離監察院,也是不想自己牽涉到京都那些異常複雜陰險地政治鬥爭中。

  只是……內庫是鈔票,官場是政治,而鈔票與政治向來是一對孿生子,想來父親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想清楚這一條定律。不過不論如何,范閒對司南伯的用心也自感激,說道:「請父親放心,孩兒一定會小心謹慎。」

  范建有些滿意他地表態,問道:「只有真正的強者,才有資格去示弱,弱者本來就是孱弱之輩,哪裡用得上一個示字,你自己考慮吧。」

  范閒明白父親的意思,笑了笑,忽然想到另一椿事,問道:「父親,回京後能不能還讓高達那七個人跟著我?」

  范尚書看了兒子一眼,一向肅然的眼眸裡卻現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你也知道,為父只是代皇家訓練管理虎衛,真正的調配權卻在宮中,你若想留下那幾名虎衛,我只好去宮中替你說說,不過估計陛下是不會允的。」

  范閒苦笑了一下,他心裡確實有些捨不得高達那七名長刀虎衛,身邊有這樣幾個沉默高手當保鏢,自己的安全會得到極大的保證,在霧渡河外地草甸上,七刀聯手,竟是連海棠也占不得半分便宜,這等實力,較諸監察院六處的那些劍手來說,還要高了一個層級,更遑論自己最先前組建的啟年小組。啟年小組是他最貼身忠心的力量,雖然在王啟年的調教下,不論是跟蹤情報還是別的事務都已經慢慢成形,只可惜武力方面還是弱了些。

  但他也明白,虎衛向來只是調配給皇子們做護衛用,像西路軍的親兵營裡就有幾位,那是負責大皇子的安全。雖然聖上偶爾也會將虎衛調到某位大臣身邊,但那都是特殊任務,比如自己的岳父林宰相大人辭官歸鄉之時,聖上便派了四名虎衛隨行,這是為了表彰宰相一生為國的功績,而且要保證宰相路上的平安,等這具體事務完結之後,虎衛便會重新回到京中,消失在那些不起眼的民宅裡。

  范閒知道這麼多,是因為范建一向負責替陛下操持這些事情,使團既然已經回京,那些虎衛再跟著自己,被皇家的人知曉了。不免會惹出一些大麻煩來。

  范尚書看著兒子臉上流露出的可惜神情,不由笑了笑,心想這孩子雖然頗有其母之風,才力實殊世人。但畢竟還只是個年輕人罷了,他忍不住開口提醒道:「你走的日子,那個叫史闡立地秀才,時常來府上問安,我見過幾面,確實是個有才而不外露的人物。」

  范閒一怔,旋即明白,父親在知道自己決意不自請削權離開監察院後,便開始為自己謀算這官場上的前程。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幾位門生。雖說自己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已然確立。岳父宰相遺留在朝中地那些門生亦可裹助,但年月久了,總是需要有些自己的人在朝中能說話。

  想明白了父親心中所思。范閒不免有些感動,只是男兒一世,終學不會表露什麼,只是向著父親深深鞠了一躬。

  范尚書揮揮手,讓他請安回房。范閒想了想。關於妹妹的婚事還是不要太早開口,這種安排只能慢慢來的,便恭敬地退出房去。

  看著范閒走出書房時挺拔的後背。范尚書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幾分得意與安慰,有兒若此,父復何求?他輕輕喝盡了碗中最後一滴果漿,心知肚明這孩子早就猜到了什麼,但以這孩子的心性而言,既然對方不說,自然無礙……范氏一族的前程,就看這孩子的了。

  想到此節,范尚書不免有些佩服那位已經遠離了慶國權力中心的林宰相。心說那位老狐狸運氣著實不錯,自己付出了那麼多地代價,辛苦了十幾年,他倒好,只不過生了個女兒就得了。

  九月裡,平淡無聊,一切都好,只缺煩惱。

  范閒坐在馬車上,輕輕叩著車窗的木欞子,隨著哪有些古怪的節奏哼著旁人聽不懂地歌兒。入宮對於絕大多數臣子來說,都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但他只是覺得無聊,初一回京,與妻子父親拿定了主意,竟是覺著這滿朝上下,京都內外,暫時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煩惱著自己,待會兒入宮受了爵,磕了頭,再去院裡把事情歸攏歸攏,似乎便又只有回蒼山練跳崖去。

  敲打著窗欞的手指忽然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婚事,想起了李弘成這廝晚上要在流晶河上擺酒為自己接風,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這平淡無聊的九月,原來竟是這般狗日地人生。

  ……

  ……

  今日是大朝日,大清早的,便有許多大臣來到了宮門外候著。聽說早年前有些老臣為了表示勤勉忠君之意,竟是大半夜的便開始準備朝服,趕在黎明到來之前來到宮門之外,就是為了等著宮門起匙地那道聲音,等這些老臣子告老之後,許多天夜裡聽不到那吱呀呀的聲音,竟是分外難受。

  如今聖天子在位,最厭煩那等沽名之輩,所以大臣們是不敢太早來,卻又不敢太晚來,不知道誰出的主意,有些大人們竟在新街口那處的茶樓包了位子,天剛擦著亮便起身離府,在茶樓的包間裡候著,讓隨從們遠遠盯著宮門的動靜,以便能夠掐準時間去排隊。

  監察院提司並無品假一說,除了那位已經被人們淡忘了的神秘人物之外,范閒竟是慶國開國以來的頭一位提司,所以如今還是只有太學四品的官階,如果不是因為陛下要聽使團覆命,他是斷然沒有上朝堂地資格,所以也沒有什麼朝服需要穿戴半天,清晨時分從范府出發,一路悠哉游哉,等他到了宮門的時候,卻是比大多數的大臣要來的晚了許多。

  人紅遭人嫉,更何況是一位入京不過一年半便紅的發紫的年輕後生,更何況這位後生還曾經撕過大部分京臣的臉面,生生整死了一位尚書,趕跑了一位尚書的傢伙,所謂龜鳴而鱉應,兔死則狐悲,眾人看著這個打著呵欠下了馬車的監察院英俊提司,眼中都多了一分警誡,三絲厭惡。

  范閒看了看四周,也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對勁,這些大臣們不是各部的尚書便是某寺的正卿,打從二品往上走。誰的老婆沒個誥命,誰地家裡沒擺幾樣御賜的玩物?自己年紀輕輕的,居然比這些大臣們還來的晚了些……如果他地背後沒有范尚書,尤其是那位老跛子。只怕這些慶國真正的高官們,早就對他一通開罵了。

  如今自然是罵不得,但眾大臣也不會給他好眼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自矜地扭過頭去。群臣中有好幾位是當年林若甫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本想上前與范閒交談幾句,慰勉一番,但瞧著眾同僚的鄙夷眼光,不免有些頭痛,便停住了出列的腳步。只是用極其溫柔的目光向范閒示意問好。

  范閒被這些熾熱目光一掃,渾身上下好不自在,但臉上卻依然保持著平穩的笑容。不卑不亢地拱手向諸位大臣行禮問安。便在拱手之時,他身後有人咳了兩聲。范尚書今日不知為何來的晚了些,也沒有與自己的兒子一路,范閒趕緊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將父親從馬車上攙了下來。

  范尚書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為父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

  范閒笑了笑,也知道自己這戲演的稍有些過了。范尚書雖然面上有些不悅,但眾官看得出來。「老錢簍子」今天異常高興,這不,連兒子地手也沒有放,便領著他過來了。

  范尚書親自領了過來,那些大臣們便不好再自矜,紛紛彼此問安。一會兒功夫,司南伯便手把手地帶著范閒在場中走了一個遍,讓他認清了朝中所有的實權大臣,范閒一通世叔世伯老大人之類的喊了下來。眾大臣再看這個滿臉笑吟吟地年輕人,便順眼了許多,那些本就屬於林黨的大臣更是親熱無比,連聲稱讚小范大人年輕有為,如何雲雲。

  但依然有些大臣冷眼看著,雖是行禮,臉上也是冷淡至極,畢竟慶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這位小范大人最出名的,便是那看似溫柔,實則陰險的微笑。

  已是三朝元老的吏部尚書看著范氏父子行至面前,不由冷哼一聲:「話說本國開朝以來,乃至當年地魏氏天下,似司南伯府上這般,爺倆二人同時上朝的,倒也極少見,果然是春風得意。」

  范建呵呵一笑,說道:「聖恩如海,聖恩如海啊。」竟似像聽不出來對方的嘲諷,全將一切光彩都交給了皇帝陛下。范閒微微一笑,知道這種場合,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說話地餘地,於是乾脆沉默了起來。

  ……

  ……

  便在此時,三名太監緩緩行出宮門,明顯中間那位地位要高些,一揮手中拂塵,柔聲說道:「諸位大人辛苦了,這便請吧。」

  大臣們頓時停止了寒暄,有些多餘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往宮門裡行去,大約是來慣了的緣故,他們對宮門處長槍如林的禁軍和內門處的帶刀侍衛是看都懶得看一眼,片刻間超過了那三位太監,昂首挺胸,頗有國家主人翁的氣概。

  范閒初次上朝,卻不方便與父親走在一列,只好有些可憐地拖到了隊伍的最後,與那三位太監一路往裡面走去,領頭的太監還是那位相熟的侯公公,但范閒此時卻不敢與他輕聲說些什麼,更不可能「毫無煙火氣」地遞張銀票過去,於是只好向著他微微一笑,以做示意。

  很久以後,侯三兒還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自己從一開始就認為范大人是個值得信賴的靠山呢?最後他歸結為,范大人每次看自己地時候,那笑容十分真誠,並不像別的大臣那般,有用得著的時候,便對自己刻意溫暖,其餘的時候,雖也是親熱笑著,但那笑容裡總夾著幾絲看不清楚,讓人有些不舒服的鄙夷味道。

  范閒第一次參加朝會,不免有些緊張,但站在文官之列的最尾,離著龍椅還有很遠,如果不是他內力霸道,耳目過人,只怕連皇帝說了些什麼也聽不到,明知道龍椅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定會注意自己,但他依然還是稍微放鬆了些,開始打量起太極宮的內部裝飾。

  雖然入宮了幾次,但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後宮那處陪娘娘們說話。陪婉兒遊山,這太極宮是皇宮的正殿,只是遠遠看過幾眼,並沒有機會站到裡面。今日進來後一看,發現也不過如此,樑上雕龍描鳳,畫工精妙,紅柱威然,闊大的宮殿內清香微作,黃銅鑄就地仙鶴異獸分侍在旁,但比起北齊那座天光水色富貴清麗融為一體的皇宮來說,終是遜色不少。

  不過這處殿內別有一番氣息,似乎是權力的味道。從那把龍椅上升騰起來,讓眾臣子心中敬畏。

  與龍椅無關,那把龍椅上坐著的中年人才是這種氣息地源頭。雖然他的宮殿不如北齊宏麗,食用不如東夷城講究,但全天下的人都清楚,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朝會的主要議題,自然離不開大皇子與使團。不過卻不是說的城外爭道一事,就算都察院的御史有心針對此事做些什麼文章,但今日也不可能拿出奏章出來。不是那些御史沒有一夜急就章的本領,而是如此急著上參,只怕反而會露了痕跡,讓陛下心中不喜。

  今次朝會議論的是西路軍今後的安置,以及將士們地請功封賞之類,大皇子已然封王,但他手下那十萬將士總要有個說法,這一點由樞密院提出,沒有哪位朝臣會提出異議。雖說如今陛下深重文治,但慶國畢竟是一個以武力起家的彪悍國度,誰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與軍方過不去。

  而使團的事情,在匯報完了一路之事,由鴻臚寺代北齊送禮團遞上國書,呈上新劃定地天下典海圖,看著圖上漸漸擴張的慶國疆域,一直顯得有些過於平靜的陛下,眼神裡終於多了一絲熾熱之色。

  群臣識趣,自然要山呼萬歲,大肆逢迎,而樞密院的大老們也自捋鬚驕然,這都是軍中孩兒們一刀一槍,拿血肉拼回來的土地啊……

  此時,自然沒有多少大臣意識到,在談判地過程之中,鴻臚寺的官員,包括辛其物、范閒在內,還有監察院的四處,在這其中起了多大地作用。就算他們意識到了,也會刻意忽略過去。

  范閒看著朝中眾臣發自內心的高興,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帶上了些許微笑,畢竟自己也曾經在這件大事中參與了些許。他心想,如果不是長公主將言冰雲賣了出去,只怕慶國獲得的利益還要大些。不過這位長公主殿下反手將肖恩折騰回北齊,便讓北齊朝廷漸生內亂之跡,君臣離心,也是極厲害的手段,兩相比較,只是短線利益與長線的差別罷了。

  ……

  ……

  天下最有權力的那個中年男人,在一陣內心強抑不住的淡淡喜悅之後,馬上以極強的控制力回復了平靜,撐手於頜,面帶微笑,側耳聽著臣子們地頌聖之語,眼光卻極淡然地在臣子隊列的後方掃了一下,看見那個小傢伙臉上的微笑後,他的心情不知怎的變的更好了些。

  他揮了揮手,階下的秉筆太監與中書令手捧詔書,便開始用微尖的聲音念頌已經擬好的詔文。由於軍中將士的封賞人數太多,而且還要徵詢一下大皇子與軍方大老的意見,所以要遲緩些時日,這篇詔書主要是針對使團成員的封賞。

  殿上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大家知道出使回國之後,只是一般例行賞賜,眾臣並不如何關心,只是豎著耳朵在太監的尖聲音裡抓范閒這個名字。

  「……一等男爵,正二品。」

  群臣紛紛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看來陛下還是有分寸的。不論與范家的關係如何,這些大臣們都不願意范閒這麼年輕便獲授太高的爵位,大家考慮的方向不一樣,立場不一樣,但想法卻極為接近。

  辛其物、范閒諸人早已跪拜在殿中,叩謝聖恩完畢。便在臣子們準備聽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之時,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之上,淡淡說了句:「你們幾個留下。」

  陛下眼光及處,是離龍椅最近的幾位朝中高官,林若甫辭了宰相之後,朝中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接替,所以眼下內閣事宜,都是由幾位大學士和尚書們協理著在辦,這些天朝會後陛下時常會留下他們多說幾句,今日太子與大皇子也在殿上,自然也要留下來議幾句,所以臣子們並不覺得異樣,請聖安後紛紛往殿外退去。

  然後這些大臣們聽見了一句讓他們感到無比嫉妒與羨慕的話。

  「范閒,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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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章 馬車上的天下,皇宮中的豆苗

  眾臣略帶古怪面色從范閒的身邊走過,退出了太極殿,而范閒此時心中也稍有些不安,他知道待會兒御前對話的格局是什麼,就算自己是監察院的提司,身處其中,只怕也會顯得格外突兀,自己的資歷年紀終究是太淺了些。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坦然而應,略帶一絲小意地跟在幾位老大臣的身後,隨著太監往殿後轉去。

  三轉二回,並沒行得多遠,便來到了一間偏殿之中,頂上隔著,所以空間顯得並不如何闊大,左手邊一大排齊人高的偏紋衡木架,架上擺的全是書籍。范閒暗中打量四周佈置,知道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御書房,唇角笑意一泛即逝,大約是心中想到了前世常看的辮子戲。

  皇帝此時已在宦官的服侍下脫了龍袍,換了件天洗藍的便衫,腰間繫著一條玉帶,看上去倒是休閒。皇帝斜倚在矮榻之上,伸手將茶碗擱在幾上,很隨便地揮了揮手,太監們趕緊端了七個織錦面的圓凳子進了屋。七位老大臣俯身謝恩,便很自然地落了座。

  太子與大皇子很規矩地站在皇帝所處矮榻的旁邊,雖沒有一個座位,但看二人臉上的神情,便知道這是向來的規矩。

  只是此間向來只預了七個凳子,今天卻偏偏多了位年輕官員,這御書房的太監可能是沒有見過范閒,所以也有些為難,不知道只是傳進來備問的下級官僚,還是旁的什麼尊貴人物。

  眾人皆坐,范閒獨立。頓時將他顯了出來,父親范尚書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根本沒有向他望一眼。范閒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將自己本就不顯眼的位置再往後挪了挪。

  他這個小小地舉動,卻落在了太子眼中,太子向著他微微一笑,范閒只敢以目光回意,卻不經意間瞧見大皇子在陛下的身後竟是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估計這位皇子昨兒個剛剛回京,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今天只怕是乏極了。

  除了流晶河畔茶館初逢那日,今天。是范閒離皇帝最近地一次,近的似乎觸手可及,他忍不住微微抬頭。用極快的速度掃了一眼,卻不敢盯著對方看。畢竟對方是皇帝老子,清朝雖然出了個叫慕天顏的官員,但真對著天顏,想來沒有誰敢像看美女一樣地放肆欣賞。

  但就是這極快速的一瞥。范閒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卻險些被那雙回視過的目光震懾住了心神!

  皇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計較他的直視。范閒面露僥倖,心中卻是根本毫無畏懼。過了一會兒,正在興慶宮帶著小皇子讀書的二皇子,也被太監請了過來,他進御書房的時候,手中還牽著小皇子地手。看著這兄弟和睦的一幕,皇帝微微點頭,似乎比較滿意,太子臉上帶著微笑。卻不知道心裡罵了多少句髒話。

  ……

  ……

  「給范閒端個座位來。」待四位皇子齊齊站到矮榻旁邊後,皇帝似乎才發現范閒站著的,隨意吩咐了一句。

  范閒微驚應道:「臣不敢。」以他地品級,進御書房已屬破例,這四位皇子還站著的,他如何敢坐?六位老大臣聽著陛下給這年輕小傢伙賜座,也覺得臀下有些發癢,動了一動,扭了一扭,咳了一咳,明顯是有些不滿意,心想自己在朝中少說也熬了二十年,才在聖上面前有了個位置,你這范家小子,居然初入御書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了大臣們一眼,對著皇帝恭敬說道:「父皇,范閒年輕,身子骨不比幾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樣,還是站著吧。」

  這話說的極中正平和,不論是幾位老大臣還是范閒,都心生謝意。

  此時大皇子又多了句嘴,說道:「狠得當年父皇讓我們兄弟幾個聽諸位大人商議國是,必須得站著,是因為兒臣等日後要輔佐太子殿下治國平天下,既是聽課,那學生便得有學生的模樣……」他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經明白了,你范閒年紀輕輕,初涉官場,有何政績,何德何能讓我們幾個皇子來把你當老師一樣看待。

  幾位老大臣也捋鬚搖頭。這座位看似尋常,但裡面隱著的含義卻非同小可,他們敢保證,今次御書房中,范閒如果真地有了座位,不出三刻,這消息便會傳遍京都上下。

  范閒正準備順水推舟,辭謝陛下,不料卻看著皇帝投來的那道淡然眼光,心頭微凜,竟是將話又嚥了回去。

  ……

  ……

  皇帝看了眾臣子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那個雖然直爽,但性情卻顯急燥了些的大兒子,說道:「范閒他自然是當不起這個座位……不過今日他卻必須得坐,不為酬其勞,只為賞其功。」

  眾人不解何意,但聖上既然開口,御書房內自然一片安靜。皇帝望著自己地幾個兒子柔聲說道:「你們若是也能把莊墨韓家的一車書拉回來,朕也讓你們坐!」

  眾人默然,心知肚明這車馬代表著什麼,雖然還是覺得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虛名上有些偏執,卻也不好如何反駁。

  皇帝知道眾人在想什麼,冷冷說道:「不要以為這只是讀書人的事兒,什麼是讀書人,你們這些臣子都是讀書人。文治武功,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的便是文治上的東西……一統天下疆土容易,一統天下人心卻是難中之難,不從這上面下功夫,單靠刀利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臉上明顯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但父親沒有說完,自然不敢多嘴。

  聽著皇帝繼續悠悠說道:「馬上可奪天下,卻不可馬上治天下。文學之道看似虛無縹緲。但卻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當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將那魏氏打成一團亂泥,誰能想到戰家竟能趁亂而起。不過數年的功夫,便攏聚了一大批人才,這才有了如今地北齊朝廷,阻了咱們地馬蹄北上……他們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他們在天下士子心目當中的正統地位!天下正朔?這還不是讀書人整出來地事情……舒蕪,顏行書!你們是慶國大臣,但當年卻是在北魏參加的科舉,這是為何?」

  舒大學士與顏尚書趕緊站起身來,惶恐不安。

  皇帝搖搖手說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還有這等陋風,朕不怪爾等。爾等也莫要自疑。朕只是想告訴你們,天下正朔、士子歸心會帶來許多好處,各郡路多得良材賢吏。便在言論上也會佔些便宜。」他望向大兒子冷冷說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如果出兵之時,能少些抵抗,能讓你治下將弈少死幾個,難道你不願意?」

  大皇子默然無語。

  皇帝又冷冷說道:「一馬車的舊書。能為朕多招攬些周遊於天下的士子,能為朕惜存無數將士的性命,朕賞范閒這個座。又有何不可?」

  眾人總覺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寵,而且為什麼范尚書沒有出來代子辭座?不過整個慶國便是生於戰火之中,國民們對於一統天下有壓倒一切的狂熱與使命感,陛下既然將范閒此次出使帶回來的書,與一統天下的大勢聯繫在一起,誰還敢多說什麼,紛紛起身連道聖上英明。

  ……

  ……

  馬車與天下能有什麼直接的關係?范閒謝過陛下賜座,滿臉平靜。不驕不燥穩坐如山,心裡卻在苦笑著,不明白這位皇帝老子為什麼非要將自己擱在火籠上面蒸烤。

  紅色的絨布拉開,露出裡面那張闊大地地圖上,地圖已經重新改制過了,慶國黃色的疆土正在不停地向著東北方延伸,而她的身下身後除了那些荒原胡地之外,已經盡歸己身。慶國疆土延伸地勢頭十分迅猛,東北方的北齊雖然看上去依然是個龐然大物,但在慶國這頭野獸的面前,卻顯得有些臃腫不堪。北齊雖然也是新興之國,但卻不止繼承了當年大魏的大片疆土,同時也繼承了大魏已然露出腐配味的官僚機構與風氣。

  范閒看著那張地圖,聽著不停傳入耳中地討論之聲,身處慶國的權力中心,才第一次感受到慶國強悍的行事風格與狂野地企圖心,不免在心頭歎了一聲,北方那朝廷畢竟猶有實力,再看海棠與那位皇帝陛下的念頭,這天下戰亂一起,這天下黎民不免又要遭秧,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過來。

  他雖不是悲天憫人的和平主義者,但對於戰爭這種事情,實在是興趣乏乏。

  皇帝此時正在與幾位大臣商議國務要事,間或聽到幾句大江堤防之事,又議及年入還有那些小諸侯國的歲貢問題,這些事情范閒一概不知,自然也不會插嘴,就算他心中有想法,此時坐在「老虎凳」上,也不會多發一言。

  眾人有意無意間,就將他遺忘了在御書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閒暇心思,看著那張明顯經過改良後的地圖,不停地發呆,做著墨氏門徒的歎息。

  忽然間,一個詞蹦入了他的耳朵裡。內庫!他眉頭微皺,心頭漸生警惕,皇帝將自己留了下來,果然不是給個凳子,賞個臉面這般簡單。

  ……

  ……

  「諸位卿家都知道,內庫雖然名為內庫,但卻牽連著諸多要害。」皇帝恨聲說道:「這些年內庫搞的何其難堪,新歷三年地時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內庫向國庫調銀,哪裡知道……廣惠庫竟然連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廣惠庫是內庫十庫中專司貯存錢鈔的庫司,金銀卻應該是放在承運庫中,皇帝生的這個氣似乎是生錯了對象。但不論怎麼說,承運庫與廣惠庫都是長公主與戶部方面共同協理。雖然這十年裡,戶部根本不敢說半句話,戶部尚書范建還是趕緊站起身來請罪。

  皇帝揮揮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繼續說道:「新政無疾而終,但朕決意在內庫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復十幾年前的盛況,但至少每年也要給朝廷掙些銀子回來。」

  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高,語氣也並不如何激烈,但內裡蘊含著地威勢,卻讓諸人不敢言語:「皇妹回了信陽,總歸要個攏頭的大臣來做這件事情,你們有什麼好人選,報與朕聽聽。」

  御書房內這幾位大臣與皇子都知道。這不過是個過場,京都裡早就知道,陛下屬意的人選正是此時安靜坐在後方的范閒。而陛下先前「借車發揮」,大力扶范閒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給臣子們表個態,不要在待會兒地內庫主事人選上唱反調。

  但眾人也知道其實內庫的情形遠沒有皇帝所說的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輸往北方的貨物。少說也要為朝廷掙幾百萬兩銀子,如果不是內庫那些非常隱秘的生意支撐著,慶國也沒有足夠的財力四處拓邊開土。一時間對於范家生出了隱隱嫉妒之心。

  不過既然陛下顯得如此不滿,想來日後不論誰接手內庫,只怕每年都要頭痛上繳的銀錢數目。

  想到此節,眾臣才將嫉恨的心思淡了些許,但縱是如此,也沒有人願意在此時提議范閒。這是臉面問題,也是經濟問題,內庫再如何難打理,主事之人每年撈的油水不會少了去。這些大臣們每年也要從信陽方面獲得極厚的打賞,哪有不知道地道理。

  眾臣不說,范建礙於身份,自然也不好提名自己的兒子,御書房內一時竟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皇帝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起了茶杯,淺淺啜了一口,臉色如常,卻沒有人發現他眼中地寒意。

  ……

  ……

  「兒臣舉薦……」

  「兒臣舉薦……」

  御書房內眾人一驚,這沉默竟是同時被兩人打破,而且同時發話的二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二皇子,這狀況可就精彩了。

  皇帝微微點頭,說道:「說吧。」

  二皇子看了太子一眼,微微歉然一笑說道:「太子既然有好人選,臣洗耳恭聽。」

  皇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太子見二皇子謙讓,他身為東宮之主,將來慶國的皇帝,自然是當仁不讓,對著父皇行了一禮,說道:「父皇,兒臣推薦范閒。」

  御書房裡的人都清楚,東宮拉扯范閒不遺餘力,更何況這種順水人情自然是做得的。不料陛下卻沒有馬上表態,反而問二皇子道:「你準備薦舉何人?」

  二皇子微羞一笑,說道:「兒臣也是準備舉薦……范閒,范大人。」

  御書房裡依然安靜著,皇帝卻用意味深長地眼光掃了范閒一眼。范閒面色不變,準備起身應對,不料皇帝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淡淡說道:「既然你們兄弟二人都認為范閒可以,那就是他了,秋後便擬旨意,不用傳諭各路郡州。」

  話題至此,便成定局,雖然這是年前范閒與林婉兒成婚之初,宮中就議定了的事情,但今天在御書房中提出通過,記錄在冊,自然不能再改。一想到范家父掌國庫,子掌內庫,眾人的心中總會有些怪異地感覺,這等聖眷,這等榮寵,京中實在是再找不出第二家來,再看太子與二皇子都爭著交納范閒,便知道范家的地位在今後這些年裡,恐怕只會往上,不會下墮,烈火烹油,不過如是!

  范建與范閒父子二人趕緊起身謝恩,連稱惶恐。

  皇帝沒有多在意他們,反而微笑問道:「既然定了,朕這才來問你兄弟二人,為何同時屬意范閒?」

  太子略一思忖後笑著就道:「兒臣只是有個粗略的想法,范尚書大人為國理財,卓有成效,范閒既然是他家公子,想來在這方面也應該有些長才。」

  二皇子也笑著說道:「兒臣也是這般想法,再說內庫多涉金銀黃白之物,總需得一個潔身自好的大臣理事才是。兒臣妄言一句,如今官場之中,貪墨成風,雖然各路郡中也有出名的清官。但多在地方,小范大人才華橫溢,世人皆知其乃文學高潔之士,由他理著內庫,想來合適。」

  「噢?」皇帝面色不變,問道:「道理倒是勉強通的,可還有別地原因?」

  太子與二皇子互視一眼,都覺著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陛下是藉機考較自己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太子只好硬著頭皮說道:「二哥說的極是,加上內庫監察向來是監察院的分內之事,范大人既然是監察院提司。想來二司配合上,也會方便許多。」

  與二皇子一路進來地小皇子,已經枯站了許久,腳都有些酸了,加上可能也聽不大明白這些白鬍子大臣在和父親說些什麼。精神不免有些不濟,恍惚之中,有些奇怪。嘻嘻笑著稚聲稚語道:「太子哥哥,依你說地,這個范閒豈不是自己監察自己了?」

  他是個小孩子,所以說話可以放肆一些,旁人也只會以為是童真之語,但似乎是無心之語,卻直指太子先前言語的錯漏處。眾大臣雖然不敢言語,太子卻是面色微慍。

  好在二皇子此時也苦惱道:「父皇,兒臣實在也想不出來了。」

  皇帝沒有責備太子一言一語。只是淡淡說道:「想不出來了?那為何先前你要保舉他?」

  御書房內眾人見聖上東一下西一下的,明明自己屬意范閒,卻偏要找兩個兒子的麻煩,實在是覺得聖心難測,只好將嘴閉的緊緊的,生怕惹出什麼禍事來。

  范閒身為當事人,更是覺得屁股下面的「老虎凳」不止扎人,更有些燙屁股。便在此時,二皇子略帶一絲不安說道:「其實……還有一椿原因,是……因為兒臣……與范大人私交不錯。」

  ……

  ……

  陛下安靜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片刻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顯得十分舒暢,說道:「千條萬條,只此一條足矣……這內庫是什麼?便是皇室之庫,既然要范閒來打理內庫,他自然要與皇室足夠親近才行,范閒既然在太常寺做過,這一條親近便已足夠。」

  當然足夠了,范閒怎麼說也假假是個郡主駙馬,怎麼說,太子,二皇子也是常喊他妹夫。太子在一旁聽著,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心想老二果然厲害,居然猜到了父皇想要的答案,自己怎麼就慢了一些?

  由於大軍初回,邊界初定,所以今日的議事比往常顯得久了些,竟是過了午飯地時辰。皇帝看了看天時,便吩咐太監們備膳,將諸大臣皇子留下來一起用膳。范閒今兒頭一次吃御膳房弄出的東西,也沒覺得哪裡出奇,不過是些青菜魚雞之類,更讓他舒服的是,與聖上一同用膳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難受,吃飯前也不需要再次磕頭。

  太子與二皇子先前地話語全都落在了他的耳朵裡,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了,再看那位龍榻上的中年男子時,心裡不禁多出了一絲警惕與寒意。皇帝的恩寵基於某個荒謬的事實,但他並不認為一個帝王,會擁有多少親情這種難得地東西。

  范閒不是一個好控制的人,他是跪也跪得,忍也忍得,聽也聽得,但有什麼事兒威脅到自身底線的時候,他會微笑著去摸自己地左小腿,跪不得,忍不得,聽不得,只會去你媽的。

  太子與皇子們老老實實地侍候陛下用膳,然後去偏殿用飯。此時聖上與幾位老臣正在閒聊,飯桌之上自然不談國事,所以議論的儘是誰家井水沏茶極佳,某州西瓜大如巨石,如何如何,偶爾又會提到天下逸聞,自然不免提到莊墨韓辭世一事,眾人的聲音似乎都黯然起來,想來除了舒大學士與顏行書外,這些慶國的高官們甚至是陛下,啟蒙之時也曾經背過莊大家的經策。

  總之這頓飯,吃的比范府的家宴還要輕鬆許多。范閒有些肚餓,也沒有豎耳去聽那邊談話。正挾了一筷子長長地上湯豆苗在往嘴裡送,忽聽著陛下指著他說道:「范閒,你過來。」

  范閒一怔放下筷子,有些依依不捨地瞥了一眼香噴噴地上湯豆苗。臉上堆出明朗笑容,快速走到了聖上的矮榻之旁,看著那張雖然清瘦卻英氣十足的臉頰,他地眸子裡恰到好處地扮演出一絲激動與黯然,拱手行禮。

  老臣們不知道陛下喊他過來做什麼,有些好奇地豎耳聽著。陛下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還記得那日在流晶河畔的茶館裡,朕曾經許了你什麼?」

  范閒沒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會在這些高官們的面前,將那次巧遇的事情說了出來,一笑應道:「臣那日不知是陛下。還與宮統領對了一掌,冒犯了聖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吏部尚書仗著自己三朝元老的面子。捋鬚自矜問道:「原來聖上與小范大人在宮外曾經見過。」

  慶國的皇帝陛下在商討國事的時候,顯得不怒而威,但此時卻又顯得十分隨和,呵呵一笑將當日的事情給眾臣子講了一遍。范建心裡暗道荒唐,只好再次請聖上恕過犬子冒犯之罪。其餘的幾位朝中大老卻是暗中嘀咕,難怪范閒如此深受聖寵,原來竟有這等奇遇。這小子的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些,又不免好奇陛下究竟許了范氏子什麼。

  「朕曾經說過,要許你妹妹一門好婚事。」皇帝看著范閒地眼光十分柔和,竟是帶了一絲天子絕不應該有的自詡之色,「如今范小姐許給了靖王世子,你看這門婚事如何?」

  范閒心頭比吃了黃連還苦,臉上卻滿是感動之色,跟著父親連連拜謝。而身旁的幾位老臣在微微一怔之後,也開始溜鬚拍馬。說陛下河畔偶遇臣子,便成就了一段姻緣,實在是千古佳話雲雲。

  說話地聲音有些大,傳到了隔壁廂正在用膳的幾位皇子耳中,大皇子皺了皺眉,太子卻是微微一笑,更為自己拉攏范家的決策感到英明,下意識裡去看二皇兄的臉,卻發現這位臉色不變,依然如這些年裡那般慢條斯理。甚至有些古怪緩慢而連綿不絕地咀嚼著食物,不由在心底痛罵這廝虛偽不堪。

  御書房所在殿宇內外,儘是一片歡聲笑語頌聖之聲,有誰知道范閒心頭的煩惱與苦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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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章 出宮做爺去

  皇宮外的廣場一角,與新街口相通的街頭,順著長街望過去,隱約可以看見一眉有些羞答答的彎月正懸在天邊。昏暗的暮色中,李弘成翻身下馬,隨意拱了拱手,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個漂亮的像娘們兒的朋友,忍不住笑著說道:「我看你的臉上透著層層紅光,艷彩莫名,想來今天得了不少好處。」

  范閒笑著應道:「數月不見,這頭一句話便是打趣我,你堂堂靖王世子,京都裡排第五的年輕公子哥兒,何苦與我這麼個苦命人過不去。」除了四位皇子之外,年輕一輩中,自然屬李弘成的身份最為尊貴,范閒刻意將他排成第五位公子哥兒,如果是一般交情,不免會顯得輕佻,但擱在他二人中間,卻是顯得極為親熱。

  李弘成微微一怔,心想這傢伙往常在京中向來是懶得惹我,溫柔笑中總帶著一絲隱藏極深的孤寒,怎麼今天卻轉了性子?想到一椿事情,以為自己想明白了,哈哈大笑道:「你也苦命?聖上如此寵你,居然朝議之後還特意將你留了下來,這種苦命,只怕京中那些官員們都恨不得咬牙扛著。」

  范閒擺擺手,沒有說什麼。一直等在宮外的籐子京早就迎了上來,只是看見世子爺在和少爺說話,不好怎麼插嘴,這時候趕緊說道:「少爺,老爺先前說,讓我跟著你。」

  李弘成笑道:「怎麼?范大人是擔心我將范閒灌醉了不成?」

  范閒在一旁說道:「那你便跟著吧。」

  說話間,范府的馬車便駛了過來,李弘成正讓王府的長隨牽過馬來,回頭看到。好奇問道:「怎麼?你還是只願意坐馬車,不肯騎馬?」

  范閒說道:「又不急著趕時間,騎馬做什麼?」

  李弘成忍不住搖頭歎息道:「如果不是京中百姓都知道你能文能武,單看你行事。只怕都會瞧不起你,以為你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慶國尚武,年輕人都以善騎為榮,范閒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有車坐地時候,堅決不肯騎馬,這種怪癖在這一年間,早已傳遍了京都上下。

  范閒笑罵了一句什麼,便往馬車上走,嘴裡說道:「騎馬顛屁股。」

  靖王府的長隨護衛們已經圍了過來。加上范府的護衛下人,竟是合成了十幾人的小隊伍,拱衛著一匹高頭大馬和一輛黑色不起眼地馬車。往城東的方向緩緩駛去。

  京都沒有宵禁之說,雖已暮時,但依然有不少行人在街上,看著這引人注目的隊伍,看清楚了馬上那位英俊青年。又看清楚了馬車上的方圓標識,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京都百姓都知道了使團回國的消息,既然與靖王世子一道走著。想來馬車裡就是那位傳奇色彩濃烈的范傢俬生子,如今的小范大人了,不由紛紛駐足觀看,有些膽子大的狂生更是對著馬車裡喊著范詩仙,范詩仙。

  去年的殿前夜宴,已經在京都百姓地口中傳了許久,而此次在北齊莊墨韓大家的贈書之舉,更是在監察院八處的有意助推下,變成了街知巷聞地假事。范閒的聲望更進一步,待後來,那首「知否?知否?」詩仙重新開山之作流傳開來,百姓們才得知小范大人居然敢在北齊上京,當著無數北齊年輕貴族的面,光天化日之下大泡苦荷大宗師的關門女徒,這些慶國京都的百姓每思及此,更覺心頭發熱,渾似此事比莊墨韓地贈書更加光彩。瞧見沒?你們當聖女一樣供著的海棠,在咱們小范大人手中,還不只是一朵待摘的花骨朵!

  范閒給慶國京都百姓長了臉面,自然京都百姓也要給小范大人長臉,沿途之中,都不斷有人在街旁向范閒問安行禮,大多數都是些讀書人,偶爾也會有些面露赧色地姑娘家微福而拜。

  小范大人深得民心,自然而然地眾人便將靖王世子疏漏了過去,雖然那也是位京都最驕貴的主兒。不過靖王世子的臉上似乎沒有什麼不爽的表情,反而快意笑著,似乎范閒受到的尊敬,也是他的榮耀。

  聽著馬車外的議論聲,請安聲,按理說,范閒此時就算不像某世裡的首長那般開窗揮手致意,至少臉上也要帶著些滿足的笑容才對,但誰能想到馬車中地他,唇角泛起的只是無奈的苦笑。

  世子為范閒安排接風的地方,還是在一石居,就是范閒初入京都時,曾經發過風骨之評的那間酒樓。這家酒樓在京都裡也算是豪奢的去處,但是不夠清靜,遠不是最極致的食肆,范閒不免有些不大明白為什麼弘成會挑了這麼個地方,卻也沒有什麼意見。

  等他下了馬車,才發現今天這一石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靜,樓前那條長街上行人不多,而往日裡人聲鼎沸的樓內,更是安靜一片,幸得樓內燈火通明,不然他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使數月,這首屈一指的抓金酒樓是不是生意破敗關了門。

  看見范閒眼角流露出的一絲疑惑,李弘成也不故弄玄虛,笑著說道:「今兒個我包了。」

  范閒苦笑說道:「雖說你是位堂堂世子,但這陣勢也太大了。每天來往於一石居的達官貴人不知有多少,你為了請我吃飯,卻苦了旁人的口舌,只怕會惹人嫉恨。如果要清靜,城西盡多去處。就算你喜歡這處口味,包個樓層便好,整個酒樓等著我們兩個人,未免太招搖了些,靖王不說你,傳到宮裡去,也是不好。」

  李弘成見他說的懇切,看著他有片刻沒有說話,心裡卻是有些感動。笑著說道:「怕什麼?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那父王愛養花,我卻愛摘花,行事向來孟浪。所謂浪蕩世子的名號總是脫不了了,有什麼關係。」

  范閒知道以他地身份確實也擺得起這譜,笑著搖搖頭:「你啊,都快成婚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斂一些。」

  聽他說到婚事,李弘成面露淡淡喜悅,卻有些不好意思多談此事,說道:「你也莫太過小意,要知道你如今手中的權力也算不小,加上你娶的那位好媳婦兒……我與你把話說白了吧。在宮中在府上,咱們這些做晚輩地自然要識些分寸,但若出了宮離了府。咱們便是真正的爺,管俅旁人說去!」

  這話說的孟浪誇張囂張,偏生從李弘成的嘴裡說出來,卻不惹人反感。

  范閒在宮中也是憋了一肚子閒氣,便只笑了笑。跟著他往樓中走去,誰知走到樓下,看著匾上潘齡大人親書的「一石居」三個鎦金大字。楊弘成頓住了腳步,將手一指問道:「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在哪兒嗎?」

  范閒笑了起來:「就是在這裡。」

  「是啊,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你這位大作風骨刻薄之評,連聲說瞧不起所謂才子的傢伙,如今卻成了天下最出名的大才子。」李弘成忍不住搖頭笑道:「若你能想到一代大家莊墨韓臨終傳承於你,你當時還有心思罵這些才子?」

  范閒想到這一年來的遭逢,也不免有些感懷,歎息道:「年頭不知年尾事。也不怕你笑話,那時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初次入京,什麼都沒有見識過的私生子,腹中自然難免幾大筐地牢騷。」

  李弘成微笑看著他,知道面前這位年輕的朋友之所以能在一年內有如此大的變化,雖然有聖恩眷顧,范尚書暗中護持,聯姻獲勢這三大要素,但對方如此年輕便做了監察院地提司,在御書房裡有了座位,沒有些真材實料,那是斷然不能,更何況半閒齋詩集,數次出手,這都是天下人看得盡的佐證。

  關於監察院的職司,其實京都裡的權貴們並沒有將陳萍萍與范閒直接聯繫起來,只是認為這是陛下的意思,陳萍萍那條忠狗照旨行事而已。

  「你雖然老拉我逛流晶河,但我卻沒有靠那半點兒才氣去糊弈可憐女子。」范閒看著微怔地李弘成,哈哈笑著拍了他的肩膀:「所以那些狗屎才子,該罵的我還是得罵。」

  在他心中,被他詩詞糊弄過地海棠,自然不是個可憐女子。

  ……

  ……

  他二人站在一石居酒樓之前「撫今追昔」,大發感慨,酒樓內的掌櫃夥計們卻是緊張萬分,雖然不知道東家是怎麼能請動世子將接風宴擺在這裡,但如果小范大人回京後在外的第一頓飯,便是在一石居,酒樓的名聲會上一個層階不說,只怕日後打江南來的有錢書生們,都會挑著這兒來吃一頓,那銀子還不是白花花的來?雖說一石居已經足夠有名,但名權錢這三樣東西,又有誰會嫌多呢?

  好在他們沒有緊張多久,李弘成與范閒就已經把臂走入酒樓,身後壓在兩端街口的王府護衛頓時收了回來,守在了酒樓的門口,同時早有夥計領著范府的馬車與眾長隨去了別處。

  吱呀一聲,一石居地大門關上了,這只怕是酒樓在京都開業三十四年來的頭一次。

  關門之時,李弘成似乎無意間回頭,卻眼利地發現了幾個穿著尋常服飾的密探,佔據了酒樓四周的要害處。他心知肚明是貼身保護范閒的監察院人馬,只是連他也拿不準是幾處的人。世子心裡歎息一聲,對范閒說道:「你還說我囂張,看你吃個飯都有監察院給你看門,出使則有虎衛給你保鏢,論起囂張,我還真不如你。」

  此時二人已經拾階上了三樓,兩扇屏風一隔,一個並不大的圓桌已經擺好了幾碟精美的「涼開口』,范閒也不與他客氣,坐到凳子上才解釋道:「虎衛是支給使團的,這不一回京就收了。至於監察院……」他苦笑道:「出了牛欄街那檔子事兒,你以為院裡還敢放心讓我一個人在京都裡逛?」

  說到此處,李弘成佯怒罵道:「你這小子也恁不夠意思。悶聲作氣地就做了監察院的提司,看牛欄街後監察院緊張的模樣,想來那時候你就已經是了……若不是刑部上鬧了一出,我竟還要被蒙在鼓裡。」

  算來算去。牛欄街殺人事件地時候,范閒還沒有一夜詩狂驚動聖上,世子其實也是在暗中套話,不止是他,連二皇子都始終沒有完全想通透,聖上為什麼如此信任范閒。

  范閒也不解釋,就著熱毛巾擦了手,便開始抓著他喝酒,嘴上直說著出去久了,竟忘了京都酒水的滋味。李弘成苦笑著。心知對方不會向自己解釋。

  不一時,頭巡菜上齊,知道世子爺與小范大人有話要講。掌櫃知客夥計們都知趣地沒有多說什麼,追了下去。范閒拿筷子尖劃拉了一道魚腹送嘴裡吃了,咂巴了幾下,一口酒送下,顯得享受至極。

  李弘成打量著他。取笑道:「放著一品熊掌不吃,盡和一條魚過不去,還是脫不了你的狹窄格局。」

  范閒脫口而出:「熊掌我所欲也。魚,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捨熊掌而取魚也。」

  聽他說的有趣,李弘成笑著問道:「為何?」

  范閒一拍腦袋,哈哈笑著說道:「你不明白,純是當年讀書讀迂地問題。」

  ……

  ……

  既是接風宴,本來不應該如此冷清,但范閒昨夜裡已經派人傳了話。請世子念及旅途辛苦,千萬莫要整一大堆人來陪著,加上世子也隱隱知道,因為那首小令范閒後院正在起火,所以也沒有喊歌伎相陪。但李弘成也是位慣能溫和待人的權貴子弟,二人本就相熟,講些北齊的見聞,說說閒話,飲酒食菜,清淡卻又適意,范閒終於可以做回七分真實的自己。反而吃的極為舒暢。

  幾通急酒過後,世子有些不堪酒力,指著范閒罵道:「聽聞你在北齊喝酒,一喝就醉,怎麼跑我面前卻成了酒仙?」范閒精研藥物,體內真氣霸道,豈能被幾杯水酒灌倒,上回在北齊與海棠飲酒之所以醉了,全是因為他想發洩一下多年來的鬱悶,刻意求醉而已,這時聽著李弘成的話,笑道:「你一大老爺們,我在你面前醉了有甚好處?」

  李弘成忽然面露神往之色,輕聲問道:「那位海棠姑娘……真的貌若天仙嗎?」

  范閒一口酒噴了出來,幸虧轉的快,只是噴到了地上,連聲笑罵道:「莫非你今天請我吃飯,為的便是這句話?」

  酒過三巡,范閒越喝眼睛越亮,李弘成地醉意起來,指著范閒那張清秀的面容,說道:「范閒,你這次出使,也不知道遇著什麼事,如今看你這張臉都有些不同。」

  范閒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好奇問道:「有什麼不同?」

  李弘成撓撓頭,將酒水灑了滿地,似乎在想如此措辭,半晌之後才大笑說道:「如果說以往地你,臉上也是如現在一般帶著淺淺微笑,看著讓人想親近你,但總是隱著一絲隔膜,似乎不想旁人離你太近。而如今你的笑容卻沒有那絲刻意的純,只是讓人心安,眸中清明,不論是言談還是作派,都像是一塊被打磨了的璞玉,溫潤無比。」

  范閒極應景的笑了笑,心想這大概便是山洞一夜給自己帶來地變化吧,自己終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從內心深處開始將自己視作這個世界的一分子,開始為自己的將來做真正地謀劃,發乎內,形諸外,自然有變化。

  ……

  ……

  李弘成漸漸醉了,范閒卻是無比清醒。

  「我知道,今天宮中定了你掌內庫。」李弘成似乎有些醉意難堪,「將來你手掌裡可得漏些湯水給我。」

  雖說是玩笑話,但以他世子的身份說了出來,已是給足了范閒面子。范閒不由有些詫異,看了他兩眼,輕聲問道:「你家世襲王爵,理這些事作甚?難道陛下還能虧欠了你家。」

  李弘成面露嘲弄之色。大著舌頭說道:「你也知道我花銷大,雖說慶餘堂也有位掌櫃在幫王府理著財,有些進帳,可是哪裡夠……」他歎了一聲。「你也知道我家那位雖說是陛下的親兄弟,但這麼些年都不願意做些事,就連入宮看祖母也是月行一次,倔犟的狠,一個閒散王爺,自然孝敬的人就少了。而我礙於身份,也不好放下架子與那些知州郡守們打交道,自然就會有些手頭不趁地時候。」

  范閒似乎有些意外,訥訥不知如何言語:「這話放在外面說,斷是沒有人信的。」

  李弘成一揮手。酒氣四溢,冷笑道:「空有親貴之名,屁用都沒有。你也甭不好意思。內庫終歸是朝廷的,該你撈的時候,千萬可別客氣,想這些年姑母理著內庫,太子不知道從中得了多少好處。連被你整倒地老郭家抄家的時候,就生生抄了十三萬兩白銀出來,內庫虧空?你若去梧州的太子行宮瞧瞧。便知道這些民脂民膏去了哪裡。」

  范閒心頭微動,知道世子這話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

  ……

  ……

  看著醉倒在桌上的靖王世子,范閒的心裡閃過一絲冷笑,想來還是五竹叔說的對,這個世界是真沒有一個人值得相信的。北齊之行,多有感觸,心知友情難得,所以今夜明知道李弘成是借接風的名義,代表二皇子向京中宣告自己與二皇子黨的親密關係。但依然沒有拒絕,但料不到這位世子會當著自己地面撒這麼大一個謊。

  李弘成,靖王世子,他手下一位親信,一直暗中理著流晶河上的所有皮肉生意,雖說這生意並不光彩,似乎與世子這種身份配不上,但卻在源源不斷地為他輸送著大批銀兩。世子的行事極為隱秘,如果不是范閒去年夏天曾經派人查過那個叫做袁夢地紅倌人,只怕連監察院二處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也難怪他敢當著范閒的面哭窮。

  不過范閒也清楚,二皇子不見得是看上了內庫的銀錢,只是信陽長公主掌舵期間,東宮一定在內庫裡做了許多手腳,也許二皇子只是打算倚重范閒,想從這條路上將太子掀下馬來!

  而且他也明白,世子這番話假中有真,確實有些王公貴族過的並不是那般如意,就連自己,如果不是有書局撐著,家中另有位國庫大管家,只怕也會要到處伸手。沒有人孝敬,難道只靠朝廷的那點兒俸祿?

  宴已殘,酒已盡,范閒拍了李弘成兩下,見沒有反應,他也懶得再理李弘成是真醉還是裝醉,便佯作踉蹌扶著酒桌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早有掌櫃通知了兩邊地親隨上來侍候著。

  一石居木門已開,初秋夜風吹拂進來,范閒搖了搖頭,試圖待友以誠,卻不得反應,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這時,一位穿著樸素的中年人卻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誠惶誠恐地對范閒行了一個大禮。范閒略略偏身,眉頭微皺,心想李弘成既然將這樓子都包了,門外都有護衛,這人是怎麼進來的?

  那人看見范大人臉上地疑惑,趕緊卑微應道:「在下崔清泉,一石居的東家,請范大人安。」

  原來是一石居的東家,估計是過來拍馬屁,范閒正下意識裡準備笑一笑,忽然想到這個姓氏,皺眉問道:「崔?」

  崔清泉小意陪笑道:「正是,族中大人們本想請自前來拜謝大人在北方調教二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詩華書氣,不喜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頗有根基的名門大族,行商北方,這次在上京跪在使團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們的人,想來是崔氏知道兒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計地想圓了此事。

  崔清泉很識趣地沒有上前,只是遞了一個盒子過來,說道:「是枝矮山參,雖然不怎麼大補,但用來醒酒是最好的,已經洗淨,生嚼最佳。」

  范閒點了點頭,籐子京在一旁接了過來。

  穿過長街地馬車上,范閒掀開膝上的盒子,發現哪裡有什麼矮山參,竟是厚厚一疊子銀票,皺眉一翻,發現竟足足有兩萬兩!

  籐子京坐在他的對面,瞠目結舌說道:「這崔家好大的手筆。」

  范閒面色不變,心裡其實卻也有些吃驚,這得是澹泊書局多久的收入,對方竟然這般輕鬆地送了過來。當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還想做內庫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將自己巴結好。聯想著今日出宮入宮一路所受禮遇,他不由歎了一口氣,雖然兩世為人,心性較諸一般人要堅毅的多,但此時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權力所帶來的感覺,有也些微微惘然。

  不過崔氏這錢算是白送了,范閒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後崔氏也只有給長公主陪葬的份兒,想到此處,他對世子的厭憎之心才淡了些,畢竟人生一世,說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將自己當傻瓜一樣看待,終究還是想存著這位朋友。

  籐子京看著大少爺臉色,便知道他在想什麼,皺眉道:「這樣合適嗎?」

  范閒望著他笑了笑,說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話:出宮離府之後,咱就是真正的爺,有什麼不合適的?」

  ……

  ……

  車至一條僻靜街巷處,天上月兒將至中天,銀光柔淡,范閒下了馬車,讓王府眾人先回了,籐子京知道他身邊一直有隊監察院官吏在暗中保護,所以沒有多話。

  他對著陰影處招了招手,一位監察院的密探悄無聲息走了過來,他也是啟年小組的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閒的貼身心腹。范閒望著他說道:「鄧子越,明日傳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書、欽天監監正,左副都御使,與崔氏門下的那些產業有沒有瓜葛。」

  鄧子越霍然抬首,兩隻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無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監察院中的品級極高,所以隱隱知道,這三位大臣的背後,都是二皇子。

  范閒皺眉揮揮手:「只是幾個大臣,暗查而已,你驚懼什麼?」

  鄧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現已經讓提司大人不滿意了,趕緊應下。

  范閒看著他,又加了一句:「王啟年懂得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學會這一點。」

  鄧子越悚然應命,然後看著眼前突然間多了一個盒子,他不敢打開,只好抱在懷裡,跟著負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著,終於鼓足勇氣問道:「大人,小的今後與院中聯絡如何走?」他也不知道這句算不算該問的話。

  范閒停住了腳步,笑著說道:「不要經過正式途徑,那會記冊,你直接找一處的沐鐵。」

  「是。」

  范閒抬步往前走去,難得欣賞一下久別之後深夜的京都,這種機會他不想放過,只是丟下了一句話。

  「這盒子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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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章 獨一處

  京都的夜晚,比北齊上京的夜晚要顯得清靜少許,慶國人似乎還沒有習慣所謂盛世年華,所以大多數時候,還是習慣夜晚在家裡待著,當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樓不在此類中。

  范閒負著手,在夜色中緩步前行,鄧子越抱著個盒子跟在他身後數步,忽然間范閒停下了腳步,對著身前身後那些黑暗處招了招手,隱藏在黑暗中專門負責保護他安全的那些監察院吏員,有些不知所以地現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們在我身邊,何必還要刻意留在黑暗裡。」范閒笑著說道。

  鄧子越苦笑著解釋道:「朝官們不喜歡看著監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們也多有畏懼之感……只怕對大人影響不好。」

  范閒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笑著說道:「你們老在人房頂上走,難道不怕影響別人睡覺?」

  眾下屬面面覷,卻也是依著提司大人的意思,來到了街上。這些人都是當初在監察院裡並不怎麼得志的官員,王啟年受命組建啟年小組的時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如今啟年小組裡的人跟著范提司,在院中可謂是春風得意,不論是去八大處裡哪邊交待公務,對方總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祿之外,還有很大的一筆津貼,這種轉變讓他們深覺跟著范提司,實在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情。

  時近中夜,氣溫漸低,鄧子越趕前幾步。將一件薄薄的黑色風衣搭在了范閒的身上,然後馬上退回到自己地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眾人都穿著監察院特製的那種黑色單衣,下擺在膝蓋之上。衣料並不怎麼反光,看上去有一種陰沉的觀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著一種很有味道的距離,沉默而同步地將范閒拱衛在正中,向著前方行去,銀光如雪,黑衣如墨。

  第二日,范閒就去了天河大道旁地那個建築。監察院。

  他一路往裡走去,一路都有面色平靜的監察院官員向他低身行禮。

  「提司大人早安。」

  「范提司早。」

  他一一含笑應過,腳下未停。向院後的那個房間走了過去。推門而入,然後發現八大處的七個頭目已經到齊了。

  范閒微微欠身,拱手向眾人行了一禮。那七位頭目不敢托大,趕緊站起身來回了一禮,尤其是四處的言若海看著范閒更是面色喜悅,微有感激,想來這兩天在家中與言冰雲父子和睦。心情不錯,只有陳萍萍坐在長桌盡頭的那張輪椅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咳了一聲,坐到了陳萍萍右手邊的那位座位上。有些意外沒有發現老師的身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陳萍萍雙手輕輕撫摩著膝蓋,用微尖的聲音輕聲說道:「他去江南快活去了,我也管不住他。」

  范閒笑了笑,壓低了聲音,眼視前方,說道:「什麼時候你也出去玩去?」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說道:「那得看你什麼時候有能力接班。」

  監察院極少有這種會議。恰好范閒來的兩次都碰著了,當然,這兩次會議與他也都有扯脫不開地關係。在聽取了范閒關於北齊之行的匯報之後,眾官員都放下心來,只要北面的密諜網路沒有遭到致命性地毀滅,其它地其實都無所謂。

  至於范閒提名王啟年暫時處理北方一應事務,眾人也沒有太大的異議,一方面范閒身為提司有這個權力。二來王啟年在院中的資歷也足夠久,如果不是他當初自己不爭氣,只怕如今也是一方頭目,既然他機緣巧合跟了范提司,范提司讓自己人向上晉一級,也不算什麼出格的舉動。三來,北面那攤子實在是個危險的買賣,看看四處言大人家公子地遭遇就知道了。

  但接下來宣佈的院內人事安排,就有些出乎眾人的意料。院中官員一直以為,在一處朱格自盡之後,那個一直空著地位置,之所以院長大人始終沒有喊人接手,為的便是等小言公子回國之後接任,沒有想到院長大人宣佈的任命中,言冰雲竟然任了四處頭目。如果他到了四處,那一處歸誰管理?言若海大人呢?

  陳萍萍有氣無力地抬了抬眼簾:「若海在院子裡待久了,有些膩了,所以自請辭去四處職務,明日發文去吏部,在京中謀個閒職養老吧。」看模樣,陳萍萍並不是很高興於言若海的自請去職,但言若海這一年裡天天憂心兒子的死活,竟是真的有些厭倦子院中的生活,加上他自己也清楚,院中八大處,總不可能讓自己言家同時出現兩位頭目,為了給言冰雲騰位置,他只有搶先辭職。

  監察院八大處頭目,看似品級不高,但實際上卻是手中握有大權的職司,就算是各部侍郎,也不敢輕易得罪。

  范閒看了言若海一眼,發現他的眼角果然有些疲倦之意,又有一絲解脫歡愉之意。

  既然院長與言大人已經安排好了四處地後手,眾人也就不再多言,此時二處頭目問道:「一處的位置空了這麼久,總要有人打理才是,沐鐵……」他搖了搖頭:「忠誠自然無二,只是這位大人只會拍馬屁,能力還是弱了些,一處是院內最關鍵的部門之一,總掌京中官員的監察,總需要有個得力的人才行。」

  其他的幾位頭目也紛紛點頭稱是,一處是八大處裡最光鮮的位置,這幾位八大處的老闆,既然不像言若海那樣激流勇退,自然誰都想更進一步。

  陳萍萍緩緩轉頭,看了臉上猶有狐疑之色的范閒一眼,開口說道:「自今起,一處不設頭目,轉由范提司全權管理。」

  這話說的輕,但落在眾人的心中卻是極重,眾人頓時將心中那點兒爭權奪利之心全數驅散,和誰爭,也不敢和范提司爭,他本來就是自己這些人的上司,明顯將來是要接陳院長班的大人物,此時兼管一處,誰敢多話?

  但眾人心頭也自凜然,提司之權本就少有限制,如今范大人兼管一處,那一處的事務也不再需要院裡親手安排,反而是其它的部門都要配合一處,如此一來,一處的地位只怕又會再提高半個級別。換句話說,范提司就是一處的君主,他說什麼,一處便要做什麼!

  范閒也有些吃驚,為什麼陳萍萍會讓自己管理一處,轉臉望著他說道:「院長,我做這個提司,已經很勉強了,從來沒有經手過具體事務,貿然打理一處,只怕對院務……沒什麼好處。」

  陳萍萍一句話,便定了調子:「沒有具體事務的經驗,所以把一處給你,就是為了讓你長些經驗。」

  會議結束之後,院中的眾下屬紛紛向范閒道喜,只是監察院總比朝廷裡別的部司官場風氣要好些,所以范閒並沒有聽到太多不堪入耳的馬屁聲。眾官離去之際,言若海卻專門留了下來,向范閒道了聲謝。

  范閒心中有些不為人知的隱隱慚愧,趕緊笑著說道:「我與冰雲一見如故,再說都是院務,我實在也沒有出什麼力,言大人切莫這麼說,慚愧晚輩了。」

  言若海見他不居功,對這位年輕的貴人更是欣賞,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過幾天,我上帖子請范大人來府上坐坐。」

  「一定,一定。」范閒不會拒絕,心裡也奇怪那位沈大小姐如今在言府裡是什麼模樣。

  ……

  ……

  房裡只剩下陳萍萍與范閒兩個人。

  「胡鬧。」陳萍萍皺眉望著他,「我知道冰雲這孩子心性沉穩,絕不會將那個女人帶回京都,想來這都是你的主意。」

  世人皆懼陳萍萍,但范閒在他面前卻總是嘻嘻哈哈地扮演一位晚輩的角色,亂叫了一通冤枉之後說道:「院長大人,這和下官可沒關係,那位沈大小姐一入使團,便始終待在大公主的車駕上,我總不好強行拖下來殺了。」

  陳萍萍瞇著眼睛說道:「回京途中,我一直讓黑騎跟著使團,如果不是你示意,那個女人怎麼可能單騎闖入使團?」

  范閒一窒,不知從何解釋,半晌後歎息道:「總不是一段孽緣。」

  陳萍萍打心裡無比疼愛這個年輕人,也捨不得多加責備,轉而呵斥道:「為什麼你要讓啟年小組亮出行跡?」

  范閒知道這事瞞不過對方,早就想好了應答,微笑說道:「因為我想讓院子變得光明正大一些,老縮在黑暗裡,惹那麼多人害怕咱們,沒那個必要。」

  「光明正大?」陳萍萍皺眉道:「你有這個心思,也算是好的。」

  范閒替他將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輕聲說道:「慢慢來,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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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章 處裡來了位年輕人

  「只爭朝夕,如何不急?」陳萍萍瘦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光滑無須的下頜讓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愈發地深,蒼老之態盡顯,「你要記住,我比肖恩小不了多少。」

  范閒默然,從面前這位老跛子的身上嗅出某種灰灰的氣息,強自收斂心神,將出使途中一些隱秘事報告了一下,只是沒有洩露自己曾經與肖恩在山洞裡做了一夜長談,自己已經知道了神廟的具體位置。

  「司理理什麼時候能入宮?」陳萍萍似乎對於千里遙控那個女人很有信心。

  范閒微微皺眉,思考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接觸到司理理的那個弟弟,隨口應道:「我與某些人正在進行安排,對於北齊朝廷來說,這不是什麼大事,應該不難。」

  陳萍萍點點頭,轉而說道:「你也清楚,一處的位置本來是留給言冰雲的。只是沒有想到言若海居然年紀輕輕就想養老了,言冰雲一直在他父親的手下做事,對於整個四處非常熟悉,留在四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一處扔給了你,你多用些心。」

  范閒瞇著眼睛說道:「有什麼需要我注意的嗎?」

  陳萍萍古怪笑著望向他的眼睛:「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其實陛下一直希望你把一處重新給起來,畢竟京官多在機樞,如果不看緊點兒,讓他們與皇子們走的太近,總會有些麻煩。」

  范閒心頭一凜,開始暗暗咒罵起宮中那位,你兒子們鬧騰著,憑什麼讓我去滅火?

  陳萍萍枯瘦的手指輕輕敲了下輪椅的扶手,他的手指指節突出,就像竹子的節一樣。范閒側身看著,聽著扶手發出的咚咚聲音,才知道原來這扶手中空,與竹子一般,不免有了一種奇怪的聯想,這位慶國最森嚴恐怖的老人,與風中勁竹一般有節氣?

  「這次在北邊做得不錯。」陳萍萍說道:「你讓王啟年留在那裡,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不過一天陛下不發話,你一天就不能動手。」

  范閒皺眉道:「長公主從那條線上撈了不少錢。您也知道我年後就要接手內庫,如果不在接手前把這條線掃蕩乾淨,我接手那個爛攤子,做不出成績來,怎麼向天下交待?」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說道:「崔氏替長公主出面,向北方販賣貨物,你如果把這條線連鍋端了,有沒有合適的人接手?」

  范閒以為他有什麼好介紹,於是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色。

  陳萍萍搖搖手:「這件事情我會向陛下稟報,陛下也覺得長公主這些年手伸得未免太長了些,不過畢竟都是一家人。他如果不肯動口,你就不要動手……你要知道,院子也是希望你能將內庫牢牢掌控在手中,一來你本身就是提司,二來你要清楚。監察院如今能夠在三院六部之中保有如今的地位,與內庫也是分不開的。」

  范閒問道:「這是個什麼說法?」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用陰沉的聲音緩緩解釋道:「監察院司監察百官之權。所以就不能與這些部院發生任何關係,國務與院務向來分得極開。監察院一年所耗經費實在是個大數目,但這麼多年了,沒有一分錢是從國庫裡拔出來,所以不論是戶部還是旁的部,都無法對院裡指手劃腳,這便是所謂的獨立性。」

  范閒明白了:「監察院的經費俸祿,都是直接從內庫的利潤中劃拔。」

  「不錯。」陳萍萍繼續說道:「這是當年你母親定的鐵規矩。為的的就是院子與天下官員們撕脫開來。所以你將來要執掌這個院子,就要為院中幾千位官員還有那些外圍的人手做打算,內庫越健康,監察院的經濟根基就越結實,就可以始終保持這種獨立的地位。」

  陳萍萍冷笑道:「從十三年前那場流血開始,陛下已經不知道弄了多少次新政,老軍部改成軍事院,如今又改成樞密院,又重設兵部,這只是一個縮影。這些名目上的事情,改來改去,看似沒有什麼骨子裡的影響,實際上卻已經將這些部司揉成了一大堆麵團,而監察院之所以始終如初,靠的就是所謂獨立性。」

  范閒苦笑道:「這還不是陛下一句話。」

  「所以你要爭!」陳萍萍寒意十足地盯著他的眼睛,「將來如果有一天,宮中要將監察院揉碎了,你一定要爭!如果監察院也變成了大理寺這種破爛玩意兒,咱們的大慶朝……只怕也會慢慢變成當年大魏那種破破爛玩意兒!」

  范閒明白老跛子心中憂慮,自己比他多了一世見識,自然明白所謂監察機構獨立性的重要。

  「所以說,內庫與監察院,本就是一體兩生的東西。」陳萍萍一字一句說道:「你父親那想法實在幼稚!要掌內庫,你必須手中有權,牢牢地控制住這個院子!而要控制住這個院子,你就要保證這個院子的供血!不要小看錢這個東西,這個小東西,足可以毀滅天下控制最嚴的組織。」

  見他論及父親,范閒身為兒子自然不能多話,只得沉默受教。

  當天范閒就去了一處,正式走馬上任,一處的衙門並不在監察院那個方方正正,外面塗著灰黑色的建築之中,而是在城東大理寺旁的一個院子裡,看那大門還是莊嚴肅然,只是門口那塊牌子,卻險些讓范閒噴了充當馬伕的籐子京一臉口水。

  他扶著馬車壁,強忍著內心的笑意,看著那個自己覺得很不倫不類的牌子:

  「欽命大慶朝監察院第一分理處」

  范閒頓時產生了一種時光混流的荒謬感覺,以為自己是來到了另一個時空中,某個以油田著稱的城市的檢察院門口。

  輕車簡從,事先也沒有和沐鐵打招呼,院裡公文也還沒有下發。所以一處的那些監察院官員們,並不知道今天會來新的頭目,門房處的人看著衙門口的馬車好一陣嘀咕,心想外面站著的那位年輕人,像個傻子一樣地捧腹笑著,真是白瞎了那張漂亮臉蛋兒,站了半天又不進來,究竟是幹嘛嘀?

  這時候范閒已經領著鄧子越和幾個心腹往裡走了,籐子京不肯進去,從心裡還是願意離監察院這種地方遠些。門房是今年近半百的老頭兒,趕緊走了出來,攔道:「幾位大人,有什麼貴幹?」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自己第一次貿然闖進監察院的時候。都沒有人攔自己,那是因為沒有閒雜人等會跑到監察院去閒逛。他腦子轉的極快,看著這個門房來攔自己,心想這個一處難道平時有許多官員來串門子?

  他今天雖然沒有穿官服,但鄧子越幾個人還是穿著監察院的服飾,所以那個門房弄不清楚他們身份,語氣也還比較柔和。

  范閒沒有理他,逕直往裡走去,鄧子越將手一攔,攔住了那個老頭,幾個人便直接走進了衙門裡。

  一進衙門,范閒才發現這個一處果然是與眾不同,不說沒有人上來迎著自己詢問一二,走了幾間房,發現房中竟然是空空蕩蕩。正當值的時候,卻是一個人都沒有。他有些疑惑,到了偏廳自尋了個椅子坐了下來,隱隱聽到衙門後方傳來陣陣喧嘩之聲。

  啟年小組裡有好幾個原一處的吏員,今日跟著提司大人的,也恰好有一個,此人姓蘇名文茂,見大人臉色不豫,趕緊跑到簽房去尋當值的官員。不料竟是沒有找到。蘇文茂也自納悶,心想自己離開一處不過一年,怎麼衙門裡整個的氣氛都變得有些怪異了,幸好是一處的老人,找不到人,還能找得到茶與熱水,趕緊恭恭敬敬地泡了杯茶,端到了范閒面前。

  范閒也不著急,手捧著茶碗輕輕啜著,像朝中那些老大臣一樣擺著沉穩的譜兒。

  鄧子越瞪了蘇文茂一眼,意思是說,怎麼半天沒找個人出來?蘇文茂站在范閒的身邊,半倚著身子,一臉苦笑,哪敢回應,實在是沒有想到堂堂監察院一處,在陳院長的威嚴之下,竟變成了一般閒散衙門的模樣。

  門房在門外探頭看了一眼,發現這幾位大人只是在喝茶,估模是等人,也懶得再理會。於是幾人就這般尷尬地坐在廳中,范閒有些不耐了,站起身來,示意他們幾個坐著,而自己卻是走到了廳旁的櫃上,開始翻揀那些早已經蒙著灰塵的案卷,心裡想著,居然沒有人來攔自己,這一處的綱紀也實在敗壞得狠。

  忽然有幾個人一邊說笑著一邊走了進來,看他們身上服飾都是監察院的官員,手裡還提著個大竹筐子,筐中用冰鎮著魚,看樣子還挺新鮮。這些人路過范閒一行時,正眼都沒有看一下,只是有一位瞥見了蘇文茂,大笑著喊道:「老蘇,你今兒怎麼有空回來坐坐?」

  蘇文茂滿臉尷尬,卻又看見了角落裡范閒的手勢,只得賠笑說道:「今兒個提司在院裡述職,我們幾個沒事兒,帶著哥幾個來逛逛。」一路北上,啟年小組是知道范閒的手段的,積威之下,竟是半個字都不敢提醒。

  那人一拍手掌,喊其餘人先將那筐魚拎進去,面露艷羨之色對蘇文茂說道:「老蘇你如今可是飛黃騰達了,跟著那位小爺,這個後還不得橫著走?」

  蘇文茂斟酌著措辭,小意回答道:「提司大人要求嚴明,我可不敢仗著他老人家的名頭,在外面胡來。」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不談那些了,反正這些好事兒也輪不到咱們一處,走走走……」他同時招呼著鄧子越那幾個同僚,「既然來了,就不要先走,院子裡那會要開多久,大夥兒都清楚,先隨我進去搓兩把也好。」

  鄧子越冷哼一聲,將臉轉到一邊。那人見他不給面子,臉上也露出尷尬之色,心裡恨恨想著,不就是抱著了范提司的大腿嗎?神氣什麼?也不再理他們,只與蘇文茂閒聊了幾句,便準備離開。

  恰在這時,范閒走了出來,滿臉溫和問道:「這位大哥,先前看你們裝了一筐,中午準備吃這個?只怕我也要叨擾一頓。」

  衙門裡光線暗,那人沒有看清楚范閒面貌,只知道是位年輕人,呵呵笑著說道:「那可捨不得吃,待會兒分發回家。」

  「噢?看來是挺名貴的魚了,不然也不會用冰裝著。」范閒說道。

  「那是!」那人斜著眼看了鄧子越一眼,面露驕傲之色,「南方八百里加急運來的雲夢魚,大湖裡撈起來的,鮮美得很,不用冰鎮著早壞了,這京都城裡,就算是那些極品大臣,想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也就是軍部有這個能耐,也虧得咱們是堂堂監察院一處,不然哪裡有這等好口福。」

  「原來是軍部送過來的。」范閒微微一笑,知道京都各部司肯定會一力討好一處,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下功夫,

  那人一拱手道:「不說了,諸位既然是等提司大人散會,那就稍坐會兒,我先進去把自家那條魚給拎著了,再出來陪幾位說話。」

  范閒說道:「不慌,我們來還有件事情要拜訪沐大人,只是一直沒找著人,還請這位兄台幫個忙。」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我當是多大事兒,我去通報去,你們等著。」

  ——————

  那人笑嘻嘻地往後院走著,一離開范閒幾人的視線後,臉色卻馬上變了,一路小跑進了衙門後方的一個房間,一腳將門踢開!

  房內正有幾個人正坐在桌上將麻將子兒搓得歡騰,被他這麼一擾,嚇了一跳,不由高聲罵了起來。坐在主位上的沐鐵更是面色不善,一顆青翠欲滴的麻將子兒化作暗器扔了過去,罵道:「奔喪啊你!幾條魚也把你饞成這樣。」

  那人哆哆嗦嗦道:「沐大人,處裡來了位年輕人。」

  沐鐵皺了皺眉頭,自矜:「什麼人啊?如果是相熟的,就帶過來,我可捨不得手上這把好牌。」

  「不熟。」那人顫抖著聲音說道:「不過蘇文茂也跟著,我估摸著……會不會是……那位小爺來了?」

  沐鐵悚然一驚,拍案而起,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你說話要負責任!」他嚇得站起身來原地繞了幾個圈,惶急問道:「真是提司大人?」

  「估摸著是。」那人滿臉委屈:「當著他面,我可不敢認他,假裝不識,趕緊來通知大人一聲,若真是范提司,您可得留意一些。」

  沐鐵滿臉驚慌,趕緊吩咐手下撒了牌桌,重新佈置成辦公的模樣,一路小跑帶著那人往衙門前廳趕去,一路跑一路說著:「風兒啊,記你一功,回去讓你嬸嬸給你介紹門好親事……娘的,這提司大人怎麼說來就來了,幸虧你反應機靈……真不愧是咱們欽命監察院一處的!這情報偽裝工作設有丟下,很好,很好!」

  被稱為風兒的這位密探,將手上的冰水往屁股後的衣衫上抹著,說道:「是沐大人領導有方,領導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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