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一三、塵緣
沈若復看了他一陣,道:「師弟,過了便過了罷。我比你早幾年上山,世間之事,大同小異。你上靈山,是因你是誅魔弟子,我上靈山卻是救了我一條命。」韓一鳴從未聽說過他的從前過往,這時聽他說起,便認真聽下去。沈若復道:「我幼年多病,說與你聽,或許你不相信,只要這世間有的病,沒有我沒染上過的。包括天花,但奇怪的是,每回,我都能在命懸一線的時候,好起來。但好起來後,又飛快得別的病。真是三日不生病,我在家的父母,都要去燒高香了。許多郎中都說,等到我十歲之後,就會好起來。結果,我十歲之後,依然如故,家裡天天藥石不斷。並且十歲之後,越來越凶險。每月,我都會大病一回。不論什麼病,一定要病到沉痾,近乎於要死了,才會有起色。在我十六歲時,來了一個遊方道士,他給我算過一卦,算出我只能活到十八歲。十八歲那天,不論怎麼樣都會死去。我父母自然求而又求,求他救我一命。他說命是天定,沒法子為我改。父母都很難過,而我,卻一點兒也不難過。成年累月的病著,我厭倦得不得了。活著就是吃藥,纏綿病榻,年紀輕輕,倒要讓年邁的父母為我操心,我真覺得生不如死。」
沈若復看上去並不強壯,但韓一鳴也不曾料到他從前那般的孱弱。沈若復又道:「師弟,我從未與同年夥伴們一同在外玩耍過,只因就是尋常的玩耍,也能讓我過後大病一場。別人天真浪漫的時刻,我要麼就聽著母親的哭泣,要麼就聽著父親的嘆息。這種時候,我就尤其痛恨自己,為什麼一定要活那麼久,為什麼病不再沉重點,一下就過去了,讓我解脫,也讓父母解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書。我家裡父母都不識許多字,倒是給我請過個先生,啟了蒙,學會了書字。學會之後,我一直看書。即使我足不出戶,也病得死去活來,許多病都很怪,別人只得一回,終生不會再患,而我卻患了一回又一回,簡直沒完沒了。每每我以為我就要解脫了,卻死不了,又回活轉回來。真真是折磨。所以為何你總覺得我聰明,我看了那麼多書,不能出門,不多思多想,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撐下來。師弟,你不會懂的,家裡有這麼一個病人,是很折磨人的。走路要輕,說話要輕,有什麼事都不在我面前說,凡事都背著我,吃的跟別人也不一樣,簡直弱的,風都吹得倒。有時照照鏡子,都覺得像看見了鬼。我活著都是多餘的。同年的夥伴,那是想都不要想,人人都怕我,就怕一個不留神,我就死在他們面前了。甚而就是看到我,都要閃開,宛若我已經停屍在床。我心裡太明白了,不能怪別人,但我的委屈,又向哪裡去說?」
他停了一停,道:「我十七歲的時候,遇上了三師叔。三師叔打我家門前過,看到了我,一個行將就木的少年,才十七歲,我就要拄著杖才能行走,大熱天,人人嚷熱,我穿著棉衣,捂得嚴嚴實實,還要擔心會不會著涼。三師叔算了算我的八字就告訴我的父母,說我命犯天煞,乃是來歷劫的,最多還能活半年。我的父母早就知曉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死去,早就哭乾眼淚了,除了嘆氣,再沒別的法子。三師叔就說他能救我,但要帶我到靈山,問我的父母可捨得。到了這一步,捨不得也是捨得了。三師叔說十年之後,我還能回去看我的父母,我看父母分明是不信的,但是死馬當活馬醫,答應了三師叔帶我走。當時我並不知我真的能活下來,聽得有人能帶我走,讓我不死在家裡,要死也死遠點。脫離那個牢籠,我已感恩戴德。執意就跟著三師叔上了靈山。」
韓一鳴向來不問同門的往事,這時聽沈若復說起他的前塵,頗為同情,也不出聲,就靜靜聽著。沈若復道:「在靈山腳下,我與別的師兄不同,我輕易便找到了上山的路,就那麼走上來了。一路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美景,讓我真覺得死也值了。師弟,我那快十八年的歲月,就沒怎麼走出過門,都在院裡,常常是連屋門都不出。靈山本已美不勝收,我又沒見過什麼景緻,一見之下,覺得人生於願已足。我平日連多走幾步都要拄上棍子,那天,就這麼慢慢走到了翠薇堂。當然我走了很久,很累,從未走過那麼多路,在路邊坐下歇了很幾十回。上山之後,師父也沒怎麼教我所謂的修行,我就是到百知書屋找了許多書來看,還有了罡銳寶劍。十八歲的生辰很快便到了,我沒死,就這麼活過了十八歲。後來,三師叔才告訴我,他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沒有塵緣的人,在塵世的日子不會長久。真如那位遊方道士所言,我如在塵世,十八歲一定會死。而我上了靈山,斷了塵緣,我就活下來了。二十歲生辰那天,我請師父帶我回了一趟家。我的父母看到我還活著,自然是開心的,而我更開心,因我看到我有了一個弟弟。父母膝下並不荒涼,我就更能放心留在靈山了。後來師父對我說,這才叫塵緣已了。或許我就是注定要離開那個家的,我父母看到我還活著,自然是開心的。我看到他們開懷了,我也就放心了。只要我活著,在哪兒又有什麼要緊呢?我要是真的死了,那才是我父母的苦難。」
說到這裡,沈若復笑道:「師弟,讓你聽這些廢話了。我從未與別人講過,在靈山,我是越來越強壯,活得越來越鮮活。」韓一鳴嘆了口氣:「師兄,原來你是這樣來到靈山的。塵緣,我的塵緣在上靈山時便斷了,我也是多餘活下來的,我是白櫻師叔救下來的。我……」忽然胸口發燙,不知什麼,貼著他的胸口,燙了起來,便是同時,他的腳上也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