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殊途 第一章 遇險(一)
韓家少爺韓一鳴,十八歲的時候,第二次離開韓家莊。初次離開韓家莊,是他十六歲時。那一年縣試,韓老爺親自帶著獨生子到縣裡去應試。雖說韓一鳴打六歲起家中就請了先生啟蒙,卻是資質平平,任先生百般引導,學了幾年,不過能幫村人寫寫家信而已。縣試之後,名落孫山。他讀書雖是不行,在莊中人緣卻極好,性情和善、對鄉里眾人,無論貧富都一視同仁。
韓老爺有些家資,特地給請識文斷字的先生給兒子取名為一鳴,實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夠一鳴驚人,謀個一官半職,祖宗地下有知,也顏面生輝。但縣試落第,只得打消這個念頭。
轉眼兩年,韓老爺見與愛子同年的莊中小夥伴都已成家,尋思村中所識人家與自己門戶皆不相配,特地托了鄰縣的舊交,替他尋一門親事。
過不多久,一位舊交差了人來,說是在縣裡尋了一門好親,請韓老爺前去相見。聽說那邊也是鄉紳之女,姿容端正,年方十六,傢俬門戶也匹配得上,連八字都是十分般配。韓老爺挑了良辰吉時,叫下人備下財禮轎馬,帶著韓一鳴往親戚家裡去。
韓家村雖是個中等村莊,卻也是方圓數十里最大的村莊。住著百來戶人家,莊子邊上都是沃野田疇,田野盡頭,便到了連綿不斷的青石山。青石山的山峰與高大巍峨相去甚遠,也沒有奇峰怪石。便如同天下普通的山脈一般,只是連綿不斷的低矮山峰。韓老爺心寬體胖,在馬匹上騎了不久,已累得渾身酸痛,在馬車上又顛簸了一日,眼見紅日西斜,便招呼余管家尋找過夜的地方。
爬上一座小小山頭,遠遠望去,依舊沒有人煙。順著山頭下來,卻見路邊雜草之中,有一條條的田塍,韓老爺不禁道:「我記得這裡曾是一個小村落,有十來戶人家。村中第五家人家姓王,兩年前一鳴縣試之時我們途經這裡,還在他家住過,怎麼現下卻是這景象?」余管家道:「確實如此,只不過這地方太小,滿打滿算也開不出幾畝好田來。棄了此地,另尋他處,也是有的。」
原來韓老爺這晚本打算在此過夜,此時見田畝荒毀,從前的十來家人家都沒了蹤影,甚而他們住過的屋子都早已倒塌朽爛,只得又向前走。又走了半個時辰,已是日薄西山。轉過一道山坳,一條寬約三丈的河流自對面山坳之中轉了出來。河面上架著一座簡陋的獨木小橋,對岸有幾間簡單的木屋。
韓老爺見木屋前養有雞狗,依著牆堆著柴草,門前空地上還晾曬著穀物,便對余管家道:「你前去問一問,多許給人家好處,今晚咱們便在這裡歇罷。」余管家頗為猶豫,道:「老爺,這裡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獨有此一家人,只怕有些不妥。」韓老爺道:「青石山方圓幾十里,沿路只有幾個小村莊,還相距甚遠。這戶人家門前養有雞狗,堆著穀物柴草,想來也是一戶普通的農家獵戶。今晚若不在這裡歇下,便要在荒野中露宿了。」余管家一想不錯,便去向那家人家借宿。
那家人家中只有一個男子,十分爽快,道:「天下沒有帶著屋子趕路的行人。我家中人少,又是獵戶,別人都進山打獵去了,這一兩日只怕回不來。什麼酬謝不酬謝,若不嫌棄只管住下。」又道:「我前兩日打獵之時,被一匹狼咬傷了腿,走動不便,不能過去迎接,只能在此相候。若是不傷了這條腿,今日也隨了家人進山去,這閉門羹你們是吃定了。」余管家與他說話,卻留心細看,見他拄著棍子,腿上包著厚厚的布帶,走路時身體歪斜。屋中確無別人,心中有些忐忑。但這回出來,因有車馬財禮,還帶了六七個從人。他不過一人而已,便是生了歹意,自己人多,不會吃虧。終強過在荒野之中露宿,若遭遇狼群,這幾個莊丁雖是強壯,卻也無濟於事。思量權衡利弊了一陣,才過去接了韓家父子與車馬從人過來。打掃房屋,安排晚飯。余管家十分小心,連從人弄飯都多加了一倍小心在一旁盯著。
韓老爺向來便少勞累,吃過晚飯不久,便沉沉睡去。韓一鳴雖說極少出門,頗為興奮,但在馬背之上顛簸也極是辛苦,不久之後便睡得沉了。隔壁余管家卻是提心吊膽不敢入睡,支撐了一陣,見無異樣,慢慢才合下眼皮來。
正睡得香,忽然聽見門外有些微聲息,一驚而醒,只聽雜沓的腳步聲走進堂屋裡來。余管家始終有些擔心,悄悄爬起身來,摸到門邊,順著門縫向外一望。只見堂屋之中進來十來個人,都是布衣麻鞋,身形魁梧。帶頭一個聲音粗豪,對那坐在堂屋之中傷了腿的人道:「胡大哥,門外怎有這許多車馬?」胡大哥道:「有客人前來借宿,那是客人的車馬。」
那聲音粗豪之人立時便壓低了嗓子,道:「可曾……」胡大哥道:「不曾。我原不知你們何時回來,我又傷了腿,對方有八九個人,不敢輕動。不過你們既然回來了,咱們不如……」
余管家大吃一驚,背上冷汗直冒。韓家父子素來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六七個從人也只是健壯莊丁,並無高人一等的本事。他一路小心在意,萬不料還是落在了賊窩之中。此時方曉得為何總是心神不寧,這戶人家不見女人,實在有些奇怪,無論是何等人家,都該有女人在屋中才對。只是這個時節方想明白,已然晚了。見他們都各自去拿了刀棍出來,向這邊走來,在門後急得滿頭冒汗,卻是無計可施。
韓家父子累了一天,一夜好睡。清晨醒來,已是日上兩竿。兩人穿好衣裳鞋襪,卻不見余管家前來敲門,韓老爺道:「想來是昨日累了,今日起不了身。」揚聲叫了兩聲,屋門「咣當」一聲被人推開,幾條大漢凶神惡煞地闖了進來。他們都手提刀棍,一進屋來,一條漢子便撲上前來一把抓起韓老爺,道:「你叫些什麼?」
韓老爺先是一驚,卻並不愚笨,片刻之後醒悟過來,便道:「諸位壯士,有話好說,若是要我們隨身帶的財物,只管拿去。」只是他未曾見過這陣狀,話聲不免有些發抖。那人道:「你們隨身帶的?你們哪裡還有隨身帶的。告訴你們,進了這門,便跟我們姓了。」韓老爺定了定神,道:「是是是,都是諸位壯士的。」那人道:「你們自己送上門來,怪不得我。」將他們上下打量。
韓一鳴何曾見過這陣狀,嚇得瑟瑟發抖。那人一把揪住韓老爺,道:「你們是三十里外韓家莊的罷?這方圓幾十里,就只有韓家莊還算得一個中等村莊,有些錢財。」又將韓老爺上下打量,道:「你們穿成這樣,家裡想必有些富裕。」
韓老爺聽他如此相問,壯著膽道:「諸位壯士,若是放我們回去,傾我所有,也毫不吝嗇。」那人向一同進來的幾個人望了望,笑道:「好,這宏願可是你發下的,我便成全你。來,你與我來,咱們出去談罷。你的獨子在此,我也不怕你跑了。」眼睛向韓一鳴一掃,伸手扯了韓老爺便向外走。韓一鳴正要跟過去,卻被一條蓬頭垢面的漢子用刀背在臉上拍了拍,將他往床上一按,哪裡還跟得上去,坐在床上,眼睜睜看著父親被扯出去了。
第一卷 殊途 第二章 遇險(二)
這日中午,那條漢子拿了兩碗粗米飯來,連菜都沒有。韓一鳴見他面帶微笑,鼓起勇氣來,小聲問道:「我,我爹爹呢?」那漢子道:「真是少爺,你家老爺回去了。你慢慢等著,他拿錢來贖你。」說著上下打量了一陣,忽然伸出手來,將他劈胸抓住,全身上下搜了一遍。翻開衣領,見紅繩吊著一個碧綠的玉牌,一把抓在手中,細細看了一看。玉牌正面刻了牛的形狀,栩栩如生。又將玉牌翻轉過來,背面刻著一行小字。便道:「這是什麼?」
韓一鳴顫聲道:「這,這是我的生辰八字。」那漢子一聽,用力便往下扯。韓一鳴忙雙手護住,道:「這,這是我爹娘……」一句話未說完,臉上早吃了兩個耳光。那漢子左手抓著他胸前衣裳,右手「噼噼啪啪」一連打了他無數耳光,方止住手,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用力將紅繩扯斷,抬腳要走,卻又轉回頭來,對他看了兩眼。將手中的玉牌塞入懷中,一把將他揪了起來,動手將他身上的綢袍剝了下來,揉成一團,拿在手中,方才出去。韓一鳴滿臉紫漲,頭暈眼花,只能躺在地上,任他胡為。
他在地上躺了一陣,方才有氣力坐起來,臉上火辣辣的,一坐起來,鼻中便有東西流了下來,低頭一看,一連串血點已滴在胸前的衣裳上。又驚又怕又掛念父親,眼中止不住掉下淚來,卻是無能為力。
一連十幾日,每日裡都有人送來兩碗糙米飯,若是平日,他哪裡吃得下去,但餓得狠了,也抬起碗來就吃。屋門大開,走到門前,早見門前有大漢手持守候。有一回他走得離門近了些,那守在門外的大漢便呲牙笑道:「你要去哪裡?」聲音凶神惡煞,韓一鳴十分文弱,只得又退回去。
挨近窗口,卻見窗下守著兩人,一人便坐在窗下,另一個對窗而坐。見他挨了近來,那對窗而坐之人便抬手揚一揚手中的刀。他們白天晚上,換人守候,吃飯也是拿到門外來吃。韓一鳴便是睡覺,也須大開門窗。他初時不知,關上了門窗,片刻之後,那搶他東西的漢子一腳踹開屋門,奔進屋來,一把將他抓起,又是「噼噼啪啪」無數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滿臉掌印,方將他向地上一扔,惡狠狠地道:「你再敢關門閉戶,小心我打斷你的手腳!」說罷,揚長而去。
到第十七日上,那漢子進來笑道:「好了,你回去罷。」韓一鳴在此間雖是度日如年,盼著早些離開,但猛然聽他如此一說,竟不敢置信。那漢子笑道:「我這兩個兄弟送你回去。」不由分說,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自屋中拖了出來,對門外兩條漢子道:「你們送他回去罷,定要送到家中。」
那兩條漢子向他看了一眼,韓一鳴見他們目露凶光,似有些不懷好意,腳下便有些發軟。兩條漢子罵道:「真是個小兔崽子,還得勞駕咱們架他出去。」各自上前一步,伸手在他腋下一架,便將他架了起來。他並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但心中害怕,哪裡還有力氣走路,被那兩條漢子直架出木屋來,過了小橋,卻向與來時相反的方向而去。
韓一鳴回頭望了一望,道:「我,我家不在這邊。」其中一條漢子轉過身來,對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揚了揚手中的刀,道:「你家在哪裡你說了不算,大爺我說了才算!」韓一鳴大驚,說不出話來,任由他們架著轉過山坳,又向山上走去。
那兩條漢子也不與他說話,架著他直走到半山腰,方將他鬆開,道:「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週年了。記著,怨不著我們。你家老爺也太過吝嗇了,不肯出錢贖你。冤有頭,債有主,你若是有靈,便尋你家老爺去罷。」韓一鳴先是說不出話來,但大禍臨頭,用力逼出一句話來:「我爹爹,萬萬不會吝嗇!」那人對他看了一眼,道:「你這身衣裳倒還是繭綢的,剝下來給我罷,好過白白便宜了啃吃你的野獸。」邊說邊笑起來,想動手剝他衣裳。手方伸出來,另一條漢子伸出手來一攔,道:「胡二弟,你就是這般不開眼。穿將死之人的衣裳,你也不嫌晦氣。乾脆利落些了結了罷。」那姓胡的漢子訕訕然乾笑了兩聲,縮回手去。提起刀來,向他頭頸砍來。
韓一鳴早已癱倒在地,看著他刀而前面。忽然頸後一涼,一陣輕風吹過,又輕又軟又涼,似有幾片花瓣在他頸間輕輕擦過頭頸,還有淡淡幽香。韓一鳴早閉了眼睛,咬牙等死,頸上涼了一涼,又火辣辣地痛了一下,忍不住大叫起來。叫了一聲,睜開眼來,卻見前面兩條漢子都睜大了眼看著面前地面。韓一鳴順著他們的眼光一看,只見地上有半截殘鐵,已沒了刀刃的形狀。那姓胡的漢子滿面不可置信,手中的刀卻沒了半截。
兩條漢子愣了一陣,又對四周看了看,另一條漢子道:「快,結果了他,咱們走。」那姓胡的漢子眨了眨眼,忽然害怕起來道:「算了罷,咱們走罷。這樣文弱的一個人。咱們又,又都拿到了。還是,還是……」他聲音顫抖,說不出來的害怕。
另一條漢子道:「你忘記了咱們的規矩,斬草要除根麼?留下這條根,會留下什麼禍患,你是知道的。鍾老大那條腿便是教訓,賠了那條腿不說,還得讓眾兄弟們四處去散佈疑陣,才算過了兩天平安日子。再說,這小子回去,鐵定不會善罷甘休。」說著,上前一步,提起刀來,對著韓一鳴,劈頭蓋臉砍過來。
忽然遠遠的有人道:「幹什麼?還想殺人?」聲音清脆,是一個女子。韓一鳴只覺眼前一花,不知從哪裡過來一個人,轉眼便出現在面前。韓一鳴只看見她的背影,她穿著一件素色衣衫,從背後看去,十分苗條。那兩條漢子對望一眼,手持長刀的漢子對這女子喝道:「閃開些,擔心大爺手下不留情,誤傷了你。」
那女子冷冷地道:「作孽。」那漢子手中刀一揮,便向那女子腰中砍來。韓一鳴嚇得眼睛都不敢一瞬,只是呆呆看著。那女子也不說話,韓一鳴正要尖叫,卻見那刀刃砍到她面前三寸便停住了。韓一鳴也知那漢子並非善類,但他手的刀砍到那女子身前便不再向前砍,確也出乎他的意料。向那漢子一看,卻見他兩手握著刀柄,用力向前推,直憋得滿臉通紅。
那女子慢慢伸出手來,手指輕輕在他刀鋒上一抹,便收回手來。刀刃上微微一亮,竟變了形狀,開始如冰水一般熔化,縮小變短,片刻之後,竟也從中變成兩斷,半截殘鐵落在地上,只剩下連著刀柄的半截殘鐵還握在那漢子手中。
兩條漢子都嚇得面如土色,愣在當地。那女子喝道:「還不滾?」兩條漢子哪裡還能奔跑,轉回身去,走了幾步,便摔倒在地,也不敢停留,手腳並用,狼狽不堪地爬下山去。那女子回過身來,對韓一鳴道:「你怎麼樣?還能走路麼?」韓一鳴此時方見她面目,她眉似柳葉,端鼻櫻唇,容顏似玉,光潔柔潤。
她看了韓一鳴一眼,抬眼環顧四周,邊看邊道:「你歇息一會兒,自己下山去罷。」說罷,對著一個方向看了片刻,眉頭一皺,道:「我要走了。你不必怕他們再轉回來,他們尋不著你的。」
第一卷 殊途 第三章 遇險(三)
韓一鳴此時方清醒過來,一伸手便拉住她衣裙下擺,道:「請恩人帶我離去,我,我……」那女子淡淡地道:「我不能帶你離去,你怕他們尋著你再加害你麼?放心好啦,他們再尋不著你的,切記不可出聲。」伸出一隻手來,兩根白玉般的手指上掂著一片花瓣,遞到他面前來。
韓一鳴雙手本牢牢拉住手中的衣裙,見她遞過東西來,只得伸出右手去,那片花瓣落入手心,竟似是雪花飄落,轉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韓一鳴眨了眨眼,卻見手心多了一個花瓣形狀的白點。縮回手來,又牢牢抓住她的裙擺。正要說話。忽然覺得手中的衣裙下擺沒了,低頭一看,手中確實還牢牢抓著那素色的裙擺,卻變得透明起來,轉眼手中便空無一物。
大驚之下,抬起頭來,只見那女子似還立在面前,但整個人已變得有如琉璃一般隱隱透明,再一眨眼,她身後的山石樹木都清楚地透過她的身體映了出來。韓一鳴大為驚異,伸出手想去觸一觸,看她還在不在。手伸出來,手背上便火辣辣痛了一下,低頭一看,手背上白了一道,再抬起頭來,面前已沒了人影,彷彿她不曾出現過一般。
猶如做夢一般,這個女子來去無蹤,他心中卻沒有絲毫驚怕。在地上坐了一陣,站起身來,向來路走去。走了沒幾步,忽然前面山路上走出幾個人來。韓一鳴這一看,嚇得一跤跌坐在地。為首的正是那打他耳光的漢子,他身後跟著十來條漢子,都手持刀棍。他們一路走來,四周環顧。韓一鳴手腳並用,要爬到旁邊草叢中去躲避,但他素來文弱,又受了這許多驚嚇,有心沒力,爬了幾下,那些人已走到面前。
韓一鳴癱在地上,瑟瑟發抖,只等他們動手來抓自己。哪知他們卻從他身邊穿過,眼睛四處亂看,口中罵罵咧咧,對他視如不見。那打他耳光的人四周看了一看,對著將他架上山來的兩條漢子破口大罵:「沒用的東西!連這麼一個不能還手的小崽子都滅不了,還害得咱們又跑一趟!」他身後那兩條漢子低著頭,小聲道:「刀砍上去,都變成廢鐵,怪不得咱們罷。」卻不敢大聲,只是口中嘟囊,垂頭喪氣地用手中的刀,拍打面前的草叢。
韓一鳴見了這些人,早嚇得沒了魂魄,哪知他們在身邊走來走去,卻總也走不到自己身邊來。有時明明是向自己身上撞來,但到了跟前,卻又不知怎地偏了開去,總是有一兩寸距離橫在中間。
他們在那裡搜尋了一陣,便在韓一鳴身邊走來走去。他先是嚇得手足酸軟,無力爬動,這下卻是不敢亂爬,想起那個女子說的「他們尋不著你」,心中略微安定些,只是還不能發足狂奔,小心翼翼地縮成一團,避開挨近來的刀棍和手腳,不發出一點聲息。
忽然兩條漢子走到他身邊來,都站住了腳步,其中一人道:「我便不信,這小崽子弱得跟小雞子一樣,這片刻之間能走到哪裡去?」另一人道:「只怕就在這附近,藏在草叢裡也說不定。」說罷,提起刀來,便向身邊拍打。
這一下相距甚近,他手中的刀便向韓一鳴身上拍來。韓一鳴大吃一驚,卻還是忍住了不出聲。刀拍到身邊,又向一邊偏開。韓一鳴輕輕呼出口氣來,不敢再在此地逗留,悄悄站起身來,提著衣襟,躡手躡腳,向他們的來路走去。走了幾步,忽然聽見那打他耳光的漢子罵道:「你們兩個廢物,這下尋不著他,大禍臨頭了。不說咱們滅了他家這些人,單說他回去看不見他家老子,便定會報官。給我找!」
韓一鳴一聽這話,不禁止住了腳步,什麼叫做「看不見他家老子」?他們不是放了父親回去了嗎?難道,難道他們膽敢,膽敢……不敢接著想下去。只是不想倒也罷了,一想之下,全身都禁不住發抖。站在原地,連一步都邁不出去。
只聽一人道:「他這樣軟弱,便是逃了出去,也沒什麼打緊的。回不回得去,都不一定。」正是那曾要剝他衣衫的胡姓漢子。話音剛落,先前那漢子轉過過頭來,抬手便打了他一記耳光,道:「你胡說些什麼?他家管家說,這小兔崽子是讀過書的。這種人看上去軟弱,實則不然,逃了出去,必定難以善罷甘休。何況咱們還殺了老兔子,他一回家,便什麼都知道了。還有咱們的安寧日子嗎?殺了他,咱們還得趕緊換堂口,都是你們壞了事!」
這話不聽見則已,一聽之下,韓一鳴眼前發黑渾身顫抖,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過得片刻,才哭出一聲來。他一哭出來,腦海中「啪」地響了一聲,眼前一亮,十來條漢子都轉回頭來,對著他看來。那打他耳光的漢子回過頭來看了看,笑道:「在這裡了。」兩步走到他身邊來,彎腰伸手抓著他的手臂,將他提了起來。
他那裡還管得了這些,對著那漢子聲嘶力竭地哭道:「你,你殺了我爹爹!你殺了我爹爹!」那漢子冷笑道:「這有什麼,老子還要殺了你!」手一鬆,將他扔在地上,雙手握著刀柄,便向他頭上砍來。
忽然聽得一聲輕笑,那漢子的刀一頓,回頭一看,一棵松樹之後,走出來一個青衣少年。那少年面如冠玉,英俊異常,對著眾人笑道:「你們就是這麼欺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麼?」幾條漢子同時罵道:「小兔崽子,少管閒事,活膩味了麼?」
那少年收了笑容,對著他們上下看了兩眼,道:「你們若是放了他,我也懶得管這閒事。」一條漢子罵道:「你這個小兔崽子,我們放不放他關你屁事?咱們不止不放他,連你也一塊兒剁了。剁了你如同捏死隻雞一般輕鬆,你看著。」他邊說邊將手中的刀也提了起來,向那少年走去。
第一卷 殊途 第四章 業報
少年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本不想殺生,你倒來惹我了?你們身上都帶了血腥暴戾之氣,這是殺人越貨之後才會有的。我便管一管這樁閒事,也算是功德一件。」說罷,忽然大喝一聲。
他張口大喝,卻不是「嘿、哈」之類的聲音。韓一鳴聽不到半點聲響,只是腦海中轟響不絕,眼前昏暗,似乎連天空都黯淡下來。片刻之後,眼前亮了起來。依然是陽光明媚,山青樹綠,他也好端端的站在原地。
但身邊的十幾條漢子,卻都手腳抽搐,兩眼翻白,抖了一陣,臉色發黑,七竅都流出血來,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韓一鳴錯愕不已,說得出話來,向那青衣少年看去。他對面前的情形看都不看,一派毫不在意的樣子。過得片刻,那些倒在地上的漢子身子都慢慢縮小。他們本來身形魁梧,這時卻突然就乾枯扁癟了許多,衣服變得空蕩蕩的。放眼望去,像是在地上胡亂攤著些破舊的衣褲鞋襪,而那些漢子都已縮成小小一團,只是衣服中一個的突起。
韓一鳴愣了一陣,又驚又怕,牙關打戰,身體顫抖,看著那少年。那少年面如冠玉,眉清目秀,說不出的風流俊逸。他的所作所為,竟是如此可怕,甚而比那十多條漢子還要可怕。韓一鳴和少年本來各自站在一邊,但他心中害怕,不覺又向後悄悄退開幾步。青衣少年道:「你怕什麼?他們是惡人,早就該死了。他們不是險些害了你嗎?」韓一鳴道:「可是,可是,他們並沒有能夠害著我,懲戒他們也不用一定要他們性命罷。」
青衣少年「哈」地笑了一聲,雙手一拍,地上的衣服鞋襪都沒入地底,沒了蹤影,他看了韓一鳴一眼,道:「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你的好心也未免太……」忽然收住了口,抬頭看了看天空,眉頭一皺,轉過頭來伸手一抓。韓一鳴只覺手臂被什麼用力一扯,力度強大,竟然身不由己,雙足離地,撲到他身邊。那少年抓著他的手臂,向後便倒,韓一鳴禁不住張口欲呼。
他張開嘴來,卻發不出聲音。眼看就要硬生生倒在地上,摔個灰頭土臉。忍不住咬緊牙關,閉起雙眼。哪知身體觸及地面,卻是十分柔軟,如同倒在了水中。他的身子一觸及地面,便慢慢沒了進去。裡面也不是堅硬的泥土山石,無從著力,想要用手撐一撐爬起身來,卻是陷得更深。接著眼前一黑,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似乎只是片刻,眼前一亮,身子也豎立起來。韓一鳴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竟是從地裡冒了出來。那少年站在面前,正對著他細細打量。
再見青衣少年,韓一鳴已是渾身冷汗。這人雖是一派溫文儒雅,與他年紀彷彿,可在他眼中,說不出的可怕。見自己離他越來越近,不止身上瑟瑟發抖,連牙關都發出「的的」的聲響來。那少年也不說話,一雙眼睛,只是將他上上下下反覆打量。
等了一陣,見他並不動手,卻又稍稍放下心來。青衣少年忽然道:「你不用怕,殺他們,乃是我的功德。他們都是深負罪孽之人,累累血債,死不足惜。了結了他們,也少些人受害,強如救人性命。若放了他們回去,無異於放虎歸山,倒霉的還是手無寸鐵之人。好了,我來問你,你這一生,可是從沒有和別人爭執過麼?」韓一鳴愣了半晌,他說的也有道理,心頭略微一鬆,卻還是歎了口氣。
他先是提心吊膽,後又被這少年所為震驚,緊張到了極點。此時心頭一鬆,腳下不禁一軟,便向地上癱去。少年微微搖頭,伸出右手,食指對著他輕輕一勾,韓一鳴身子晃了兩下,雙腿僵直癱不下去,竟站住了。少年歎道:「你不用如此驚怕,我對你並無歹意。我只問你,你可是從來不曾與人爭吵過麼?」韓一鳴定了定神,道:「是。」
他張開嘴來,卻發不出聲音。那少年看了他一眼,右手食指對著他的嘴唇輕輕一揮,一個「是」字自他口中滾了出來。那少年點了點頭,道:「你也不曾與人有過爭鬥了?」韓一鳴點了點頭。
那少年百般不解,道:「你從來不曾與人爭鬥、吵嚷、生氣,實是難以想像。你又不是得道高人,怎能做到這般?」韓一鳴聽他說了兩句話,怯懼之心已去了一半,道:「有何有爭可吵的?」那少年微微點頭,道:「也是。」那少年又道:「你也不怨恨他人麼?比如適才要害你之人。」韓一鳴歎了口氣,又點了點頭。
少年道:「他們害了你家人,你卻不恨他們,這是何因?」韓一鳴道:「他們必然也有說不出口的苦衷,不得已才為之。誰不想過些安穩日子?他們沒能夠平安度日,提心吊膽、東躲西藏,已是佛經所說的業報。但他們都回歸地府了,恨他們已於事無補。他們要想財物,只要好生說起,家父力所及,都不會吝嗇。他們拿了回去好生過活,我也能和父親回家,這豈不是皆大歡喜麼?」想到父親,眼淚止不住掉下來。少年聽了這話,歎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可是世事卻永不會如你想的這般。」
韓一鳴掉了一陣眼淚,又聽那少年道:「你抬起手來讓我看看。」韓一鳴抬起左手,那少年搖了搖頭道:「是右手。」他拭去眼淚,將右手手掌攤開,只見本來掌心中那個花瓣一般的白點已變淡了,中心又透出肌膚的色澤來。只是邊緣一道白線還保持著花瓣的樣子。
少年微微一笑,對著他掌心吹了口氣。韓一鳴只覺掌心一熱,癢了起來,似有小蟲爬過。便彎回手指來,握成拳狀,在手心按了幾下。再攤開手心來,忽然掌心一輕,一個空心花瓣自掌心中飄了起來。少年笑道:「白櫻又有長進了。」也伸出右手來,在那個空心花瓣上點了一下,空心花瓣本來已有些黯淡,他手指一觸,便白得耀眼。花瓣邊緣也向內聚攏,變得與那個女子才遞過來時一般無二。
那瓣花瓣變得飽滿之後,中心又出現一個黑點,向四周擴大,再變作先前的空心花瓣。少年點了點頭,抬起右手來一握。韓一鳴不由自主跟著他,右手抬起,向花瓣上迎去,用力一握,將花瓣握在手心裡。
第一卷 殊途 第五章 歸家
少年點了點頭,隨手一拈,不知從哪裡拈過來一片樹葉,手指一彈,樹葉便向韓一鳴飛來。韓一鳴莫名其妙,手掌卻迎著那片樹葉張開來,那片樹葉般的東西落在手心,變成一個水滴,轉眼便將那個白點蓋住,滲入肌膚,無影無蹤。
那少年道:「這是我給你的第一樣東西。」韓一鳴嚇了一跳,搖頭道:「我不能要。」那少年「哈哈」一笑道:「現下說不要已然晚啦。」韓一鳴不知所措,那少年道:「這件東西你不能推卻,沒了這件東西,我送你回去便要大費周張了。」
韓一鳴聽他這話,心中一跳,忙道:「你要送我回去嗎?」那少年淡淡地道:「我不送你,你回得去麼?」韓一鳴難以置信,搖了搖頭,道:「我回不去。」那少年道:「對呀,因而我來送你回去。」
這話於韓一鳴來說,無異於倫音天降。他不辨南北,站在這裡,連韓家莊的方向都找不到,更談不到回去。此時少年說送他,當真是讓他無比歡喜。愣了一愣,道:「受人之恩,當湧泉相報,只要你送我到家,我父母定會傾盡所有,謝你相救之恩。」原來他雖聽到那漢子說殺了他的父親,雖是又驚又急,卻因關係太大,不敢輕信。總想著父親已回到家中,正和母親一起焦急等待自己回去。這也是他多日來唯一的願望,每日偷偷在心內暗暗祝禱。
那少年看了他片刻,微微搖頭,道:「不必如此,我豈是貪圖你財物之人,你家中還有何人?」韓一鳴道:「家母,家父都在家中。」他先說了母親,想著父親,又說了出來。少年欲言又止,停了一停方道:「好,我這便送你回去。你家住在何處?」
他未說出這句話之時,韓一鳴心中有些忐忑,生怕他會反悔。畢竟二人不過是萍水相逢,他若是不送自己,也不為過,但也希望他能送自己回去。這本是人之常情,他於世情全然不通,遇此大險,脫險之後,唯一想的便是回家。俗話說的「在家千日好,出門動步難」,於人人都如此,於他更甚。
因而對少年道:「我受人恩惠,都要盡力回報。一飯之恩是恩,何況你送我回家。你隨我回去,我家中所有,盡皆給你,以償你的救命大恩。」少年默了一陣,歎了口氣,道:「也好,你若真想報我的救命之恩,只須一句話便可。」韓一鳴道:「恩人只管說出來,我定然答應。」見那少年看著自己,又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只要你開口,我無有不應承的。」
少年道:「好,那你自今往後便要隨遇而安了。」韓一鳴心中奇怪,他素來便是隨遇而安,不止他,身邊的人也大多如此,不須他如此交待囑咐。這話先便是金玉良言,自己也承諾在先,便點頭道:「好。」少年伸出掌來,韓一鳴知他要擊掌為誓,伸出右手來與他擊了一掌。雙掌相交,韓一鳴只覺頭腦中微微一暈,轉瞬便又如常。少年道:「你家住何方?」
韓一鳴道:「我家住韓家莊。」那少年道:「哦,離此不過幾十里地,我適才路過,只是不曾留意,這便送你回去。」走開幾步,選了個平坦些、雜草也生得稀疏的地方,伸出手指,彎腰在地上畫了一個兩尺見方的圓圈。畫好一個圓圈,又接著在外面畫上另一個圓圈。
少年一個圓圈接一個圓圈地畫下去,越畫越大。韓一鳴看了一陣,不覺有些頭暈,抬起頭來,向旁邊山石樹木看去。少年畫完六個圓圈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道:「許久不曾如此費力了,可惜,可惜,不然,幾十里地,瞬息便到。」他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搖了搖頭,轉身對韓一鳴道:「你來。」韓一鳴走到他身邊,少年道:「你可看見這外面的圓圈?」韓一鳴道:「見了。」少年道:「好,我畫得窄了些,你自己小心。你家離此不過五十多里地。你每一步都均須踏在兩個圓圈當中,不可踩踏我畫好的圓圈。一步步走進去。」
圓圈畫得甚窄,一腳踏上去,必然踩到兩個圈子,韓一鳴看了片刻,橫過右腳腳掌,小心翼翼,踏了進去。腳掌一落地,迎面便吹來一陣狂風。韓一鳴從來不曾遇到過如此大風,風中並不裹挾沙土,卻吹得人東倒西歪,直不起腰身,連眼睛都睜不開。含胸彎腰,左手拉著右手衣袖攔在面前,直到風頭過去,才直起身來,張開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適才的所有景致都消失不見。低頭一看,腳下幾個圈子發著白光,忽然眼前一亮,那少年浮在身邊黑暗之中,他身上發出一圈淡淡的白色光暈。韓一鳴哪裡還敢往前走,回頭看著那少年。
少年微微一笑,道:「你不必如此害怕,韓家莊離此有五十多里,我畫了六個圓圈,每一個圓圈便是十里,你一步走出十里,自然會被狂風吹拂。只要走完這六個圈子,便到你家左近了。我若想害你,早便害了,何須費這些事。」
韓一鳴心知確是如此,思家心切,想著父母相扶在門前守候,越發想早些到家,可以心安。低頭看了看腳下,小心翼翼又邁出一步去。這回有了準備,將衣袖攔在面前,雙眼盯著腳下的白圈,強風吹拂之時,便不再如適才那般狼狽。他每一步都邁得極小心,不敢有絲毫偏差,最後來到最裡面那個圓圈,先踏出左腳,踩在圈中,又將右腳也踏了進來。
他右腳一落地,眼前大放光明。青山綠水一一顯出來,放眼一望,只見前面田疇齊整,田地盡頭,乃是一片相連不斷的房屋,身邊不遠處就有農人在地裡耕種。這是他自小到大看慣了的景象,他已站在了韓家莊外的一條小路上。
他心中並不曾懷疑少年所能,但乍然見到韓家莊熟悉的景象,還是又是驚喜,又是意外。只怕是一場夢,不敢出聲。愣了一陣,見農人在田地中走動,方清醒過來,轉過身來,要請少年跟他回去家中相謝。
第一卷 殊途 六、殊途
卻見那少年對著莊裡看了兩眼,眉頭一皺,道:「你家可是最大的座北朝南的院子?」韓一鳴此時已知此人極有能耐,異於常人,道:「正是,請隨我前去,家父定然敬若上賓。」少年搖了搖頭,道:「不去也罷,依我說,我不去,你也不要去了。」韓一鳴愕然,心中一凜,這少年極有神通手段,他若是不讓自己回去,自己定然難以回去。還未想出如何央求,那少年又道:「非是我不讓你回去,實是你回去也於事無補了。」韓一鳴見他不似要攔阻自己,忙道:「恩人救我性命,再送我回來,我懇請恩人隨我一起回去,家父定會傾盡全力感謝恩人。」
少年歎了口氣,沉吟片刻,道:「好,我隨你一同回去。你也是如此固執,唉。」他又長長歎了口氣,韓一鳴聽他應了自己,哪裡還會留意他的歎息,早就歡喜無限,拔腳便走,引著少年向家裡走去。
韓家乃是此地最大的地主,素日里門庭若市,然而此刻來到家門前,卻見平日敞開的院門,關得緊緊的。韓家門前向來都有家人,農人來往,而此時竟一個人影都沒有,往日裡穿梭出入的景況大相逕庭。韓一鳴只覺一股涼意,自腳底升起,心中害怕起來。站了一陣,猶猶豫豫地伸出手來,欲要拍門,手伸到中途,停了幾回,都不敢落在門上。
那少年道:「不用拍了,你隨我來。」左手在韓一鳴伸出來的手上輕輕一彈,韓一鳴的手拍到厚厚的朱漆門上,便沒入其中,好似門忽然消失了一般。定睛一看,自家的朱漆大門依舊豎在面前,兩扇門扇都合著。韓一鳴大驚,忙將手抽回來,向手上看了一陣,卻見手依舊好好的,吁了口氣,再伸手拍門,眼睜睜看著手觸到門上,卻還是如同沒有門扇一般,直接便沒入其中。又將手抽了回來,再看一回。這回不敢再用這隻手,換了一隻手,向門上拍去。
忽然手臂上一緊,卻是那少年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拖了他,便向裡走去。那少年拖了他,他竟無力掙扎,身不由由己隨著他向前撲進去。待得站穩腳步,兩人已自緊閉的朱漆門外穿了進來,站在前院內。
院內空無一人,韓一鳴愣了一陣,本就不安的心中,越發害怕起來。四周環顧,只見院內空蕩蕩的,連人聲都聽不到。堂屋的門窗大開,前院內本來種著的幾株芙蓉,此時正是開花時節,他的母親最愛芙蓉花,每每見了落花都要拾起來放在窗邊。但此時滿地皆落的都是乾枯殘敗的芙蓉花,連堂屋邊的水溝裡都落了無數。
韓一鳴愣了一陣,那從腳心而起的寒意越來越濃,連牙關都打起戰來。站了一陣,竟不知哪裡來了力氣,拔腿便向後院裡奔去,邊跑邊叫道:「爹爹,母親,鳴兒回來了!」他從前院跑到後院,又自後院奔至前院,始終不見一個人影。後院的屋子也是門窗大開,連父母的臥房也是這般。
再來到前院,慢慢走入堂屋。只見堂屋內的桌几上都空空如也,上面的陳列都沒了蹤影,光亮的漆面上蒙上了一層灰土,一看便知已有時日無人打理了。韓一鳴站在堂屋內,又急又怕,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少年站在一邊,冷眼看他奔出奔進,最後在屋中站定,方走到他面前道:「適才便與你說過了,不來才好。」韓一鳴愣了一陣,道:「我爹娘是不是去,去走親戚了?」他心中憂急,已然要掉下淚來,去向別人問自己父母的去向,實在是愚不可及,但他此刻便是盼望少年說「是」。兩眼望著少年,少年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你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韓一鳴答不出來,只是怔怔看著他。那少年淡淡一笑道:「我在村口便已知這裡沒人,當然也知道他們去向。只不過我問你,你是要聽真話,還是要聽假話?」韓一鳴道:「真,真話。」他心中害怕,口吃起來。
少年道:「你是家中獨子罷,你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韓一鳴只覺耳中如雷聲轟轟,目瞪口呆,看著那少年。半晌,愣愣地道:「怎會如此?你騙我的,你法術高強,是你騙我的。」那少年冷冷一笑道:「我騙你做甚,於我有何好處?」
韓一鳴道:「我父母都身體強健,並無疾病。便是從前算命先生與父親算卦,都道他老人家有八十高壽,怎麼可能如此便,便……」咬住牙關,說不下去。那少年道:「我說與你聽罷,令尊今年年至不惑罷,便是令堂也有三十七歲了,對也不對?」韓一鳴從未說過父母的壽數與外人,這少年卻一語便說了個正著,哪裡還搭得上話,呆呆望著他。
少年見他不言語了,方道:「算命先生,若真有些天分看懂了命書,有真本事,倒也能夠斷人壽數。這個先生便是個有些本事的,只不過他說的八十,或許是將令尊的壽數翻了一倍,大家聽著歡喜些。哪裡有人會說別人短命的?好了,你若不信,現下便出門去問一問近鄰,令尊令堂可算是暴斃?」韓一鳴竟不敢出門去問,站在原地眼淚長流。
少年見他不動,道:「其實你問與不問,我說的都不會錯。」韓一鳴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待得他醒來,太陽已偏向西方。那少年浮在屋內的半空中,他盤膝打坐,雙手擱在膝蓋上,拇指與食指相扣。韓一鳴翻身起來,那少年睜開眼來,道:「你離家有十七日了罷?」韓一鳴一想,果然不錯,真是有十七日了。
少年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道:「你還欲見你父母一面麼?」韓一鳴打了個機靈,雙膝跪倒,道:「恩人,恩人若能讓我再見他們一面,便是要我的性命,也隨恩人拿去。」少年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麼?我好人做到底,便再幫你一回。」
四周看了一看,道:「你先去尋一件乾淨衣衫穿上,收拾乾淨清爽了來。」
第一卷 殊途 七、相見難
韓一鳴又奔入後院,來到他住的屋內,在衣櫃內胡亂尋了一件外袍穿上,又去尋了些水來,洗漱過了,來到那少年面前。少年坐在堂屋內的半空中,見他進來,上下打量了兩眼,點了點頭。抬起手來,身子便向下沉,挨近地面。少年伸展身體,站了起來。
他自堂屋內出來,在院中四周望了一望,向著西方走去。院中用青石板鋪了窄窄一條甬道,平日眾人都在上面往來,甬道兩邊地上都長著綠草。少年來到土地之上,看了一看,對韓一鳴道:「你來。」韓一鳴一直跟在他身後,依言過去,在他身邊站住。那少年道:「你自這裡挖下去,只能用手,要快些,太陽下山了便不行了。」
他伸手一指,指的乃是西邊院牆下水溝旁的泥地。韓一鳴蹲下身子,對著他指定那塊地方,便用手挖。韓一鳴從來不曾做過粗活,此時用手挖泥土,挖了幾下,指尖被磨得生疼,卻是不敢停下來,眼看著地上牆影越來越長,牆角下的光線也越來越暗,卻只挖開了一小塊。但為了再見父母一面,咬著牙關,用力向下挖去。
少年站在一邊,看他挖了一陣,道:「好了。」韓一鳴抬起頭來,那少年向他挖的那個小坑看了一眼,不過寸許來深,點了點頭道:「你看看下面有什麼?」韓一鳴向下看去,只見泥土,不見其他,便道:「並沒有什麼。」那少年道:「下面的泥土鬆軟,你輕輕拂開便是。」韓一鳴依言伸手一摸,下面的泥土果然濕潤鬆軟,不似先前挖的泥土那般堅硬。輕輕用手拂開那層浮土,裡面蠕蠕而動,有好些蚯蚓聚在一起。
少年道:「你挑最細的那條拿起來,小心些,不要弄壞了。」韓一鳴對著這許多蚯蚓,不禁有些噁心,忍了一忍,伸手去撥了一陣,將那些蚯蚓撥散開來,在其中仔細挑了一回,挑最細最小的一條,用兩個手指輕輕捏著,提了起來。那條蚯蚓在他兩指間扭來扭去,韓一鳴喉頭發毛,險些便嘔了出來。強行忍住,把它放在另一隻手的手心裡,捧給少年看。
少年看了一看,道:「你先捧著罷。」忽然右手食指向空中一指,「呱」的一聲,一隻黑色的鳥自空中掉落下來,正落在那少年腳邊。卻是一隻烏鴉,肚皮朝上,掉了下來。烏鴉雙翅張開,僵直地躺在地上。少年眉頭一皺,道:「你等著我。」話音一落,韓一鳴眼前一花,他已消失了蹤影。
韓一鳴小心翼翼捧著那條蚯蚓,站在原地。地上那只烏鴉僵了一陣,腳爪抖動,接著翅膀也抖動起來,抖了幾下,翻過身來,在地上撲騰了幾下,拍了拍翅膀,飛了起來,轉眼便越飛越高,飛出院外去再也看不見了。
又等了一陣,已日落西山,只有天邊還有些許紅霞。韓一鳴站得腿腳酸麻,在原地踱了幾回步子,卻是不敢走開。忽然眼前一花,那少年從天而降,落在他面前。少年手中抓了一隻鳥,渾身白色羽毛,「呱」地叫了一聲,卻還是烏鴉的鳴叫。還是一隻烏鴉,卻是一隻白烏鴉。
少年額頭微微有汗,看了看天色道:「還好,還趕得及。」兩手提住烏鴉的雙腿用力一撕,將那白烏鴉生生撕成兩片,對韓一鳴道:「伸手過來。」韓一鳴見那烏鴉的翅膀、腳爪還在抽動,心頭又是一陣噁心,。那少年道:「快些。」韓一鳴只得把蚯蚓倒在右掌之中,伸出左手,少年道:「接住鴉血。」把白烏鴉提到他的手掌上方,韓一鳴手掌掌心下陷,讓鴉血流在手心裡。腹中雖是翻江倒海,卻是還是強忍著。
他手心接了幾滴鴉血,少年便將烏鴉扔在一邊,讓他將蚯蚓放在鴉血中壓碎。韓一鳴心中作嘔,咬了咬牙,依言而為。少年又道:「咬破你的指尖。」韓一鳴右手上沾著鴉血和蚯蚓泥土,骯髒不堪,但此時卻顧不得骯髒,將食指伸入口中用力一咬,少年教他將指尖上的血液混入鴉血和蚯蚓中,抬起右手在他手中一指,口中唸唸有辭,蘸了一點鴉血,點在他的眉心,道:「你閉上眼睛,把鴉血塗在眼皮上。」
韓一鳴依言塗抹完畢,那少年道:「好了,你就在那屋中坐著等罷。」
進入屋中,正要向椅上坐下,那少年道:「須得坐在地上。」又道:「你記住,今晚所見,萬不能與他人提起。」韓一鳴道:「我絕不吐露一字。」少年道:「好。」雙足離地,浮在空中。片刻之後,沉沉暮靄將天邊的一絲霞光掩去。少年壓低了聲音道:「你不要怕,有我在這裡,便百無禁忌。」說罷,右手握拳,一點藍色的光暈自他拳頭慢慢散了開來,他張開五指,伸手在韓一鳴眉心一點,便收回手去,整個人靜靜浮在空中。
韓一鳴回到自己家中,已不再像在山上那般害怕,抬起頭看他靜靜浮在空中,按捺住忐忑不安的心情,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忽然見地上一亮。只見面前地上顯出一隻腳印來,緊接著旁邊左右,一隻隻腳印亮了起來。有大有小,有寬有窄,慢慢地,這屋裡竟全是腳印,越來越多,連屋外也亮了起來,一隻隻腳印,都閃著瑩火蟲一般綠瑩瑩的光芒。將已暗得看不清分明的前院,都照得亮了起來。
又過了一陣,許多腳印都黯淡下去,唯獨兩道腳印,卻越來越亮。一道腳印飽滿周正,相隔寬些,是男人的腳印,另一道又瘦又窄,步子也小些,是女人的腳印。這兩道腳印在這屋中也是頗多,往來反覆,有的還重疊在一起。
韓一鳴一看,便知道這是父母雙親的腳印。他白天哭不出來,又兼這少年層出不窮的古怪行徑,竟沒有掉淚。此時看見這些腳印,心中百感交集,諸般隱忍都湧上心頭,忍不住掉下淚來,「嗚嗚」哭泣。
第一卷 殊途 八、離別苦
他只管對著地下流淚,痛哭不止,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喉頭一悶,聲音便哽住了,抬起頭來,只見那少年正收回手去,對著外面指了一指。
隨著他一指,韓家堂屋及外面的的院牆都變得慢慢模糊,直至透明。韓家堂屋本來便對著村口,只見遠遠地來了三個光點,兩個白色的大些,一個綠色的小些。來得極快,轉眼便來到村口,只見一個綠色光點是一盞燈籠,在前面飄飄搖搖。後面的兩個大些的光點,已看出來是兩個人的形狀。
這三點光亮都來得極快,片刻之後,來到韓家門外,那盞綠色燈籠都在門外靜靜浮著。後面的兩個人影徑直自木門上直穿過來,穿堂入室,走了進來。
前面一個面目慈祥,身形肥胖,面目正是韓老爺的樣子,韓一鳴一見,淚如泉湧,便要跳起來撲上去。卻覺身上沒了知覺,跳不起來,低頭一看,身子已經變成了石頭。韓一鳴心知是那少年對他施了法術,只是頭還可以轉動,轉頭看那少年,意欲央求他不要讓自己變作石頭。只見他靜靜浮坐在空中,雙眸合著,對眼前的一切,不聞不看。
韓一鳴既不能出聲,又不能動彈,只能流著眼淚無聲哭泣。看著父親慢慢走進院內來,四周環顧。跟在後面進來的中年女子面容慈祥,正是母親。她走進院來,伸手撫摸牆壁廊柱,似是戀戀不捨,兩人在院外看了一陣,便向屋內走來。韓一鳴一見母親,眼淚流得更凶,只是少年將他身子變作了石頭,不然他定會跳起來,去跪在母親腳下,抱著母親的雙腿,再不讓她離去,也不再離她而去。
二人進得屋來,到平日坐的座位坐了一坐,依舊是母親坐在右邊椅上,父親坐在左邊椅上。坐了一坐,便都站起身來,向後面走去。韓一鳴轉著頭看他們,淚眼迷濛,卻是不能抬手擦拭,只能努力睜大眼睛,以圖看得清楚些,看得分明些。見他們走到後面去了,便是將頭轉到最後面,也看不見了。正在焦急,身上一輕,已經變做石頭的身子飄了起來,在空中轉了過來,面對著他們走去的方向落下來。堂屋後方的牆壁也變作透明,杜老爺夫婦向後院走去,每一間廂房都去過,連廚房都去了一回。他們每走到一間屋內,便在屋內站著四處看望,然後退出來,向另一間屋內走去。
來到韓一鳴的書房,不過一看,便匆匆來到旁邊他的臥室。他們在他臥室之內站了許久,韓一鳴見父親似乎歎息,母親垂淚,雖聽不見聲息,卻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只能對著他們流淚,連小手指,都不能動一動。
站了許久,他們都不動身,只是對著他床,他的桌椅歎息垂淚。韓一鳴肝腸寸斷,早知如此,當日在家,便多叫幾聲父母,哪怕他們煩不勝煩,只是現下後悔已是遲了。正自胡思亂想,只見父母都抬起頭來神情都十分擔憂,向院外看去,又相對看了一眼,同時向外走來。韓一鳴見他們從後院過來,本來後院中地上遍佈地面的腳印一一消失,雖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心知不妙,大驚失色,轉頭向少年望去。
少年睜開眼來,看了他一眼,微微歎息,搖了搖頭,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隨著他的手指,一個晶瑩剔透的圓圈浮現出來。少年將那個圓圈拿在手中,對著韓一鳴便扔了下來。
那個圓圈越來越近,挨近一些便變得大一些。來到他的頭頂,便擴大開來,兜頭套了下來,將他圈在其中。落在地面上,變成一個黑色的圓圈,韓一鳴不覺有異,抬頭向那少年看去,他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看不見了。轉回頭來,卻見父母已走到跟前,兩人相扶對著他上下打量。母親還伸出手來,似是輕輕在圈外撫摸他的頭頸,眼中含著眼淚,卻顯出笑意來。父親也對著他掂須點頭,笑容慈祥,若不是二人身上都有淡淡的白色光暈,與從前在生時一般無二。
他們對著韓一鳴看個不夠,韓一鳴惟有淚眼相對。不知過了多久,似乎聽見有「叮叮」的鈴聲自遠處傳來,韓老爺夫婦相看一眼,又回頭看了一看,都現出無奈的神色來,向他望一望又向外望一望。韓一鳴眼前一黑,地上那個黑圈忽然自他身下騰起,越過頭頂,消失得無影無蹤。韓一鳴眼睜睜看著父母四處看望,似是焦急尋找,卻不能找到,回頭看了門外一眼,都低頭向外走去。韓一鳴祈求那少年再助他一臂,在心中磕了無數個頭,但依然眼睜睜看著父母一前一後向門外走去。他們走到門外,本來滿院的腳印便全部都消失無蹤。
如來時一般,他們走到門外,那個燈籠便向來處而去。韓一鳴全身無力,用力睜大眼睛,卻只見父母都跟在後面燈籠之後,也向那邊而去。他們去得極快,不多時,都消失在遠處。
韓一鳴無聲哭泣,忽然眼前一亮,少年不知自哪裡冒了出來,右手食指對著他的嘴唇一揮,左手在空中劃了幾下,張嘴對著一吹,韓一鳴只覺身上猶如被風拂過,低頭一看,石身又變做肉身,也不及多想,先跪在地上,對他磕頭,哭道:「恩人,求你幫我讓我再見爹娘一面。」
少年搖了搖頭,道:「見過一面,又有一面,須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骨肉之親,終也有散的一天。」韓一鳴聽他這樣說,哪裡還說得出話來,痛哭不已,又跪在地上磕頭。少年歎道:「他們早該離開這裡,再世為人了。只是至死都沒能見到你,放心不下,因而總是來看。咱們要是晚來一天,你也見不到他們這一面。我不忍讓他們心懷遺憾去入輪迴,因而讓他們見了你一面。見你平安,他們可以毫無牽掛地去了。」
第一卷 殊途 九、相見不相識
韓一鳴愣了一陣,道:「你這樣大的神通,定然會有別的方法。」說著趴在地上,磕頭不止。這時節,只要少年還能助他,便是要他性命,他也毫不吝嗇。
良久,不聽少年出聲,微微抬起頭來,只見少年怔怔看著遠方,面色變幻不定。又過了一陣,只聽少年歎了口氣道:「我若真有你說的那樣大的神通,又怎麼會淪落到今日。」說罷又歎了口氣,微微搖頭。韓一鳴道:「那,我若是不洗臉,不將你為我施的法術洗去,豈不是明晚還能再見?我便不洗臉也不會怎樣。」
少年哈哈一笑:「哪有這種說法,這個法子只能用一次,便是現下他們再來,你也看不見了。不過,他們也不會再來了,他們在這世間的一切蹤跡都已被他們帶走,不能再回來了。你不用再做這無用之想。」韓一鳴想法單純,因而會有適才的想法,但聽少年說不能再見,傷心難忍,又落下淚來。
少年道:「你心生怨恨了罷?你先前不是說,你不恨他們麼?」韓一鳴一愣,之前說「不恨他們」是因自己並不相信父親為他們所害,可是現下知道父親確為他們所害了,心中自然有了怨恨,不禁咬牙出聲。少年道:「我還以為你與別人不一般,果真不會有怨恨。可是你畢竟還是和別人一般無二,是呀,這世間本就沒有真正能心平氣和之人。」
韓一鳴恨了一陣,忽然灰了心,他恨的人已死得無所知覺了,他再恨,又有什麼意義?拭去淚水,道:「我怨恨他們又有何益,他們現下也都不在人世了。我是怨恨我自己!」少年怔了一怔,道:「怨恨你自己?」韓一鳴道:「是。我只能怨恨自己,軟弱無能,但凡我真有能力,也不致如此。」少年道:「你果然不恨他們?」韓一鳴歎了口氣道:「我確實有些恨他們,若是不是他們,我一家人還是好端端的在一起。可是他們都已死了,我恨他們又有何益?難道便能讓我的父母重回人世嗎?只是我還是不能不恨我自己,引頸就戮不說,連自己父母都不能保護。」
少年點了點頭,道:「你看得倒是明白。」韓一鳴此時哭過了,心中的傷痛略微好些,只是還是一片茫然。抬起頭來見東方已微微發白,忽然想到曾與少年說過要盡力感謝。若是從前,這話自是能夠實現,只是現下,除了這所空屋,哪裡還有別的東西可以酬謝他。歎了口氣,對少年道:「恩人,我原來許諾要酬謝你,如今我除了這所空屋再也拿不出別的物件來了。恩人如不嫌棄……」
少年哈哈笑道:「我幫你,本來只因看不過去。你看我像貪圖財物之人麼?」韓一鳴面上一紅,道:「我,我……」少年歎道:「你心地乾淨,我便是開口要了你這所屋子,讓你一無所有,你也不會說半個不字,也不會心有不甘。可我要來何用?這些身外之物,於我並無絲毫用處。」韓一鳴道:「那,請恩人留下姓名,好讓我朝夕焚香祝禱。」
此言一出,少年更是哈哈大笑,笑了半天,方道:「你把我當作什麼?享受青煙香火的泥菩薩麼?真菩薩都不享受這些人間煙火,何況我不是菩薩。」他哈哈大笑,韓一鳴面紅透耳。少年笑了一陣,止住笑聲,道:「姓名便是我麼?姓名於我來說可有可無。」韓一鳴更是尷尬。
停了一停,少年歎了口氣道:「我知你乃是好意,想以此謝我。可我救你,並非圖你謝我。就如同你不恨他們一般。」韓一鳴歎了口氣,道:「受人恩惠不能相謝,心中實在不安。」少年道:「受人恩惠,可以再惠及他人。」歎了口氣,又道:「非是我不留姓名,留與不留,原也沒什麼分別。我目下已到大限,咱們就此別過罷。」韓一鳴心中驚異,此人神通廣大,他不殺人罷了,還能有人殺他不成?愣了一愣,才道:「恩人對我有過大恩,若有人前來為難恩人,我粉身碎骨也要為恩人效力。」話一出口,也覺可笑,他有什麼本事為少年效力?不禁臉上紅了起來。
果然少年笑道:「你要替我去死麼?」韓一鳴嚇了一跳,但想父母都已不在人世,自己一個人在世上孤伶伶的活著,日子也是難熬。但若真替他去死了,反倒有些安心。可這一樣來,豈不是借謝他的名義,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麼?那又能說是謝他嗎?不如說是害他。
正在想著,只聽少年道:「你若是借我之故代我去死了,便真見不到你的父母了。」韓一鳴一愣,少年道:「他們已輪迴轉世,再世為人了,你再盟死志,便真是與他們天人永隔了。」韓一鳴大驚,顫聲道:「當真麼?真的麼?」少年道:「我騙過你麼?只是他們再世為人,凡人都會有眾多波折,你理當在將來相遇之時相助。」韓一鳴止不住掉下淚來,道:「我真會與父母相遇麼?」
少年道:「你所見過之人都是前世曾與你相遇的,你當然會與你的父母再相遇。只不過他們不識得你。」韓一鳴搖了搖頭道:「我只知他們是我的父母,至於他們識不識得我,卻不緊要。只要我識得他們便可。」少年笑道:「果真麼?」韓一鳴道:「實在是我心中所想,並無虛言。」少年點了點頭,道:「那麼你依允我兩件事。」韓一鳴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絕不反悔。」少年微微一笑,道:「好,先說第一件與你。若是將來有人問起我來,你能否不透露隻言片語?」
韓一鳴心道,想是有人要與他為難,若是找到我頭上,我當全力為他遮擋。便對少年點頭道:「絕不透露隻字。」少年點了點頭,右手在左手掌心慢慢寫了幾筆,寫畢,對著看了一看,便向他面前伸過來。韓一鳴向他左掌心一看,乃是一個「沒」字,正自奇怪,那個「沒」字猛然間大放金光,韓一鳴眼前除了亮光,其餘皆視而不見。閉上眼睛,眼簾之中還是一片金色。
第一卷 殊途 十、莫測
他睜不開眼睛,只得緊閉雙眸,忍了一陣,眼簾中那片金光慢慢消失,方才睜開眼來。少年早就收回手去,站在一邊。見他睜開眼來,道:「昨日種種皆為大夢幻,今日種種也皆是虛幻,隨風而逝罷。」他說完這句話,雙手對著韓一鳴拍了一拍。韓一鳴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少年道:「待我去後,你記起我來,關於我的話,便一個字都說不出,寫不下了。不是我信你不過,只因我大限到了,你說出來只會給自身帶來無窮禍患。」
韓一鳴本不就是聰明之人,更想不到他如此行事。只是這一天來,少年行事每每出人意料,見過他的神通,也知他必有他的用意,只能任他擺佈。少年道:「我給你一樣東西。」說罷將一件東西遞到韓一鳴手中。韓一鳴只覺入手沉重,低頭一看,卻是一把短劍,劍刃如霜,閃著冷淡光華。連忙推辭,少年道:「此劍與你只是有緣,有份無份,還要將來才知。你便不必推辭了。」韓一鳴抬起手來向那短劍看了一看,便遞回給他,道:「我,我不要別人的東西。」那少年手指順著劍身輕輕撫摸,顯然愛不釋手。他的手指所過之處,劍身都泛起五色光澤。少年將短劍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一陣笑道:「我也說過了,這柄劍也不是別人的。可以算做無主之物,將來誰是這柄劍的主人,現下還說不定。」
少年雖這樣說,韓一鳴卻還想推卻,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這少年對這柄短劍如此珍惜,必然是心愛之物。只是他口齒並不伶俐,正在措辭間,少年又道:「你不是要答應我兩件事麼?」韓一鳴點了點頭,少年道:「好,那麼你答應我,絕不將此劍交與他人。」韓一鳴又是一愣,這樣一來,豈不是收下了這柄劍?正在猶豫,少年道:「你還真是拘泥不化,不是已與你說了麼,這柄劍不見得便是你的,你只當放在你處便可。」說罷,又將短劍交在他手中,韓一鳴收回手來,心中卻還是忡怔不安。
少年歎了口氣,道:「與其交給別人,真不如交給你。你放心好啦,將來這柄劍自會認主,到時候你留也留它不住。」韓一鳴半信半疑,少年又道:「我之所以交與你,乃是因為你心地平和,拿了這柄劍,不會前去為害他人。你還要推辭嗎?」韓一鳴聽他這麼一說,不禁暗自想了一想,他如此慎重托付,只怕此劍真是不能隨便交與別人。他說的也對,要是別人拿了去為非作歹,倒不如自己先收在身邊。他也說將來這柄劍會認主,雖說並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也不再推辭。少年微微一笑,抬頭向窗外望去。
東方的窗欞已有些發白,西邊卻還是天色沉暗。少年忽然抬起右手來,右手食指對著屋頂一指,指尖綻出一道金光,片刻之間屋頂已被掀得沒了蹤影,金光直衝雲霄。這道金光比起先前他手中那個「沒」字的金光更加明亮,韓一鳴瞇了眼睛向上看去,整片天空都被染成金色,絢麗無匹。過了一陣,那少年週身都泛起金光來,整個人如同燃燒起來一般,只是所有的金光都彙集到他右手的指尖上源源不斷直衝而上,整個蒼穹都變得金光閃亮,耀眼生輝。
過了一陣,少年指尖湧出的金光變得黯淡起來,不再如先前一般明亮。又過了一陣,源源不絕的金光終於止住歇住了,他收回指來,輕輕歎了口氣。韓一鳴一直看著他的手指,此時回過眼來,卻見他面上頗為疲憊。
少年收回手來,天空便暗了下來。明亮之後的天空,比起先前越發暗沉。忽然遠遠的空中閃了幾下,出現幾個亮點,迅速向這邊飛來。韓一鳴先前已見過父母來時先便是光點,心中一喜,轉回身來。正要對少年說話,手臂忽然一震,手中握著的短劍跳了起來,劍鋒透出五色光芒,劍身透出淡淡的氤氳霧氣。韓一鳴大吃一驚,正想問那少年怎麼會如此,短劍「刷」的一聲彈了起來,劍鋒顫動,震得他手心發麻。轉眼便已脫手而出,向天上飛去。它越飛越高,轉眼已化成一點流星。
韓一鳴抬頭仰望,那點流星飛入高高天際之後,又向下掉落來。飛上去極快,落下來比飛上去更快,瞬息之間,便已落到頭頂之上。韓一鳴大叫一聲,他分明看見短劍劍尖對準了少年。而少年卻對著遠遠飛來的幾點亮光,對飛快落下來的短劍看都不看。韓一鳴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前去,雙手向他一推。
這一推正推在少年胸前,少年一跤跌坐在地上。韓一鳴只見眼前光芒閃耀,不及細想,兩眼望准了劍柄,伸手便抓。他的手指一碰到劍柄,便覺得心頭微微一熱,連手指都熱了起來。短劍飛快向少年刺去,他用盡全身力氣,用力向後拖,還是拖不住短劍,被它拖著向前撲去。
緊接著便見短劍輕易便扎進了少年胸口。韓一鳴頭腦之中「嗡」的一聲,呆呆看著那少年的面孔。少年面上浮現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韓一鳴手中握著劍柄,連動都不敢動,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猛然想到他神通廣大,莫非又是施了什麼法術,便道:「恩人,你不要再……」只覺手背上一陣寒涼,似是有水噴在上面,低頭一看,只見自劍割破之處,湧出大片水來,濺在身上手上,冰冷刺骨,慢慢變做白色。
他本想說「你不要再嚇我」,但見大片的水湧出來,這句話就再說不出來。看著滿身都濺上白色,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來,這是血嗎?這是他的血嗎?有了這個念頭,更說不出話來,駭得魂飛魄散,連手指都不能動一動。
又過得片刻,「撲通」一聲,少年倒在地上,再無聲息。韓一鳴手持短劍,呆呆跪在他面前,一動也不動,心中既麻木又混亂。呆了一陣,低下頭來,看見自己滿身滿手都是白色的血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一卷 殊途 十一、短劍
那少年的身體裡已不再有血噴湧出來,胸前傷口觸目驚心,四下散落的大片白色血跡斑斑點點,閃著白光。韓一鳴呆了一陣,腿一軟,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他面前。兩眼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屋內早已桌椅翻倒,一片凌亂。他害怕看到倒在地上的少年,但不知不覺目光還是看到他身上來,看著他灰白的面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殺了他。我,我怎麼會殺了他?他救了我,我卻救不了他,與殺他有何區別?」胸前一陣緊縮,眼前發黑,再也站不住,撲倒在他面前。他這一生,不要說殺人,連雞也不曾見過,在這緊要關頭卻不能救有恩於己之人,一時間全身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問:「是你殺了他嗎?」韓一鳴本來思恕混亂,但這一聲卻聽得清清楚楚,似乎便在近前。緩緩抬起頭來,離他不遠處,站了一個人。
那人身著青袍,手拈頦下長鬚,對著他上下打量。韓一鳴愣了一陣,低下頭,歎了口氣道:「我。」後面的字卻一個都吐不出來。他本是想說:「我沒能救得了他。」但只有 一個「我」字說了出來,後面的幾個字都被哽在喉頭。那人對他看了片刻,慢慢走近來,卻在距他們三尺開外停住腳步,對著那少年的屍身又看了幾眼。
他看了幾眼,又問:「是你殺了他?」韓一鳴呆呆看著他,卻見他面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失望。韓一鳴默默低下頭來,向少年面上望去,本來神采飛揚的面容如今看起來已沒了生氣。忽然一縷寒光在眼角一閃,抬起頭來,只見那青袍人手持長劍,慢慢挨近,他走上前兩步,卻又止住了腳步,向少年望了一望。
青袍人躍躍欲試卻又十分戒備,想要挨近來,卻似乎又有些不敢。韓一鳴見他兩眼望著少年,神色又是急切又是猶豫,心中也警覺起來。青袍人在原地停了一停,又走近兩步。忽然又一個聲音道:「靜軒老兄,何須如此費事,讓我來。」韓一鳴抬起頭來,才見身邊早已圍了幾個人,他們不知何時而來,雖是站得遠些,卻把他們圍在了中央。
說話的這人滿臉麻子,一雙眼睛卻是滴溜溜亂轉,看看少年,又看看韓一鳴,眼光最後停留在那被喚做「靜軒」的青袍人身上。靜軒道:「天花道兄,你何苦急成這樣?好好好,讓你來。你來。」韓一鳴見那人滿臉都是大麻子,心道:「難怪叫做天花。這不是出天花留下的麻坑嗎?倒也貼切。」天花道人道:「我來就我來。」卻也不敢挨近來,遠遠便站住了。右手往胸前一豎,食中二指指天,其餘三指相扣,口中念了幾句。韓一鳴只見他嘴動,卻聽不見聲音,緊接著他右手在面前一繞,向韓一鳴一指。
隨著這一指,他背後騰起一道亮光,韓一鳴看得分明,也是一柄劍。那柄劍飛上半空,忽然變為無數把小劍,飛快向這邊飛來。眨眼已飛到面前,韓一鳴大驚失色,卻是動彈不得,眼看著十幾把小劍都戳入自己胸口。
韓一鳴張口結舌,胸前已是一熱,小劍沒入胸口,又麻又熱,卻是轉瞬即過,再無別的感受,也不見傷痕。但還是把他驚得心頭「撲撲」亂跳,定了定神,才見無數把小劍連綿不絕地沒入那少年的屍身,竟如下雨一般密集,沒完沒了。那少年出手相助他許多回,他心存感激,此時見少年的屍身被如此對待,出離憤怒,喝道:「你,你幹什麼?住手!」他見天花道人其貌不揚,卻不料這麻臉道人手段使得飛快,還如此狠辣。
天花道人看了他一眼,道:「怕什麼?斬魔劍只斬魔不傷人。」韓一鳴怒道;「你若是傷我,我不與你計較,但你怎能如此對待……」說到這裡「他」字又說不出來。天花道人也不理他,片刻之後,只見少年身上騰起一層霧氣,韓一鳴心中一喜,只當他又活了。卻見自少年身上飛起一把長劍,「唰」地一聲,沒入天花道人背後。天花道人歎道:「唉,他果然死了。」
只聽周圍的幾人都紛紛驚道:「啊?真的嗎?」有人道:「怎麼就死了呢?咱們還是來晚了。」有人道:「緊趕慢趕,到底沒趕上。」韓一鳴耳中全是歎息之聲,十分不解,若說他們對這少年十分惋惜,那天花道人也不該出手如此狠辣。偏偏他也在其中長吁短歎,還一幅扼腕痛惜的模樣。韓一鳴越看,心中就越糊塗,實在不明白這些人到底是這少年的朋友,還是這少年的敵人。
過了一陣,又聽有人道:「好事,好事,他還是死了好,死了最好。終歸是死了。」韓一鳴大怒,有心要罵他們性情涼薄,陰狠刻毒,只是話到口邊,卻是一個字也罵不出來。那幾個人都圍攏了來,對著那少年看了又看,過後又向他看來。
他們看了一陣,都同時開口問:「是你殺了他嗎?」韓一鳴道:「我……」下面的話又都說不出來。忽然有人道:「咦,這是什麼?」韓一鳴向他望去,只見他怔怔看著自己的手,滿臉疑惑。低頭一看,也是大吃一驚。
此時天邊已了起來,韓一鳴看得分明,自己手中拿著一柄木劍。他明明記得那少年交與他時,是一柄短劍,入手十分沉重,劍刃有如寒霜,閃爍光芒。哪知此時一看,卻是一柄木劍,木紋清晰,拿在手中也不如先前那麼沉重。那人也不說話,一伸手便將他手中的木劍奪了過去,拿在手中細看。眾人都圍上去,對著木劍仔細端詳,有的搖頭,有的點頭。末了,那人轉回身來問道:「你自何處得來這把木劍?」
他開口一問,眾人又都轉回身來對著韓一鳴,韓一鳴猛然記起那少年將此劍托付給了自己,叮囑自己絕不能將此劍交與他人。便伸出手對著那人道:「短劍還我。」那人道:「你若是告訴我們是誰殺了他,我便將短劍還你。」
第一卷 殊途 十二、桃木劍
韓一鳴素性老實,不會說謊,便要想說:「是他給我的。」哪知張開了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明明心中有話要說,可是卻是說不出來。停了一停,再想回答,仍舊說不出來。這幾人都等著他回答,他張了幾次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韓一鳴十分詫異,忽然想到那少年曾對他說過「關於我的話,便一個字都說不出,寫不下」,心中恍然大悟,心道:「既然如此,我便什麼都不說罷。」歎了口氣,道:「將我的劍還我。」
幾人等了他一陣,不見他回答,又去看那木劍,對他索要木劍的言語聽而不聞。拿著木劍的人,將木劍在手中顛來倒去,看了又看,搖頭道:「原來是柄桃木劍。」另一個身體肥胖的人道:「怪不得能夠將他了結,只是這桃木有些蹊蹺,拿來我看看。」先前那人便將木劍遞到後來發話這人手中道:「黃松濤道兄,你也仔細看看。」
黃松濤接過木劍,細細看了一回,道:「是紫桃木劍。」用手輕輕撫摸劍身,自劍格起直撫摸到劍尖,搖了搖頭道:「比起其它桃木劍來,也沒什麼特別。紫桃木有破魔攻效,因而此劍也該有破魔之功。只是,單是此劍怎能殺得了他?」說著,向地上少年的屍身看了一眼。轉而問韓一鳴道:「你如何殺了他?」
韓一鳴知自己說不出話,也不回答,只是低頭看著地上那少年。黃松濤等了一陣,見他不回答,道:「你怎地不說話?」韓一鳴也不搭理,只是對著少年發呆。旁邊有人道:「松濤,你便不要問了。你看他此時方才轉回臉色來,想來也是嚇得不輕。」
黃松濤對著韓一鳴上下打量了一陣,他的目光咄咄逼人,韓一鳴不禁有些瑟縮。黃松濤又搖了搖頭道:「我便是想不明白,就他這沒有絲毫靈氣之人,也能殺得了魔星?咱們這干人等,都要算是廢物了。」旁邊幾人都隨著他搖頭歎息,好似錯失了千載良機一般,越發讓韓一鳴莫名其妙。他們歎息了一陣,靜軒道:「咱們遠遠便見他的蹤跡,且是如此驚人,偏偏追過來卻已是萬事俱休,真是可惜。只是,他一向謹慎,咱們和他也兜了兩個月圈子了,這傢伙狡猾之極,幾乎不留蛛絲馬跡。咱們每次與他失之交臂,都是只差毫釐。明明算著他便要束手就擒,卻總是又讓他兔脫,讓人十分惱火。這回為何會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莫不是遇上了強敵不成?」說著四處張望。
先前拿桃木劍那人伸手自黃松濤手中將紫桃木劍拿過去,道:「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現下也不過只是一魔星而已,並非無人能敵。萬物生死,乃是有定數的,他耗盡了魔力,便與普通人無異,被何人所殺,皆是他命中所招,咱們又何必大驚小怪。」眾人點頭稱是。
韓一鳴聽他們說「魔星」,心裡不禁想道:「魔星是什麼?這少年是魔星嗎?」只聽一人歎道:「咱們追了他這些時候,費神費力不說,還沒有絲毫所得,真是……」他臉上掩飾不住失望,搖了搖頭,對那手拿桃木劍的人道:「江魚子道兄,把木劍給我看一看,如何?」
江魚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普天下所有的桃木劍,再沒有比平波道兄你的黑桃木劍更好的了,還有什麼可看的。」他們全然不理韓一鳴,自顧自說話。韓一鳴只得站在旁邊,若不是少年親手交與他的劍此時拿在這些人手中,他早走開了。
聽江魚子這麼一說,韓一鳴不禁向平波道人看了一眼。果見他背上背著一把劍,其實面前眾人都身穿道袍,背上負長劍,只是他們出現得突然,韓一鳴又是魂飛魄散之際,不曾注意到這些。此時向平波道人背上看了看,他背上也負著一柄木劍,色澤黑沉沉的,沒有劍鞘。
平波道人笑道:「江魚子道兄說的是什麼話?有了這柄黑桃木劍,小弟還不能看別的兵刃了不成?」他說著自己動手,將江魚子手中的木劍拿到手中。江魚子眉頭一皺,卻也不說話。平波道人細細看了一回,又用手在劍身上摸了一陣,眉頭皺起,道:「實在看不出什麼玄妙來。這樣罷,這柄劍便給小弟了罷。」說著將紫桃木劍收入寬大的衣袖之中。
韓一鳴大急,道:「那是我的劍!你,你還給我。」他一出聲,江魚子也道:「平波道兄,你這看一看,未免也看得太霸道了罷,看完就成你的了。若要按你這麼看法,便該論個先來後到,這裡誰先看見這柄劍的,這柄劍便該歸誰所有。」
平波道人笑了兩聲,道:「若是一柄伏妖斬魔的寶劍,小弟自然不會與諸位道兄相爭。只是這柄劍,實在是平平無奇。既沒施過符咒,也沒有絲毫靈力,這樣的東西,隨處都是,小弟斗膽向諸位道兄討要,諸位不會不給小弟這個面子罷?」韓一鳴急道:「那是我的劍,還給我。」
平波道人看也不看韓一鳴,只對著眾人道:「好歹我也帶著門下弟子奔波了這些年了,終不成讓我門下一點好處都沒有罷?你們諸位都有過好處,為何這杯羹便不能分與我一口呢?」他剛說畢,另一個人冷笑道:「平波道兄,難道我陳如風又得到了什麼好處不成?每次誅殺魔星,我陳如風也沒有少出一分力氣,與你一般四處奔波勞累。我也沒有得到絲毫好處呀。不是麼?我既沒有收誅魔弟子,更沒能得到你所說的伏妖斬魔的寶劍。既然這柄劍沒什麼奇特之處,不如給我罷,我帶了回去,對辛苦多日的門下弟子也有所交待。」說著,向平波道人伸出手掌攤開來。
平波道人笑道:「陳道兄,你天劍派門中那麼多好東西,不至於還要來和我爭這個不起眼之物罷?」
第一卷 殊途 十三、劍與人
陳如風冷笑道:「平波道兄,你門派中難道沒有一兩件上輩師尊留下來的鎮派之寶麼?那些東西又與這把木劍有何相關?你的黑桃木劍已是木劍之中的極品,你也認為這柄劍不起眼,不如便將它給了小弟罷。」平波道人被他這麼將了一軍,無話可答,只是「嘿嘿」笑了兩聲,便不再言語,袖中的紫桃木劍,全然沒有拿出來的打算。韓一鳴急出一身汗來,偏偏他說的話,這幾人都當他沒有說過一般,全無反應。
這幾人此時都不說話,眼睛望著平波道人,江魚子道:「平波道兄,拿出來罷。你這些言語,瞞得了誰?在這裡的人,誰不知道越是不知端底的東西,難說越是厲害。因而你只管拿出來,咱們都是修道之人,向來講求緣法,紫桃木劍要是與你有緣法,你只管拿去,沒人跟你爭搶。」
平波道人面上頗有些猶豫,陳如風冷冷的道:「平波道兄,你只管拿出來,此物若是與你無緣,你也留不住。你以為強行將它收在袖中,它便算是你的了麼?」江魚子道:「平波道兄,你也有道行了,隨緣罷。你若不是拿出來,可不要怪我們不講情面,大家一起幫你拿出來,可不大好看。」
他聲音平穩,彷彿講的只是吃飯喝茶之類的小事。韓一鳴雖不聰明,但也聽出來要是這平波道人不拿出紫桃木劍來,江魚子便要叫眾人一起動手搶奪。何況江魚子話一說完,眾人都向平波道人看來,雖不出聲,卻都似乎贊同江魚子的提議。韓一鳴雖知他們要是爭搶起來,自己更難要回紫桃木劍來,卻是無能為力,只能旁觀。
平波道人歎了口氣,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就是一把紫桃木劍麼?也值得諸位道兄這麼認真,拿出來便拿出來。我可沒你們這麼小氣。」說著,將紫桃木劍自袖子拿出來。江魚子一伸手,平波道人又縮回手去,道:「我已拿出來了,怎麼道兄這是不相信我了?」江魚子道:「我已試過這柄劍了,它與我沒有緣法,因而我是不會將它強行據為己有的。我該是最公道的人了,我拿在手中,你們誰有緣分,能拿了去,便拿了去罷。如何?」
平波道人還要說話,其餘幾人都已紛紛叫好,只得冷笑一聲,將紫桃木劍遞給江魚子。他交出劍來,便道:「這回我佔個先,我先來試上一試,諸位沒有異議罷?」江魚子笑道:「既然講緣法,便與先後無關,你先來也罷,後來也罷,並沒有分別。」平波道人伸出手來,握住劍柄,突然又道:「若是咱們都跟這柄劍沒有緣法,這劍又算誰的呢?」
眾人面面相覷,韓一鳴忽然道:「這柄劍本來就是我的,你們憑什麼想拿就拿?」他在一邊站了半天,眾人對他都視若無物,對紫桃木劍竟如對無主之物一般,自行拿取,也不先問過他。他心中十分焦急。想著那少年的囑咐,再見這些人這樣爭執,而自己竟無能為力,情急之下,也喊了出來,卻恰恰在他們靜下來之時出聲。
他一喊出聲,幾個人都對著他看過來,他們先是有些訝異,但是片刻之後,居然都顯出歡喜的神色來。雖說各人都不說話,眼中卻是喜色浮動。他們先是對他視而不見,此刻卻又是都對他神色古怪,似是看到了什麼寶貝一般喜形於色,令他十分不解。
正在暗自奇怪,只聽江魚子乾咳了一聲,道:「諸位道友,這位小朋友說的對,這劍也該有他一份才是,這樣罷,要是咱們都與這柄劍沒有緣分,那麼這柄劍便算是小朋友的罷。」韓一鳴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江魚子居然也會提到自己,還居然將自己也算入他們之間,實在是出人意料。
只聽江魚子又道:「咱們先看過咱們之中,哪位道友與這柄劍有緣分,再看這位小朋友與哪一位道友有緣分罷。」此言一出,他們更是喜笑顏開。韓一鳴就算是再愚笨,也聽出江魚子話中之意,若是他們拿不到這柄劍,便要將自己連人帶劍一同帶走。驚詫莫名,本來對江魚子的感激之情,頓時化為烏有。
江魚子道:「平波道兄,你先來拿劍吧。」平波道人伸手拿起劍來,對著劍身唸唸有詞,雙手比了無數個手勢,在劍身上弄了一陣,不見紫桃木劍顯出什麼異樣,只得又放在江魚子手中,訕笑道:「陳道兄,你來試上一試。」他雖是退了開去,兩眼卻緊盯著這柄劍。
陳如風冷冷地道:「試便試。」走上前來,也是對著紫桃木劍忙了一陣,紫桃木劍也沒有絲毫變化,只得走開。靜軒、黃松濤、天花道人也走了近來。韓一鳴提心吊膽,捏了把汗,生怕他們用什麼法術讓這柄劍認了主。雖說少年曾說過這柄劍將來會自行認主,但這幾個人在韓一鳴眼中,皆是無比醜惡,實在不願意這柄寶劍認他們中的任何一人為主。
也不知是他的祝禱起了作用,還是這柄寶劍對這幾個人也不屑一顧,無論他們在一邊如何比天比地,念了無數咒語,這柄劍自始至終都沒有絲毫變化。
江魚子笑道:「小朋友,這柄劍還是歸還於你罷。」說著便將劍向韓一鳴遞了過來。韓一鳴道:「這本來也不是你們的。」伸手接了過來,牢牢握在手中。只聽江魚子笑道:「小朋友,你可願跟我回去?我派中也是弟子眾多,都與你年紀相若,你也可以有個伴兒。」韓一鳴正要說:「我不去。」忽然覺得耳中轟響了一聲,似乎有人對著他的耳朵大喊了一聲,眼前一花,險些就倒在地上。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來,只見江魚子的笑臉慢慢變大,對著自己點頭。他一點頭,自己心中就是一陣迷糊,似乎他每點一下頭,自己身上的力氣就喪失了一點。用力搖了搖頭,卻聽江魚子的聲調變得十分甜蜜,對著自己道:「來吧,來吧,你也是個好孩子。」韓一鳴明明不曾見他嘴唇啟動,卻覺得那聲音從他嘴裡出來,直鑽入自己腦海中。
第一卷殊途 十四、歸派
韓一鳴用力閉了閉眼,將滿腦江魚子的笑臉甩開,再睜開眼來,只覺得滿眼都是金光耀眼的「去」字,「去」字後面有兩個熟悉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輪廓已讓韓一鳴心情起伏。那些「去」字爭先恐後地向他湧來,韓一鳴用力向那些字後面看去,可是總有一個大大的「去」字擋在他們的面目之前。一個細細的聲音道:「說出來,說出來你就可以看見他們了。」
那個聲音極盡誘惑,韓一鳴張了張嘴,「去」字已來到嘴邊,他抬起頭來,對著江魚子,正要說出來,卻又看見江魚子那得意的面容。一看見這張面容,韓一鳴立時便清醒過來,瞇起了兩眼,對著適才看見熟悉身影的那一方看去。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心裡明白江魚子對他施了法術。一時間憤怒不已,明白地道:「我不去。」
江魚子面色一變,但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就真的發作,哼了一聲,走開了去。韓一鳴剛吐出一口氣來,一張麻臉湊了近來。這麻臉坑坑凹凹,十分可怖,韓一鳴不禁向後一縮。天花道人笑道:「小朋友,先借你的桃木劍看一看?」韓一鳴下意識地握緊了紫桃木劍,道:「你已看過了,還看什麼?」
天花道人左右看了看,笑道:「我門下沒有弟子,也沒有傳人,你也未必會跟我去。我這點微末手段,施展出來也沒什麼意義。你把你的劍再借我看上一看,我反正要走啦,看一看又不會吃了它。」韓一鳴一怔,天花道人已將他手中的紫桃木劍拿了過去,細細看了幾回。
只聽一個聲音冷冷地道:「天花道兄,你的弟子、傳人到哪裡去了,不說也罷。咱們彼此之間都是深知端底的,你就不用再這般矯情掩飾了。反正這個小朋友,是怎麼也不能跟你去,去了反正也會化為烏有的,咱們也不能讓他跟你去送死。」說話的人正是陳如風。他面帶鄙薄之色,對天花道人說不出的厭惡。
天花道人笑道:「陳道兄,我不過就是多看兩眼,並不是要據為己有。可惜咱們來得慢了些,不然分了他的修為,人人都會大有進益,何必爭這點小東西,可惜,真是可惜。」 韓一鳴雖聽得半懂不懂,但聽他如此說來,還說得堂而皇之,心中也是無比厭惡,忍不住道:「你,你怎能如此無恥。」見紫桃木劍還被他拿在手中,便道:「還我的劍來。」
天花道人面上一紅,將紫桃木劍遞還他,乾笑兩聲,道:「還你,還你。說笑罷了,此事既已了啦,在下便先行告辭了。」說罷,騰空而起,左手向前一指,一柄長劍自他背上飛了出來,托著他化成一道白光,便向所指的方向而去,不多時消逝不見。
場中一片寂靜,過了一陣,靜軒道人笑道:「天花道兄就是這樣,這麼多年了,還是口無遮攔。」他話音未落,眾人都又附和起來,紛紛道:「是呀,是呀。」「他向來說話都是信口胡謅。」靜軒道人轉回頭來,看了韓一鳴一眼,眉頭一皺,道:「你的右手給我看一看。」韓一鳴將桃木劍交在左手中,抬起右手來,掌心中央有一個花瓣般白點。正是昨日接住那個女子遞來的花瓣時留下的。
韓一鳴明明記得這個白點昨天已變成一個空心花瓣,不知為何,此時又顯現出原來的樣子。靜軒道人道:「原來是白櫻道友的標記。」話音未落,韓一鳴手心的那個白點一亮,慢慢從他掌心飄了起來。果然是一片花瓣,輕盈柔軟,在他手掌上空輕輕旋轉,越轉越高。漸漸的,那片扁扁的花瓣充盈鼓脹起來,鼓成一個小球,又轉了一圈「啪」的一聲,爆了開來。
只聽有人笑道:「我來晚了。」眾人都回頭去看,只見數丈開外一個人影顯現出來。他初來的時候,身形面貌都有些模糊,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片刻之後,清晰起來。他向這邊走來,越走便看得越分明。韓一鳴一見他身上那身素色衣衫,與那個救他的女子的素色衣衫十分相似,愣了一愣。轉眼,這人已來到面前,神清氣朗,身形挺拔。
靜軒道:「盧老兄,你不見白櫻的標記,是不會出來的。」那素衣人一笑,也不理他,逕自過來,對韓一鳴道:「讓我看一看你的手心可好?」韓一鳴自己也向手心看去,卻見那個白點又已變成一個白色圓圈。
素衣人道:「你怎麼會有這個標記?」韓一鳴心道,他們說的白櫻,就是救我的那個女子嗎?不由得對他多了點好感,道:「她救過我。」素衣人笑道:「是了。緣起於此。」靜軒道人也笑道:「如此說來,你盧月清也要收徒不成?」盧月清對他道:「你不收他,我便收得。我問他一問,如若有這個機緣,收下他也未嘗不可。吳道兄收的人難道少麼?」吳靜軒道:「好好好,咱們既然講究緣法,這裡大家便都問問他,看他願隨誰而去,如若他誰也不跟,我便帶他回去。這總可以罷?」
盧月清笑道:「可以,諸位道友都沒有異議,便這樣辦罷。現下到哪位道兄問了?」眾人都相互望了望,吳靜軒笑道:「咱們也沒有論先來後到,你現下便可以問他。」韓一鳴一連拒絕了兩人,眾人都有些猶豫起來,想上前問他,又怕自己也被拒絕。可是不上前問他,最後卻是吳靜軒撿到一個天大的便宜,眾人心中又都有些不情願,正在遲疑之時,盧月清插了進來,便都道:「你先問,你先問。」
盧月清轉回頭來問道:「你家住哪裡?家中還有何人?」韓一鳴歎了口氣,道:「此地便是我家,我家中沒有別人了。」盧月清道:「你可願隨了我去?」韓一鳴愕然,隨了他去,去往何處?他又是什麼人,自己都一無所知。他從未離開過家,這次不過離開了幾十里地,便慘遭家變,哪裡還敢胡亂答應。正在想著,耳中卻已聽到自己的聲音清清楚楚答道:「我隨你去。」一言既出,他自己都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