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十日(下) 六十、人間煙火
韓一鳴呆呆站在岸邊,竟不能開口叫它。那陳師兄說的話,始終如一塊石頭,梗在心頭。歎了口氣,在湖邊坐下,對著湖水出神。過了一陣,湖水翻湧,小乖自水底浮了起來,它仰頭向天,歎了口氣:「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韓一鳴道:「你說的是,是我的祖師麼?」小乖道:「自然是他。他去雲遊三百三十年了,也該回來了。」
不知為何,雖說它還是小乖,韓一鳴卻總覺它與從前大不相同,只是不敢出言相問。小乖低下頭來,看了看岸邊的那個荷葉包,搖了搖頭。韓一鳴見它雙眼對著那個荷葉包,便伸手拿起一塊肉來,想要扔給它。小乖又搖了搖頭,淡淡地道:「我不能吃了。你回去的時候告訴丁五,不用再給我煮肉了。我還有魚頭的時候,能夠吃人間煙火。現今我有了真身,只能望而興歎了,可惜。」
韓一鳴一愣,小乖道:「我有了龍頭就有了真身,世俗煙火便不須再享用了。便是吃了,也與嚼蠟一般無異。可惜了丁五的好手藝。你早上沒有及時餵我,那個時候我還能吃。」
它的語氣淡然,並無遺憾,韓一鳴卻十分後悔,道:「對不住了,都是因為我……」小乖又搖了搖頭:「從前我朝思暮想的就是能早些擁有真身,與他一起談天說地。但我與龍又不相同,不經歷五百年,便不能擁有真身,不到機緣巧合,也不會顯得出真身來。那時他教我識字看書,也偶爾說會帶著我一同去雲遊。可惜他走的時候,我還沒有真身,不能隨他同去。如今有了,只能望他早日回來。」韓一鳴默默無言,只是聽它訴說。
忽然身上一涼,抬起頭來,卻見小乖的一隻大眼睛正對著自己。那隻眼睛瞳仁金黃,金黃的中央有一點變幻不定的東西,韓一鳴對著那一點變幻不定的東西看去,不看則已,一看便渾身冰涼。那是一片風雪,若是不看著它,身上便不覺寒冷。但此時乃是小乖一隻眼睛對著他細看,他也對著那片風雪細看,風雪便在它瞳仁中央飄蕩起來,韓一鳴只覺身上寒冷之極,忍不住顫抖起來。
片刻之後,小乖抬起頭來,雙眼看向別處,卻對他道:「鳴淵寶劍只是寶劍,修行也僅僅是修行。而你,卻始終你。與其為身外之事煩惱,不如不煩惱。」韓一鳴呆呆看著它,說不出話來,終於明白它何處不同從前了,它魚頭龍身之時,烏黑的瞳仁比現下還要大許多,眼神卻與一個孩子一般無二,充滿了童稚。它有了龍首之後,眼中就有了說不出來的威嚴。說話的語氣也儼然變成一個大人了,沉穩卻又超脫。彷彿它從前沒有長大過,而今日一天,它卻經歷了幾百年。
細想它說的話,確是如此,鳴淵寶劍在背與鳴淵寶劍不在背,又有何區別?他韓一鳴還是韓一鳴。歎了口氣道:「小乖,我懂了,師兄們要怎麼樣看,那是他們的事。我哪裡管得了這許多?我只能管自身而已。只是你卻如何知道我心裡有這些煩惱?」小乖兩條長長的龍鬚一翹道:「我當然看得到,你心裡的想法怎能瞞得過我去?除非我不想知道,只要我想知道,我便會知道。我還知道很多事情,只是天機不可洩露。」說罷,擺了擺尾,沉入湖底去了。
它沉入湖底,湖水便變做藍色。韓一鳴在湖邊呆呆坐了一陣,返回靜心院來。路過丁五的小屋,便將小乖要他轉達的話說與他聽。丁五聽罷,笑道:「好呀,它能吃我便煮,它不能吃了,我就不煮了。」全不在意。韓一鳴本怕說出來他會傷感,見他並不在意,反而十分意外。
丁五道:「韓師弟,能吃是緣,不能吃也是緣。這是勉強不來的,它不能吃了,便不吃罷,過一陣我去湖邊看看它。等它日後又想吃了,我再煮便是了。」他說得簡單,說過後便不再縈懷,韓一鳴卻覺其間似乎深有道理,想了一想,點了點頭,道:「多謝師兄。」丁五莫明所以,卻不再問。
那一夜韓一鳴在床上輾轉反側,細想丁五與小乖的說話,深覺自己不如,想了許久,同屋的顧清泉早已鼾聲四起,他卻是睡不著。直到月向西斜,方才朦朧睡去。
他很晚才睡去,因而清晨時分,睡得比平日香甜。忽然院中眾人說話聲傳來,十分嘈雜,韓一鳴睜開眼來,聽得眾人在外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此時屋內已充滿陽光,側身一看,顧清泉床上早已空了,便起身,推開屋門出來。他一出來,許多師兄目光都看了過來。眾人目光雖不一而同,卻都有指點之意。
韓一鳴雖說昨夜想了一夜,將白天的煩惱都拋開了,但此時眾人目光一齊望向他,還是覺得如錐刺身,難以招架。連到了口邊的問候都吞入肚中,低了頭,向靜心院外走去,自去洗漱。
只是一路之上,或多或少,總有師兄向他張望。韓一鳴甚而覺得他們悄悄議論,偷偷指點。咬緊了牙關,只是低著頭進出,但他們的目光卻始終如芒刺在背,讓他惶惑不堪。便是平日洗漱的泉水邊,也有師兄相互對著他打眼色。韓一鳴此時方知什麼叫做「眾口爍金,積毀銷骨」,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強洗漱了一回,逃回屋中。
便是在屋內,也覺如坐針氈,眾人細小的議論透窗而入,讓他無可迴避。忽然門響了一聲,卻是顧清泉走了進來。
顧清泉道:「師弟,起來啦?」韓一鳴低著頭道:「是。」顧清泉道:「也不知這幾日是怎麼了?今日又出一件怪事。」韓一鳴抬起頭來,向他望去。顧清泉道:「你今日起得遲,想是忙了些,不曾留意。」韓一鳴道:「是,我不曾留意。」顧清泉道:「你聽說過枯葉返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