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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說.....》第12章
春香說 正文 第一章

「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博臨春結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這樣你可安心了?春香公子。」

「多謝李姑娘成全。」傅臨春道。

——春香情史

收于汲古閣第二道大門後,未久,第二道大門內發生大火,損及上萬書冊,春香情史滅於其中。

事後,補其冊,不出半年,大火再生,從此,春香情史不再補撰。

馬車躂躂躂的趕著路。臘月夜裏風大乾冷,駕車的車夫身子單薄,縮肩駝背,面容隱藏在破帽下。

突地,車燈滅了。

車夫傻眼,正要策馬狂奔,哪知,馬兒猛然停蹄,讓車夫差點飛出去。

稀疏的星光下,有個高大的身形靜靜地立在馬前。

那高大的人,一字一語道:

「我,不殺無辜之人,你走吧。」

車夫暴著眼珠,雖然快嚇破膽了,但還是很機靈地拔腿就跑,在擦身而過時,瞧見那高大男人的手肘上有塊血胎記,形狀很像是老鷹……

阿娘咧,江湖殺手出現了!

那高大男人對著馬車裏的人,說道:

「金老闆,你也算無辜的人,要怨就怨雲家莊吧。若不是你替他們做事,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語畢,歎息的同時,長劍疾揮,劈開馬車。

遠方天際遽亮,白光墜落,同步劈開黑暗的天空。

車夫還在手腳並用,狂奔著。

第一滴雨落入地面時,迅速被濕軟的泥地吸收,接著傾盆大雨而下。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打在屋簷上,一點也不驚擾房內正好眠的男人。

男人一身紅衫,腰間黑色長帶,睡得很隨意,淩亂的長髮與寬鬆的紅衣交錯,照說該是顯眼豔麗,但這男人的氣質溫潤如暖月,徹底顛覆紅黑給人的感覺。

敲門聲遽響。

「春香?春香?」

床上的男人揚起目眸,撩過長髮下床,懶洋洋道:

「門沒關,進來吧。」

門開的刹那,天際轟隆隆地閃著光,男人漫不經心瞧上一眼,便對上來人的目光。來人有兩名,一名是即將退隱的三公子;另一個則是數字公子中為首的傅尹,後者捧著新年衣袍進房來。

「已經開始發送新制的衣袍了嗎?」傅臨春輕笑道,取過新袍。「怎麼也勞動三叔過來……」忽地停頓,目光落在攤開的長袍上。

「春香也看出來了?」年齡可以當傅臨春爹的三公子嚴肅問道:「你覺得如何?」

「……感覺還不錯,很特別。」傅臨春垂下臉,輕撫過那衣料,讓人讀不出他神色。

三公子苦笑。「是很特別。這就是明年春季每一位公子的長袍,都被火熏過了。一場大火,讓雲家莊最賺錢的布莊大失血,所以金老闆才想出這法子來。」

送到傅臨春這裏的長袍是近年女子很喜愛的春日杏色,男子則少穿這種顏色,在衣襬處有精美的繡工加飾,但很明顯的,有著不規則淡黃焦邑。

傅臨春很爽快地換上長袍,三公子打量半天訝道:

「這顏色挺適合春香呢。」雲家莊每個人多少都有點喜好,就只有春香一人,什麼顏色都無所謂,就是不知道挑出杏色給傅臨春的人,是嫌被熏黃的杏色不好賣呢,還是認定這顏色就是適合他……

傅尹詫道:「三叔,什麼叫雲家莊最賺錢的布莊大失血?雲家莊哪來的布莊?莊裏每年裁制新衣四次,都是由春香負責挑色、挑繡工、挑衣坊的……」換句話說,雲家莊生活小事都偷渡給春香。

「春香挑的,都是雲家莊背後的產業。」三公子道:「我即將退隱,而你身為數字公子中的大公子,應該知道一些秘事,以後好協助春香。」

傅尹聞言一震,很快恢復鎮定。他回頭把門窗關妥,才坦白說道:

「我確實也注意到雲家莊的生計用度並不是表面一家印廠、三家書鋪可以供給的了,但我沒想到,是春香負責……」

博臨春瞥他一眼,渾然不在意傅尹錯愕的語氣。

三公子笑道:

「負責雲家莊隱密產業的,是另有其人。雲家莊開始培養下一代主事者時,連幕後那人一併培養著。」

「我見過他麼?」傅尹好奇問道。

三公子沉吟著,不著痕跡地瞥了傅臨春一眼,道:

「你是見過,但我想,你猜不出是誰。這次布莊失火,損毀大批上好布料,照理這些布料不能用了。金老闆提議,就讓瑕疵成無價,讓那些受到影響的布料,裁成新衣給雲家莊的主子們。」

傅臨春聞言,微微一笑,微笑中有著幾分贊許。

「讓我們穿就能成無價,怎麼可能……」傅尹疑惑。

傅臨春吩咐著:

「大年初一,照舊跟『金香樓』訂席,當作替三叔餞行,到時都穿這套新衣吧。」

三公子面色一抽。叫他穿這麼年輕的彩衣……

傅臨春再道:「三叔退隱那天,也請三叔穿著這套新衣歸隱吧。」

三公子面色抽了又抽。他有必要到最後一刻還為雲家莊做牛做馬嗎?

「如果有人問,這是在哪兒裁的,就說在鄰縣『春寶衣坊』。」那溫潤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道:「一連七間寶鋪都在各縣遭火劫,這絕非巧合。」

三公子面色終於暫停抽動,正色答道:

「確實不是巧合。這半年七次大火,都與雲家莊背後產業有關,如果是商場競爭,我們雲家莊不插手,但金老闆查了很久,始終沒有個結果。今天送衣來的小哥只代述:不幹他們的事。」

博尹插嘴道:「金老闆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江湖人做的,他們不能管?」

「不是不能管,而是管不著。雲家莊主寫江湖史,而金老闆所處環境不同,不懂武功,也不懂江湖,根本無從管起,江湖史對金老闆來說,只是一堆廢紙,簡言之,雲家莊與金老闆有千絲萬縷的密切關係,卻又各自作為,別說我們,連春香跟顯兒都管不著金老闆的作為。」三公子道。

傅尹聞言,不免對這個姓金的感到有些欽佩,不出風頭在幕後待這麼久,又能長年維持雲家莊的生計,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吧。

三公子又道:「傅尹,下次你看見身上有著五枚銅板加紅穗子的人,那人就是金老闆,切記,目前知情的人只有春香、顯兒,你跟我,其他數位公子除非春香同意,否則必須保密,而你,就算認出金老闆也絕不能相識。」

傅尹神色嚴肅道;「我明白了。」

傅臨春聽著他們交談,心不在焉地打開窗子。放眼望去,雲家莊被掩在夜雨中,唯有天上大雷遽起時,雲家莊才短暫地進入傅臨春的視野中。

「三叔,這七間寶鋪該是遭血鷹焚毀的吧?」傅臨春若有所思著。

「這很有可能。如果數字公子是神出鬼沒,那麼血鷹就是無孔不入,他們能查出雲家莊背後秘密,我並不意外,就不知接下來會毀掉哪一處產業。」

「這分明是要逼雲家莊走投無路!」傅尹惱道。

「雲家莊地位中立,從不插手。兩年前公孫顯將血鷹名單交給聞人莊,才會惹來血鷹的報復。」傅臨春語氣淡淡地,嗑著不知從哪變出來的瓜子。

傅尹低聲道:

「當年畢竟是雲家莊交出血鷹名單的,如果因此讓無辜的人喪命,雲家莊一輩子都得背著這罪孽的。如果此刻,金老板正被血鷹追殺……」

「那就是她的命了。」傅臨春頭也不回,柔聲道。

說得太雲淡風輕了點吧?傅尹有些疑惑,瞥到三公子的暗歎,不由得問道:

「春香,你認識金老闆嗎?」

傅臨春慢悠悠地回頭,那一眼,竟讓傅尹讀不清思緒。似是有遺憾,也有回憶。是他看錯了吧?

「嗯,我認識她。」傅臨春笑得愉快。

一陣猛雷突響。遠方大樹被劈裂,一時之間,只見白光陣陣,以及……

傅臨春那向來隨和的臉龐上,一抹極淡的恨意。

大雨一直下。

車夫一直跑。

劈開的馬車內空無一人,高大的男人一愕,緩緩回過頭。他眼神銳利,一眼就鎮定那在長街上跑得氣喘如牛的車夫。

一個沒有主人的馬車,連夜駕著胞做什麼?

除非,車夫就是主子!

高大的男人猛地飛前,利劍直逼那車夫的背心。

「娘咧!」那車夫慘叫著,雙腿一軟,整個人撲到地上吃沙了。「救命啊救命啊!」邊喊邊滾,一路滾啊滾,手腳並用,加強滾速,就盼能滾到天涯海角去。

那殺手一震,懷疑自己找錯了人。主管一方的老闆哪會這麼……丟人現眼?

接著,他又是一震。車夫的破帽不知何時落地,一頭長髮被雨水打濕,糾纏在身上。

車夫是個女人!

金老闆也是個女人,而且是發色極美的女人!

「金朝,你必須死!」殺手大喝一聲,利劍鎖住她,一劍穿心不會有任何的疼痛,這是他的憐憫之心。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她大喊,不死心地再當滾地球。

頃刻間,劍鋒已近這顆滾地球,正要穿透過去,忽地,大刀從天而降,狠狠嵌入地面抵住他的劍鋒。

殺手驚愕,定睛一看,渾身濕透的青年正以臂抵刀,擋住殺氣騰騰的劍鋒。

她張大快被雨打瞎的眼,興高采烈大叫:

「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萬歲!萬歲!

「進巷子。」那青年頭也不回道。

她連滾帶爬,趕緊躲入巷子,打算先觀望誰強誰弱,再決定要不要沒義氣地逃命去。

她蹲在巷口偷覷著,無奈夜雨過大,只能隱約看見兩抹交錯的黑影。

飛啊!跳啊!打啊!

有沒有血噴出來她不知道,只知這兩人很賣力地劍光交錯,不死一人不甘休!有這麼深的仇嗎?

她一心注意打鬥,渾然不覺巷子裏有抹黑影逼近她……

黑影輕輕碰著她的長髮,她一顫,面色發白。

慢慢纏上她的背……

纏上她的頸子……

最後爬到她的肩上……

她的頭遭受重擊。咚咚咚……

她不由得大哭出聲,使力捶著泥地,喊道:「上天明明就有好生之德,何必給了生機又送來大頭槌!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她的頭繼續遭受重擊,雨水沖別著她滿面的眼淚,她放聲大哭,慘不忍睹。

未久,青年來到她的面前,見到這情況不由得一愕,吞吞吐吐道;

「我總不能放大妞自個在家裏……大妞別再撞今朝了。」青年抱起李今朝肩上的胖女娃兒。「我的馬車就在前頭,走吧。」

李今朝哽咽著,抹著眼淚,眼珠卻不安分地骨碌碌轉著,問道:

「那人呢?」

青年沉默一會兒。「到西方去找佛祖了。」有小孩在,得含蓄點。

「喔……」她緊跟著青年來到另一邊巷裏的馬車。「剛才是你拿石頭擊我膝上什麼見鬼的穴道,害我一路滾過來?」

「呃……我來不及趕到,就先……」

「蘭青,雖然你打得毫不留情,但我也得感謝你痛打得好,否則現在上西天拜佛祖的就是我了。」

蘭青尷尬笑了笑,托著她上了馬車,而後把自己女兒也一塊放進去,這才坐上車夫的位子。

「駕」的一聲,破馬車立即彈前駛去。

李今朝拿過毛巾包住大妞的大頭,然後趴在馬車裏,撩過車簾,隨口問道:

「你怎麼想來接我?」

「最近江湖很不安定,你跟雲家莊又有點關係,多少會有危險,本來今天出來接你的不是我,但大妞一整天靜不下來,乾脆我關了面攤來接你。所幸,是我出來,如果是旁人,只怕……」那語氣是萬幸的。

「只怕見佛祖的就是我了,是不?」她長歎口氣,感慨道:「蘭青,你們對我真好。」

雨中,蘭青淺淺一笑,並沒有回頭。

蘭青雖然與雲家莊無關,但她也不會在他面前特別遮掩她的身分。雲家莊在江湖中已有百年歷史,臺面上的主子有兩名,一為寫史公子,一為護史先生,手下數字公子數名,專門寫著江湖史。只要是雲家莊筆下的江湖史,絕對真實,只要是雲家莊的人出馬,江湖人絕對稱服。

而她,就是雲家莊那個臺面下見不得光的第三個主子——金算盤。

「這人看起來是江湖人,我看他手肘上有血痣……」她道。

「那是血鷹……血鷹與雲家莊結仇,他們想要釜底抽薪,將你這金算盤直接抽掉。哼,一個殺手組織,不去對付傅臨春那些江湖人,反而來對付你,未免太過小家子氣了些。」

「……是啊,我何德何能,竟然招來難惹的江湖人。」她歎道。

「今朝,你……」蘭青咕噥一聲:「那人有什麼好?」

李今朝眨眨細長的眼眸,哈哈大笑:

「一點都不好!他是一點都不好,我早就忘了。今年我都幾歲,那種少女的迷戀早就忘了,何況那人討厭我討厭得很呢!」

蘭青暗自歎氣,道:

「你找個機會,叫雲家莊的去處理,你只是個普通小老百姓而已。」

她敷衍地應了兩聲,有蘭青在,絕對保證安全。

「你記得,以後只要看見身上有像老鷹血痣的,那都是血鷹的人,絕對要防,你別讓他們近你的身。」

「好好好,你說的我都聽……」

「還有,別讓人在你身上畫出血鷹,否則以後你就得靠他的解藥活著,他要你做什麼便得做。」

「這麼神?」

「至今,還沒有人知道那顏料究竟是如何調配的,你千萬小心。」

她想了下,道:「你有大妞,以後還是離我遠點吧。」

蘭青沉默著。

「不……我覺得,以後你跟大妞還是待在我身邊好了。」李今朝又哽咽起來,最後放聲大哭,用力捶著車板罵道:「我的小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啊?你這樣壓著我,要是壓斷我的腰骨,我就當你的後娘打斷你的雙腿!」

蘭青聞言,回頭一看,看見胖胖的大妞正在今朝的背上跳著,最後又用那顆大頭敲著今朝的小頭……他咳了一聲,立刻轉向前頭的道路。

大妞的頭很大,撞擊起來實在是很夠力。他沒看見,什麼都沒有看見……

「今朝!今朝!果然是你!」李媒婆奔到面攤,一把攥住李今朝。「來來來,來幫個忙。」

「我正在吃面呢!」她邊吃著面邊喝著小酒,正愜意得很咧。

蘭青送上其他人的面後,往這頭瞄上一眼。

「吃什麼面,我看你是借酒澆愁吧!瞧你,面色蒼白,雙眼浮腫,小心酒喝多了,遲早會出事!」李媒婆掏出隨身帶著的紅包,塞了點碎銀進去。「喏,有銀子好過年,瞧你,一年才賣出幾壇酒,這樣奔波,不如賺點現錢。來來來,很好幹的!」語畢,也不容她抗拒,硬拉著她狂奔金香樓。

難得的機會啊,竟然在年末看見傅臨春現身在城裏!神跡啊!

李媒婆拖著她進了金香樓,也推開金香樓老闆的阻止,來到靠內側一桌,笑道:「喲,這不是春香公子嗎?上回老身送過去的閨女圖,春香公子看了嗎?」

傅臨春一如春天風采,面白玉顏,一身春日杏衫十分溫暖,他滿面生春,一點也不在意李媒婆的唐突,溫聲道:「還沒看呢。」

「不打緊不打緊,您沒空看,老身特地又帶了幾卷畫軸來。」李媒婆不怕熱臉貼冷屁股,就怕人老是不見影。她熱中地攤開畫軸。「您瞧,陳府的閨女今年十五,琴棋書畫樣樣行,也很配春香公子呢!」

「是麼?」傅臨春不甚在意,連瞄也沒有瞄上一眼。

同桌的傅尹客氣代答道:

「雲家莊裏都是江湖大老粗,你擺個琴棋書畫的大家閨秀在裏頭,這不相配,何況春香祖宗有訓,年過四十才婚,現在還太早些。」

「你們都是老粗江湖人,但春香公子可不是,瞧瞧他玉樹臨風,一笑……一笑春天就來了!對!尤其春香公子身有香氣,這簡直是……是連李家千金都比不上的,那換何家閨女吧,她自幼學武,從未外出過,絕對沒有不三不四的傳言,等成婚後,可以跟您夫唱婦隨,為江湖盡心盡力!」

「嗯?您喝點水吧。」傅臨春閑閑道,嗑著瓜子,當自己在聽人說書。

李媒婆不客氣地接過傅臨春遞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再道:

「其實啊,不管什麼人選都好,只要我李媒婆經手的,絕對都是一流的閨女,比起今朝,可以說是好上百倍,這一點,春香公子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傅尹聞言,咳了一聲。

金香樓裏偷聽的食客們也咳了幾聲。這麼當面說,還真是難看……但還是很想看好戲啊!於是又有志一同地轉了過來,眼巴巴的。

「春香公子,你瞧,誰來了?」李媒婆笑著,硬把李今朝拉到他面前。

「誰?」傅臨春瞧了她一眼,神色疑惑。

角落裏傳來幾聲竊笑。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您四年前曾救過她啊!英雄救美,惹得今朝芳心蠢動,連著三次跟您求愛,可惜您眼界高,婉拒了她,是不?今朝。」李媒婆笑道。

李今朝抿了抿嘴,笑了。

「是啊,春香公子眼界高,一連三次都不識得我,我當時,真是傷心欲絕呢!」她掩住一個酒嗝,笑著攤開桌上其中一幅畫像,道:「李媒婆,你挑的人真美,比起我來,簡直像……像……」

「像雲泥之別。不是我要說你,你要多讀幾年書,也不會被拒絕得這麼徹底了。」

李今朝轉轉眼珠子,大歎道:

「對對,是雲泥之別。」她笑嘻嘻地,手指撫過畫像中的美女。「她是天仙,我就是地上爛泥,春香公子你可別被我嚇到,城裏的閨秀不像我,她們個個年輕又識大體,絕對很適合您的,至於傅家什麼祖訓,反正人都死了,就算不依循,他們也不會從墳裏爬出來,瞧,這小姐真的跟西施有得比。」

「是是是,這是楊家的閨女,府上祖先還有人當過官,她飽讀詩書,深諳三從四德,對江湖寫史也很有興趣,春香公子不妨考慮吧?」暗暗捏了今朝一把。

差點睡著的李今朝立即清醒,點頭應和。

「很配很配……」目光微抬,不小心對上傅臨春一雙春泓,她直覺回避開來,又忍不住打個呵欠,道:「春香公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要再蹉陀下去,遲早變成人挑你,不是你挑人……李媒婆,我不行了,春香公子在我眼裏都成兩個了,我得回去睡大覺了。」

「去去。」反正「比較」也夠了,只要是有眼睛的男人,看見李今朝這慘樣,都會巴不得快點娶個好老婆回家暖床,以免很快向隅。

李今朝搖頭晃腦,毫不遮掩地打個呵欠,越過看戲的小老百姓,蹣珊步出金香樓。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有錢回頭再喝,回頭再喝……」那低微的自言自語,一字不漏傳入傅臨春耳裏。

傅尹低歎口氣:「媒婆,你這不是給她難看嗎?」

「怎能算難看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就是這性子,曾經喜歡過春香公子,但她也知道無望,還不如賺點小銀子,反正城裏都知道她的糗事啊。」

傅臨春心不在焉,融融目光輕落在街上,望著她的背影。

她縮肩駝背,雙手交迭在袖裏,姿勢不算雅,渾身帶著市井的氣息。

她走著走著,突然間又倒退回來,自紅包裏掏出所有碎銀,嘻嘻一笑,丟進乞丐的破碗裏,而後再低哼著曲兒轉進巷子,消失在他眼裏。

一直消失在他眼裏。

轉自 愛搜書(...............................)

春香說正文 第二章

小年夜,是目瞪口呆的日子。

橘紅的火舌自“春香布莊”的二樓竄出,燒爛的梁木迅速垮落地面。

血鷹存心要讓雲家莊敗在她手裏就對了!一個個毀,她狡兔三窟,第二窟的城鎮被發現了,再沒多久,她可能真的會死在血鷹手上了。

思及此,李今朝顫了下,混在觀望火勢的百姓裏。通常縱火犯很有可能就在現場,她細長的眼珠骨碌碌轉著,她現在是不是該回家?著火在城尾布莊,她老窩在城首,現在街坊鄰居都來救火,她回家豈不自投羅網?

蘭青是江湖人,她是知道的,但功夫有多高她不清楚。他家裏還有大頭妞,危急時蘭青要是保護她不保大妞,那她下半輩子可就要代大妞活,喊蘭青一聲爹,她可不幹。她內心——盤算城裏的熟人,當同她的肉牆。

肉牆一排排擋,肉牆一排排倒。她就得負責每年去掃墓。想來渾身就發毛。

有人奔井救火,她眼珠一轉,瞧見布莊老頭兒苦著臉來到她的身邊。她歎氣底語:“老蔡也不必如此。屋倒人命在,反正錯不在你——”語氣一頓,因為蔡老頭整個人滑在地上。

她面色大驚,連忙要扶,哪知臂膀一陣遽痛,如一根細針活生生紮進。

“終於找到你的,金老闆。”輕微的女聲,自她背後響起。

細長的眼瞳暴凸。他娘的,死了!

小年夜,離別夜。

“想我李今朝啊,今日命喪黃泉,無人送終,哎啊啊……無人送終……”她低低哼著曲。

“住嘴!進巷子!”

李今朝天生就是個識時務的人。她依言拐進巷子,趁著黑夜,手裏滑落一樣東西,左耳鮮血淋漓,她攏了攏漂亮的黑髮,遮住左耳。

痛死她了!

這只胖耳環到底是她在哪里買的?

長巷漫漫,就像黃泉路上一樣,黑漆抹烏。街上救火的鑼鼓越來越遠,仿佛隔了兩個世界一樣。她哀歎:

“我到底跟你有什麼仇?為何處處要逼死我?”

那背後的女人笑道:

“說仇也沒有,誰教你是金老闆呢?咱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查到,李今朝正是金老闆。照說,狡兔有三窟,可你一年裏有七起月都在這城裏,真是令我們意外。雲家莊的第三個主子,咱們有事麻煩你了。”

“哎,請說請說。江湖事我不太懂,但如果是穿金戴銀方面,我保證把你弄得霞光豔豔的。”

“穿金戴銀?”

“是啊!”李今朝眼珠又轉,嘻嘻一笑:“既然女俠知道我的身份,一定瞭解我左手生金,右手生銀的功力。難道你不想過點好日子?戴戴金耳環,穿穿金縷衣,山珍海味,宅住京師大街道?”

背後的女人一怔,低聲:“金……縷衣?”

“是啊是啊,女俠放過我,我私下將銀莊裏的金條一箱一箱的全渡給你……痛痛,好痛!”那細針,整個穿過她的臂膀。娘啊,她怎麼還沒暈,暈了再殺她。她也好過眼睜睜目睹死亡啊!

“哼,我改變主意了,將你被成血鷹的一分子,金山銀山不也手到擒來?”

咦,不殺她了?不殺她一切好談。正所謂苟且偷生必有後福。雖是這麼想著,但李今朝嘴裏仍道:

“別,別讓我成為血鷹一份子,我是忠於雲家莊的!我不能背叛雲家莊啊!”但如果死亡跟被判,她寧願選後者,可總要裝一下才好談價!

在暗巷裏,她被用力一推,整個趴在地上,她正要用老招滾地逃命。哪知衣裙被四根銀針定住。讓她動彈不得。

“不痛的。”黑暗裏的女俠笑著:“你的手臂已經穿了個洞,我在上面塗上老鷹,那血鷹便會鑽阿鑽,鑽進你的血骨,落入你的肚腹,以後就成了一體。它日,組織要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若有違抗,肚破腸流。”

她聞言,眼淚嘩啦啦的落了下來,顫聲罵道:

“娘咧,你有必要說得這麼可怕嗎?我找誰熱誰了?”

“不是你惹到誰,要怪就怪雲家莊吧!本來雲家莊不插手江湖事,兩放勉強相安無事。兩年前公孫顯將血鷹名單交給聞人盟主,不是擺明要作對嗎?既然要作對,決不能放過你這關鍵人物!雲家莊失去你,活生生崩了一半,我們怎能放過這機會呢?”

李今朝暗罵雲家莊的兩名主子。這樣活生生犧牲她……她不死心道:“你真給我植血鷹,那就沒有金縷衣啦,金縷衣金縷衣,世上只有我才做得出來……”

“住嘴!”

“好痛好痛,救命啊!”李今朝慘叫幾聲。

“哐”的一聲,那特製的血鷹盒滾到前面地上。那血鷹女子迅速回頭,有人自她身後打掉血鷹盒,但黑巷之中哪來的人?

“蘭青?”李今朝眼淚收住,瞪著眼前舉著燈籠,慢步而來的青年。難道蘭青天生就是她的福星?

來者確是蘭青。他穿著很隨意,平常紮起的長髮如黑絲隨風飄動,嘴角綻放異常的春意,笑道:

“今朝,我來接你了。這是你的朋友嗎?”

李今朝一時看呆,呆到下巴合不起來,連手臂也不覺得痛了。那個平常很正經的蘭青,就是眼前這人嗎?

明明同一人,眼前這人卻是妖美異常,一笑風情無限,讓人心肝撲通通地跳,欲念勃勃大發。

“……”萬丈光芒啊,她說不出話來了。

蘭青揚眉,停在她的面前,沒有扶起她,反而直勾勾望著那女子,揚起那春情中蕩著情欲的神采。他抿抿嘴角,眼波流動,笑得無比勾魂。

李今朝傻眼。忽然間,這個風情萬種的男人,腳尖不動聲色地踢上她的下巴。她連忙一閉,終於回過神來,連忙拔掉銀針。

慢慢往後爬……慢慢往後退……那女人竟然沒有阻止她,是被迷暈了嗎?

她心跳如鼓,手臂又開始陣陣抽痛,但不敢再抬起頭來……這個,雖然她很可恥的沒有經驗,但光用聽的,也知道有人在激吻……蘭青,辛苦你了……

突然間,她退無可退,因為踢到了某個人。

她暗聲叫慘,不知道蘭青有沒有本事一人對二女?

有人徐徐蹲到她的身邊,她屏息著,眼珠溜溜滾著,發現這人衣袍暗色系,難怪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俯下頭,在她耳邊以氣音低語:

“是我,傅臨春。”

細長的眼睛頓時暴裂了,呼吸停了,身體硬直了。

他摟住她的腰身一提,讓她直立在那裏。她心跳加速,黑巷裏,看不清對方,但她忍不住調開目光,這一調,就直覺往蘭青那兒看去。

蘭青那兒有燈籠,她很清楚的看見蘭青正抱著那衣衫半解的女人相互纏綿擁吻,蘭青單手撐住那女子的背,指間竟是銀針。

她暗驚失色,頓時黑暗攏去她的目光。她稍停片刻才發現,自己竟是被傅臨春捂去雙眼。

她有些頭暈腦脹了,傅臨春竟這樣碰她……內心又停在蘭青那高舉的銀針。蘭青殺人她不是沒有見過,但這樣殺人未免……好痛!痛叫及時吞回嘴裏,她臂上的銀針被取出。

傅臨春溫聲道:

“針上無毒,可以放心。若是等那血鷹塗上手臂,就來不及了。”

“……喔……”

“多謝春香公子及時相助。”蘭青的聲音近在面前。

她心一跳,腦中有些亂,巴不得傅臨春繼續捂著她的眼,但傅臨春根本與她心靈不通,就這麼放開手,她眼珠子轉了轉,轉上蘭青的方向,眼角瞥到蘭青的後頭,是氣覺倒地的身子。

借著燈籠微光,她目光終於停在蘭青面上。

正常的蘭青。

蘭青是為她,她也想活著,就這麼簡單。她抿抿嘴,用力歎一聲:“我真是嚇四了,”她用力揮拳擊向他的手臂。“我一隻手差點廢了。”

蘭青眼眸終於露笑意。“幸虧春香公子及時打掉她手裏盒子,要不,我怕也趕不及過來。”頓了下,他解釋道:“她離你過近,若是出招相搏,難保你不會受到波及。”

“我當然知道啦!”她瞟到在一旁的傅臨春,試探問道:“傅臨春你是怎麼突然出現的?”

“我路過。”那聲音有點漫不經心。

原來如此,還真他娘的巧,害她用力扯下耳環,以為相熟的人看見後,起碼替她收個屍。傅臨春會識得她耳環,那才見鬼了,她摸摸左耳,痛得齜牙咧嘴。

又來敲門聲。

“李姑娘好了麼?”

那天生溫暖的聲音是傅臨春所有,她直覺彈跳起來,心口難受控制的猛跳。

窗紙已被薄薄的暗色遮蓋,她要去開門,而後又想起什麼,沖到銅鏡前,用力捍捍臉頰。

腮面頓時紅咚咚,看起來算是有點美色了。

這樣的行為簡直是白癡,她知道。偏偏,就是無法控制這種傻瓜行為。本來要去開門了,後來發現自己赤著腳,於是連忙穿上,才跳著去開門。

門外,果然是傅臨春。

她不由得屏息。

他溫潤如玉的面貌,完全不似蘭青妖力大發的媚態,但她就是喜歡他這樣的暖色。如果,這樣的暖色,能陪她過除夕,該有多好啊!

從她十八歲那年開始就這樣盼望著,今年總算盼到了!那多來幾個血鷹,她也是不怕的。

“李姑娘,我來接你上前院去。”他客氣地笑著。

她撓撓臉,嘻嘻一笑:

“春香公子何必麻煩呢?”頓了下,她又道:“請帶路吧。”

天色已經薄黑,放眼望去,籠罩在黑暗裏的雲家莊正醞釀熱鬧的氛圍,她的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過除夕,她不乏有人陪,但第一次在雲家莊過,莫名的就像在家裏。

她瞄著領路的傅臨春,他身上是新換的杏色衣袍,一派的玉樹臨風,既優雅又溫暖如春,果然,這顏色在傅臨春身上,就是十足的搶眼。

她又偷看兩眼,把玩著發尾。明明夜風寒涼,熱氣卻湧上頰面,早知如此,幹嘛還自虐掐著臉?

“李姑娘,左耳好些麼?”

她一愣,直覺摸上左耳,而後痛得眯眼。

“還好……可惜,耳環掉了。”他怎麼知道她左耳受了傷?

“那耳環很特別?”夜風送來他溫暖的聲音,似是不經意的詢問。

“也不是。從小戴到大,特別喜歡,我也替大妞做了一副。”嘿,大妞跟她是同伴,自然一樣款式,每天擦來擦去,樂趣無窮。

“是麼?”他神色不見任何喜怒,緩下步伐,與她並行。“李姑娘,你身邊那蘭青,你可知道他的江湖背景?”

她見狀,心驚不已。願意花點心思在她身上的傅臨春是她從未見過的,以前別說是對話了,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施捨。他們長年各自為雲家莊做事,平日見面當作不相識是必須的,但她有心知肚明,他是不怎麼喜歡她的。

今天晚上……倒是詭異得緊。

還是,除夕夜是神奇夜,家家團圓飯的同時,也可以滿足一下沒有家的人一個小小的願望?

思及此,她心跳又加快,手心滲汗。夜風拂面,他杏色衣袂飄來,幾乎碰到她的袖子,她撇臉轉向另一頭,臉頰不住發燙。真孬。平常看男人打赤膊,她還能論斤論兩呢,現在人家只是不小心衣角擦過她,她心裏就甜甜的,四肢百骸湧進無盡的暖意,就算此刻裸奔,她也不嫌冷啊!

她一貫地嬉皮笑臉答著:

“蘭青江湖背景我不清楚,但他說他已退出江湖,那知不知道,其實都無所謂。傅臨春,你大可以放心。他跟我在一塊好幾年了,絕對不會外傳雲家莊的事……我是說,我跟他,只是朋友,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是麼?這次委屈李姑娘了。血鷹之事……”他忽而低語:“本不該發生的。兩年前,是為了保住公孫顯的妻子,他才交出那血鷹名單,否則,雲家莊不會正面與血鷹交鋒的。”

她哈哈大笑:“無所謂無所謂。反正現在我還火著,什麼叫怪貓九命,指的就是我這種人吧,你也不必介懷,咱們本來就是各自做事,我藏得不夠好,這才讓血鷹挖了出來,真的,你也不必太擔心。”就算他擔心的是金算盤的命,而非李今朝的命,她心裏還是有著小小的歡喜。

傅臨春在她左側,正好看見她左邊黑亮亮的長髮紮成細辮束在耳後,避免長髮沾上傷口,她的右邊連點花哨的辮子都沒有,左右不一樣,貪懶跟隨便正是李今朝的作風……思及此,他微微一笑。

“李姑娘,你當真還要住在這城裏?”他輕聲問道。

“是啊。”她笑道,面頰熱乎乎的。

傅臨春目光慢慢落在遠方一座涼亭裏。那座涼亭,他很久沒有去了,如今是數字公子們激論江湖史的場所。

“李姑娘進過汲古閣第三道大門後嗎?”他聲音依舊帶溫,卻沒有低頭再看她了。

“少年進過幾次。”她笑道。她真是對不起蘭青他們,明明說好今年除夕一塊過的,偏偏她好自私。

“你有去看過是最好,我也正在煩惱,不知要跟你怎麼啟口呢。”他停步,終於回頭,看著她笑著。

他停,她自然也跟著停下。這樣對她笑,真難得啊……

他目光短暫地垂下,落在她腰間的紅穗。紅穗上有五枚銅板,當他抬起眸時,是不經心的笑意。

“李姑娘,你可知道往昔傅姓、公孫是如何跟金算盤相處的?”

她搖頭。“我不知道。”還是拼命欣賞著傅臨春。難得能這樣近距離欣賞他,實在不想移開。

“我看過第三道大門後雲家莊相關的秘辛。雲家莊的金算盤一向都是男子,與傅姓、公孫二家一世皆為君子之交,從無例外。雖少有見面機會,但那情分總是在的。”他一字一語,慢吞吞但清楚無比的說著。

李今朝滿心的喜悅頓時被這話給凍結了。

他的話,隨著寒涼的夜風拂過她微濕的長髮,化為一把利刃直如她的心臟,讓她連防備的時間都沒有。

細長的眼眸慢慢對上他看似溫暖的春眸裏。

原本她抿著的嘴角,突地誇張揚起,打破僵硬的沉默,哈哈一笑:

“這我懂得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我雖是女子,但誰說男女不能是朋友呢?春香公子,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只怕非常有限,甚至是不會再相見,它日你要有事,差人吩咐一聲,李今朝一定鼎力相助。”

他望著她,輕輕一笑:“多謝李姑娘了。”語畢,又領著路。

她放慢兩步,退居他左右方,但他仿佛漫不經心,沒有察覺她突然的生疏。

她死盯著他的背後,而後倔強地撇向它處,嘴角仍是噙著浮誇的笑,細長的眼眸眯成一直線,讓人再也看不見她會說話的眼瞳了。

突然間,輕快的聲音自傅臨春背後響起:

“我從小啊,爹娘死得早,說起除夕團圓飯,總是有些嚮往,多謝春香公子今晚讓我重游兒時之夢。”

“哪兒的話呢,其實你本該算是雲家莊的一份子,這種團圓飯你也有權利。”說歸說,他卻不回頭。

她聞言,仰頭大笑。

傅臨春終於回頭看她。

因為天寒地凍,她雙頰已凍得蒼白,身著雲家莊弟子男衫,雙手交錯縮進袖裏取暖,她的站姿不太雅,一身朱紅長衫被風吹得膨脹起來。

就算穿了上好質料的衣物,她還是帶著市井之氣,連一點雲家莊的優雅都沒有學到。她勉強伸出食指指向前方某一處,嘻笑道:

“傅臨春,那裏,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

傅臨春望著那座涼亭,神色不變。

她很快又縮成一團,嘴角翹翹道:

“我十七歲那年進雲家莊,看見你坐在那裏,像株懶洋洋的樹,就定在那裏,似乎什麼也不想,什麼也都想,世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影響你那時的發呆。”

“是麼?”

“那年年尾,我是秘密來,自是不能現身,那時你跟雲家莊的公子們吃著團圓飯,你仍然像一株懶樹,好像一靠近你了,便是溫暖如春,我很是喜歡。”她開心道。

“是麼?”那聲音,平靜無波。

“後來,雖然你不情願,但還是在街上陰錯陽差英雄救了我,這對十八年華的我來說,簡直是很輕易的動心了。我娘說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喜歡的人就要好好地去喜歡,大聲地說喜歡,這才是今朝的人生。”

他看著她,不發一語。

她慢慢拉回目光,與他對視。

“今朝在今朝確實很快樂,可惜,我一直在今朝,他們的今朝卻沒有了。”

“李伯父李伯母必在九泉下看護著你。”

她根本不甩他的客套敷衍,哈哈笑著:

“有些話是要說清楚才能斷得乾乾淨淨,春香公子要擺脫我,總要擺脫得徹底才好!我喜歡傅臨春,正是他像那株懶洋洋的樹,正是他像我爹,正是他像我娘,正是他有著我爹娘的暖意。也許,他可以陪我過除夕;也許,他可以看著我快樂,我爹跟我娘就不會遺憾了!”她又失笑,拍拍臉,有點失神:“不,我錯了,遺憾的一直不是我爹跟我娘,是我。從頭到尾是我遺憾。我想要,很想要他們,可惜,求不回了。”

他沒有作聲。

“你放心。現在的李今朝,早就擺脫了那種迷戀,也不在乎除夕夜家家團圓飯了,你也真是辛苦,若是其他女子愛慕你追求你,你大可不理,但偏偏是我這個身份,你只好主動提出君子之交。維持在君子之交,我就永遠也不能跨過那條線,你也不會因此感到麻煩。你讓自己當持刀人,還好,我過了年紀,我過了年紀,再也不是那個孩子氣的李今朝了。”

夜色裏,她的墨瞳亂滾,卻再也沒有映上任何渴望跟愛慕。她瞟著天上星星,嘴角勾起,跳前一大步,高舉右手,爽快大叫:

“好,就讓你放心吧!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傅臨春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上天為證!”她偏頭睇向張口欲言的傅臨春,笑得開心:“你可放心了?春香公子。”

他望著她,那黑亮亮的眼眸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嗯?”她嘻嘻笑著。

“……多謝李姑娘成全。”他嘴角一揚,平靜笑道。

“哈哈,你早跟我說嘛,我會跟說個明明白白的,從此一乾二淨,哎,我也沒有想到你們江湖人龜得很,這麼拐彎抹角地辦事。”

“是我不好。”他柔聲道。

“無所謂。”她始終嬉皮笑臉:“倒是團圓飯何時吃?我都快餓死了!”

傅臨春噙著淡定的笑,帶她在雲家莊走著。

她面帶微笑,把玩著發尾,看東看西就是不看他的背影。她又低頭看看字身雲家莊弟子的長袍,原來是這樣啊……在他眼裏,她跟他的關係,就如同雲家莊主子跟一般弟子,娘咧,這樣的隱喻,鬼才懂。

沒過多久他們來到前院。因為弟子眾多,都是分批吃團圓飯,而且廳內容不下所有人,便移到戶外來。

雲家莊的弟子見她加入,都有些驚訝,但她是春香帶來的,自然不會有人多話,只是,明明是數戶受災,為什麼只帶這女人來?

雲家莊弟子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表示。

她一點也不介意,上前拿起酒杯,大聲呵呵笑道:

“各位英雄好,聽說諸位全力搶救布莊,還有人受傷了,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讓小女子很想以身相許呢,可惜,美人就一個,無法多許幾人,今晚除夕夜,我先飲為盡,祝各位英雄來年有個好姻緣,都能夠遇上自己心愛的姑娘。”她一口飲盡。

有人噗嗤笑了出來。她本身就帶點市井味兒,雲家莊弟子都是幼年孤兒入莊,每日以學習寫史為主,很少碰到像她這樣的人,於是,她很快就打破他們的防線,拼酒吃飯聊八卦,熟得像是她一出生就在雲家莊,從未離開過。

傅臨春放縱著他們玩樂,當個隨和的好主子。飯後,他就坐在主桌,漫不經心地閑嗑著瓜子,沒人打擾他。春香啊,是個發呆高手,誰在他發呆時間講話,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馬上就忘個乾乾淨淨。

中途,他偶爾會將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接著,他又移向遠方涼亭,不知在沉思什麼,直到快過完今天時,他垂著眼,摸上腰間收著的東西,半天,再抬起時,他神色已是如往昔的溫暖,他喊道:

“李姑娘。”

紅咚咚的臉轉過來,顯然已有幾分醉意。

傅臨春微笑:“我還想拐彎抹角做一件事呢。”

她哈哈笑道:“無所謂無所謂。”打了個酒嗝。

雲家莊弟子們也好奇地圍過來。春香跟李今朝,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麼曖昧?不然平常春香連瞧都不瞧她呢!

傅臨春笑道:

“公孫家總是有些奇怪的,說是天註定或可以為之都好,所娶所嫁必有個親人關係,傅家則不同,一有義兄妹關係,就是真真切切的兄妹,絕沒有例外。”

雲家莊弟子們一臉疑惑,不知春香說出這件事的用意。在旁的三公子面色微變,傅家身在草莽江湖,但如最地道的書香世家,十分講究規矩。春香根本是要徹底銷毀李今朝的想望,一點餘地也不留的。

李今朝聽過傅家這種嚴厲而傳統的習慣,她撓撓臉,笑著對他作了一個揖,打了個大嗝。

“如果春香公子不嫌棄,我這個親妹妹以後就要仗你名聲四處跑了。”

雲家莊弟子個個不敢吭聲了,只能睜著眼望著他們,甚至,有些對李今朝有好感的,都很同情的偷瞄著李今朝。

“李姑娘不嫌棄是最好的了。任何事總有淡化的時候,久了,也就散了。”

“哈哈,哥哥說得是。”她見弟子匆匆來找傅臨春,便轉身抱著酒壇又灌了幾口。

傅尹暴著美麗的眼珠瞪著她。她笑:“沒看過女人喝酒嗎?我高興啊!平白無故多了一個哥哥當靠山,以後要做什麼誰敢攔!”

傅尹一時之間答不出話來,目光慢慢移到她腰間那紅穗子。

紅穗……五枚銅板……負責雲家莊生計的產業主人……怎麼可能是她?

“有人來接李姑娘?”傅臨春聽了弟子稟告,並不意外。

“是蘭青來接我麼?”她想了想,攤攤手,嘻笑道:“我還是回去好了。”

“我送你到莊門口吧。”傅臨春道。

她聳聳肩隨便他,然後又回頭跟雲家莊弟子道:

“各位英雄,以後有緣再見啦!”語畢,有點搖搖晃晃尾隨著傅臨春。

兩人走了一陣,她拼命隱著酒嗝。在親哥哥面前嘛,當然不能太過火,回去在喝!她突然聽得傅臨春頭也不回道:

“你的蘭青,雖然十分關心你……但依他在江湖上的品性,不太適合你。”

她抹抹鼻子,打了個噴嚏,沒有答話。

她眯著醉眼,似是有點發閑,遠遠看見莊門口有蘭青跟大妞那沖天包包頭,她開懷大笑:“大妞明明入夜一睡打也打不醒,偏還在熬夜等著我。”

“那我就不送了。”傅臨春溫聲道,停步看著她。

“不送不送。”她笑容滿面,要越過他時,突然想起一事,又退回來,開始拉下束環,任著一頭滑若絲綢的長髮落下,扯下腰帶,直接脫掉紅袍。

裏頭是她一直沒有換下的舊衣物。

她抹抹臉,把新衣交給他,笑道:“穿這衣服還真不習慣,還是還你吧。”

他看著她,接過,道:“也好。”

她又笑。

“雲家莊不可能一輩子保護我,明早我會離開這裏

,回到我另一個老窩,直到血鷹消滅,我才會公開露面。”她回頭看看蘭青跟大妞,再偏頭打量傅臨春,歎道:“瞧我呢瞧我呢,總是吃著自己碗裏的菜,看著別人的碗。春香公子,我爹娘走後,一開始,我還不清楚以後的日子會有什麼變化,憑我,還是能活下去,只是,每次到了除夕,我總是很寂寞。”

她笑著,一點也不介意讓世上任何人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弱點,她的悲傷。

她半眯著醉眼,停頓一會兒,再開口後時,聲音有些沙啞:

“第一年的除夕,我家裏就我一個人,所以,我到街坊裏一塊守歲,可是,那是人家的家,人家的爹娘不是我要的。後來,我在街上撿不回家的人,包括傷重的蘭青,就這樣每一年我都跟他們過年。但,我一直以為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她綻出燦爛的笑容,哈哈笑道:“原來,雲家莊才不是我要的。我要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她聲音漸低,神色柔和。

傅臨春望著她。他看見她左耳的耳垂已經凍得發白,那耳縫的血積在上頭,他手指動了動,終究沒有動作。

她笑呵呵道:“再見了,春香公子。”

“請保重。”

“放心吧!我這怪貓命長得很呢。”她笑著轉身,離去。

那頭美麗長髮在夜色裏飛揚著,烙進他的眼瞳裏。

“蘭青,你們都在等我?”她的聲音很爽快很高興,甚至帶著幾分感激。

蘭青微微笑道:“想想還是不放心,讓你在我眼裏較妥當。”

大妞在蘭青懷裏,胖胖的手用力拍打她的手臂。她叫一聲:“痛啦,大頭妞,你有本事就下來跟我單挑,這樣偷襲……”這大妞是個啞巴,又胖又重,專愛找她玩,她笑眯眯的捏著大妞白裏透紅的雙頰。“大妞圓大妞胖……”

大妞的頰面鼓鼓,縮在蘭青懷裏的紅褲胖腳踢了出來。

蘭青輕斥:“別鬧了,要鬧回家再鬧,大夥還在等著你呢。”

她一怔:“大夥?”她在城裏的名聲不太好,因為她曾帶過一些人回家,有男有女,有的像蘭青一樣傷重,有的是不肯回家,便在她這裏待了一陣,如今都是朋友了。

“說好的,去年沒趕全,今年能到的都到了,有大家在,血鷹要傷人,不容易,至少還能一塊過個除夕。”他柔聲道,抱著大妞陪她一塊往回家之路走著。

他沒有問她,為什麼那雙細長的眼眸裏全是盈盈似水的月光,他只是隨意跟她聊著,菜色也好,天色也好,就是這麼簡單而家常的聊著。

“咚”的一聲,李今朝又哀叫:

“好痛!大妞,你一天不撞我你不快活嗎?”明明大妞讓蘭青抱著,那顆大頭還會鎮定目標,硬往她的前額撞過來。

咚!

她的眼淚飆了出來,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噴淚了,罵道:

“你老愛撞我,把我撞死了,我做鬼也不饒你,沒有你的紅包子——好痛,別再撞了,蘭青你離我遠點——”她順理成章,把積了好久的眼淚用力哭出來。

她不回頭,不回頭,也只是人家眼裏的垃圾而已,她絕不回頭!

雲家莊的大門,緩緩合上了。

轉自 愛搜書(...............................)

春香說正文 第三章

一年後——

映如眼簾的,是染上鮮血的花海。

滿山滿穀。

就算平常很容易陷入高僧境界的傅臨春,有不禁微地一怔。大紅的豔花、不知名的紅草,混合著一股奇異的香氣。

猛然間,星目裏的所有景色錯亂扭曲起來。

花香有毒!

他暗聲叫糟,及時閉息,動作迅速即要退出山谷,哪知毒素蔓延極快,他必須以劍撐地,才能穩住頎長的身子。

他的目光開始渙散,景色一點一滴自他眼瞳內消失,他心知這是眼盲前的徵兆,也不驚慌,眼睛看不見了,以後口述照樣可以寫史。

他心血火熱,體內氣運亂行,竟是入魔前的預兆。很少人知道,他身上香氣天生加以後天調理,有抗毒之效,但連現下他也有點挨不住,這到底是什麼花草,害人如此惡毒?

他連續點了自己幾道大穴,暫時封住錯亂的真氣,接著,他憑著瞎眼前最後的印象,跌進舞動的花海中,一路滾向他的目標。

-*-

“人呢?”

“明明他追進來了……”

女人的交談,驚動了傅臨春。他的神智漸現,微微掀起眼皮,果然還是一片黑暗。

“為什麼要將他引進來?他是雲家莊的春香公子啊!如果讓他發現這裏……不出一個月,‘青門’絕對會被那些名門正派殲滅的!”

青門?既然張眼閉眼都是黑暗,傅臨春乾脆合上那清而無神的眼瞳,盡一下雲家莊公子的能力,回憶回憶這個門派。

青門是小門派,弟子皆為女性。這一任門主岳觀武不算出色,非但沒讓青門發揚光大,還讓青門快從江湖中除名。青門弟子不在江湖走動,也少與其他門派往來,更別談什麼大放異彩,顯赫事蹟。如果不是雲家莊克盡職則,決定竟青門收入江湖冊,天知道江湖上還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小門派?

平常還不知道,這種時候他才發現,身為雲家莊春香公子,其實他算是非常盡心盡力,竟連這種小門派還能有印象。

“我也不想啊!他一直跟著我,我怕他察覺青門有、有……所以我引他進來,麒麟草能讓人產生幻覺,終至瘋狂,所以春香公子成了瘋子,就會忘記……”

傅臨春聞言,想起會跟著她,是因為他在這城裏發現一名有血鷹痣的官員跟青門女子有所接觸,接觸不打緊,但青門女子緊張兮兮,讓人不懷疑都難。

突地,他睜開無神的眼瞳。

血色的花草、異樣的香氣、能令人產生瘋狂……這樣的奇花異草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莫非是拿它來餵養什麼?

“就算傅臨春成了瘋子,也得找出他來!”

傅臨春尋思片刻,修長乾淨的十指輕輕彈著衣袍。過了一會兒,他又勉強回神,聽著那兩名青門女子交談,同時自暗袋裏取出一把瓜子,慢慢嗑著。

說來縫製新袍的衣丁真有心,自他養成習慣後,每一年送來的衣袍裏總有暗袋可以放瓜子。

瓜子很好用,宜吃宜打人,多種用處。他邊嗑邊聽著她們道:

“對了,春香公子逢春則香,如今正是春末,循著香氣就能找到他!他跟蹤我時,我就是一直聞到那香氣才會察覺的。”

“春香公子這麼笨?明知身上有香氣還跟蹤你?”

傅臨春自動跳過有人嫌他笨。他又發呆一陣,收起瓜子,解開周身大穴,體內不止真氣亂竄,功力還在散失中,他索性點上自己昏穴,任其意識渙散。

反正現在他是一個功夫正在喪失的盲眼客,遲早會因自身香氣被找著,不如先睡一覺,任她們搞鬼好了。

幻覺?他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沒有幻覺,一個人會產生幻覺,必與他所牽掛、恐懼害怕、心之期盼的事情有關,但他如今什麼想望都沒有,自然無從生起。

什麼想望都沒有……

驀地,明明他是閉上眼的,但一抹美麗的長髮烙入他的眼瞳裏,驅不走,也無法視若無睹。

她離城一年,偶有公事經中間人聯繫,卻再無私人消息。他沒有主動問,也不去多想,她若能因此避開血鷹之禍,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那一也,她細長眼眸蕩著如水月光,月光不落腮,是一個理智勝於情感的好姑娘。

他嘴角莫名揚笑,手指撫上腰間藏著的東西。這習慣真不好,明明要丟了,每次老是發呆忘了,等他再次轉醒時,定要將這樣東西丟了才好。

丟了,便一切重新開始,回歸原位吧。

那似水的月光……他心神一斂,暗暗提醒自己,停止會議,要不,等他再次轉醒時,非成瘋子不可。

意識散盡的刹那,突然竄出一個念頭——

如果是她遇見這種事,她一定會產生幻覺,折也折磨死她了。

雲家莊三名主子裏的兩名七情六欲太過強烈,想來,由他這個無欲無求的傅臨春中麒麟草最能將殺傷力減低吧!

春香遇劫,失蹤北裏坡,公孫顯暗動各地弟子,遍尋不獲。該時正逢血鷹肆虐,春香恐凶多吉少。公孫顯主持大局,動用秘辛,召主回歸。

——雲家莊秘史?大公子傅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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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大!哇,這真是見鬼了……”她拍桌咒駡著,摸著身上的荷包,裏頭扁得連只鳥都變不出來。

“去去,沒錢就滾出去,要不,妓院在隔壁,你去簽了賣身契再來賭吧!”

“老娘有一技之長,用得著賣身嗎?”她啐道。

很有骨氣地走出賭坊,轉往藥鋪而去,一路上她抓耳撓腮,氣質全無,寬袖滑至肘處,隱約可見有塊紅痣。

“神醫來了!神醫來了!”藥鋪的夥計叫著,裏頭的老大夫沖出來,連忙拉住她,道:“你來得正好,有重病患者呢!”

“哎,有重病患者正好,一個人一兩,否則不幹!”她拽拽道。

“人家早湊足一兩銀了,你的名聲也早傳出城了!”老大夫長歎口氣:“朝聞道夕可死矣,想我餘大銅七歲習醫,行醫五十年,竟然比不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你堪稱神醫啊!不,簡直是神,也不是,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

她笑嘻嘻地接受他的讚美,讚美到最後,這個老大夫都滿面通紅,一等桌椅搬到藥鋪大門前,便立即鑽進藥鋪裏。

此時圍觀的人已經不少,擠得藥鋪水泄不通,面色發青的重病患者被抬出來,她就坐在椅上,笑著卷起白色的寬袖,輕按那人手腕。

脈呢?脈呢?

她又習慣地轉著眼珠子,所幸,她的眼眸屬細長,那樣的不安分,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這簡單。”她揮毫寫下藥方。

不知何時,老大夫又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取過藥方,受到極大的刺激。

“老夫行醫五十年,竟然比不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這簡直是神的藥方啊,不,是觀世音菩薩的藥方……我怎麼沒想到呢?我怎麼沒想到呢?”

她瞟他一眼。這種讚美,實在太貧乏了,她的虛榮心無法滿足!

“這藥真有這麼靈驗?”有人問道。

“靈啊!”那夥計道:“你之前沒來過嗎?神醫待在城裏已有月餘,每次重病的患者,都是一帖藥方,藥到病除,絕無例外。”

“是是是,一帖藥方就能藥到病除。”她笑呵呵,很理所當然地推薦自己的神能。“我路過此地,過兩天我就要離開了,要治病的快來找我,一人……改成三兩銀!”她又對著老大夫高傲道:“明天有病人你治不了的,我再來吧。”

老大夫忙聲道:“這是當然,求你一定要來!求求你!”

她擠開人群,撓撓臉,那寬袖又滑動了些,露出她臂肘半個老鷹血痣。

在眾人的目光裏,她拐進巷子,把玩著那一兩銀子,嘴裏哼道:

“傻哥哥,傻哥哥,為了女人一去不回頭,連個影兒也不留,看那女人是不是母夜叉,一口吃……”“咚”的一聲,歌聲戛然而止。

她成大字型地趴在地上,一頭很漂亮的淺色長髮全撲地吃了沙。

過了一會兒,那藥鋪夥計一路追上來叫道:

“姑娘姑娘,余大夫說你愛吃‘金寶鋪’的糕點,上午買了一份,我剛忘了拿給你……”長巷空無一人,那夥計一時怔住。

依她腳程絕不可能這麼快出了巷子,又不是飛天……驀地,他目光鎖住地上的一兩銀子。

他很快上前,拿起那一兩銀子,用力聞了聞,確實是藥鋪裏的銀子。

銀子在這裏,人卻不見了,這分明已經……他面色一緊,轉身出巷,打算把這一事件上報,同時,他自腰間去出短穗,改掛在腰間。

短穗上,吊著三枚特製的小銅板。

-*-

夏天的傍晚,總是熱得發暈,尤其這有陣子不定時的雷雨,讓空氣裏彌漫著又悶又濕的氣味,令人滿頭大汗。

竹屋內的紅袍男子卻不怎麼受影響,一身清爽,倚在床柱,神情從容祥和,眼簾半垂,似在打盹。

“你聰明些,最好別亂說話,記得,要‘對症下藥’。”門外,傳來女人低微的殷殷叮囑。

“是是是,治療這種見不得光的毛病,我最拿手了。”

男子聽見這說話聲音,眼簾突地一顫。

門被打開了,女人特有的腳步聲接近床邊,討好道:

“春香公子,大夫來了,這一次能治好你的。”

男子神色自然,客氣地揚笑:“真是麻煩趙姑娘了跟這位……大夫?”

那女大夫嘻嘻笑道:“就叫我李神醫。除了沒法起死回生,任何病症絕逃不過我李神醫的手中,這位香香公子,放心吧,就交給我!”

“是春香公子!”趙繭芙改正。

“春香?春天的香氣?可惜現在是夏天了,要不,我真想聞聞春香公子身上的香氣呢!”

她停在他的面前,正好進入他垂下的視線範圍內。他的眼瞳裏映著白色衣裙,同時,衣腰上有著看不真切的暗色穗子,穗子上有疑似銅板的圓物。

“好了,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公子你的……眼睛問題。”她卷起袖子,做在青門女子搬來的椅凳上。

他沉默著,確定自身未中麒麟草的幻覺,那麼,就是真的了?公孫顯竟然召她回雲家莊?難道公孫顯不知血鷹此刻盯著雲家莊麼?

“香香?”女大夫取笑著。

他終於伸出手,模糊地看見來人細白的手指輕壓在他的腕間。

“怎樣?有救嗎?”趙繭芙緊張問道。

“這……香香公子,你看得見我的指頭嗎?”

傅臨春抬起眼眸,細白指頭隱約在晃動著。他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

“看不見。”

“全黑?”

“天地盡黑。”

“那這樣呢?”她彎身,一張臉離他極近,近到他能聞到女子專有的體香。

他沒有退後避嫌,溫聲道:

“還是看不見,倒是姑娘身上香味重了些。”

“大夫!”趙繭芙責備她的輕浮。

她又撓撓臉,坐回椅子,打開那一排珍貴的扁盒。

“其實要治不難,但總要一段日子。”

趙繭芙聞言大喜。“真的?春香公子,你眼睛總算有救了,不枉我家門主這些日子的細心照料!”眼神直往女大夫瞟去。

傅臨春瞧見那女大夫非常曖昧的點頭,指指他胯下的地方。但可惜,他的目力尚未恢復,只知道趙繭芙找她來,絕不是來治他的眼睛的。

那女大夫笑道:

“好了,公子眼睛全瞎,但也不是很難治。趙姑娘,你要留下嗎?”

“當然!”

女大夫點點頭,又對他道:“公子,請脫衣服吧。”

趙繭芙面色大驚,脫口:“脫什麼衣服?你要幹什麼?”

“針療啊!”她拈起一根銀白的細針,比個狠狠戳的手勢。“要對準穴道紮進去,才可以治那個那個。”

“……那個那個?”傅臨春揚起眉。

“唔,就是眼睛啊!香香讓許多大夫看過了吧?那些大夫都治不好你的眼睛,但你要相信我,只要經我手的,哪個不起死回生?來,脫衣吧!你放心,醫者父母心,不管你是男是女,在我眼裏都跟剛出生的嬰兒沒兩樣,來,寶寶,脫吧,我保證不起邪念。”

傅臨春聞言,也不斥責她的輕佻,笑道:

“江湖中人一向不拘小節,那就拜託大夫了。”語畢,他解開腰帶,聽見一聲驚呼。接著,他脫下紅色外袍,春光微泄,門哐啷一聲,用力過猛又彈了開來,趙繭芙已經狼狽地逃跑了。

他動作一頓,繼續脫下中衣,露出精實偏白皙的上半身。

“哥哥別心慌,妹妹呢,也瞧過不少男子的嬸子,口水不會流得太快。”字句很輕浮,但語氣很正經,似乎對他身軀完全免疫。

她看見他扯下的長黑錦帶裏暗待鼓起,不由得暗詫。他的瓜子都放在袖裏暗袋,腰帶的暗袋裏會放著什麼?可別是青門搞的鬼……思及此,她直覺要去碰,傅臨春突地扣住她的手腕。

“別碰。”

她一怔,望著他無神的眼睛。娘咧,江湖人這麼神能?連她左移右移都知道?她試著要抽回手,他卻沒有鬆手的跡象。

“那是故人之物。”他淡聲答道。

“故人……失禮失禮。”

他眉心有些褶痕。“為什麼你手這麼冷?”

“唔……我太緊張了……”頓時啞口無言,因為傅臨春翻手探向她的脈門。她面色緊張,細長的眼珠骨碌碌轉著,仔細看著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鬆手。“你身子沒有問題,體質關係麼?”

她低聲哈哈笑:“是是是。是體質,我是夏冷冬暖,晚上很好抱的。”

傅臨春當作沒有聽見她曖昧的言語,見她離開椅凳,貼近自己,仿佛在研究哪里好扎針。

他也就坐在那裏不動如山,任她研究。

“剛才,你沒把到脈。”

“我才學一個月,要真能把到,我就是神醫了,這個針……隨便紮不知道會不會危險?”她吞吞口水,只覺得這人肌膚線條十分具有美感,甚至,很有彈性。

所幸,她已經成為柳下惠了,真的。

“你指下半截拇指距離可以下針。”

“喔……”李今朝很仔細地算著,拇指輕輕壓上他的肌膚。“這裏?”

“就那裏。”

她小心地紮進去,看著細長的銀針沒入他柔軟又結實的肌膚,那真是……真是有種虐人的快感。虐待傅臨春啊,世上有幾人能做到?

她又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假裝在他身上尋找穴道,拍拍打打,遮掩她的聲音。“不虧你我結識為親兄妹,你竟然能認出我的聲音,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他一陣沉默。

反正傅臨春在雲家莊是出了名的發呆高手,她也不介意,問道:

“你眼睛真看不見了?”嗯……連背部也如無暇美玉。

“是看不見。”

“也有內傷吧?”她道:“公孫顯說你數月未歸,不是死了就是重傷難以回莊,他只能依著你最後留宿的客棧私下展開搜索,可惜找不到蛛絲馬跡。”

“找不到蛛絲馬跡,也不必連累你。”

是連累還是不想見到她?她也不在乎,低笑:

“雲家莊有個麻煩處,就是一代先生配公子,上一代傅老先生仙逝後,閑雲公子便獨攬大局,直到他退隱江湖,才有你跟公孫顯,公孫顯不願意在未來的日子裏操勞過度,只好動令召我回莊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清淡,仿佛跟他沒有發生過什麼不快,更甚者,就像是個自遠方來的故友般。

這樣的結果,他不該意外,他意外的是,她身在此處。

她撩過裙角,乾脆爬到他的背後,依著他的指令下針。戳啊戳,反正戳在他身,痛不在她心。她再道:

“總之,有人找出你留下的瓜子,懷疑你是誤中陷阱,身上必帶重傷,才會數月沒有捎回隻字片語。雲家莊弟子必定習武,只怕一下就被認出是江湖人,要從我這裏調人幫忙嘛,誰又有我的靈活呢?水幫魚,魚幫水,理所當然,現在總算找到你了,大家都可以安心。”言談之間頗感欣慰。

“這裏是青門,我確實誤中青門陷阱,她們以為我不知始末,便冒充我的救命恩人,我打蛇隨棍上,青門與血鷹有關……你怎能輕易博取她們信任?”

她咧嘴笑著,跪坐在床上,特地卷開袖子,露出臂肘越到他面前。“看,這是什麼?是血鷹啊!還能不信我嗎?啊,忘了,哥哥你看不見……”她話沒有說完,手臂立即又被拽了過去,她整個人撲前,貼上那無暇美玉的背上。

娘咧,她被撞得內傷了!

“你中了血鷹?”他厲聲問。就算他眼力有問題,也能看見那暗紅的痣。

她嚇了一跳,連忙道:“哥哥莫慌,我沒那麼笨,這是假的,用特殊顏料畫上去的。她們看我有血鷹,見面一家親,這才敢將我帶來為你治病……”她一頭霧水,這男人不是很討厭她嗎?還是怕雲家莊的金算盤就這樣被趴了?該是後者吧。思及此,她又爽快地笑:“對了,哥哥,你不舉?”她慢慢抽回細瘦的手臂,還真的給她五指紅印。

“上個月,有人在我飯裏下藥。”他平靜地說著。

“我知道,下春藥嘛,你……”

“半夜我聽見有人在門前躊躇不前,最後哭著跑了。”

她乾笑了聲,道:

“那是青門的門主岳觀武,是個膽小又怕事的人,哥哥你還沒見過她兩回吧?有懶惰娘親就有勤勞女兒,門主太過膽小,弟子就得強勢,她們有心讓你跟岳觀武生米煮成熟飯,雲家莊一旦成為青門的靠山,青門就能發揚光大,趙姑娘說,那晚你服了足以讓大象發情的春藥,卻是一覺到天亮,後來幾天,她在飯菜裏不死心持續放藥,你仍是一樣……八風吹不動,連點……激烈掙扎的動靜都沒有,她又不能真的找人來試你,正主兒又膽小的很,只能推敲傅家年過四十方婚,其實是不能人道,要不,就是你受了嚴重內傷,暫時……欲火無法上身。”

她說得很詳細,詳細到他差點以為她就是青門弟子。傅臨春多少能明白她能擁有五枚銅板的原因了。她市井之氣雖重,卻很容易打入人群,親和力很夠,青門多是女子,李今朝有美貌,卻不會給人壓迫……他微地一怔,看她毫不憂鬱撩過裙擺,露出兩條模糊的小腿肚,越過他的身側下床去。

他手心掬起,讓她的發尾跳到掌心間。這發尾……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模模糊糊的目力裏,可以確定發色偏淡,幾乎是陽光色了。才一年,她那頭黑得美麗的長髮出了什麼事?

“大夫,好了嗎?”趙繭芙在外頭叫著。

“好了好了!”她大聲道,同時旋身面對他,見他若有所思,她在他耳邊低語:“我不會治病,但公孫顯給了一盒藥丸,叫什麼百……就是一百種內傷都能治,還有雜七雜八全是神丹妙藥,絕對可以加速你的康復之路,你看著辦吧。”

他又被迫聞到她的體香,接著,他的掌心裏被塞進極小的盒子,手指接觸間,她的體溫還是異常冰冷。

“哥哥,有妹妹來,你可以安心啦。”她道,又哈哈笑著:“穿上衣服吧,香香寶寶!明個兒再來看你,這針療法總是要好幾天才能做完一套的。”

趙繭芙半推著門,偷覷著裏頭,發現傅臨春已撩上中衣,不由得暗籲口氣。

“我走啦。”李今朝瀟灑笑道。

“大夫!”他叫住她,確定她轉身望向他,才道:“明天,我等你。”他語氣頗重。接著,他朝門口那方向輕輕頷首,道:“麻煩趙姑娘跟岳門主了。”

趙繭芙俏臉微紅,點頭。“這是當然。”

李今朝拎著她的扁盒走出客房,終於吐出一口長氣來。安心啦!人找到了,她終於可以睡一場好覺了!

“你跟我上客房吧。”趙繭芙道。

李今朝撓撓臉,笑嘻嘻地尾隨她而去。

“你心情很好?”趙繭芙好奇道。

“是啊,剛看見美人玉膚,特別讓人好胃口啊!”

趙繭芙瞪她一眼,發現她面色青綠又疲倦,顯然氣力不濟,便安慰道:

“你放心,只要你治好他,我會寫封信,讓你提前去領解藥,你記得,只要治他的那個,眼睛跟內傷都不必治。”

“嶽門主生得不差,如果春香公子能看見,一定會色心大起,不如連眼睛也一塊……”

“不行!治好他的眼,他第一件事就是離開青門!”趙繭芙明白小廟能留住大佛,全賴他傷重加眼盲。

老天掉下來的最佳禮物,足夠讓青門翻身三十年,絕對要把握!

“嗯,不如治好他的眼,打斷他的腿,留住他的美色。”李今朝說著笑話。

趙繭芙沒見過被俘了還這麼嬉皮笑臉的大夫,她只能說,世上無奇不有。

“李大夫,你剛中血鷹還沒幾個月吧?”

“這樣也能讓你看出來?”

“那是當然,就是看你中了血鷹,咱們才會搶你回青門。剛中血鷹的人,四肢易冷,體質遽改,那是你體內的蟲子正在適應寄主,直到服了第一次的解藥,才會好轉一些。我已經在你房里加暖被,以後你要多多照顧身體。”

“多謝趙姑娘。”她笑道。

“你也不要以為自己是神醫,就可以解毒。雲家莊江湖冊裏寫著,血鷹是不可能會有真正的解藥,你要以身試藥,最後只會落得加重的下場。”

“我已經試過,也早就明白了。”她歎道,又問:“趙姑娘,你這兒有地窖什麼的嗎?我怕雷,很怕很怕,最近常下雷雨,我怕雷一來,我就暈了過去。”

“又不是小孩子……”

她嘻嘻笑道:“沒法子,一打雷我頭就痛嘛。”她指指耳後的腦勺。

“那是孔海穴,挺危險的,怎麼會痛呢?好好,一有雷雨,我就差人領你躲到地窖去。”趙繭芙送她到客房後,便離開了。

李今朝看看夜色,嘴裏帶著笑意,而後甩著淡色長髮,轉身開門,哼唱著:

“傻哥哥,傻哥哥,大蟒蛇下逃一劫,有人跳上你床你還不要,果然是個傻哥哥……哇,好冷”她打著哆嗦,趕緊關上門。

客房外,一陣陣悶熱的夏風拂過。

轉自 愛搜書(...............................)

《春香說》第四章

李今朝慢慢地吸著那泡得很腫的麵條。

“嘶——嘶——嘶——”嘶得好無聊哪。於是,筷子移向桌前唯一一盤醃蘿蔔。“哢哢哢——”牙齒咬得也很沒勁。

最後,她眼淚嘩啦啦掉下來了,默默拎著扁盒,對著監視她的青門弟子道:

“時候到了,我得去看香香公子的不舉之症,太晚治,我怕他一路不舉到老了也抱不到親生孩兒。”語畢,也不等青門弟子臉紅回應,逕自出門尋人。

青門真是貧窮得可以,一連幾天,三餐全是煮得比她臉還浮腫的麵條,配上一碟素菜,如果她不是曾吃到一口小醃魚,她會以為青門的弟子來自尼姑庵。

遠方嚴重剝漆的涼亭,正是那個高雅動人的傅臨春跟嶽門主在用飯來張口,亭外是很久沒有清理過的人工湖泊……突然間,她覺得非常驕傲。

如果沒有她跟其他的隱藏弟子在,雲家莊就會是第二個青門。她簡直難以想像傅臨春穿著破舊的衣物史!那簡直是一種罪孽啊!

岳觀武背著她,縮在桌前埋頭苦幹,她走上涼亭,注意力放在傅臨春。他心不在焉地用食,細白的耳朵卻動了動。

她瞄著兩人,撓撓臉,自覺有事不識相。瞧,這兩人氣氛多好啊,各吃各的,照這樣下去,說不得老傅很快就舉了,她是不是該避避?青門……只是貧窮,不算惡人吧!

傅臨春見她停在階上,主動喚道:“大夫?”

她被迫入亭,笑道:

“原來都在吃飯,二位真是閒情……雞腿!”她難以置信眯眯眼暴凸。“鹵生肉?四菜一湯!”有沒有天理啊!青門把好菜塞給傅臨春?而她卻吃白麵?

她眼淚又掉了出來,迎上岳觀武那種“你瞭解吧”的眼神。她是瞭解了,這個青門門主膽小得要命,但為了美食死也要硬著頭皮跟傅臨春吃上一頓。

她吞了吞口水,自動自發地坐在石椅上,喃喃道:

“我想起來了,我還沒吃午飯呢,這最後一支美腿……”撲了個空。

岳觀武個子生得小,身體也有點扁扁的,因為膽小不敢直視人,所以劉海過長,幾乎遮住她的雙眼,她的動作跟猴子一樣快,轉眼利齒已經在撕裂腿肉了。

李今朝一顫,是真的連皮肉都在顫動,桌上四菜一湯只剩殘羹剩飯。

傅臨春嘴角揚笑:“李大夫?”他的目力已有五成,比起前幾天好多了。

她的發色,確是偏淡。他又撇向她有些模糊的面容。其實不用仔細看,她仍是有著那雙不安分的眼眸,帶點市井的氣質,還有豐富的表情。

她趕緊從扁盒裏取出一個飽滿的小袋子。

“春香公子,今天你氣色很好,這是特地獎賞你的。”

岳觀武瞄上一眼,確認那不是食物,繼續狼吞虎嚥。

傅臨春伸出手,讓她把已經打開的袋子放在他掌心上。她的指尖還是冰冷的,明明今天天氣高熱,還得靠湖水降點熱度,為什麼她的體溫跟人不一樣?他不記行她以前有這體質,難道是來到青門後發生的?

錦袋裏,是瓜子。

“瓜子。”她狀似隨口:“我愛吃,順道買的。你若不嫌棄,就吃吧。”

傅臨春垂著眼,嘴角噙著笑,嗑了顆瓜子,道:

“你也喜歡啃瓜子?”

“唔,是啊是啊,我愛得不得了。”

她眼珠骨碌碌轉,仗著他看不見,就把他吃剩的飯菜挪到自己面前。他咬了兩口的牛肉,吃了一半的雞腿……她含淚,這種貧窮,她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你,你不吃?”後羿觀武抹抹口水。

“我吃我吃……”反正是兄妹,吃點他的口水不算什麼。她慢慢品嘗沒有味道的雞腿。這裏的廚子到底哪里來的?這樣他也能忍上幾個月,太無欲無求了吧!

她大口大口吞飯,偷瞄著傅臨春嗑瓜子的閒情風采。

傅臨春似乎察覺她在觀望他,不由得朝她看去。

她立即進埋首吃飯。反正江湖盲俠之神能,已經連她的發絲顫動都能察覺了,如果有人說,傅臨春在眼盲的情況下,還能伸出兩指精確無誤的戳瞎別人的眼珠,她絕對第一個相信。

“嶽門主,等我傷好,請嶽門主一定要上雲家莊做客。”傅臨春客氣道。

“做客?”送茶水過來的趙英芙大叫。

“是啊,趙姑娘也一塊來吧。都是救命恩人,傅某是該要報答的。”

趙英芙講涼亭,結結巴巴道:

“也、也不用了。我家門主不喜歡去太遠的地方。”

李今朝瞄瞄她,突然冒出一句:“我去過京師哦。”

“京師!”趙英芙又嚷。

連岳觀武的小眼睛都從間海裏眨巴眨巴地望著她。

“那是很繁榮的地方啊!沒有銀子是會被趕出來的!”趙英芙掩不住好奇心,問道:“李大夫,那裏真的黃金滿天飛嗎?聽說只要一入京城,連天上下的雨都是銅錢,是不是多到京師人都懶得撿了?”

“……”好慘哪!李今朝啃著腿骨頭,撇開臉,掩飾眸裏的目光。

傅臨春下意識隨她的方向移動視線,繼續悠閒嗑著瓜子。他愛嗑瓜子,卻不見得愛吃瓜子肉,沒一會兒,瓜子肉便在桌上積了一堆,他看見她不拿有殼的瓜子嗑,卻偷偷撚了顆瓜子肉去嘗。

她真的愛吃瓜子?公孫顯害她身處險境。照說他該不悅的,偏偏此刻心情頗好,目睹她竟拿瓜子肉去拌飯吃,真有這麼餓?他一心二用,嘴裏問道:

“這幾年,武林大會,青門都沒去吧?”

趙英芙聞言,紅了臉。“明、明年門主就會去了,是不?門主?”

“……一定要去嗎?”岳觀武細聲問。

“當然要去!”趙英芙推了她一把,賜她一記兇狠的眼神,道:“春香公子是名門世家,不必為金錢煩惱……不像咱們這小門派,要籌個旅費不容易呢。”

“若是旅費問題,很簡單,一併由雲家莊出了吧。”

“你出?”趙英芙立即細算起三個月的盤纏有多少。

在他低算的當口,向來容易陷入高僧冥想狀態的傅臨春,察覺右側靠湖的李今朝打了個哆嗦,抱著碗筷移到他的左手側。

真有這麼冷嗎?

李今朝眯著那細長的眼,笑道:“嶽門主,青門到底以何營生啊?”

岳觀武把臉幾乎埋進桌裏了。

趙英芙吞吞吐吐:“靠著城裏兩間銀樓,一間當鋪,三間布莊……”

“聽起來不錯啊……等等,我在城裏也有一個月了,城裏就只有兩間銀樓,一間當鋪,三間布莊,這都是‘南桐派’名下的吧?”李今朝詫異問道。

“我,我肚子痛,告、告辭了……”岳觀武結巴著,捧著她的飯菜,迅速消失在地平線上。

趙英芙狼狽不堪,暗罵這個李大夫什麼話不好提,偏提到青門生計。

傅臨春若有所思,忽問:

“南桐派跟青門在許多年前曾是一派,後來因為細故分成兩派。城裏的生財鋪子是輪流?”

“……是……”

一搭一唱,李今朝理所當然接著問:“有多久沒輪到你們了?”

趙英芙像被大刀砍中似的,整個彈跳得老高。她滿面通紅,說道:

“今年就會輪到了,春香公子你可別以為……以為我們沒本事……”

李今朝找撓臉,暗歎口氣。

此刻,正好有青門弟子來報,趙英芙立即借機倉皇逃逸,成為第二個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人。

“走吧,湖邊冷。”傅臨春說道。

“你也覺得冷?果然啊!天氣看起來很熱,實際是很冷的。”她看著傅臨春將瓜子倒進暗袋裏,遲疑一會兒,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哥哥可別誤會,妹妹呢,有責任把你安全帶回雲家莊,要此之閃容不得你跌倒受到傷害的。”

“安全帶我走?”他反手纏住她的手臂。

她有點傻眼,也沒料到他會應她,先是愣了下,又嘻嘻笑道:

“我不懂武功,也不瞭解江湖局勢,公孫顯給我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藥送到你手上。他說,只要你不死,那絕對能安全脫身,多加一個我也不會很難吧。”

“是麼?”他不置可否,問道:“你聽青門提過哪兒不能去麼?”

“沒有啊,青門在這半山腰,沒聽過哪兒不能去。”

“麒麟草呢?”

“麒麟草?”她反復默念,笑道:“我不知青門花花草草也有問題,沒特別去注意。”

他沒有再搭話茬兒,似乎又陷入高僧狀態。

她垂目望著兩人相連的影子,等了等,再也沒有去年的心猿意馬心動難抑,這算是進步吧。

“今……李姑娘。”

“哥哥得喚我一聲妹妹,這身分總要落實的,”她隨口道,進了院子,又問:“要不要我替你護法?”

“護法?”難得地,他竟是笑了出聲。

“你不必運功自療?我不是江湖人,但也能在門口守著啊。”這點小事她沒問題的。

“那不必,我功力已回七成。”他發現她呆住的身影,輕輕一笑。“我還沒走,是因為還有其他的事情。”他轉身回櫃上摸索,道;“我記得,這裏有件披風,今天天氣涼,先借你吧。”

他看見那灰濛濛的披風,第一次看以為是灰色的,現在目力有些明顯了,才發現這披風頗舊,而且有洗不去的污點。

他又回到門口,將披風交給持續呆掉的她,同時抽出靴裏的七彩煙棒。

“你自己小心,青門弟子看起來沒有兇狠之心,但畢竟跟血鷹有關係。如果察覺不對勁,立即入煙火藥味,我會趕過去。”

她回神,應道:“喔……好……”這簡直是差別待遇嘛。去年還不大願意跟她說上一句話,現在共患難,他便關心起她了。

也對,現在兩人需相互配合,否則一不小心,很容易敗在這裏。青門雖是貧窮的門派,但跟血鷹扯連,那危險就是暴增數倍了。

她接過披風的同時,猛然被藏在披風下的男人手臂攥了過去。她差點一頭撞進他懷裏,接著,他拉開她的寬袖,露出臂肘的血鷹。

他湊前去聞。

“傅臨春你……”

他面色疑惑依舊不減,慢慢放手。

她立即收回手臂,瞪著他。

“你受風寒了?”

“……有一點吧。”

傅臨春漫不經心地點頭。“是我誤會了,我以為你真中血鷹了,血鷹入體,一開始,那紅色的血鷹痣會有淡淡的奇香,一年後服下解藥後就會消失。”

她愣了愣,大笑出聲:

“你是真的誤會了!血鷹這麼可怕,還沒有徹底的解藥店出來,我要中了,以後一年一次的解藥,光是想都受不了。傅臨春,既然結為親兄妹,你就不必擔心,我會以血鷹入體的方式,來期盼你的回報。”她笑得很真心。“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有一個家,這個家,沒人我爹娘,但有蘭青、有大妞,還有其他有,以前是我不知道珍惜,現在啊,我很珍惜,這全拜你之賜。如果不是這次事態嚴重,我是不會回雲家壯大的。真希望血鷹能在今年除夕解決,你我各有家要回啊。”

傅臨春沉默一會兒,柔聲道:

“除夕之前,我讓你回家。”

她咧嘴一笑。“那就拜託啦!”

正要離開之際,傅臨春忽道:“這樣一說,我還沒有謝過你。”

她回頭。“什麼?”

“如果不是你,雲家莊就是青門第二了。”

她聞言,笑出聲。

“還好啦,雖然我也很驕傲,不過金老闆名下的人,分工合作得很好,功勞全在他們身上,我只負責擺不平的事。要不,現在也不會有空來湊湊熱鬧了。”

“煙熏的布料制袍,也是你想的?”

她眨眨眼,慢慢上前,五指在他眼前晃動,見他完全沒有動靜,她撓撓臉,套上披風,縮肩忍著冷意,嘴裏道:“是我想的啊!”

她誇張地看看天空是不是真下紅雨了。傅臨春真在問她的事?是太閑了一溜煙是發瘋了?

“我袍袖裏的暗袋也是你吩咐的?”

她眼珠子又賊裏賊氣地轉了起來,否認:

“不是。”

他沒有答話,八成又陷進高僧冥思境界,只是他目光放在她這方向,讓她很不自在。算了,她自行離去吧,才走幾步,又聽得他在背後道:

“李今朝,你藥盒裏還有解藥的藥丸嗎?”

她滿面吃驚,轉首道:

“不會吧,她這麼快下手,我跟她說還要一陣子啊,趙英芙真想榨幹你最一滴……不留任何……呃,如果你對外力協助感到有損男子氣概,我馬上把解藥找給你。”

“你回去找吧。”

“什麼?”

“我吃的那碗白飯裏,下了足以讓大象發情的春藥。”傅臨春慢條斯理道。

她下巴掉了下來,連忙撫上鼓鼓的肚子。

難怪他吃得這麼少!那碗飯裏的最後一粒米還正在她的胃裏滿足地跳著舞!

她拔腿就跑。

外頭雷雨正猛烈肆虐,不定時的夏雷在今天午後提早爆發了,青門處在半山腰,雷交加比平地還要驚心動魄。

腳步聲自雷雨中斷斷續續不安穩的奔來。傅臨春早在等她,一聽這腳步聲,立即開門,聽見她大叫著:

“別打我別打我!”

她一頭撞進他的懷裏。

她一身濕漉漉的,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從他身側鑽進屋裏。他低頭看看自己略濕的衣衫,再望進驚人的雷雨之中。

誰要打她?

他眯眼,五感大展,確定沒有人追著她,這才關上門,回頭一看,看她全身抖抖抖。

“出了什麼事?”他道。她全身濕透,連長髮也濕答答地粘在臉上,青門再窮也會有把破傘才對。

她眼珠子明顯地滾來滾去,這次卻不是不安分,而是像賊兒在觀察四周。他看著她到窗前,非常小心地關上窗子,不露一點細縫。

“誰在追你?”他疑聲問道。

“沒,沒有啊……”她全身還在發抖,偶爾雷聲大作時,猛地跳起,最後她索性掀開床底下,看看有沒有空隙可以躲藏。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會有這樣的恐懼。他不動聲色,道:

“我本想趁這樣的雷雨,出去一趟尋東西去。”

“咦?”她蹲到床角,像只小白兔一樣瑟瑟發抖,嘴上卻笑道:“你眼睛看不見,怎麼出去?”

“我目力已恢復七成。”他淡淡答道。

她慢慢對上他清泉般的眼瞳,而後大笑:“這真是太好了!”她立即起身,走向他。“公孫顯說得果然沒錯,你功力很快就恢復了,現在很好很好……很好……對,你快去啊,這麼大的雨,我也是不會來的。”

她笑得過分爽朗,站姿僵硬過了頭。

傅臨春慢悠悠地坐回床上,瞟她一眼。

“她全身都濕透了,如果你不介意,櫃上有換洗的認物,你就暫時委曲點吧。”

一聽換衣,她就是一抖,想起除夕那天也是換新衣……她勉強打起精神,搬了張凳子就坐在他面前。

“我不冷,一會兒就幹了,這種雨,很快來很快走,沒事的。”她看見茶几上還有些瓜子,為了分散心神,她抓了一把放在掌心,一顆顆專心地嗑著,手指卻微微發著抖。

每一顆瓜子殼都被咬得稀巴爛,她根本不是一個愛嗑瓜子的人。傅臨春自她掌心取過完整的瓜子,細心地開出瓜子,分給她吃。

她一愣,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做。

“你怕打雷?”他溫聲誘導。

“……”

“這也是沒有什麼好害臊的。姑娘怕打雷,不是件羞恥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說得對。我打水上啊,怕雷怕得要命!每次都是我爹抱著我避雷呢。這個雷……很容易打中人的,對吧?”

“是麼?”

她急促地又笑。“說起來啊,我們當親兄妹是正確的,瞧,當了親兄妹,說些體己話,也不會讓彼此誤會,那個……”又是一聲大雷響起,她馬上回頭看著門窗,很怕雷公破門而入。她終於熬不住,牙齒打顫:“哥哥,我知道你是不怎麼喜歡我的,我現在,也,也絕對,沒有在喜歡你,所以,你,你暫時充當一下,我,我爹吧……賣我一個人情,改天,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傅臨春見她面色慘白,呼吸斷續,分明是要活活嚇昏的徵兆。他暗暗吃驚,但面色不改,笑道:“好啊!”

她神智已經混亂,撲上床抱住他的纖腰,把臉埋進他懷裏,顫聲道:

“爹……蘭青……蘭青,我沒做壞事!我沒做壞事,對不對……”

他托住她的腰身,讓她完全躲上床來。

好冷的身子啊!他指腹神色不露分別輕碰她頰面,頸間或,甚至手臂,全是冰冷冷的。淋了一場雨,再怎麼發寒也不是這樣的冷度。他撩起她的衣袖,再一次確認臂肘的血鷹是畫的。

“蘭青,你為什麼不答我?我不要被劈,再給我點日子,再一點就好……”

她是找爹還是找蘭青?傅臨春微地攏眉,但還是放柔聲音道:

“你當然沒做壞事。”懷裏的人兒聽見這話松了口氣,但一聽到雷聲還是緊繃起來。

“蘭青,你就照以往,點我睡穴,雷一打,我就頭痛,頭好痛好痛……這一定是老天罰我的,雷公走了再讓我起來吧,大妞呢?大妞呢?讓她離我遠點,我要被雷劈了,她,她好替我送,送終……”

傅臨春現露驚愕,問道:“頭痛?哪兒痛?”修長的手指輕移到她耳後的某個穴處。“這兒麼?”

“好痛好痛……拜託,蘭青,別整我了……”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驀地較軟倒在他懷裏。

傅臨春要讓她睡在床上,但她縮成僵硬的蝦球,要強行扯動是可以,但他過於震驚,最後還是任著她抱著他的腰身。

雷聲又轟轟大作,她在夢裏不甚安穩,極白的面色依舊有些恐懼。

頭痛?照說不該有的,為何又復發?他尋思片刻,暗暗運氣,體內真氣漸漸回籠,他遲疑一下,不敢運氣曖和她的身子。她身子異常冰冷,若是受風寒也就算了,要是其他原因,他這一運氣,說不得有反效果。

他輕輕碰著她蒼白的臉頰,這次還是自她十五歲後第一次靠他這麼近啊……他的指腹替她拂去頸間的雨珠,俯頭接近她的頰面,而後頓住。

他沒親上她的臉頰,只是拂過她的發絲,摸過她左耳後上的傷疤。現在她的耳環還是毛絨絨的胖球,卻沒有鑲著珍珠,顯然是新買的。

以前那鑲著珍珠的耳環,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她的世界跟記憶裏了吧。

她夢到一路上,被大雷追著。

追到最後,終於被雷打中,嚇得她直挺挺地坐起來。

她用力深呼吸,再吸再吸,把心肺充得胖胖的,確認自己還在心跳中,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看見自己枕在一個男人的懷裏,正要脫口‘蘭青’,謝謝他每次在大雷時陪她,但她察覺有點不對勁。

她緩緩抬眼,細長的眼睛就此暴裂。

傅臨春衣衫有些發皺,半躺在床邊睡著,簡直春光逼人!

娘咧,她是不是認錯人了?她跟傅臨春共睡一床?她撓撓臉,低頭看看自己同樣發皺但完整的衣服,衰歎一聲,小心爬到床尾下床去。

果然不舉,不舉啊……不,他不是不舉。不喜歡的人,他是不會理會的,看看除夕夜他是怎麼對她的吧?蘭青說過打雷時她的瘋樣,她很可能是巴著傅臨春不放,他才被迫共睡一床。

鞋子還有點濕,她正要踢掉鞋子,忽地一頓,慢慢對上床上那道貌岸然月光。

她微微往左移,那目光就跟著左移;她微微往右移,那目光就跟著往右。她神色自若地把赤足重穿進濕鞋裏,嘻皮笑臉道:

“哎啊,哥哥看見我瘋婆子的樣兒,可千萬別亂傳,要不將來我可嫁不出去了。”

“也不像瘋婆子,倒像只小白兔。”他笑,翻身坐起,掩嘴打了個呵欠,依舊優雅。

她傻眼。

“嗯?”他懶洋洋地揚眉。

“……哈哈,小白兔也不錯啊!”她又撓撓頭發,陪笑道:“下次我會小心點,唉,人真的不能有缺點,這種雷啊,一劈到人,肯定成焦炭的。”

“雷不會劈人。”

她抖了抖,沒有答話,而後又笑道:

“最近天天下雨,明天我會注意些的。”

傅臨春看著她,問道:“明天又打雷,你會怎樣躲?”

“唔……”她擠眉弄眼,得意揚揚。“我問過青門,這裏有地窖,我躲去地窖就沒來了,那兒雷聲小。”

“是麼?”他若有所思道。

難得傅臨春這麼主動關心她,害她差點以為這人冒充公春香。也幸虧她快要心如止水了,要不,這大雷一劈下來,她還有活路嗎?

她眼珠子又不安分地轉動著,瞄到傅臨春正望著她。她心一跳,笑道:

“那我先走了,你……繼續療傷吧。”七成的目力到底是多少,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只是覺得自入青門之後,傅臨春願意跟她多說些話了,她可以理解那是共坐一條船,但他的目光老是一直停在她臉上。

她再偷偷測試一下吧,退到門口,她笑道:

“哥哥,這七成的目力不知能看清楚多少呢?”

“夠看清楚了,你站在門口。”

她伸出五根手指亂動著:“這樣呢?我在幹嘛?”

傅臨春輕輕一笑:“你在跟我說話啊,還能幹嘛?”

哇,原來七成目力這麼差,她暗哼了一聲,哈哈笑道:

“那我先走了,我還得回報你的病情給趟姑娘她們呢。”

“你道,青門的結局該要如何才好呢?”他忽問。

她一愣。“這話怎麼說?”

“青門跟血鷹有勾結,甚至藏有人人聞之喪膽的血鷹藥材,若是公諸於世,江湖盟主自會派人除去青門。”

“這不好。”她立即答道。

“不好?”

“青門也不是自願……因為太窮了……”

“那是你沒中血鷹,一旦被植入血鷹,一生都得為這殺人組織殺人,你可以說,有的心甘情願,有的不情不願,這其中總有恨青門入骨的。”

她沉默一會兒,道:“青門弟子一直很少外出,江湖發生了什麼事,她們不見得知道。貧窮也不是……也不是罪大惡極的事……”

“唔……自動就熟了,我也不是刻意……”

“現在不頭痛了?”

她愣了下,對上他關切的目光。“不,不頭痛,只有打雷時才會痛。”

“孔海穴在痛麼?”他比了下耳後的某一處。

她呆住。“你怎麼知道……”

他皺眉。“什麼時候開始的?”

“……打雷時。”傅臨春真被鬼附身了是吧?竟然這麼關心她?

“打雷?”他重複著,又問:“讓大夫看過了?”

“……看過了看過了,沒什麼事。”她嘻嘻笑道:“哥哥,你這麼關心我,倒讓妹妹怕得緊。我知道像個隨和的好人,要不,我很可能就誤會了,下次,別再這們對我噓寒問暖了,我濫情,很容易動心的。”

他不說話了。

不必再多說什麼,她自動自發消失去,反正在他眼裏,她應該跟垃圾差不多等級。她拾起扁盒,確定外頭雨停了,便踩著濕答答的鞋子,啪噠啪噠是走了。

“別打我別打我,我快要沒感覺了,瞧,我睡在他懷裏可沒作春夢……我不騙人,蘭青可以作證的……”她嘀嘀咕咕說服自己,一路遠去,完全沒有料到她聲如蚊,還能讓傅臨春聽得一清二楚。

身姿如行雲流水,矯若游龍,李今朝不懂武,看不出岳觀武的武功高潮高,只知道她招數似乎很簡單十分流暢。岳觀武一看見她,立即躍下木樁躲到樹後,探出一雙眼睛,東張西望。

李今朝笑嘻嘻道:“傅公子沒來。”

岳觀武這才安心現身,細聲道:“你跟春香公子走得很近,我以為……”

“哈哈,那是因為我是大夫啊!”李今朝坐在木樁上。

劉海下的眼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像個猴子一樣跳到她身旁的木樁,伸出手,道:“幫我把脈。”

李今朝眨眨眼,哈哈笑著,而後咳了一聲,誇張地歎氣:

“我受血鷹之苦,岳姑娘是知道的。這幾日,把脈不准不准,神醫都變成鬼醫了。”順口轉換話題:“岳觀武,我瞧你也是個好人,再怎麼窮,也不該跟血鷹扯上關係啊!”

岳觀武悶不吭聲半天,才細聲細氣道:“門裏的事,都是英芙在管。”

“趙姑娘想竄位?”看不出來啊!

“不,她都是為青門著想,沒有她,青門早就垮了。”

岳觀武的聲音一向低微,好像天生無法抬頭似的,李今朝必須細聽才聽得清楚。

“我跟春香公子談妥條件了。”

“什麼?”李今朝瞪眼。

岳觀武低聲道:

“雲家莊寫史,各家門派都會定時千里過去謄上一份,以供自家收藏,青門這一代沒見過什麼世面,了不起最遠的旅途就是到城裏,哪可能去千裏外的雲家莊?英芙主張青門不能太脫節,我只好偶爾夜探南桐派讀那些謄來的江湖史。”

“……”本來雙臂環胸縮肩禦寒的李今朝,聞言,一個不穩,滑落木樁。娘咧,青門簡直窮到骨子裏了……說來她還是感謝爹娘的,自小就教她如何在市井間混,就算娘親不教她高雅的氣質,但,要混一口飯吃是沒問題的。

岳觀武跳到她身邊的沙地上,繼續細聲道:

“那些冊裏有提到傅臨春師承上一代閑雲公子,武功深不可測,尤其他醒後只是受了些許內傷,並沒有成瘋子……再加上冊裏提到傅臨春才智過人,洞悉人心,任誰也逃不過他的法眼,怎會看不穿他是誤踏陷阱?”

“……這個冊,是誰寫的?”吹捧得太誇張了吧!

“春香公子本有寫的,絕無虛假。”

“自己寫自己,我想說……真是名副其實啊。”李今朝索性盤腿坐在地上,舒服些。“岳姑娘跟傅公子談妥什麼條件?”

岳觀武迅速瞧她一眼,又垂下。“他沒跟你說?”

“我跟他,泛泛之交罷了。”她笑得很坦率。傅臨克哪會跟她說這些?反正她的責任就是送藥,除此外,他沒有必要告知她任何事情。

“泛泛之交怎會專程混進來救人?”岳觀武不待她說話,又細聲道:“你跟春香公子身上都穿同一種料子,青門雖窮,但小時候我也曾看過師父穿過一回這種黃金料子,後來實在沒錢了,師父才拿去當……你哭什麼?”

“別介意我,你繼續說,我是……一個情感很充沛的人……”她身上的衣料還不到價黃金的地步,竟全被人認為黃金價……她哭啊!

“英芙都是為了青門,為了我……”岳觀武被她牽連情緒,眼眶也紅了。“我跟春香公子談妥,只要將來他平安出去,撰寫江湖冊時,記得多提青幾筆,只准提好的,最好連英芙都提上一筆,那麼就算我們沒到江湖走一趟,也不會令師父師祖她們丟臉的。”

李今朝聽到此處,眼淚又嗶啦啦地掉下來了。她的本性中,本就情感偏豐富,要哭就哭,也不遮掩,隨性至極。去年在傅臨春面前,是拼了老命忍著眼淚,還是大妞的鐵頭功才讓她找個藉口發洩。

如今,她肆無忌憚地大哭出聲,岳觀武一見這個陌生女大夫為青門流下同情淚水,不由得大受感染,兩人抱在一塊痛哭失聲。

“你放心,我不會跟你搶春香公子的……”

“……他是我親哥哥,沒什麼搶不搶的。”

“親哥哥……”岳觀武想破頭也不記得春香公子有個妹妹。“是青門對不起你!我有記憶以來,青門就有麒麟草了,我天天偷吃也沒出事,哪知有人願意花錢買一山廢草。我們只當天降橫財,我跟英芙以為血鷹只是小小害人,直到年前我在南桐派謄來的冊子裏看見血鷹的可怕,我們才察覺不對勁,如今已成共犯,誰也脫不了身……最恨的是,那人還砍價!砍價啊!”

商人砍價,本是理所當然,但這話李今朝可不會不識趣地說出來。

岳觀武站起來,軟聲道:“我不忍心拂英芙忠心,她要繼續跟那人合作下去,我也隨她去做,只是,對你不起了。”

“血鷹都中了,也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岳姑娘是青門門主,總得拿出點權威,管點事的。”李今朝不甚介懷道。

岳觀武垂下頭,過了一會兒,低聲道:“我跟春香公子還談妥其他條件,英芙給他的春藥都由我來吃,他才不致於被迫……”

李今朝的眼眸暴凸,下巴一塊滾到地上。這就是傅臨春服了十頭大象都會發情的春藥,還沒有任何反應的真正原因?

她還以為,傅臨春自己解決……還以為傅臨春的自製力強到無人能敵;還以為青門買來的春藥是過期廉價貨……更以為傅臨春絕對晃舉的……

那他豈不是開她玩笑?騙她飯中有春藥?

傅臨春對她開玩笑?

他瞎了眼,把她看成了別人是不是?

以前她喜歡傅臨春,即使少打照面,她也會格外注意傅臨春的一切,他絕不是嚴肅的人,他喜歡發呆,脾氣好,好到她都懷疑如果岳觀武想要霸王硬上弓,他也會躺在床上說“好,來”,然後任君蹂躪……當然,她是例外,傅臨春是連點機會都不屑給她的。

跟她開玩笑?等她投胎吧。

“唉……誰教我無能呢……”幽幽歎息聲傳來。

李今朝抬眸,望著那飄然遠去的孤寂背影。一個門主不管事,全交給忠心的弟子,偏偏弟子又不是生財高手。

其實,青門最需要的,就是一個金算盤,而不是隨便把人塞給名門望族,就以為能一步登天,從此衣食無虞。

江湖上,到底還有多少個青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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