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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第34章
第34章 滿月宴(下) …

 「沒有瓜葛,又何來的討厭,你說對不對?」

 是懷疑?還是玩笑?荊鴻本就心神不寧,這下更是倉皇,他看著他,手腳一片冰涼。

 幸而夏淵沒有再追問下去,站起來道:「我頭還有點暈,你煮碗糖水給我喝吧。」

 荊鴻下意識地跟這他往膳房走:「糖水不解酒的。」

 夏淵:「我就是想喝,喝了它我就覺得腦中清醒,很多平日裡想不明白的事,就都能想明白了。它絕對是我的良藥,還是香甜的良藥。」

 宴席將近尾聲,膳房那邊已然清閒下來,大部分人都去席上幫忙了,只留了個燒火丫頭在這裡。荊鴻驀地一陣緊張:「殿下,這裡守備鬆懈,還是不要久留的好。」

 夏淵整個身子貼靠在他後背,下巴擱在他肩上,不勝嬌弱地說:「怎麼了,皇宮內院,歌舞昇平,能有什麼危險,要我說,還是這裡清淨自在。」他說著話,嘴唇有意無意地磨著荊鴻的耳後根,「我要喝糖水……」

 荊鴻想扶他站好,卻被他下一句話驚到。

 「我要喝加了你的血的糖水。」

 荊鴻的臉色瞬間煞白:「你……知道?」

 夏淵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尖銳的虎牙在皮膚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印記:「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用你的血養我,我該報答你,不是嗎?」

 荊鴻怔忡半晌,抖著聲音道:「殿下,你既已察覺,又何必裝作一無所知,你既是信我,又何必處處試探我,你既然想起……」

 「想起……什麼?」

 荊鴻啞了聲音,轉過身面對他,冰冷的指尖顫抖著靠近他的臉,撫摸過他的額頭、眉梢、鼻樑……

 夏淵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帶著一絲期待和忍無可忍的迷惑,像是要看破他的靈魂。

 荊鴻忽而笑了,那是種釋然的笑意:「臣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二殿下和三殿下雙雙封王,殿下有些迫不及待了是嗎?你不想借瑜兒來坐穩太子之位,你想去的,從來都是更高更廣闊的地方。中原突圍,拓疆而獵——這是你在《卻四國》中寫到的。殿下,你的野心,跟那人很像呢。」

 「誰?」

 「一個跟你一樣,胸懷天下的人。」

 手掌滑到夏淵的後頸,荊鴻發現,不過一年時間,他竟需要仰視這個人了。他輕輕攬下夏淵的頭,像是要擁抱。夏淵沒有反抗,這是荊鴻第一次回應他。

 荊鴻摩挲著他的頸子,學著他剛剛所做的,在皮膚上咬下一口,見血的一口。

 夏淵將一聲低吼壓在喉間,似痛苦又似享受。他嚥了口口水,喉結滾動,只覺得身上越發燥熱,他埋下頭,慾求不滿地蹭著荊鴻:「呵呵,我想什麼你都知道,可是你在想什麼呢?你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荊鴻沒有回答。淡淡的血腥味飄散開來,荊鴻鬆口,夏淵覺得後頸有些癢,本能地要去抓撓,被荊鴻攔了下來:「對不起,我來吧。」

 荊鴻替他抹去滲出的血珠,還有其中已然縮成米粒大小的癡魘蟲。終於,他可以把那些都還給他了,在不給他造成任何傷害的情況下,還他一個清明的人生。

 「殿下,今後您不必再喝臣的糖水了,你的噩夢,結束了。」

 恍惚間,夏淵覺得腦中模糊一片,眼前的人也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子,不知是不是因為遲來的酒勁,他覺得非常睏倦,想好好睡一覺:「荊鴻,我好像……真醉了。」

 荊鴻輕聲安撫:「嗯,我們先回宴席,向陛下知會一聲,臣就帶殿下回房休息。」

 然而兩人出了膳房,腳步猛地頓住。

 先前在外間留守的燒火丫頭倒在地上,一灘血泊在月光下泛起濃稠而黑亮的色澤。

 夏淵原本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此刻強打起精神,目光在膳房附近的黑暗中掃視一圈,露出了戒備的神色。

 荊鴻不祥的預感還是應驗了。

 夏淵調整氣息,壓低聲音道:「真是挑的好時機好地方,他們怎麼進來的。」

 荊鴻沉吟:「他們有內應。」

 夏淵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不會是你吧?」

 荊鴻懶得辯解:「殿下小心了,他們來了五個人,都是高手,而且結了陣。」

 夏淵冷哼:「結陣?什麼陣?」

 話音未落,暗處身影閃過,竟是從他們側面直切而來。

 夏淵推開荊鴻,抽出腰間短刃,便要與對方交手。他雖說有些昏沉,動作卻不算慢,可刀刃劃過之處,只破開了黑暗,那個人影早已消失。

 風聲從身後響起。

 夏淵倏然回轉,鐺地一聲架住了對方的攻擊。可是只這一下,那人又突然退走。

 對方的武器是雙鉤,不是中原常見的兵刃。夏淵近一年來勤奮習武,有澄明訣和燭天內修外和,要與這些人周旋至侍衛趕來應當不成問題,只是他畢竟對敵經驗太少,對方的陣勢又詭譎迷離,能不能全身而退,他心裡也沒底。

 更何況,還有個不會武的荊鴻和他一起圍困在這裡。

 對方對荊鴻不感興趣,只盯著夏淵一個人殺,荊鴻鳴哨,那是神威隊的召集信號,奈何先前夏淵執意與他獨處,想來顧天正要趕來尚需一段時間。

 那五人聽見哨響,知道不能再拖,陣勢一下展開,五道人影錯綜交匯,快而不亂,招招直取夏淵面門。

 夏淵此時已有些氣力不繼,荊鴻縱然心急如焚,面上仍是鎮定,他仔細觀察了那五人的走位和出招時機,心中漸漸有了計較。

 元殊陣。

 會把這個平原戰陣用到暗殺上的人,這世上能有幾個呢。

 荊鴻閉了閉眼,不疾不徐地開口道:「殿下,東七步,擊破。」

 夏淵幾乎是本能地照他說的做,對荊鴻的話,他的第一反應都是深信不疑。果然,他一劍過去,暗影裡傳來一聲悶哼,刺中了。

 「中心斜上四步,西兩步,擊破。」

 再次命中。

 夏淵忽然覺得自己多了一雙眼睛,在他看不清的地方,這雙眼睛會告訴他該怎麼做,分毫不會錯。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這個看起來百無一用的人竟能看穿他們的陣勢,兩人負傷,他們一下子亂了陣腳。

 「身後十步,上挑,三位空缺……破陣。」

 第三人亦被挑了下來,荊鴻稍稍鬆了口氣。他知道,夏淵堅持不了多久了,但至少陣勢已破,他們不會再吃太大的虧。

 可他沒想到的是,這幾個人不退反進,明明已有三人負傷,卻是用身體做擋,不惜代價也要為同伴爭取殺招,端的是不要命的打法。

 夏淵幾近力竭,削了一人脖頸之後,仗劍拄地,喘著氣沖荊鴻喊道:「快走!」

 荊鴻怔了下,一時間,胸腔如浸在那一口青杏中,酸澀又微暖。

 待夏淵想起一切,興許明日便要殺了自己,只不過,現在這一句聲嘶力竭的回護,對他而言,已然足夠。

 荊鴻笑道:「殿下為何讓臣逃?哪裡就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了?」

 他向著夏淵走去,與他一同站在那四人的圍攻之中。

 與他相對的一名暗殺者瞬時而動,迅速向兩人攻去,卻在距離他們三步之遙處戛然而止——不能前進了,一步也動不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似乎看到那個文士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夏淵趁此機會,提氣揮劍,眼看就要一箭穿心,那人突然驚醒,全力後退,夏淵的劍尖緊追不放,那人十分機敏,將手中雙鉤向著荊鴻擲去,並且對同伴說了一句:「撤!」

 不能無功而返,殺一個也是好的!

 然而他的同伴們終究晚了一步,一個已經被趕到的蕭廉殺了,另外三個負傷的見逃脫無望,以血肉之軀護住那名頭領逃脫,而後自盡於此。

 顧天正掐住一人下巴,想留一個活口拷問,可惜沒有成功。

 宮中侍衛盡數被驚動,奈何那名刺客早有準備,竟逃得蹤影全無。

 此時,他們聽見太子的一聲悲號:「荊鴻!!」

 眾人驚駭望去,只見一隻鐵鉤插在荊輔學的肚腹中,他一身的血,灑滿了太子的懷抱。

 ——那太子天生愚笨,你若是做了他的輔學,想必要吃不少苦頭。

 ——宮闈多紛爭,為師是怕你深陷其中,到時縱然想拉你脫身,亦是無法啊。

 ——荊輔學,你好自為之。

 ——荊鴻,你的心腸究竟是軟是硬,是紅是黑,我竟分不清了。

 ——太子殿下沒事,我看你是要病入膏肓了。

 ——諱疾忌醫!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

 血沫堵塞了荊鴻的喉嚨,他說不出話來。

 他痛得面目猙獰,所以沒有人注意到,他在笑。

 想來這一年多的時日,他一直在提心吊膽,一直在作踐自己這副身體,好像這樣便能填補心中的愧疚。

 愧疚嗎?

 是啊,他是心有愧疚,可這又何嘗不是他的報復。

 命數讓他再一次地存在於世,讓他在那兩人之間周旋回還,他不能讓他們死,難道還不能讓他們痛嗎?

 她的生命,他們的生命,憑什麼那些錯誤和殺孽,都要由他一人承擔?

 他的恨……誰來為他平。

 竇文華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半死不活的荊鴻,和「半死不活」的太子。

 兩人的衣服上都是淋漓的鮮血,為了方便醫治,荊鴻的衣裳已被褪下,止血的藥物和繃帶一層層地纏在他身上。

 可夏淵仍舊是那件血衣,看上去比那個受重傷的正主還要淒慘。

 竇文華難得輕聲細語:「殿下,你也受了傷,請讓臣為你診治。」

 夏淵不理他。

 竇文華冷笑一聲:「好吧,既然殿下不願醫治,臣也不勉強,不過你這一身髒污坐在這裡,荊輔學這一身傷極易感染,到時候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一聽這話,夏淵瞬間跳起,三兩下就剝掉了自己的外袍,吩咐紅楠取乾淨衣服來。

 「是。」紅楠眼眶紅紅的,諾諾應下。

 「紅楠,這身衣服不要洗。」夏淵突然說。

 「哎?」

 「荊鴻的血,不要洗。」

 說完這句,還未等竇文華給他看傷,夏淵就一頭栽倒,人事不省。

 數日後,蒙秦王宮。

 宇文勢閒閒靠在椅背上,目光冰冷:「那樣一個白癡太子也殺不掉,你還有臉回來?」

 殿中所跪正是那天刺殺夏淵那群人的頭領,名喚戚傑。戚傑道:「屬下自知罪無可恕,甘願領罰。但有一事,請君上容屬下匯報。」

 在宇文勢的眼裡,此等無能之輩丟盡了蒙秦的臉,已然是將死之人了,從前或許還會有個人勸他收斂脾性,如今那人不在了,他哪有心情聽這些廢物的廢話。

 宇文勢敲了敲扶手,往地上扔了一把刀:「我之前說過的吧,殺不了夏淵,提頭來見。我不想聽你的那些借口,來,乾脆一點,自己拎好自己的頭,自己割脖子吧。」

 戚傑身形微顫:「君上!請聽屬下一言!」

 宇文勢皺眉,厲聲道:「閉嘴!你是要我親自動手麼!」

 戚傑一咬牙,將刀橫在自己脖子上道:「說完這一句,屬下定立時斬下自己頭顱!君上,屬下在華晉皇宮中,遇到上卿大人那樣的人了!」

 說完這句,戚傑手臂用力,刀刃頃刻間在他脖子上劃下血印,卻被堪堪阻住。

 手腕被緊緊捏住,骨頭都發出了咯吱聲,戚傑甚至覺得手腕比脖子還疼,方纔還坐於大殿之上的君王,此刻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你說什麼?」

 戚傑痛得冷汗直流,但還是忍著如實相告:「君上,那夜刺殺華晉太子,有一文臣在場。那文臣識破了我們的元殊陣,三言兩語就助那太子破了陣法。」

 宇文勢還是不信:「就算他能識破元殊陣,那個白癡太子能打得過你們?」

 戚傑:「那太子武技不弱,而且……」

 「而且什麼?」

 「君上,臣曾在月祀台下見過上卿大人的獵舞,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太子的招式,似乎和上卿大人有些相像。而且在那太子力竭,臣即將得手之時,忽然感覺腳步凝滯,像是被什麼東西擋住了,這麼邪性的事情,不是跟當年上卿大人殺……」

 「夠了!」宇文勢拂袖,「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謝青折已經死了,死在他的面前,死在他的烏足金錐之下,他的身體現在就在容青殿的那間房中,他還和他在一起,寸步不離,怎麼可能會跑到那個白癡太子身邊?

 可是,除了他,怎麼會有人識得那個改造過的元殊陣?那樣的獵舞又怎會再現世間?還有臨祁的靈術……

 巧合嗎?還是說,那真的是……

 如果他還活著,如果他的謝青折不僅僅只剩下那具安靜的身體!

 宇文勢沉聲道:「找到那個人!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帶到我的面前!」

 他要親眼看看這個人,只要見到他,只要真的是他,就算只是他身上的一縷殘魂、一粒灰塵,他也要將他留下。

 容青殿的書房中,有整整一面牆的書櫃,都是謝青折的。

 手指劃過那些珍藏的書冊,宇文勢信手翻開其中一本詞集。他記得青折跟他說過,這是前朝一個許姓書生留下的孤本。

 他本是瞧不起那些個文弱書生的,不過這人的詞確實有些可取之處。

 宇文勢看著被青折加了批注的一句話,輕聲念了出來:「……飛沙萬里,靜月如鉤,本欲兩處皆不見,奈何翻作滿懷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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