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一瞬間卡路亞似乎是有些後悔的。

　　他並不想說出這麼尖刻刺耳，傷人於無形的話。與其他人保持距離是身在二皇子陣營的本能，可對待其他士兵的時候，誰都知道牙塔的副將脾氣很好。

　　可是……算了，說都已經說出口了，就算知道不妥也不可能收回來。再說，難道還要讓他對貝芬道歉不成？沒錯，他心裏的確有歉意，但也不過只有一點點罷了。何況當他想要尋找那抹受傷的神色時，就什麼也找不到了，快得讓人以為不過是個錯覺。

　　卡路亞決定轉移話題，“你還是回去吧。”

　　貝芬搖了搖頭，肩膀垮下來，他又一次坐在地上，手臂支在身後，“我要等牙塔大人回來。”

　　“他……”卡路亞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了口，“他晚上不會回來了。”

　　貝芬飛快的抬起頭看過來，目光在卡路亞的面具上停留了一瞬，才又低下頭去，“他明天會回來，明天不回來後天也會回來。”

　　他突然頓住，良久才一字一句的說，“我總能等到大人的。”

　　……這笨蛋小鬼。

　　有很長一會卡路亞說不出話來，深夜的風刮在面具遮不住的下巴上，讓他覺得呼口氣都會凝成冰。貝芬一直低著頭，頭頂在月色中分辨不出具體的顏色，仿佛那種活潑的金褐色也暗淡了下來。

　　“隨便你。”最後他還是往回走了，不知道是因為心中篤定勸不動貝芬，又或是本來就沒出於真心去勸說。走了兩步卻又轉回來，把身上的披風扔了過去，“要是你凍壞了，牙塔回來會找我麻煩的。”

　　被風拂動的長髮與卡路亞的身影一道消失在視線盡頭，貝芬有點意外的低頭看向手中的披風。說來還真奇怪，這件披風卡路亞分明就披了那麼久，摸起來卻一點溫度也沒有，冰得活象那張閃爍著冷光的面具。

　　那傢伙的身體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哼，肯定是自己想多了。還有他說的那叫什麼話？怕牙塔找他麻煩？牙塔才不是會隨便找人麻煩的呢！再說……他以為丟下一件涼颼颼的披風就有用？

　　貝芬盯了披風好一會，還是把它裹到了身上。

　　不知是因為覺得有了披風就萬事大吉，還是自認已夠仁至義盡，卡路亞回去後很快就睡著了，還一覺安睡到了大天亮。

　　洗漱完畢走出帳篷，他迎面就看到牙塔被貝芬拉著過來。

　　目光第一時間落到牙塔任由貝芬挽住的手臂上。

　　有點刺目……卡路亞偏開眼神。

　　銀髮束在腦後的牙塔眉間凝著一絲沉鬱，看到卡路亞才舒展了眉頭，朗聲笑著說：“卡路！晚上睡的還好吧！”

　　其實是再平常不過的寒暄，卻措不及防的觸到了卡路亞心底的哪根弦，他下意識的掃了眼貝芬才回答：“我睡的很好，大人。”

　　小鬼臉上的表情是在笑話自己嗎……可惡！

　　牙塔點點頭，越過他走了兩步又停住：“用過早餐後到我那裏來一下。”

　　“是，大人。”目送他們離開的時候，卡路亞發現貝芬儘管一夜沒睡，還是一副精神十足的樣子。是因為終於等到了牙塔嗎……他還是小覷了這個小鬼的毅力呢。

　　卡路亞進入牙塔的帳篷時，他的目光正專注在沙盤上，眉頭微皺，陷入沉思。

　　是昨天與二皇子殿下的會面收到了什麼壞消息嗎？

　　腦子裏飛快轉動的同時，卡路亞的視線不經意飄到了貝芬身上。犬族的少年正蹲坐在牙塔腳邊，卡路亞在心裏嗤了一聲。明明是人形，姿勢卻保持著大狗的特色，似乎只要牙塔需要，就能搖動尾巴討好的叫喚。

　　可是……他必須得承認，那是他從未有過的，與牙塔的距離。不是不想親近，但牙塔在處理軍務的時候，他會理智的提醒自己留出足夠距離——哪會像這個不知分寸的小鬼！

　　“卡路。”

　　牙塔在叫他，卡路亞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大人？”

　　“殿下安插在羅倫德的一處情報搜集點暴露了。”

　　羅倫德是萊恩獅族的大本營。從有獸人帝國的歷史起，萊恩獅族就佔據著那片領地，在上面繁衍生息。帝國的地圖上能清晰看到赫爾頓港與羅倫德都毗鄰東北部的海域，另一面則是貫穿了東面小半個帝國的瑞拉爾平原。附近的區域幾乎全被萊恩獅族掌控在手中，多年經營下來可謂鐵板一塊。

　　“暴露？”卡路亞略一思忖已明白過來。就跟在他們這一方也會存在萊恩獅族、大皇子一系或四皇子一系的人馬那樣，戰端初起時，誰都會不遺餘力的在對方的勢力中安插下足夠的釘子。談不上用處，卻必不可少。

　　只是他並不屬於二皇子麾下情報方面的人員，當然他也並不喜歡這些需要動腦子算計複雜的事——與他的族人不同，陰暗的東西他簡直像矯枉過正一般的排斥著。他喜歡戰鬥，光明正大的戰鬥。

　　因此這些東西，他不過大略的知道一星半點。即便如此，對普通的軍官來說就已經足夠讓他看清形勢，作出正確的決策了。

　　讓卡路亞意外的是，今天牙塔解釋的十分詳盡，“是的，那個情報點屬於貝爾熊族的一個分支貓熊族。對殿下而言，它負責傳遞許多萊恩獅族的重要情報，非常關鍵。但……”他的面色沉下來，“就在昨天，從羅倫德傳來消息，情報點被摧毀了。”

　　有誰抽氣的聲音，大概是貝芬。卡路亞不動聲色地自上而下看他一眼，他有些驚慌，犬耳在腦袋上亂轉。果然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鬼，牙塔根本還沒說到重點呢。

　　貝芬反應快得出乎他的意料，下一刻，就狠狠瞪了過來。

　　牙塔渾然未覺他們兩個的暗潮洶湧，不過可能對他來說，只要卡路亞和貝芬不明火執仗的吵起來就已經是極大的進步。

　　他說：“幸運的是，重要的人員安排，一些重要的信息，並沒有被對方取得。那個情報點也沒有全軍覆沒，有幾個貓熊族人及時逃了出來。”

　　卡路亞用目光示意瞪圓眼睛想說點什麼的貝芬，“大人，這麼重要的情報是不是應該嚴格進行保密？”

　　“哦，那是當然。”牙塔好像壓根沒聽出他的意有所指，當然也可能是聽出來了卻不當一回事，他沒有像卡路亞暗示的那樣讓貝芬離開。

　　對就這麼輕而易舉獲取牙塔信任的貝芬，說不嫉妒是假的。但是……算了，既然牙塔決定了，他也沒必要多此一舉。何況當前更重要的，是牙塔話中透露出的蛛絲馬跡。

　　他似乎有把那些隱秘全盤告訴自己的打算，到底是為什麼？卡路亞心頭雪亮，他可不像貝芬，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得。他知道這固然代表了一種難得的信賴，卻也未嘗不是更重的責任。

　　想了想，卡路亞再一次開口，“大人，這個情報，您……確定嗎？我的意思是，與真實情況，您確定沒有一點出入嗎？”

　　“當然……”牙塔的臉色驟然變得嚴肅，他鄭重其事的回答，“不確定。”他直視著卡路亞的眸光深邃無比，“卡路，誰也無法保證情報是不是絕對準確。”

　　這是很好理解的情況。就是面對面站著的人，也未必能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麼——又不是每個人都跟貝芬這小鬼一樣好看透的。

　　卡路亞揚了揚眉，“也就是說，既有可能貓熊族的全部成員都不在了，萊恩獅族卻故意放出假的消息，試圖引我們上鉤。也有可能貓熊族並非被剿滅，而是背叛了我們，投入到萊恩獅族中。第三種可能是我們不需要想的這麼兇險，貓熊族的確遭受了滅頂之災，逃出的人卻立場堅定。”

　　“沒錯。”牙塔向他投來滿意的一眼，“你分析的很到位，我昨天和殿下也做出了類似的推斷。卡路，作為我最得力也最重視的下屬，你當之無愧。”

　　下……屬嗎？

　　卡路亞忽然覺得喉嚨有些乾澀，他垂下眼簾，遮去一閃即逝的黯然，再抬起的時候就只剩下了驕傲。

　　能被牙塔看重，不是就夠了嗎？是……夠了吧。希冀遠超上司與下屬之間界限的感情未免太遙遠，僅僅是奢望罷了。這是他早就心知肚明的不是嗎？可為什麼會覺得心裏頭空蕩蕩的，像是被鑿穿了一個大洞，早春的北風呼嘯而過，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