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讓世人光是瞻仰就能熱淚盈眶的絕美姿態，在路西法眼中，只有令人作嘔的虛偽和做作。

　　「米迦勒？！你來這裡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工作啊！」米迦勒收攏巨大的翅膀，從容降臨在路西法面前，被古今藝術家們爭相描繪讚美的臉龐浮現似笑非笑的神情，像在譏諷他「你這是在問什麼蠢問題」。

　　「加百列最近心情不佳，我只好連他的工作也接下了，同時擔任審查者與引導者的角色。」

　　「誰在問你這種事情！別說廢話，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不理會他的質問，米迦勒微微一笑，優雅地展開雙手，仿佛捧住什麼似地緩緩舉起。

　　一道藍光在路西法眼前迸射而出，亞瑟的靈魂自肉體中緩緩浮起，逐漸遠離自己的懷抱，飄向米迦勒。

　　那是和自己想像中一樣，閃爍著藍色光芒、純淨的美麗靈魂。然而，他渴望已久的靈魂，竟被米迦勒抱在懷中，安穩地沉睡著。

　　「這就是我現在的工作。」米迦勒宛如勝利者般宣佈答案，「判定亞瑟?烈威特具有進入天堂的資格，引領他前往神的樂園，從此忘卻人世間一切痛苦與煩憂，獲得永恆的寧靜與喜樂。」

　　「胡說！他是屬於我的！」路西法怒吼。他不相信也不接受米迦勒奪走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現在竟連亞瑟也不放過。

　　「是嗎？你就這麼恨他，恨到不願讓一心想侍奉父親的他進入天堂，而是留在地獄受苦嗎？」

　　被如此反問，路西法沉默了。他並不恨亞瑟，但要描述這種深沉而複雜的情感，他又無法以言語形容。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想再折磨亞瑟，只想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卻沒想到這對亞瑟來說，說不定也是另一種折磨。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放手。

　　「我倒想問問，你們的天堂真這麼缺人嗎？」路西法以嘲諷的口吻抹去心中一閃而過的遲疑，「他不但和我這個惡魔交媾過無數次，還自願與我訂下契約，選擇以自殺結束生命。你們竟容許這種罪人進入天堂？真是惹人非議的審查標準。」

　　「就算我的審查標準惹人非議，不過已經離開的你應該沒資格抗議吧？時代不同了，我們得在人性與戒律中取得平衡才行。更何況……」米迦勒頓了一頓，微微一笑，「誠如你所說——『愛人不是罪』，不是嗎？」

　　被自己用來誘惑人類的說詞反將一軍，路西法滿腔憤慨地瞪著米迦勒。

　　「所以說，為了所愛之人甘心付出自己僅有的一切，又何罪之有呢？」顯然很享受他受挫的表情，米迦勒唇邊泛起的笑容，諷刺得如朝陽般燦爛。

　　「他為了那個人受盡屈辱，依然不曾動搖意志，不過這都不是最痛苦的磨難，而是他明明是為了所愛的人犧牲至此，對方卻渾然不覺，甚至用最卑劣的手段折磨他，最後還逼迫他選擇以背棄信念的方式了結生命。」

　　「你說什麼……」

　　無法理解自己所聽到的，路西法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愕然凝視著米迦勒。

　　「你的悟性真的變糟了。」高貴的大天使臉上露出嘲諷的憐憫笑容。

　　「你還不明白嗎？亞瑟?烈威特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那個人類，而是為了你。」

　　「為了……我？」

　　「他聽了加百列提供的方法，擔心你讓寇帝斯?狄倫不得善終的事會阻礙你重返天堂的機會，更害怕你會遭到父親嚴厲懲處，所以想盡辦法勸你拯救寇帝斯，要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甘願為人類犧牲奉獻，才能將功折罪，取得回到天堂的資格。」

　　這一瞬間，路西法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責問亞瑟替寇帝斯忍受折磨時，他總是欲言又止，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寧願獨自垂淚，卻不願向自己求饒。

　　他要自己耗費靈力找回寇帝斯的靈魂，並不只是為了拯救那個人類，隱藏在背後的真相，全都是為了讓自己找到重返天堂的道路……

　　直到如今，他也才恍然大悟，亞瑟臨終前那抹笑靨，究竟代表什麼。

　　原來，我真的這麼愛他……

　　他口中所愛的人，從來都不是別人，而是一再狠心折磨他的自己！

　　「他是應當清貧寡欲的聖職者，除了性命之外，他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和你交換，所以毫無保留地全都給了你。」

　　無視于路西法愈顯扭曲的痛苦神情，米迦勒繼續說下去，「如果以他這種為愛犧牲奉獻的精神，都還跨不進天堂的大門，我們這些天使就可以說是冷酷無情到天理不容的地步了。」

　　冷酷無情……米迦勒的一字一句，都像在責備他的殘忍，路西法卻無從反駁。

　　他抱緊亞瑟的軀體，少了靈魂和生命力的細瘦身軀，依然殘留著自己烙下的傷痕，和尚未乾涸的淚痕一起無言地控訴他施予的痛苦。

　　「我……我究竟做了些什麼？」

　　他以粗暴的方式蹂躪亞瑟，以言語羞辱他，始終沒有察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一旦想到亞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容忍他的淩虐，再以什麼樣的心情將刀刃戳進胸口，他就心痛得近乎窒息。

　　「你是不是恨我了……是不是後悔為我犧牲？」

　　就算如此，亞瑟卻從未向他投降，只是默默承受一切，在痛苦和磨難中，為他耗盡自己僅有的生命。

　　人的軀體之所以容易受到誘惑，是因為會感受痛苦和快樂，也正因為會感受快樂和痛苦，他們才會極力守護自己所愛。

　　看似脆弱的人類，其實擁有比任何惡魔或天使都還要堅強的靈魂，以及堅不可摧的意志，他們會為了捍衛所愛之人犧牲一切。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約書亞?烈威特說過的話——看見心愛的人痛苦，是比自己親身承受，還要令人痛徹心扉的折磨。

　　無論是亞瑟為自己做出的犧牲，還是自己終於體悟了亞瑟悲痛的心情，全都印證了這種痛楚。

　　他之所以費盡心思掠奪亞瑟的靈魂，並不是為了報復約書亞?烈威特，也不是為了向父親抗爭。

　　而是真心想得到他。

　　原來直到失去所愛之人，才懊悔沒有珍惜對方的人，並不是亞瑟，而是愚昧的自己！

　　從他悄悄跟在小神父身後保護他，看他以認真到好笑的神情低聲安慰受傷的小動物，看他陪孩子們歌唱、歡笑，看他向自己露出無防備的笑靨時，自己就已被這份純真所吸引。

　　又說不定，從自己掠奪了小神父的身軀，卻依然污染不了他內心的純淨時，他的心就已反被這份堅貞所禁錮。

　　他愛著這個看似軟弱、實則剛強的人類。

　　繞了好大一圈，花了好長的時間，他才以椎心刺骨的痛楚體悟到這個事實。

　　或許自己終究學會了約書亞口中的道理，但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沉痛得他難以承受。

　　亞瑟的靈魂，即將到達他看不到、無法觸碰的地方，而現在，他能抱在懷中的，只剩下這副冰涼的軀體。

　　過去兩千五百多年來，他從未後悔脫離天堂，這是他誕生於天地以來，第一次為自己墮落至地獄，永遠無法回歸天堂而感到痛苦。

　　「把他還給我。」輕輕放下亞瑟的軀體，渾身散發出威嚇氣勢的路西法站起身來，金髮隨著竄升的火焰揚起，淩厲目光牢牢鎖住米迦勒。

　　「他的靈魂是屬於我的，你不能奪走！」

　　「你還有力量與我為敵嗎？當年的你即使擁有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最後仍敗在我的手下，如今……」米迦勒嗤之以鼻地笑了，「你為了他毀壞印記，釋放出墮天前蓄積的神力，現在的你和普通的上級惡魔沒什麼兩樣，說不定連墮天使中能力最低的貝力亞爾都打不過，現在隨便誰想造反，都能輕易取代你成為地獄之王。」

　　「我不希罕什麼地獄之王，但我不會讓你奪走他！」

　　就算用盡僅存的最後一點力量，他也要放手一搏。

　　「如果我辦不到，就算你要取我性命也罷，最好是徹底毀滅我！讓我化為煙塵，什麼都不剩！」

　　如此一來，他就不用再受到痛失所愛的折磨，不用活在孤獨與懊悔中。這對於永生不死的他來說，根本是種無窮無盡的詛咒。

　　「你啊！活了好幾千年，幼稚的個性還是沒有改變。」米迦勒面露苦笑，刻意搖頭歎息，「你是我摯愛的兄弟，我怎麼可能會毀了你？少了你的世界很無趣呢！」

　　「那就把他還給我！」路西法不想再和他辯駁，他一心只想要回亞瑟，「無論要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可以。」

　　「不計任何代價？」

　　見米迦勒一臉不信任，路西法仍堅定地凝視他。

　　「你可以告訴父親，如果你們要我守護人類，我就去守護，無論對方是什麼人、什麼身份都無所謂，就算你們要我尊崇人類，我也願意。」

　　「尊崇人類？你這是發自內心的嗎？」擁有海藍眼眸的大天使露出興味神色。

　　「是，我是發自內心的。」

　　人類沒有他想像中柔弱，能為了所愛的人變得堅強。改變他想法的人，就是亞瑟。

　　「我什麼都願意照做，只要你們把他還給我……」

　　路西法仰望被米迦勒抱在懷中的亞瑟，只求能再度觸碰他，然而，經過漫長的沉默之後，他的祈求只換來米迦勒的歎息。

　　「啊啊，真沒意思，連你都變得無聊了。」

　　「你說什麼？！」

　　路西法忿然瞪視米迦勒，只見對方聳聳肩，滿臉無奈。

　　「這次是我輸了呢！輸得一塌糊塗。」

　　「難道……你竟然拿我當賭注？！」深知兄長的劣根性，路西法憤怒的低斥。

　　「父親早就知道你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連加百列也這麼說，害我不只一次輸掉兩盤，也輸掉最有趣的棋子。」

　　「你說誰是棋子？開什麼玩笑！」前所未見的憤怒侵佔路西法的理智，背後的黑色翅膀全然展開，激烈顫抖著，巨大羽翼閃爍狂放的金光，「別老是有趣、有趣的！你一直在耍著我玩嗎？」

　　「欸，別激動嘛！就說你還太幼稚，哥哥說的話應該要好好聽完。」米迦勒氣定神閑地笑了笑，絲毫不懼他的恫赫。

　　「既然你已經做出抉擇，我也向你傳達父親的旨意——祂希望你留在地獄。」

　　「要我留在地獄？」聽見出乎意料的決定，路西法難掩詫異，「一下要我回天堂，一下要我留在地獄，你們究竟想怎麼樣？！」

　　「父親不想再勉強你回到天堂，希望讓你繼續統禦地獄，借由適度的誘惑考驗人類，淬煉出他們堅貞的靈魂。而犯下罪行者，必須在你的國度接受懲罰，直到他們懂得懺悔向善，重新取得進入樂園的資格。」

　　米迦勒慢條斯裡地宣佈著，仿佛賞賜給他一個極大的恩惠。

　　「只要你同意這項工作，我們就會讓亞瑟?烈威特重生，並且在他有生之年，由你這位墮天使擔任他的守護者。直到他的生命終了，你就能迎接他到地獄，成為你懲惡除罪的助手，你們將永生永世不分離。」

　　「永生永世……不分離……」路西法低喃著曾以為無法實現的願望，一股熱流在心頭翻滾，熱燙得幾乎將他融化，「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一直守護他嗎？」

　　「沒錯。其實之前我問你要不要擔任守護者的時候，就預定要交給你的守護物件，正是亞瑟?烈威特。」

　　「什麼？！」米迦勒的話像投下一枚震撼彈，讓路西法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誰知這個提議被你一口拒絕，才只好作罷，哥哥我心裡可是很受傷的哪！」

　　去你的受傷……路西法本想惡言相向，最後仍忍住怒火，只抗議的咕噥了一句，「你這狡猾的天使。」

　　難怪信仰堅貞的亞瑟會沒有守護者，當時他還以為他是天堂的漏網之魚，沒想到一切都是自己種下的因果。

　　不對，或許這一切，是米迦勒早就設計好的陷阱……

　　「等等，為什麼加百列告訴亞瑟的條件，是要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為人類付出？你明明早就當面向我說明，只要我答應擔任人類的守護者，就可以返回天堂了啊！」

　　「唉……我剛不就說了，加百列心情不好嘛！誰要你自己沒有耐心聽下去。」再次將責任推給路西法的「幼稚」，米迦勒長歎了一口氣，「他氣你久久不和他聯絡，只顧著向拉斐爾請教討好小神父的方法。你知道他也是很想你的，心裡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加上你放任你家的貝力亞爾騷擾他、對他窮追不捨，他才會和亞瑟開了點玩笑，你就當是溺愛你的兄長所做的小小惡作劇嘛！」

　　「你們這些混帳天使……」眼看米迦勒一副「哥哥我也很為難」的模樣，路西法氣得七竅生煙，卻不知自己該發怒的物件，究竟是開了「小玩笑」的加百列，還是故意知情不報，在一旁觀賞好戲的米迦勒。

　　「這種事情可以拿來惡作劇嗎？他可是將利刃刺進自己胸口啊！」

　　「向他提出這種惡劣條件的人是你吧？別遷怒到我們身上。」米迦勒悠哉的口氣依舊令路西法火大，「更何況，沒經過這番磨練，你又怎麼會成長，懂得愛人的道理呢？」

　　「愛人的道理……你們早就知道了？」知道自己對亞瑟抱持的情感，並非憎恨或報復，而是早已深植的愛意。

　　「拉斐爾全都告訴我了，說你為了討一個人類歡心，拼命做出不合形象的蠢事……當然，拉斐爾不是這樣說的，但在我聽來正是如此，而且我們家的小天使，也每天都盡責地向我報告你們的進度。」

　　小天使？路西法向米迦勒投以困惑的眼光，換來他慧黠一笑。

　　「就是那只可愛的小白貓啊！它是我們家的愛天使泰利爾，聽說它受到你不少照顧。」

　　「少說好聽話了，它根本是你派來監視我的眼線！」

　　「所以，你別再說我們什麼都沒在看了，我們都還是很關心你的，無論是加百列、拉斐爾，就連父親……祂還是深愛著你，連我都忍不住要吃醋了。」

　　「父親祂……」懷念和思慕湧上喉頭，路西法想說些什麼，卻出不了聲，尤其從一直與自己爭寵的兄長口中聽到此事，令他無從懷疑真實性。

　　「……祂沒有放棄我嗎？」

　　「有哪個天使一再背叛祂、反抗祂，還能一再獲得重返天堂的機會？我親愛的弟弟，就只有你而已啊！」

　　這時，一枚金色的徽章從米迦勒胸前飄出，緩緩落在路西法手中，上面浮現紅色閃電、昂首飛龍……正是他身為熾天使的印記，而一股源源不絕的力量，正透過印記流入他體內。

　　「這是父親賜給你的，好修補你喪失的力量，從今以後，你就遵照他的旨意，完成你在地獄的責任，好報答祂的恩寵。」

　　「父親……」路西法握緊了手中的徽章，此時他只能以沉默回應自己的答案，也回應父親對他的愛。

　　「臨走之前，我再告訴你最後一個秘密吧！」米迦勒依然是那副施恩于人的高姿態，卻不再那麼討人厭了，「我們只有在守護物件迫切需要我們，或有人類經由神器召喚我們的時候，才能應允現身。當然，有時我們也會應靈感力強的聖職者要求，前來援助他們。」

　　路西法突然想起，符合條件的亞瑟，始終沒有見過米迦勒。

　　「但你的亞瑟遭遇危難時，就算他有我的念珠，心中依然只想著你，我根本沒有出場的機會。」米迦勒有些喪氣地說：「我還輸得真徹底啊。」

　　此時的路西法已不再試圖嘲笑他，或驕傲地宣告勝利，注視著米迦勒懷中人的他，胸口被愛意盈滿到近乎脹破的地步。

　　察覺他熱切的視線，米迦勒將亞瑟的靈魂放進他大大展開的臂彎裡，讓他緊擁住失而復得的寶物。

　　「這一次你要好好守護他，不要再讓他受到傷害。只要你不忘愛人之心，不忘對父親的敬愛，印記就能助你獲得日漸豐沛的神力。」

　　「我會銘記在心。」

　　將溫暖美麗的靈魂擁在懷中，路西法凝視安睡如孩童的亞瑟，下定決心，他再也不放手了。

　　他要好好守護這個人類，將所有的幸福和愛情，全都灌注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