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趙梅的臉轉瞬就白了。
“不打,他不打孩子。”她矢口否認,眼神卻左躲右閃,顯然是在撒謊。
倒是這時候張磊抱著小女兒進了屋,粗著嗓子一吼:“誰說我不打的?”他大喇喇地站到肖楊跟前,理直氣壯地迎上對方的視線,語氣蠻橫,“不打不成才,你們可以去看看這裡有幾家大人不打孩子的!我就是少打了,才害他現在去學著偷別人的錢!”
掐著他的胳膊想叫他不要再說下去,趙梅一會兒看看肖楊,一會兒又瞅瞅喬茵,十分尷尬。
“不是每家被打的孩子都會不敢跟打人的父母身體接觸。”肖楊將手裡的照片遞到他眼前,自始至終態度平靜,口吻卻帶著幾分嚴厲,“而且你只打兒子不打女兒。家裡只有他這個繼子被繼父打,你覺得孩子會怎麼想?”
簡單幾句話,堵得張磊無話可說,臉氣成了豬肝色。他的大女兒張佩還不明就裡,被他抱在懷裡,好奇地戳戳他的臉。喬茵從肖楊手裡拿過那幾張照片,一眼就看到最上邊那張全家福:張磊、趙梅夫婦一人抱著一個女兒笑得和樂,只有韋俊站在張磊身旁兩步遠的地方,望著張磊的眼神有些膽怯,像是不敢靠近。
張磊打孩子,這是顯而易見的了。喬茵盯著那張全家福,卻還是覺得不解。繼父對韋俊不好,那他為什麼拍照的時候,他還要站在繼父這邊?
“重組家庭,孩子應該跟生母比較親。”肖楊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思緒。她抬起頭,正好瞅見肖楊正盯著趙梅的眼睛:“韋俊怎麼也不敢跟你站一起?”
趙梅沒有立刻回答。她抿著嘴低頭看了看腳尖,然後突然把小女兒張嵐輕輕推向張磊,拉了拉他的袖子,細聲細語地請求,“老張,你先帶著孩子出去吧,我有話要單獨跟他們講。”
張磊還余怒未消,揮開她的手粗聲粗氣地反問:“這是干什麼?還有什麼話是老子聽不得的?!”
夫妻兩推搡了一陣,她到底還是將他勸出了屋子。
“小俊之前……跟小佩和小嵐住一個房間。”等到丈夫帶著兩個女兒出去了,趙梅才歎一口氣,捏住衣角忖了會兒,低著眉慢慢回憶,“我懷小嵐的時候,小佩才兩歲。又要管家又要帶孩子,我實在忙不過來,所以讓小俊幫著帶小佩。時間長了,街坊鄰裡就有人講閒話,說小俊跟小佩又不是親兄妹,也太親了。當時譚家正好出了個丑事,說是改嫁媳婦帶進門的兒子,強/暴了她跟老譚生的女兒……”
她說到這裡便停下來,抿緊了唇。肖楊擰了擰眉,也算是明白了她的心思,“所以你就擔心韋俊也這麼干?”
趙梅看向腳下的水泥地面,抿嘴猶豫了兩秒,終於點了點頭:“小佩那時候才兩歲,這麼小的年紀,就算被欺負了也搞不清楚。”她把垂下來的幾縷頭發捋到耳後,“我又不敢跟老張說,怕他知道了,還沒問清楚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就把小俊活活打死。所以沒再讓小俊照顧小佩,也不讓小佩和小嵐跟他親近。”
頓了頓,她再次歎氣,“日子長了,他大約心裡也有了數,對我也就疏遠了。”
而喬茵還在翻看另外幾張照片,沉默片刻,忽然就問:“趙女士,我想冒昧問一句,您當初為什麼要跟您前夫離婚?”
好容易恢復了一點血色的臉又霎時間白了下去,趙梅蹙起眉頭,一言不發了好一會兒,才嗓音有些發顫地開了口,眼底的傷痛漸漸凝成水霧:“他老愛喝酒。每次喝醉了,都要打人。”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還能有這麼激烈的反應。想必她當初受到的傷害非同一般。
“韋俊跟他爸長得很像。”喬茵看了她許久,最終還是直白地問出了口,“是不是一看到韋俊,您就會想起您被前夫毆打的事?”
滾燙的眼淚從眼眶邊滾落,趙梅捂住嘴好控制情緒,遲疑片刻,終於滿臉淚水地點頭,而後輕輕嗚咽起來。
喬茵抬頭跟肖楊對視一眼,沒有再繼續向趙梅提問。等趙梅平復了情緒,他們又在屋子裡找了一圈,沒有再發現其他線索。肖楊再一次找到張磊:“韋俊去城裡打工的這兩年,還有沒有跟這邊的什麼人聯系過?”他試著提醒他,“朋友,或者學校的老師同學?”
然而張磊只是搖搖頭,沒好氣地回答:“不知道。”
兩人便又開著車去了趟韋俊讀過的學校。韋俊星期四那天回過一次他的母校,但沒有讓趙梅和張磊知道。
他曾經的班主任聽說他涉嫌盜竊,反應就和楊小麗一樣,十分不敢相信。教過韋俊的老師都說他品學兼優,常常幫著年紀大的老師干活,對同學友善,還很愛護學校裡年紀小的孩子,有次一個小男孩摔斷了鼻子,還是韋俊第一時間跑過去,二話不說就把他背去了幾十裡外的診所。
“學校裡的孩子多數都是農村來的,有的只一個星期回家一次,老師看不過來,平時都要有年紀大的孩子幫著照顧。”班主任看了眼滿操場跑的孩子們,皺著眉頭長歎一聲,“韋俊算是最懂事的了,就是話不多,又容易害羞,什麼事都憋在心裡。我們一直以為他要讀高中,到了開學沒見著他人,才知道他是家裡負擔不起學費了,就去了城裡打工。”她在看看肖楊,還是不大願意相信的,“警察同志,你們一定要調查清楚啊,韋俊是實打實的好孩子,不可能去偷錢的。”
肖楊不置可否。確定韋俊也沒把錢給學校,他和喬茵便准備打道回府。剛走出校門又接到嚴聰打來的電話,肖楊走到一旁,剛按下接聽鍵就聽電話那頭的嚴聰開口:“老肖,又找到一萬塊!今天早上楊小麗來了局子,說想起星期四那天韋俊送了她一條項鏈,告訴她是地攤上買的。楊小麗想著覺得不對,就把那條項鏈拿給我看了。好家伙,這貨根本是純金的,那麼細一條就是一萬塊錢。我問了韋俊,他也承認了,但還是不肯說剩下的八萬花去了哪。”
“嗯。”肖楊回望了一眼學校,“這邊沒什麼進展。韋俊喜歡小孩子,我懷疑他把錢捐給了學校,但是沒有。”他稍微想了想,又交代嚴聰,“你去查查X市有沒有福利院在這幾天收到八萬捐款,臨時的捐款活動也多注意,不要漏了。”
嚴聰應下來,不久就掛斷了電話。回頭去看喬茵,肖楊才發現她還靜立在學校門口,遠遠望著操場上嬉鬧的孩子們出神。她一雙大眼睛往常都盈著光彩,發起呆來卻格外空洞無神,眉眼間的神態又略顯迷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活像丟了魂。
走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肖楊見她回了神望過來,便表情平靜地告訴她:“回去了。”接著就把嚴聰告知他的消息抽出重點轉述了一遍,“楊小麗找到一條韋俊買給她的項鏈,純金的,一萬。”
喬茵點點頭,又不自覺地看向學校,“還剩八萬。”
他們上了車,她剛系好安全帶,就突然抬了頭看他:“你說韋俊會不會把錢捐給X市的福利院了?”然後皺了眉,“也可能這幾天有什麼捐款活動,他就把錢捐了。”
“我已經讓嚴聰去查了。”沒想到她跟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肖楊瞥她一眼,轉動鑰匙發動了車子,目光轉向擋風玻璃,“就怕他是把錢分開捐的。如果還匿了名,那查到的可能性就很小。”
此時鄉間飄起了小雨,銀針似的雨絲劃上擋風玻璃,沒過多久就把視野割得支離破碎。他打開雨刷,聽到身邊的喬茵自言自語,“要真是捐了,就算查出來,錢也是追不回來的。”
肖楊沒有說話,沉默地開動了車子。雨漸漸變大,這鄉下的路沒有修平整,到了雨天便滿是泥濘,路非常滑,車子經過都不敢開快。他把車開出去沒幾裡路,就從後視鏡裡看到有個人影正打著傘沖他們的車揮手,火急火燎地趕過來。
肖楊於是停下車,搖下了車窗。那人很快就跑到了車窗邊上,從傘底下探出了腦袋:“請問您是肖警官嗎?”
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看穿著打扮應該也是附近村子裡的農民,滿頭大汗,看樣子來得很急。
“是。”肖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眼,“什麼事?”
“哦哦,您好您好。”對方也算懂規矩,馬上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我叫周鵬,就住前面的村子。我跟韋俊是老鄉,也在X市工作,這兩天家裡老人家病了,就回來看看。”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一臉焦慮,“我剛剛聽趙大姐說,韋俊偷了十萬塊錢?警察同志,你看這是不是搞錯了,我頭兩天還是跟韋俊一起回來的,他看起來好好的,很正常啊?這孩子老實,是絕對不會偷錢的……”
肖楊挑了挑眉,抓住了他話裡的關鍵:“你星期四那天跟他一起回來的?”他緊接著又問他,“你知不知道你們回來之前他還去了什麼地方?”
聽到他倆的對話,喬茵也忍不住瞧了瞧車外的人。
周鵬搖搖腦袋,“我開了家便利店,他來我店裡買水,聽說我要回來,就講要跟我一起回來。”他仔細回想了一下,猛然就想起了什麼,拍了一下額頭,“哦,對——我們還去了趟福利院,他說他在X市打工兩年還沒去過福利院,叫我帶他去看看。”
聽到這裡肖楊心裡便有了底,轉頭跟喬茵交換了一個眼神,再轉向周鵬:“哪間福利院?”
四個小時以後,他們帶著周鵬來到那間福利院,總算查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星期四那天,韋俊叫上周鵬一起去了福利院,假裝要去上廁所,把周鵬留在大堂,自己則找到了福利院的院長,以周鵬的名義將八萬元巨款捐給了福利院。
錢的去向是查清楚了,卻沒有人高興得起來。
肖楊要帶周鵬回警局做筆錄,喬茵便在福利院門口跟他們告了別。
“我還得去找個人。”她也沒跟肖楊仔細說明,就笑笑離開了。
自己沒有把車開出來,喬茵只能去公交車站搭公車。買了車以後她就很少再坐公交,站在線路牌面前看了半天才找到自己該搭的車號,於是低了頭在包裡翻找零錢。結果零錢沒找到,先聽到了一聲近在咫尺的喇叭聲。
喬茵抬眼一看,發現肖楊的車就停在眼前。他搖下車窗,臉上沒多少情緒地對上她的視線:“上車,我送你。”
她有點驚訝,但不能讓他的車就這麼停在公交車站前面,因此趕緊打開車門跨進車裡,又扭頭看了看後座,“周鵬呢?”
“嚴聰剛好趕到,順便把他帶回去了。”把車開過公交車站,肖楊解釋得語氣平淡,“你要去哪?”
“韋俊干活的工地。”喬茵系好了安全帶。
通過後視鏡瞧了她一瞬,他猜到她的目的,“去找劉強?”
點點頭,喬茵還想說點什麼,就聽見包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先是看了眼來電顯示,臉明顯地沉下來,然後轉頭抱歉地對他一笑:“先接個電話。”而後才按下接聽鍵,臉上的笑意盡數褪去,“喂?”
“姐,”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不算陌生,嗓音聽上去還像個學生的音色,“你借我一千塊錢吧。”
“你生活費又花完了?”喬茵口吻冷硬,“怎麼不問你爸要?”
還是頭一回聽到她用這種口氣說話,肖楊無聲無息地瞥了眼後視鏡,將她面無表情的模樣收進了眼底。
“講得這麼生分干嘛,那不也是你爸嗎?”而另一頭的喬佳悅一點沒被她唬住,態度很是不屑,“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現在沒了工作,身體又不好,我哪還能問他要錢。”
喬茵冷笑一聲,“現在知道心疼他了?花錢的時候怎麼沒想著他?”
或許是被戳了軟肋,喬佳悅變得有些不耐煩:“你到底借不借?”
“有借無還,你覺得我還會借你嗎?”喬茵冷著臉把問題拋回給她。
電話那頭的喬佳悅也被她惹惱了,同樣給了她一聲冷笑,“也只會跟我耍嘴皮子,換了爸爸開口,還不是得把錢拿出來。”
說罷,便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