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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第117章
第二十六章 有仇必報

 那副將話還沒說完,忽覺眼前一花,一股風從臉前吹過,隨即便聽見「卡嚓。」一聲,再然後就看見一邊的山忽然倒了。

 再再然後他忽然明白不是山倒了,是他的脖子被折斷了。

 倒下去的時候,他最後一個念頭是「頸骨折斷聲音好脆……」

 好脆。

 一聲卡嚓剛剛傳入眾人耳中,下一瞬所有人就看見翻倒的屍體鮮血狂噴。

 屍體旁有個人,一身灰,隻有一雙眼睛清水流月般漂亮,正很不耐煩地將夾在腋下的屍體扔下,抬腳隨便踩踩,踩成一堆比沼澤淤泥還爛的不明物,哈哈大笑道:「你爛了比淤泥更難看嘛!」

 他的手下們嘿嘿笑,其餘人,包括景橫波在內,都齊齊退避三步。

 這傢伙太小氣太惡心了!

 裴樞笑得更開心,一伸手,一個站得離他還有丈許的士兵,忽然就到了他手中,他單手將那人卡在腋下,一夾,一擰。

 「卡嚓。」

 又一聲。

 輕描淡寫,好像在掰甘蔗。

 士兵們僵立,血液都似被凍住——可怕的不是殺人,而是他殺人時的態度,如此隨意又興奮,眸子裡閃著激越的光。

 都是上過戰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種漠然和嗜血氣息,隻屬於百戰悍將,冷血狂魔!

 場中寂靜一會,雪簌簌落的聲音清晰。

 片刻後,激烈的喊聲炸起。

 「結陣,圍殺!」

 轟然一聲,士兵們急速變換陣型,要將裴樞圍在陣中。

 裴樞哈哈一笑,笑聲興奮,殺戮和血腥,從來都是他最喜歡的事情,在天灰谷五年,寂寞太久!

 他魅影一閃,主動閃入陣中,人化成煙,聲音飄蕩在大陣上空。

 「臭封號們!進來殺人!咱們比一比,誰殺得多!」

 聲音激蕩,人影連閃,全寧豪等人沖進陣中,身形帶起的風,掠動景橫波長發。

 鬱氣急待發洩,心中有恨難平,這一場火拼,正是當年叱吒沙場英雄,再現世間的磨刀石。

 殺氣和血氣上沖雲霄。

 帶隊者的聲音,從一開始的鎮定迅速變成不安,再變成驚慌,最後幾乎帶上了哭音。

 「換陣!換陣!」

 「退後,退後!」

 「蠢貨,乾嘛自己撞上去!」

 「散開!散開!不要擠在一起給人傢殺!」

 「誰敢逃跑!你們竟敢……啊!」

 慘呼聲凜冽,雪花一停又舞,景橫波瞇著眼注視那緩緩倒下的人影,歎了口氣。

 真是嚇慌了,隻顧躲在人後發號施令,就沒發現,他已經是最後一個活人了嗎?

 殺得……真快。

 她站起身,捂住鼻子,繞開那不能目睹的屍體堆。決定以後一定要好好教育裴樞,這小子性子太惡劣,殺人就殺人,非要那麼殘忍真的好嗎?

 以前他惡毒狹隘可以理解,當然投入姐溫暖的懷抱後,就應該變成陽光美少男。

 景橫波很有信心。

 不過看看那群新手下,她對未來又充滿了憂愁。

 帶著這群人真的好嗎?

 那群人此刻正蹲在屍體堆上,按照軍中慣例,數耳朵。

 全寧豪和裴樞一人拎一串耳朵,在那一五一十地對賬,你少一個我多一個地吵架,不明真相地聽了,還以為菜市場買菜少給了一棵青菜。

 裴樞更狠,不僅要和全寧豪比,自己手下也分成兩隊,要求比一比,輸了的不給解藥。

 想必這種競賽他們在谷內也經常搞,那些傢伙都輕車熟路,你少一個我多一個地也在吵架,有一個隊似乎輸了,怒氣沖天地尋找沒死的獵物,一轉頭發現一個傢伙被壓在人堆下還在蠕動,轉手就是一刀,哈哈大笑:「又死一個!平侷!」

 另一隊不服氣,拎著刀在屍體堆裡轉悠,想找出某個倒黴的漏網之魚。

 這群人對生命的漠視和殺氣,令百戰餘生的封號校尉們都覺得心驚,忍不住離他們遠點,生怕他們狂性發作,把自己耳朵都割了。

 景橫波這纔明白,為何在谷內過了五年這麼暗無天日的生活,換成常人早已頹廢崩潰自殺,這些人還能武功鬥志不失。

 是裴樞,在絕境中依舊心火不滅,依舊在悍然與天鬥,與毒鬥,與世間一切鬥。實在鬥無可鬥,他寧可自己和自己鬥,也不允許所有人,放棄希望墮入泥潭。

 這樣的人,值得佩服尊敬,但也令人恐懼。

 景橫波覺得以前自己腹誹逗比實在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和魔王比起來,逗比們真是太溫良了。

 耳朵比完,毫無疑義封號校尉們輸了。看校尉們的錶情,景橫波想大概以後一路上,都要在這樣祥和美好殺氣騰騰的競賽中渡過了。

 「給你們一刻鍾,」她道,「我需要把這群人的死亡,偽裝成被毒死或者野獸撲殺的樣子。」

 這事兒對這群人同樣是小事,一刻鍾後,全寧豪來回報說都佈置好了。景橫波看一眼他鮮血淋淋的雙手,決定不問他到底是怎麼處理那些屍體的。

 她遠遠看了一眼,看完覺得心悸。

 所有屍體都被拖到了天灰谷口,都被按照一個方向放置——身體在谷內,頭部向著谷外,屍體橫七豎八,背上有各種淤泥,看起來就像這些人被谷中某物驅趕追逐,為逃生瘋狂逃竄,卻在谷口被一一追口被一一追上,斬殺。

 背上的淤泥就是「怪獸」踏上的腳印,而所有人的頭顱都被拔掉。看上去就像被什麼巨獸猛力拽掉一樣。

 這樣的處理是為了避免割耳的痕跡被人看出破綻。猛獸不可能那麼齊整的割耳的。

 陰暗的谷口、橫七豎八的無數無頭屍體、遍地血跡淤泥、難以辨明的「猛獸腳印」、飄出的遊離的灰色霧氣……活生生一副地獄群噬圖。

 知道真相的景橫波看一眼,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太恐怖太逼真了。

 很難想象不明真相者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麼感受,相信今日之後,天灰谷會真的成為死地,給再多好處,也沒人敢再進來。

 景橫波忽然發覺有點不對,咦了一聲道:「軒轅傢的人怎麼到現在都沒來?他們不是最愛佔便宜的嗎?」

 「他們在這裡。」身後忽然有聲音傳來,景橫波回頭,就看見耶律祁對她微笑。

 他手中拎著一個人,景橫波看了好一會,纔認出那已經殘廢,鼻青臉腫的傢伙,是那個風流倜儻的軒轅玘。

 耶律祁把軒轅玘解決了?他重傷中毒,哪來的力氣?還有軒轅傢那麼多護衛呢?怎麼不見?

 她看看耶律祁氣色,急忙掏出為他採的解藥,示意他服下。耶律祁也不客氣,接了笑道:「如今又欠你一條命,可得讓我慢慢還。」

 「算了吧,」景橫波沒好氣地道,「想賴著就賴著,何必找這種理由。咱們你救我我救你都多少次了?算得清麼?」

 「我救你不過是還債,你救我卻是我的債。」耶律祁笑吟吟將軒轅玘交給她,「打算怎麼處置?」

 景橫波笑瞇瞇地彎下身,拍拍軒轅玘的臉,「嗨!你看起來是個廢物呢。」

 「是是我是廢物我是廢物!」軒轅玘立即將臉去蹭她的手,「求求你放了我這個廢物吧!我一定會好好謝你的,絕不會報復你,我以軒轅傢的榮光發誓!」

 「軒轅傢的榮光?哈哈軒轅傢的榮光!」景橫波大笑,「軒轅傢有過榮光嗎?」

 軒轅玘連連點頭,「是,是,沒有榮光,沒有!是我說錯話了!你放了我!我連軒轅傢都不回!我早就瞧不起這個惡心的傢族了!真的!」

 景橫波直起腰,她已經懶得看這人了。骨頭都沒有,不配她彎腰。

 耶律祁忽然笑道:「軒轅傢族這樣的子弟再多些,也不用你費心,沒幾年就該毀了。」

 景橫波心中一動,明白了他的意思,頓覺心中大爽。

 「不回傢乾嘛?」她笑道,「你得回傢。你要不回傢,我到哪找你這麼個五毒俱全的敗傢子,來毀掉軒轅傢的傢業啊?」

 軒轅玘抬頭看她,眼神迷茫又急切。

 景橫波隨手在背囊裡掏掏,找出一顆自己也搞不清是什麼毒的毒草,塞進他嘴裡。軒轅玘不敢抗拒,隻得苦著臉吞了。

 「有解藥吧?」景橫波給他吃完,纔想起來問裴樞。

 軒轅玘臉都青了。

 裴樞搔搔下巴,不是很確定地想想,「也許吧?」

 軒轅玘臉開始發紫。

 「我不殺你,你回吧。不過記住你的解藥在我這。」景橫波指指他的嘴,「你回去,努力爭傢業,努力氣你老子,你事情做得滿意,我就給你解藥,甚至還可以扶你上位,成為軒轅傢傢主。」

 軒轅玘霍然抬頭,眼神驚訝不可置信,卻又綻放出希望光芒。

 「幫你不過舉手之勞,但你得從此聽命於我,你們軒轅傢的信息、資源、以及一切我想要的東西,你都必須立即提供給我,否則……」景橫波笑得親切,「我有辦法扶你上位,自然也能隨時拉下你,對不對?嗯,你覺得在天灰谷住一輩子怎麼樣?」

 「不!不!我答應你!我做不做傢主無所謂,你給我活命我就一輩子給你賣命!」

 「哎哎乾嘛不做?我說讓你做就讓你做!除了你這樣的逗比,誰還配做軒轅傢主?」景橫波哈哈一笑。

 「軒轅傢有資格競爭傢主之位的子弟,目前大多都在這附近。」耶律祁又似乎隨意提了一句。

 他看似什麼都不在意,看見封號校尉和一大群紙片人跟在景橫波身後,也沒什麼驚異之色,眼神卻接連往裴樞身上掃了好幾眼。

 他看看裴樞,再看看景橫波,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

 「好極!現在就給你看我的誠意。」景橫波哈哈一笑一拍手,「老全,裴樞,你們的活計來了!先把這群偷窺的傢伙,遠遠地趕離軒轅傢吧,為咱們未來的軒轅傢主鋪路!」

 「是!」全寧豪二話不說。

 「叫我裴爺!」裴樞罵罵咧咧地走了,跑得飛快。

 耶律祁的神情,在聽到裴樞兩字之後,震了震。

 「你沒猜錯。」景橫波笑道,「是他。」

 她揚起眉,想看清楚他的神情,裴樞的出現是個意外,將會給她之後的路途帶來很大的變數,於耶律祁,是願意看見,還是不願意?

 神情改變隻是一霎,下一瞬他微微籲出一口長氣,道:「裴樞此人,少年成名,因此傳聞裡氣盛驕狂,目下無塵。這樣的人不好駕馭,就算一時被你所激跟隨你,也隨時可能發生變故。何況你身邊還有他的死敵亢龍軍,這傢伙氣量不怎麼樣,你要小心他反水。要我說,不可放鬆警惕,最好在封號校尉中選擇沉穩忠誠有擔當的,盡量和裴樞打好關系,一方面籠絡一方面監督,如果能得到傳聞裡裴樞手中《御荒術》就更好了,那是裴樞賴以成名的著名兵書,拿到那個,也抵一個名將了。」

 景橫波盯著他的眼睛,他眼眸黑徹如曜石,雖深沉,卻無詭譎之光。

 是真心為她打算,如此細緻籌謀。

 「不過這些事,要勞你自己費心了。」耶律祁又一笑,「暫時我不能陪你了。」

 景橫波挑起眉毛。

 「我要去尋找傢姐,將她送到安全地方掩藏,然後如果可能,我再回來找你吧。」他笑得雲淡風輕。

 「真的嗎?」

 「雖然我經常騙你,這次一定不騙。」

 「為什麼不讓詢如和我們一起走?」

 「傢姐性情古怪,向來不愛和他人過多交往。」他歉然道,「我安排了她就趕來。」

 「好吧。」景橫波揮揮手,「記得回來啊。」

 「自然。」

 景橫波立在雪地裡,看耶律祁背影飄飄消逝在風雪之中,他走得步伐輕快,她心中卻湧起淡淡悵然。

 曾經為敵,未曾想有一段一路相伴生死與共,待到分離時,纔驚覺不知何時內心防備已去大半,竟有淡淡憐惜。

 「我知道……」她咕噥道,「你經常騙我,這次,一定又騙了。」

 ……

 「姐姐,我們走吧。」

 「去哪裡?」

 「我送你去一個別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你在那裡住下來,等我事情辦完我就回來。」

 「小祁。」

 「嗯。」

 「你又撒謊了,每次你撒謊都會笑得特別迷人,你知不知道這樣不好?小姑娘會因此前赴後繼的。」

 「那不挺好?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弟媳婦?」

 「可我不希望在小姑娘為你前赴後繼之前,你先為別人前赴後繼,命也不顧。」

 「姐,天太冷,你腦子似乎凍得有點糊塗。」

 「再糊塗也比你清醒。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哭一聲我都知道你要的是奶還是尿佈。說什麼送我到安全地方再來接我,你還能回得來嗎?」

 「越說我越聽不懂了。」

 「別笑了,看著惡心。你離開她,是因為得罪了九重天門和耶律傢族,從今天開始,你永無寧日,而她身邊已經有了足夠的保護,你不想再給她添麻煩。當然,你也不想給我帶來危險,等你把我送到安全地方後,我想,我這輩子,再也等不到你了。」

 「男人就算不能保護女人,也絕不能做女人拖累。姐,這可是你教我的。」

 「女人就算不能翻覆風雲,也絕不要做男人拖累,這也是我說過的。」

 「姐,耶律祁從來不是被動捱打之人。這麼多年國師雖是替他人做嫁衣,可你以為我真的毫無準備和力量嗎?」

 「我知道你有,你離開,就是為了和九重天門以及耶律傢族拼上一場。你還想找出你的身世,和耶律傢的沖突不可避免。小祁,這事兒早就該做,你這麼多年為我忍辱負重,受製耶律傢族這麼多年,不得不事事處處維持平衡,忍讓宮胤。現在也該男兒抱負重新展,再戰風雲三百回的時候了。我就一個要求,帶我一起。」

 「姐,困不?先睡一覺?」

 「可以。但如果我睡醒沒看見你,你記得回來替我收屍。」

 「詢如!」

 「帶著我,或者留下我的屍體,自己選。」

 「臭女人!」

 「你有種喊臭婊子。」

 「姐……」

 「生,或死,我隻想和我弟弟在一起。」

 ……

 「好吧,一起。」

 ……

 景橫波在谷口站了一會兒,沒多久,聽得遠處有喧囂之聲,暗暗咋舌——殺人殺得好快。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吵吵嚷嚷。

 「哪來的傻小子,敢擋爺爺的路?」

 「哪來的鄉巴佬,敢不讓爺爺擋?」

 「哇哇,小七七,遇見比咱們還狂的了,要不要上去輪了他?」

 「揍他!揍他!」

 ……

 「你們這群混賬,乾嘛阻攔爺爺殺人!」

 「因為你要殺!」

 ……

 「見鬼!再給這群混賬攔下去,爺爺要輸了!宰了他們!」

 「啊啊啊灰泥鰍你們身法好快!在哪練的?怎麼練的?哇你們身上好滑!哇你們腰好細!哇你們原來沒穿褲子啊!哇這麼小一片樹葉就擋住了你的小弟弟?哇太寒酸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

 「閉嘴!殺了他們!」

 ……

 景橫波扶額。

 她覺得這日子過下去,自己額頭一定會多出很多皺紋的。

 逗比們駕到了。

 逗比們永遠在塵埃落定之後駕到惹事。

 可憐的裴樞,一定是在殺人比賽中遇見了逗比,逗比們向來是看誰有意思就纏誰,你想做啥他們就一定破壞啥,裴樞激起了他們的興趣,看樣子這個殺人比賽一定會輸了。

 一陣乒乒乓乓之聲,過了一會,景橫波看見伊柒和司思一左一右勾著裴樞脖子到了,好遠伊柒大聲和她打招呼:「媳婦兒,你跑哪裡去了,可把我給找急死了,啊,這個灰小子是你新勾搭上的嗎?不是我說你,你找男人的眼光越來越差勁了……」

 又是一陣乒乒乓乓之聲,三條影子打成一團,景橫波理都沒理,一邊和趕來的天棄說話去了。

 過了一會天棄離開。景橫波回頭,架已經打完了,裴樞撕下伊柒的袍子裹在檔間,被七個逗比團團圍住,怒目而視。

 景橫波覺得以後的日子一定很熱鬧。

 「怎樣?」她問唯一靠譜的全寧豪。

 「附近確實有軒轅傢族子弟窺伺。」全寧豪口齒清晰地回報,「我們殺了這些人的護衛,派人將這些子弟趕進了附近山口。這邊的大山裡沼澤遍地,猛獸無數,道路詭奇,就算他們運氣好,逃了沼澤躲了猛獸,不轉個一年半載也出不來。」

 「好極!」景橫波一拍手,對一邊怔怔聽著的軒轅玘道,「二少,聽見沒?你的敵人現在統統不見啦。軒轅傢繼承人現在就你一個啦,你爹他再不樂意,也隻有選你做傢主啦。你要不要揚眉吐氣,回去給你老子瞧瞧你的威風?」

 軒轅玘打個寒戰,直覺想要搖頭,一抬頭看見景橫波笑意流動的眼睛,打了個更大的寒戰,忙不迭地點頭。

 「點贊!」景橫波又一拍手,「那麼,小玘子,快點回傢,氣死你老子吧!」

 ……

 北辛城一座大宅內,煙氣沉沉,披白掛素,黑色招魂幡迎風飄蕩,路人一看,便知道在辦喪事。

 今日年初一,正是大好日子,遇見這樣的事總是晦氣,路人都匆匆繞過宅子,一邊走一邊奇怪,這傢初一辦喪事的,門庭竟然頗熱鬧,護衛無數,停了一溜的車馬轎子,而且一看那些車馬,就知道弔客非富即貴。

 喪事有無面子,隻看主傢地位如何。軒轅傢族長子喪事,黃金部族長親自弔唁,其餘黃金部官員當然不能在傢過年,都匆匆趕來。

 靈堂上,軒轅鏡親自主持喪儀,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痛讓他瞬間似乎老了十歲,但看著滿堂簪纓,總算略感安慰——長子死後頗有哀榮,也算對得起這父子一場。

 黃金部族長前來上過香後,一直沒有離開,坐在堂後由軒轅鏡親自陪著喝茶。兩人其實是在等消息。

 「先前看見有煙花燃起,金礦已經找到。」軒轅鏡道,神情欣慰。

 金召龍沒說話,眉頭微微皺著,他心中隱約有些不安,因為按照他私下的計劃,金螭軍是要黑吃黑的,成功後也會有煙花通知,但現在煙花遲遲未來。

 這話沒法對軒轅鏡說。他隻得一口一口喝悶茶,隻覺得自從昨夜起,似乎什麼都不對勁了,莫名舞娘出現,軒轅瑋被刺,現在連瑤夫人都失蹤了,他抬起頭,看著外頭灰沉沉的天,隱約似乎看見一雙大手,無聲無息攥緊風雪,向他狠狠擲來……

 他忍不住打個寒戰,一回頭看見軒轅鏡同樣神不守捨,忍不住道:「鏡老……你似乎有些心事……」

 平日裡他不會這麼直率,然而今日,似乎要通過證實他人的不安,纔可以讓自己的不安消減。

 「啊……啊。」軒轅鏡愣了一下纔回神,隨即歎息,「我……我看見了一個人。」

 他平日也不會這麼直率,今日卻想通過傾訴,按下一直砰砰跳的心。

 景橫波在廳堂裡紅顏生花那一笑,著實將他嚇得不輕。

 那「第一個」三個字,險些讓他驚得做惡夢。

 「誰?」

 軒轅鏡張張嘴,欲言又止,半晌獰狠地道:「總之,我已經令人團團看守這靈堂內外,她敢來,定要她來得去不得!」

 「到底是誰?」

 「唉……景橫波……」軒轅鏡苦澀地道,「就是那個舞娘……」

 「原來是她!」金召龍呆了半晌,隨即眼睛發亮,「都說景女王絕色無雙,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不過鏡老,既然是她你怕什麼?一個失勢的女人而已!呵呵你要真的怕,待本座替你擒下她!不過……」他忽然低低一笑,「擒下她可不能立即交給你,本座得自己先審問,好好審問……」

 軒轅鏡苦笑著看他一眼——色令智昏!

 但也不好說什麼,隻好抱拳道謝。忽聽外頭人聲喧囂,他剛剛變色站起,一個傢人已經快速跑進,「大王!軒轅大人,二少回來了!」

 軒轅鏡喜形於色,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立即道:「撤開護衛,快請!」

 傢人出去傳令,外頭圍得水洩不通的護衛立即讓開道路,軒轅玘帶著一隊護衛昂然直入。軒轅鏡和黃金族長急忙出來,軒轅鏡父子關心,一眼看見軒轅玘有一隻袖子空空蕩蕩,頓時驚住。

 「我兒……你這是……」

 軒轅玘站在靈堂上,一眼看見那個巨大的黑色的「奠」字,再一看四面眾人改換的神情,心中忽然一股惡氣升起。

 他伸手一指那「奠」字和棺材,「給我砸了!」

 軒轅鏡隻覺得耳中轟然一聲,晃了晃,黃金族長一把將他扶住,愕然道:「軒轅玘,你這是……」

 話音未落,軒轅玘身後那群護衛已經躥了出來。

 他們身形一動,所有人纔注意到,這群人不是軒轅傢護衛!軒轅傢護衛沒這麼高的輕功!

 如遊魚如泥鰍如鬼影,如一道道灰色的旋風,剎那間便出現在樑上、屋頂、棺材上。撕扯撞砸聲哧哧砰砰連響,雪白簾帳撕毀,奠字砸落,棺材砸斷,香爐傾倒,撕碎的黑白佈片漫天飄落,靈堂內也似下了一場黑白雪。

 尖叫聲起,弔客們慌不迭向外狂奔,逃竄碰撞,臺階下翻跌一大堆朱紫權貴。

 「住手!住手!來人!來人!」軒轅傢的人奔上來想要阻止,但誰能及得上裴樞等人的速度?外頭的護衛匆匆趕來,卻被靈堂裡狂沖而出的弔客堵在階下,隻看見棺材板和碎片,辟辟啪啪地丟出來。

 到處都是丟落的物品,到處都是被擠壓者的哭喊,一時間軒轅傢的靈堂,也成了地獄。

 軒轅玘原本還緊張畏懼,然而此刻看眾人瘋狂退避,凜然怯弱,他是軒轅傢著名浪蕩子,見慣眾人嫌惡,生平第一次看見別人對自己恐懼的眼神,頓覺心胸暢快,惡氣大出,忍不住昂頭哈哈大笑,面目扭曲,猙獰如鬼。

 人性之惡,一旦被喚醒,漫天滿地便綻了黑色的芽。

 軒轅鏡由人半拖半扶著拖到側門,臉色慘白,眼睛直向上翻,已經快要暈去。

 靈堂片刻已經被砸爛,軒轅玘一甩袍子,跳上供桌,指著軒轅鏡道:「爹!把傢主銅書給我!」

 「你……」軒轅鏡勉強支撐著不暈,聽見這句眼睛一翻又要暈了,「你……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原來二少你做下這麼喪心病狂的事,是為了傢主之位,你也配!」他身邊一個軒轅傢族的長老怒聲道,「傢主之位不是你爹說了算!是要傢族全體長老合議同意纔行!你要到了銅書,我們也可以作廢!就憑你這心性行事,這輩子做夢!」

 「老狗,你敢和我作對,我讓你這輩子去黑水澤做夢!」軒轅玘指住那長老,獰然一笑,「傢主之位不給我給誰?老大已經死了!其餘所有傢族有權繼承的子弟,統統都死了!軒轅傢隻剩我一個直系嫡系子弟了!你們不給我,難道還想給血緣不知歪到哪裡去的旁支七系嗎!」

 「什麼!」這下連要暈的軒轅鏡都醒過來了,幾張老臉煞白地盯著軒轅玘。

 軒轅玘更加快意,想要雙手叉腰,纔想起自己斷了一隻手,劇痛襲來,心中更恨,隻覺自己已經吃了這許多苦,傢主之位,現在不給也得給,不給就殺人!

 「沒看見我身邊的人都換了嗎?沒看見護衛都沒回來嗎?要不要放個煙花召喚他們回來啊?王長老,你的侄子也在天灰谷附近呢,你不是想扶持他的嘛?快點喚回他啊!」

 那長老駭然盯著他,換在平日隻當他虛張聲勢,此刻卻不敢不信,退後一步,顫顫巍巍伸手放出煙花,仰頭等了一會,看見天際毫無動靜,臉色慘白。

 這種互通信號的煙花,看見了按規矩就要立即回復,如今遲遲沒有消息,那就是真的有變。

 「怎樣?」軒轅玘哈哈大笑,在景橫波等處受的驚嚇惡氣都發洩在自己父親長輩身上,「交出傢主銅書!這位子,就該是我的!」

 「不!」出聲反對的竟然是軒轅鏡,「軒轅傢不能交給你!你身後這群人來路不明,你一定和外人達成了協議,帶了人來搗亂,要毀了軒轅傢!說!這些人是誰!」

 軒轅鏡須發戟張,眼眸赤紅,盯緊了軒轅玘,他又是傢主又是父親,多年積威,軒轅玘氣焰頓減,身子一縮,向後一退。

 「說,誰!」怒吼聲震動屋瓦,軒轅鏡臉色發紫,長老擔心地看著他,怕他一不小心就厥了。

 「還能有誰呀,我唄。」懶洋洋的聲音傳來。猶自帶著笑意。

 聲音慵懶微帶沙啞,屬於女子魅力無限的聲線,軒轅鏡卻像聽見鬼泣,驚得渾身一顫。

 他一抬頭,臉色已經不似人色。

 人群忽然分開一線,先走進一大群彪悍武勇的男子,那群男子看得軒轅傢族的人眼眸都一縮——赫然竟是封號校尉!

 封號校尉,什麼時候會給人開路?難道是成孤漠?可剛纔明明是女子聲音,而且就算成孤漠,也沒資格讓封號校尉給他開路。

 人們忍不住踮起腳尖,纔看見封號校尉人群簇擁中,一個女子,含笑緩緩步來。

 素衣廣袖,身姿窈窕,一頭烏發微卷,在風中微微揚起,半遮了她含笑的眸,她眼神那般緩緩一轉,所有人都覺得心頭猛撞,似被絢爛的霞光,忽然迷亂了視野。

 軒轅玘看得目不轉睛,隻覺得眼前女子,纔是他畢生所見之第一。

 「是你!果然是你!」軒轅鏡大呼,身子向後一撞,被什麼東西硌著腳步,他一低頭,看見腳下踩的正是兒子的棺材板,一時心中狂亂悲憤痛苦潮湧而來,他霍然回頭,狠狠盯住了景橫波。

 景橫波依舊微笑,毫不退讓,和他對視。

 這般憎惡苦痛眼光啊,她也有過。

 那一夜也風雪烈,那一夜也冬風寒,那一夜群臣大軍逼宮於宮城下,靜坐示威,請願脅迫,一群人聯手,用盡手段,將她逐出帝歌,讓她失去朋友和愛人,讓她懂得這人世間背叛和寒冷的滋味,一柄刀插入血肉,一段雪塞上心頭。

 那群人中,有他,站在最前方,正義昂然的嘴臉。

 怎能不報?怎可不報。

 現在,不過剛剛開始。

 「果然不愧是傢主啊,頭腦就是比別人清醒點,」她笑吟吟伸指點了點軒轅鏡,「這樣簡直太好了。你可以清醒地看見軒轅傢族即將面臨的災難,清醒地看清你們將要不可控製地走向滅亡,清醒地一天天等待崩毀和死亡。就像一個重病者,眼睜睜地看癌細胞侵蝕自己的身體。從內髒到大腦,直到停止呼吸……啊,我想到你要面臨這些,就覺得,真爽。」

 「景橫波!」軒轅鏡忽然鎮靜下來,嘶聲道,「你有本事,就來殺了我!」

 「nono,殺人最不好玩了。」景橫波搖手指,「我殺你乾嘛?你早早死了,就看不到軒轅傢族倒黴了,那不是太便宜了你?」

 「你做夢!隻要我在,我不會允許軒轅玘得到傢主之位!」

 「不給他給誰呢?」景橫波奇怪地道,「馬上你就要中風了,你們軒轅傢可以繼承傢主的子弟死的死失蹤的失蹤,你這傢主之位不傳給德纔兼備的二少,難道放在那讓一群外人搶嗎?」

 軒轅鏡似被擊中軟肋,渾身一顫。半晌大聲道:「你是在危言聳聽!軒轅傢可以繼承傢主之位的子弟那麼多,很多還在帝歌,你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將他們一網打盡……」

 「你是裝傻呢還是真的不懂你們軒轅傢?」景橫波笑著連連搖頭,「你難道不知道,天灰谷之行,這種關乎軒轅傢未來十年傢運的大事,你們軒轅傢子弟誰不眼紅羨慕?誰不想來分一杯羹?搶不到大頭,分點渣渣也好啊。如果能半路截道,來個黑吃黑也不錯啊。你說,他們怎麼捨得不在呢?」

 軒轅鏡臉色死灰——軒轅傢確實是這樣的傢風。而且軒轅傢的祕密永遠遮掩不住,每個人身邊都一大堆別人的內應,像這樣的行動他再三叮囑保密,還是轉眼就洩露了出去。

 「要怪隻能怪你們自己蠢,蒼蠅逐臭!一點好處都奔了來,擠在一起,活該被人一網打盡!」景橫波哈哈一笑,對軒轅玘勾了勾手指。

 軒轅玘立即顛顛地過去,腰彎得極其順溜,「原來是女王陛下,軒轅玘有眼不識金鑲玉,失敬失敬。軒轅玘參見女王陛下,並謝女王扶持。日後陛下但有驅策,盡管吩咐。」

 瞧軒轅鏡的模樣,大概又快噴血了。

 「小玘子啊,」景橫波太後般慈祥地摸著比她大的軒轅玘的腦袋,「以後,好好做傢主。」

 「是。」

 「你爹年紀大了,腿腳不好,好好伺候,不要讓人隨意打擾他,也別讓他再煩心你的事了。」

 「是。是。」

 「回頭咱們簽個互助友好協議。我全力支持你就任傢主之位,給你最強大的武力支持,你以及你身後的軒轅傢族,則全力支持我的一切要求。錢、糧、人、乃至一切消息渠道,各地人員設置。你回頭都要給我一個詳細目錄,包括你軒轅傢的所有賬冊。」

 「好的好的。」

 「放心。你軒轅傢支持了我的事業,我肯定會給你最好的回報。我一定會讓你坐穩傢主之位,活上個七八十年,等到將來如果一切順利,我賜姓你們軒轅傢,作為我最忠誠的奴僕一族,嗯,改姓黑好不好?」

 「……是……」

 「咕咚」一聲,軒轅鏡倒了。

 活活氣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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