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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第80章
第七十八章 獻吻

 景橫波趴在宮胤胸膛上。

 轎子窄小,她撞進來的時候宮胤無處可躲,隻得用胸膛承接了她熱情的力度。

 不過他及時地將手臂橫在了腹前,避免了某些過於尷尬的接觸。

 景橫波倒不是來揩油的,她扒著宮胤的臉左看右看,奇道:「咦,你的臉色挺正常嘛。還有一點紅暈呢。」

 「坐好。」他道。

 景橫波坐好——坐在他膝蓋上。

 「多謝你來解圍,」她笑嘻嘻地道,「你今天真是帥呆了。」

 「不如女王陛下英姿颯爽,」他眼皮都不掀,順手取過一本書來看,「一人千麵,角色多變,從小妾到俠女到女王,都遊刃有餘,姿態完美。」

 景橫波眨眨眼,四麵嗅嗅,「咦,好痠,好痠。」

 一隻手伸過來,輕輕一揮,將她的發髻打散。

 「知不知道這樣很難看?」他道。

 景橫波這纔想起自己頭上還是婦人發髻,是為了裝成耶律祁的小妾隨便挽的。

 這個眼界比天高醋量比海寬的傢夥,估計一照麵就想做這個動作,忍到現在算是奇跡。

 「不好看嗎?」她膩在他腿上,抱住他脖子,「真的不好看嗎?那以後我就永遠不梳這樣的發髻了,嗯?」

 「當然……」他隨口答,忽然一頓。

 景橫波狡黠地笑起來。

 「真的永遠不梳了?誰來也不梳?你說的哦。」她點他鼻子。

 宮胤抓住她的手,定定看了她半晌,昏闇的光線裡她瀉落的長發與貓一般的眸子都在熠熠發光,側頭的氣韻甜蜜愛嬌,不衕於平時的艷麗風流,此刻眼前是個靈活嬌氣又無法掌控的小女子。

 心和喉間都似在發甜,甜到盡處是難以自控的心情。

 「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她可有一日,會挽長發,梳墮髻,掃娥眉,貼花鈿,綵裳漫玉階,十裡嫁紅妝?

 而那一頭袖執綵緞,含笑成禮的人,可會是……他?

 似有浪潮洶湧而起,沖撞冰雪堤岸,他似聽見霜雪碎裂之聲,放射狀零落如裂甲。

 他手一顫。

 「你的手忽然熱了哎。」她將臉頰貼在他手上,感受奇異的熱度。他一直是微冷的,清涼如初雪,有這樣的熱度真讓人詫異。

 她怕他發燒,用手揹試試,額上卻溫度如常。

 她放下心,展眉一笑,「原來你也能熱起來,太好了,當初你忽然結冰,可把我給嚇死了。」

 當日天南王宮裡,那一場尋不著地方的吻,導緻他渾身結冰的事兒,她印象深刻,心裡總在猜疑,他的般若雪是不是如武俠小說說的那種,不能親近女色?否則怎麼一動情就結冰了?為此偶有接近他,總在仔細觀察,倒也沒再次發現這種結冰現象,如今居然熱起來了。

 這是不是說明其實他沒什麼,什麼妨礙都沒有?

 她的長發落下來,一縷縷垂在他手揹,遮住了他指甲上忽然泛出的紅色斑點。

 他指尖纏繞著她的發,似纏繞此刻難言心情。忽然問她:「你喜歡我熱一點?」

 「哪種都喜歡,」她抱住他的腰,「隻要是你就好。」

 他「嗯」了一聲,道:「確實,你喜歡的挺多。」

 她「咯」地一聲笑起來,覺得這醋挺甜。

 兩人都不說話,轎子微微的搖晃著,肌體便時不時輕微碰觸,隔著衣物,一次次一點點體驗彼此的溫軟和柔韌,一次次一點點,掠動一份甜蜜又痠澀的心情,她把臉埋在他胸前聽心跳,他則在細細嗅她發上的清香,她覺得他的心跳世上最沉穩最好,他覺得他親手洗出來的發最柔軟最香氣逼人。

 景橫波覺得溫暖而閒適,先前的憤怒糾結緊張不滿,在這個男人的懷抱裡,自然冰消雪融,他不安慰,不討好,不親近,甚至依舊毒舌,可是她聽見那聲國師駕到就緊張喜悅,看見他轎中人影便氣息平穩,聽到他聲音便徹底放鬆,看見天地明亮,萬物都有光。

 有種人,讓你覺得可以將全部託付。天地山川,連衕自己,都在他懷抱。

 這是愛,還是缺乏安全感之下的依賴感,她還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自己想這樣的一刻,多些,更多些,想這樣的時間,久些,更久些。

 朦朦朧朧裡,她感覺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忍不住笑一笑——女人在懷,這初哥又緊張了。

 習慣了就好啦。

 怕他尷尬推開她,她把玩著他的珍珠,輕聲道:「今天謝謝你……我不想給你惹麻煩的。」

 他靜了靜,答:「以後少和不相乾的人在一起。」

 景橫波咕咕一笑,「誰呀。」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景橫波眨眨眼,「我隻知道我拋個飛吻你都擦我手,不相乾的人可能包括全帝歌人民,你確定要開個長長的名單給我嗎?我擔心會有床那麼高……」

 她喋喋不休的話被他的手指堵住,景橫波萬分遺憾為什麼不是脣。

 小說裡這個時候惱羞成怒的男主似乎都應該用脣來堵住他們的小妖精……

 她歎口氣,握緊了他的手指,他似乎又不自在了,試圖往迴抽,她當然不放,威脅他,「你再亂動我撲上來了!」

 他果然不動,手指在她掌握裡略有些僵硬的豎著。景橫波想狂笑——角色錯置啊親!

 景總裁笑瞇瞇地註視她的別扭冰妖精,想著先前見過他出轎一招擒凶手的英姿的人們,如果能看見此刻,該有多顛覆啊……

 「堵話,用的不該是手指,多煞風景……」她笑瞇瞇仰起身。

 「用什麼……」他似有些心不在焉。

 「用……」她忽然身子嚮前一送,脣貼在了他脣上,「唔脣……」

 他身形一僵。

 軟玉溫香那般突然,由她送上。

 明明隻是溫熱柔軟,明明逼人的隻是她的甜美香氣,脣上心上卻似被利刃逼著,一線火熱自嚥喉奔騰而下,似一粒火種拋入本就沸騰不休的油田,幾乎立刻,轟然燃著。

 更猛更烈的焚心之火,剎那狂飆,破十二明堂,直上重樓!

 一色猩紅,剎那將出!

 他雙臂一顫,猛然抓住她肩膀,身子一翻,已將她壓在身下!

 景橫波不防一個玩笑的獻吻,竟然引發這冰山如此劇烈的反應,她驚惶地瞪大了眼睛——不行!這事她還沒準備好!

 幾乎想也不想,她立即擡臂,用力將他推到一邊。

 因為知道他的強大,惶急之下用盡力氣,誰知道一手推出,竟然沒有遇見任何牴抗,他的身子被推得一偏,撞在轎壁上,整個轎子都猛然一晃。

 他撞上去的時候側過臉,臉撞在了身後靠揹的深紫錦墊上,稍稍一停。

 轎子也停了下來,濛虎微帶擔憂的聲音響起,「主上……」

 「沒事。」臉上騰騰發燒的景橫波,立即慌亂地搶先迴答。又低聲問宮胤:「沒事?」

 宮胤對她淺淡地彎彎脣角。

 濛虎卻似乎沒有離開,日光將他微微躬身的影子映在簾上,幾分不安和關切。

 宮胤扶著轎壁,慢慢坐正,靠住靠揹,道:「無妨,繼續。」

 聽見他聲音平靜,濛虎纔退了下去。景橫波籲一口氣,微微尷尬,自說自話地道:「他也太小心了。」

 宮胤不說話,慢慢整理袖子,景橫波臉上發燒,左顧右盼不知道該說什麼。

 兩人都不說話,便顯得氣氛古怪,越古怪景橫波越不自在,越不自在越怨唸——明明是他乾壞事,怎麼倒顯得自己心虛對不起人?這算什麼事兒?難道真的是氣場越強越佔理?憑毛啊。

 好在半晌之後,宮胤終於輕輕開口。

 「方纔的事……我孟浪了。」

 景橫波闇叫一聲糟糕,不說尷尬,說了更尷尬,怎麼迴答?

 沒關繫,是我先孟浪?

 哦no。

 沒關繫,你孟浪其實沒錯,就是浪的時間地點不對?

 哦no。

 ……

 「咳咳。」眼珠子東南西北溜一圈之後,她終於找到了最合適的話題。

 談公事!

 「對了,我有一個疑問。」

 「嗯?」他似乎有點懶懶的,說話微微帶了點鼻音,在這幽闇空間卻顯得低沉綿邈,聲聲迴旋,聽得她心上癢癢,似被早發的春苗撩上心尖,忍不住就想起剛纔他勁健的雙臂,沉重的軀體,和無限逼近的清鬱而又魅惑的男子氣息……

 景橫波擡手,捂住忽然發紅的臉——打住打住!再這麼想下去,她又得孟浪了!

 「那個……這個……」她忽然把想好的話題忘了。

 宮胤也不催她,他特別清透的眼眸裡似有笑意淡淡,在幽光中如琉璃流轉,看得她各種發癡,如果不是眼角瞄到轎簾,她差點又忘了。

 「對了,先前你說凶手在經過你轎子時,在轎槓下放了闇器機關。」景橫波終於把盤桓在心底的疑問問了出來,「可是我覺得不大可能。」

 「哦?」他並無意外之色,相反神情鼓勵。她得了鼓舞,立即道:「因為你後來揪出凶手時,他在帝歌署官兵的人群中,從位置看,就算他從你轎前經過,也無法靠近你的轎子,而且官兵列隊通過,前後都有人,真要放個機關誰看不見?就算他靠近了,手快了,沒人看見,但濛虎禹春離你轎子也不遠,能疏忽成這樣?就算他們都疏忽了,一個能發射那種闇器的機關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裝上的?角度呢?安裝呢?調試呢?那麼巧一裝就裝上,一射就射中?凶手如果有這個本事,也不用躲在人群裡趁濃煙射闇器栽贓了!」

 「很好。」他淡淡贊揚,「你跟我久了,終於聰明了一點。」

 「您能不這麼自戀麼?」她呸他。

 「這是和你學的,多謝。」他答的很快。

 景橫波懶得和他鬥嘴,真要鬥起來她也多半是輸。

 「怎樣怎樣?」她抱住他手臂,「我猜的對不對?這所謂的凶手設機關是不是你安排的?」

 「是。」

 「啊哈,但你什麼時候安排的?怎麼來得及?」

 「我在來的路上已經先遣人過來查探消息,得知情況之後做了安排。」

 「揪出凶手不就行了,為什麼還要來這麼一招?」這是她最想不通的問題。

 「你想想。」他卻不直接迴答,把問題拋給她。

 她想了一刻,不確定地道:「趙士值?」

 他點點頭,輕輕巧巧地道:「因為我想讓他跌一跤。」

 景橫波:「……」

 這算什麼理由?

 正想嘲笑他的幼稚,便聽外頭濛虎敲響轎闆,轎子停下,濛虎在外頭低聲道:「迴稟主上。趙士值中風病倒。傢人遞摺子替他告病。」

 景橫波霍然迴頭盯住宮胤,宮胤脣角慢慢一勾。

 「想必被刺客那一刺驚嚇所緻,著醫官前往全力救治。」宮胤頓了頓,平淡的語氣多了一絲嘲諷,「讓他好好養身體,副相的位置,還等他痊癒接任呢。」

 「是。」濛虎聲音裡似有笑意,隨即退下。

 景橫波也想笑。

 趙士值這一輩子,想必都難以痊癒了。

 副相也好,和宮胤軟牴抗也好,用自己在文壇的影響力召集士林和文官集團抗議也好,想必這輩子,他都做不到了。

 宮胤的出手,永遠如此縝密而森然,是洪荒巨獸隱藏的雪白獠牙,一閃間吞噬所有希望。

 她擡起頭,註視對麵的男子,他卻無意邀功也無意賣好,隨意拿起一本書翻閱,垂下的睫毛濃密,靜謐如雕塑。

 似感覺到她的註視,他並不擡頭,隻道:「很多事情的解決,不必針鋒相對武力相拼。將自己置於險地,智者不為。」

 她並沒有迴答,他愕然擡頭,正想教訓這花野貓好好聽課,她忽然歡笑著撲過來,抱住他脖子,飛快地在他頰上一吻。

 他心中未及巨震,她已經更快地閃開,笑吟吟地註視著他。

 「謝謝你,」她將臉貼在他肩上,輕輕道,「不是謝你幫了我,而是謝你用了心。我現在一點也不憤怒委屈了,很開心,很溫暖,很歡喜。」

 他身子筆直,卻沒有立即拉開她,想了想,輕輕擡起手,撫過她流水般的順滑長發。

 她想擡頭看他,被他用下頜頂在頭頂止住。

 彼此氣息交融,懷抱溫暖。

 半晌,她聽見他輕輕道:「橫波,我隻願你歡喜永久,懂得更多。」

 ……

 車子在宮門前停下,宮胤神態已經恢復如常,讓景橫波先下車。叫過負責宮廷守衛的玉照士兵,囑咐幾句。

 景橫波眼看廣場上的士兵又多了起來,心知宮胤可能又加強宮廷守衛了。

 她無意中一轉身,忽然看見宮胤揹後似乎有一道紅色痕跡。他衣衫如雪,從來纖塵不染,這一道痕跡便特別顯眼。

 「咦,你揹上沾了什麼?紅顏料?車內靠揹不乾淨嗎?」她立即好奇地湊過去看。

 宮胤霍然轉身。

 景橫波險些被他肩膀撞著,愕然擡頭,宮胤已經擡手喚過禹春,道:「我忽然想起還有事,你先護送女王迴宮。濛虎,你陪我走一趟。」

 禹春過來,擋在了景橫波麵前,濛虎手肘擱著一件黑色披風,給宮胤披上,黑色絲質披風沉沉落下,景橫波從禹春揹後探出頭來,忽然覺得披了黑衣的他,此刻看出了幾分清瘦來。

 她看著宮胤的揹影匆匆消失於軟轎內,擡頭望望漸趨昏闇的天色,天邊正有層雲湧動,滾滾而來。

 ……

 買房子事件之後,景橫波有一陣子沒有出宮。朝野上下,最近不太安分,趙士值中風了,所謂的副相自然沒戲,所謂的聯合士子和文官集團聲討女王自然也無法實現。隻是當日的事,還是傳了出來,漸漸便有一些不太好的流言。什麼女王擅闖大臣府邸啦,什麼女王挾持趙夫人導緻趙夫人被殺啦,什麼趙大人為救夫人跌跤中風啦,都是些對景橫波不利的流言。更有將那日趙士值慷慨激昂演講搬出來,闇指女王跋扈無行,據說這些流言,最早從帝歌署流轉出來,卻在亢龍軍那裡得到證實。

 所謂物傷其類,文官們對於中風的趙士值的遭遇,自然也是衕情的,趙士值善於錶麵文章,和衕僚關繫不錯,他中風後不少人前去探望,親眼見趙府愁雲慘霧,喪妻又重病的趙士值一夜老了十歲,五個小姨子整天哭哭啼啼,偌大一個清貴府第,短短幾日便現出衰敗景象,令人心驚。

 很多人從趙士值的現景,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都覺得似乎到目前為止,和女王陛下沾上邊的事情和人,都沒有一個好收梢。短短數月,桑侗敗在她手下,成孤漠死了唯一獨子,趙士值死了老婆連自己都沒保住。尤其桑傢,根基深厚的百年豪門,敗得莫名其妙。朝中已經有女王「煞星照命」的閒話出來,繼亢龍軍之後,大荒的文官派繫,也對女王陛下的存在,出現了牴觸情緒。

 更不要說那些捍衛舊傳統的老臣們,除了大賢者常方等幾人堅持捍衛女王,認為大荒不可缺女王之外,其餘人大多覺得女王離經叛道,氣質迥異於歷代女王,觀其言行,放縱恣肆,必定不會是個安分人物,且手段繁雜,行事詭異,隻恐心懷叵測,對大荒王權有翻覆之禍。

 和朝廷幾乎形成衕盟的反感不安相對應的,是民間現今對景橫波的無上擁戴和好評,大人物的生死和百姓無關,百姓隻喜歡那些將他們的死活放在心上的人,趙士值和他夫人的遭遇,也讓百姓拍手稱快——趙府盤剝百姓,搶佔民居,以各種手段欺騙強索貧傢女子,早已民怨沸騰。

 當然,民間反應越好,大臣們越不樂意,某種程度上,封建士大夫階層和普通百姓階層,其利益從來都根本對立。

 沖突和矛盾那般鮮明地擺在麵前:士大夫階層和百姓的矛盾、不甘於做傀儡的女王和希望女王繼續循規蹈矩的群臣們的矛盾、軍方高層和女王的矛盾、文官派繫和女王的矛盾……都漸漸匯聚成一片尖銳的壓力,插入帝歌城的最中心。

 景橫波並沒有直麵這樣的壓力,很多事情被宮胤壓下,但景橫波能感覺到聽政時眾人越來越不懷好意的目光,能看到宮胤案頭堆得越來越高的摺子,這些以火漆密封的摺子,宮胤從來不讓她看,但她能猜得到內容——不外乎就是攻擊女王,或者廢黜她的提議。

 事情在往難以控製的方嚮發展,上次趙府抓到的那個刺客,在審問中突然死亡,濛虎將人交過去的時候,已經再三關照小心,但還是出了岔子。接著又有流言出來,說刺客其實還是女王派去的,這是在殺人滅口。

 景橫波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宮胤的壓力,雖然他一言不發,但是睡得更遲,出去得更多,召見群臣也更多,有時候靜庭燈火一夜不熄,有時候半夜還能聽見官員憤怒的聲音,每次這樣的憤怒爭執聲過後,第二天大朝會,就會少一兩個官員,而當日的朝會氣氛,就會更加凝重肅殺。

 體現緊張感的,還有宮衛的調整,亢龍軍被調出宮廷守衛,由玉照軍全權接手。隨即不多久,亢龍軍相當一批中層將領被查出剋扣軍餉,發配邊疆沼澤,宮胤新提拔了一批普通出身子弟,並在帝歌百姓中開始招新兵。

 動亢龍,無疑宮胤在自斷臂膀,但重組軍方將領,帶來的又是另一輪的緊張氣氛。沒有人能猜得到宮胤打算做什麼,為什麼平白無故地忽然要動亢龍軍,導緻帝歌的局勢緊繃,因為在所有人看來,女王不合格,換了就是,根本不值得大動刀兵。對於宮胤這個永遠穩坐最高蓮臺的國師來說,他隻要高踞上座,輕輕點頭就可以了。

 高踞蓮臺的神,現在卻似乎慢慢舉起了刀,下一步刀會落在誰的頭上?

 大荒朝野,無聲角力,在力量逐鹿的交匯地,卻有一片寧靜的真空。

 那片真空,覆在景橫波的頭上。

 她被保護得更好,守衛更嚴密,連相鄰的昭明公署,被雷劈後都不再重建,以防再次發生耶律祁偷襲事件。

 景橫波感受到詭異的氣氛,不想給宮胤再添麻煩,也就老實度日。畫像館還是買了下來,安排了翠姐帶人去裝脩,趙府現在自顧不暇,也無人再來找麻煩。

 這一日翠姐迴來,說畫像館已經快竣工,接下來就該開業了。她有點發愁的是,畫像館位置太偏,緊鄰著的趙府現在又出了事引人忌諱,怕是沒有生意。

 景橫波想了想,一拍手,跑進了換衣間,過了一會兒拿了一疊照片出來在手中選,「哪張好呢?這張!哎不行太清晰!這張!哎不行他在笑哎,他的笑怎麼可以給別人看見?這張!哎能看出靜庭的揹匾,不行不行……哎對了,這張!」

 她抽出一張照片,遞到翠姐麵前,「天生的偶像派代言人啊這是!」

 照片略呈俯拍效果,近處花影扶疏,亭臺樓閣,一蓬綠蔭深處是黑瓦白牆紫紅色的軒窗,窗前靜靜立著白衣的人影,看不清臉容,卻可以看出人若玉樹,發若烏檀,領口珍珠淡金光芒微暈,映一抹柔軟紅脣。

 色綵鮮明和諧,人物如霜似雪。明明隻是一個遠遠的輪廓,所有人卻都忍不住盯著那人影,遐思遙想,這般風姿氣度,可為神仙中人?

 「這張真的將國師的風神氣質,擬出了七八分。」連翠姐都忍不住贊歎。

 景橫波連連點頭,她也覺得,宮胤風採,非語言畫筆可直現,就算這來自現代超越時光千年的最高端照相技術,也不過勉強體現幾分罷了。

 現代那些大明星小鮮肉,景橫波以往花癡舔屏的對象,現在若站到她麵前,她必得伸一根手指,說聲:「low!」

 「就這張了。」景橫波拍闆,「根本看不出他的臉,但味道十足,最好的廣告效果。」

 「可是就一張,這麼小,貼在哪裡合適?不走近都看不見……」

 「去找帝歌最好的畫師。」景橫波將照片小心翼翼放進盒子裡,囑咐翠姐:「讓他們對著這張照片,畫一批圖像出來,一點點按層次畫。第一張隻有花影扶疏,第二張開始出現亭臺樓閣,第三張花影裡麵露出靜庭的小軒窗,第四張小軒窗裡出現一個人影,每張都必須好好畫,盡量還原圖中景象,每張下麵都在顯眼處寫上‘風華長留,剎那傾城’」

 「風華長留,剎那傾城……」翠姐想了想,笑道,「真看不出來你還能想出這樣的句子。」

 「抄襲的啦,」景橫波揮揮手,「小蛋糕愛寫詩,經常風花雪月唧唧歪歪,寫滿一個小本子還要鎖起來不給我們看,呵呵姐是什麼人,早看過了,痠,痠得很,不過這個句子可以勉強拿來一用……對了,我的畫像館,就叫‘剎那’吧。」

 「剎那?」翠姐皺皺眉,直覺這名字實在算不上吉利。

 「對啊。剎那,留像於剎那間,記憶卻永遠。」景橫波忽然有些怔怔地,「人活在世上,哪有什麼永恆,有時候有那麼一剎那的美,就很好了啊。」

 她手指輕輕撫摸著照片,眼神有點空。

 剎那,這個對她來說過於文縐縐的詞,也是剎那之間湧入了她的腦海,忽然她便覺得,此時此刻,這個詞再合適不過了。

 穿越是一剎那,離別是一剎那,所有的失去和獲得,都是一剎那……

 就像此時心底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抽痛,也是剎那……

 會好的,什麼都是一剎那……

 「大波……」翠姐看她忽然出神,了悟地拍拍她肩膀,「別想太多,朝廷裡的事兒,咱們不必太操心,國師會把一切安排好的。」

 「就是,」景橫波立即迴神,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要不然要男盆牛乾什麼?男盆牛不就是為姐沖鋒陷陣擋槍子的嘛。」

 「這些畫像畫好怎麼弄?」翠姐拉迴話題。

 「拿著畫像往前走,在通往咱們那個畫像館的每個路口貼一張,再做個箭頭指示。」景橫波道,「每副畫都有留白,會讓人一直好奇跟下去,最後,一直走到我們門口,而這張寶貝照片,你就用一個水晶框,鑲嵌在我們大門上。」

 「真虧你想得出來。」翠姐接過照片,景橫波連連囑咐,「別用手摸!小心些!做完幾天廣告記得給我還迴來!」

 「隻是請最好的畫師,畫那麼多張畫,要花很多銀子呢。」翠姐有點心疼銀子。

 「花個毛的錢!你去告訴他們,你手上有上次迎駕大典上傳說的,舉世無雙的精微高清晰彷真小畫,可以給他們欣賞學習臨摹,前提是給我們免費畫一個月的廣告畫!」景橫波拍翠姐肩膀,「相信我,他們會跑得比兔子還快。」

 翠姐一邊搖頭一邊走了,她覺得景橫波不該做女王,該去做姦商。

 她走出好遠,景橫波還追出去扒著門框喊:「記住啊,不要給錢!不給食宿!不提供畫筆顏料和紙!咱們窮,如果可以,讓他們交地盤費和觀摩費!」

 遠遠地,翠姐打了個踉蹌……

 ……

 景橫波拎著一罐補湯,去給男盆牛送愛心。

 但她卻在靜庭門口被侍衛攔了下來。

 「迴稟陛下,」侍衛禮貌卻堅決地將她攔在側門之外,「國師正要接待重要客人,不方便,請您先迴去休息,他說有空會去看你。」

 「這話我聽了無數次了。」景橫波皺起細細的眉,「我不會打擾他,我也不指望他忙得要命還得抽空來看我,我就坐在一邊,不說話,不打擾,不行麼?」

 「陛下,請不要為難我等。」侍衛不動,來來迴迴就這麼一句。

 景橫波踮起腳,越過侍衛肩頭看靜庭書房,隱約人頭晃動,他確實還在忙。近期她很少有機會見到他,有時候並不是他不願意,而是很多場合都有亢龍軍將領和他麾下群臣在,自從有次一個亢龍軍將領控製不住情緒,試圖挑釁她之後,宮胤就極力避免她再次和那些人撞在一起。

 景橫波歎口氣,怏怏地拎著罐子往迴走。

 侍衛默默地關上了側門,迴頭看了看前方書房廊下,濛虎正從屋內走出,對這邊望過來。

 侍衛點點頭,濛虎微微頷首,迴身進了書房。

 書房裡幾個來迴走動的侍衛,看他進來,無聲退了下去,屋內頓時無人。

 濛虎走到宮胤常坐的書案後,伸手在案底輕輕摩挲,隨即,他身後的牆無聲翻倒。

 牆翻下那一刻,一股逼人的寒氣飆射而出,濛虎打個寒噤,關上所有門窗,迴頭。

 內室一片冰晶世界,滿地碎瓊亂玉,似乎隻跨越一道牆,便從秋到了冬。

 碎冰之上,宮胤趺坐,雪色衣袍和細碎的冰晶混雜,臉色也皚皚如雪。

 濛虎關上闇門,蹲下身,手心按在地麵冰晶上,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再擡頭時,他眼底有深濃憂色。

 宮胤緩緩睜開眼睛,一瞬間濛虎覺得隱約看見他眼底紅影,但一剎就不見,恍如錯覺。

 「她走了?」

 「是。」

 宮胤緩緩閉上眼,手腕垂在膝頭,中指指尖,隱約一絲細細血線,蔓延直上腕脈。

 濛虎一眼看見,心頭大震,慌亂之下破口而出:「主上,難道那……」

 宮胤手一擡,止住了他的話頭。

 「沒事。別那麼緊張。」他起身,雪白袍袂在細碎冰晶上拂過,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響,「這冰室的冰,是荒龍野上的千年玄冰,可以助般若雪真元穩固,你守好了。」

 「屬下死也不會讓人踏入一步。」

 「無妨。」宮胤居然輕輕笑了一下,「再過段日子,也許這玄冰也沒有用了……」

 濛虎仰頭看他,內室闇淡光線裡,他遙遙而立,恍惚還是當年獨自從雪山上走下的少年,一劍斬恩仇,從此以冰雪睏守。

 「亢龍如何?」宮胤問。

 「似有異動,幾位新提拔的參將很受排擠。」

 宮胤垂下密密眼睫,似在沉思,半晌輕輕道:「天意……」

 濛虎抿抿脣,神情苦澀。

 有些突發的意外,將主子原先想好的打算徹底打滅,事態如下坡的馬車轟隆隆嚮前,讓人驚覺天意之前,再縝密的計劃,再週全的思慮,都無從牴抗,蒼白無力。

 宮胤擡起頭來,似乎已經有了決斷,道:「從明日開始,重整亢龍蛛網,將當初那批最祕密的蛛網探子,都送出帝歌。」

 「是。」

 「玉照龍騎大統領英白,是不是最近又開始流連賭場酒肆了?」

 「主上您也知道,」濛虎脣角一抹無奈的笑,「他這是老毛病,可以沒有爹媽女人,不能沒有酒和賭,但這麼多年,他可從沒壞過您的事兒,您不也是早就默認了嗎?」

 「此一時彼一時,」宮胤淡淡道,「現在,我不打算默許了。」

 濛虎瞪大眼睛。

 「命令蛛網探子,蒐集英白違法亂紀證據。」

 「主上!」濛虎一震,撲跪嚮前,擡起頭時神態焦急,「成都督已經離心,英統領現在是您身邊軍方唯一貼心人!您不能……」

 「什麼時候你管起軍方的事來了?」宮胤聲音淡若煙氣不帶寒意,濛虎卻打了個顫,垂下頭去。

 「退下吧。」宮胤盤坐,閉目調息,「我再調息一會,鐵星澤來了,就傳他進來。」

 濛虎無聲退下,走到門邊,猶豫迴首。

 宮胤麵無錶情,冰晶淡淡寒氣裡眉宇寧靜。

 「主上……」濛虎終於忍不住,低低道,「是何時情根深種,換此後地覆天翻?」

 寒氣煙光裡,那雪山一般的男子,巋然不動,不言不語。

 濛虎長歎推門離去。門扉緩緩合起,將光影漸漸彌合。

 宮胤睜開眼,眼底紅影一閃而過。

 他低下頭,慢慢攤開掌心,一線隱約紅絲,穿過掌心,直入腕部,其餘部分掩在袖中,不知其深處。

 那一線便如一條新添掌紋,詭異昭示人間命運。

 他靜默,烏發垂落如流水。

 是何時情根深種,換此後地覆天翻?

 誰知?

 或許是大燕縣城青樓之內那一舔。

 或許是一路前行見那般笑顏明亮永不改。

 或許是山林行走那一段朝夕相處。

 或許是天南王宮那一舞。

 或許是王宮內河船上她全力一撲。

 或許是百裡迎王駕帳篷裡耶律祁刺殺時她捨身相護。

 或許是小河邊她狡猾拒絕耶律祁引誘。

 或許是迎駕大典她光綵照亮大荒。

 或許是寢殿遇刺客她傾盡全力的撲殺。

 或許是玉照宮前她撲嚮「冰晶無頭屍」時的哀慟決絕……

 情不知其所起,無需知其所起,不知何時他已經走那般遠,一迴頭來路繁花遮沒人眼。每片花葉,都是她笑顏。

 這一番心情如亂絃,撥心湖漣漪千端,待何時整理分明,靜聽。

 ……

 景橫波拎著罐子,也不想迴自己寢殿了,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便出了自己宮室。走到一處人工湖邊,腳下忽然一歪,低頭一看,高跟鞋的鞋跟又卡在石縫裡了。

 她拔了兩拔,沒拔出來,又怕損壞鞋跟,賭氣將鞋一扔,乾脆赤腳坐在了一邊的假山石上,順手將罐子拎過來,打開罐子,開吃!

 他不吃,她纔不要怏怏迴去倒掉或者對著罐子迎風流淚,她要吃得更多,把他那份吃迴來!

 天光熙熙,微風習習,山石上赤腳坐著女王陛下,對著遠遠的靜庭,大口喝湯。

 侍衛們遠遠站著,想笑,又覺得其實女王也是怪寂寞的。

 景橫波三兩口喝完湯,摸摸肚子將碗一擱,正準備跳著過去將鞋子穿上,忽然看見一方淡黃袍角。

 那袍角停在她鞋子麵前,她擡頭,看見一個黃衣男子,正低頭看著她的鞋。

 「餵你……」

 那人彎下腰,撿她的鞋,景橫波剛想提醒他鞋子卡住,註意不要硬拔,男子已經發現,一笑,將手掌按在石闆上,景橫波瞪大眼,看見石闆慢慢塌陷,鞋子無聲鬆落。

 男子撿起鞋,對她揚了揚,笑了笑,「陛下,穿鞋?」

 男子身形高頎,錦袍玉帶,黃玉束發冠,眉目英秀,不算絕美,但看來有昂然之氣,是極有男子魅力的類型。

 他笑起來眉宇疏闊,令人覺天光雲影飛動,漫天的日光忽然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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