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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第172章
第八十二章 願你永葆青春安樂

 景橫波由穆先生攙扶著上了井,又將那屍首吊了上來,雖然帶著不方便,那屍體又一片狼藉,但兩人都沒說就此將其拋下。

 景橫波還要自己背,穆先生攔住了,從廢墟裡扯出些帳幔,將屍首裹了,自己背著。

 他走出幾步,正看見晨曦初露,今日多雲,陰沉慾雪,雲朵一塊一塊,呈現青灰的瓦色,日光暗沉沉地從雲朵背後透出,彷彿給那些縱橫經緯之間,勾勒一層淡淡金線。

 穆先生忽然一怔,想了想,將屍首往下一放,猛然又跳下了井。

 景橫波不明所以,但仍滿懷希冀地撲過去,她相信穆先生肯定不會做無聊的事,必定有什麼線索。

 穆先生跳下井,不再以手掌摸索,而是一塊一塊拍那些看起來很小,根本不可能夠人通過的石塊。

 終於在一人半高處,他拍開了那個通道。

 穆先生一喜,隨即發現通道中無人,通道確實極小,像是必要的時候,用來平衡水位的水道,人絕對鑽不進去。

 人只能躺著進去,但問題來了,誰能呆在這樣的洞內拉人進去?

 他怔了半晌,升起的希望又破滅,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難受,這難受不是為裴樞,他們沒交情,是為了景橫波。

 絕望後興起希望再破滅,那滋味比絕望還難受。

 他慢慢上井,不敢面對景橫波充滿希冀的目光,景橫波卻立即從他臉色上知道了答案,深吸一口氣,道:「走吧。」

 穆先生從背後看著她垮下的雙肩,只想狠狠扳住她,拉她入懷,告訴她沒有關系最起碼有我在。

 手伸出一半,身前的她不回頭。

 他的手,最終只虛虛握了一掌淡淡的陽光。

 而身前的她,迎著日光,步子已經恢復平靜,似要走進那般永恆的亮裡去。

 ……

 兩人離開後,又一條人影飄了過來,和穆先生一模一樣的裝束。

 他坐在樹上,看著那兩人一前一後掠去的背影,眼神裡,有種無奈的蒼茫。

 隨即他低頭看看底下的井,也縱身跳入。

 他也在汙穢的井底找了一圈,思考了一陣後,也開始一塊一塊拍那些看起來不可能的凸石,打開了那個通道。

 之後他將手伸進通道,再拿出來的時候,他看見了手上,帶血的泥土。

 他目光一閃,不死心地繼續摸,又取出一截鏈子,抖直了一點點地探,不顧洞內泥土汙穢,髒了他一塵不染的衣袖。

 片刻後他又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隻黃銅卡扣,是裴樞手腕上用來扣住護腕的,先前他一陣大怒猛捶,再被錦衣人一路倒拖出洞時,卡扣掉落。

 他眼底光芒一亮。

 ……

 天將亮的時候,孟破天和紫蕊已經站在玳瑁王宮外的一條隱蔽巷子內。

 孟破天果然很有辦法,她熟悉玳瑁王宮道路,甚至認識幾個太監,藉助他們掩護,換穿了太監衣裳,偷偷潛出了王宮。

 當然,這也是景橫波判斷正確的結果,她們離開的時候,宮內御林軍都還沒出動,正是最安全的時候。

 「你就在這裡等著。」孟破天囑咐紫蕊一句,緊了緊腰帶,拔出雙刀,轉身向回走。

 「你去哪裡?」紫蕊愕然叫住她。

 孟破天回頭,一笑,晨曦裡她笑容堅決,眼眸裡似有什麼,在晶亮地閃。

 「我要回去,找那個人。」她慢吞吞地道。

 紫蕊立即明白她說的是誰,沖出來拉住她,「你瘋了,你這是去送死!」

 她心急如焚,死死扯住孟破天衣袖——女王讓孟破天送她出來是假,想要孟破天別沖動是真,誰知道這丫頭性子如此倔烈,遵守諾言把人送出來,再回去!

 「你知道嗎?」孟破天不理她,看天,「在那棺材裡,我和裴樞……我們……」

 紫蕊更加驚詫地瞪大眼睛——不是吧?真的?那樣也可以?

 「我們……」孟破天終究說不出來,末了咬咬牙道,「反正,在我看來,我這輩子,非他不嫁了!」

 紫蕊卻以為真有了那事,愕然半晌,心裡也不禁為她疼痛起來,卻依舊不肯放手,「那你更不能去了。少帥……少帥已經……你不是那個人對手!你會死的!」

 孟破天哈哈一笑,雙刀一揮,道:「江湖人,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想死卻不敢死。」

 她落刀,斬斷了自己的衣袖,笑道:「這可不是割袍斷義。」

 紫蕊看著她紅著眼睛的微笑,只覺這一刀割的是心。

 「既然認為是他的人了,那麼,生一起,死一起,死在同一人手上,也算全了彼此恩義。」孟破天雙刀一揮,「走咯。」

 紫蕊哽嚥得不能說話,緊緊跟著,決定陪她一起。

 孟破天給她跟了幾步,轉身,刀敲了敲牆壁,不耐煩地道:「你們女人就是婆婆媽媽,我為我夫求死,你跟去算哪門的事?你站住,我有話要你轉告女王。」她示意紫蕊附耳過來,低聲道,「明晏安每天必須服食萬壽丸,三天不吃,就得滿地亂滾。」

 紫蕊正想問萬壽丸是什麼,就見她撇撇嘴,「你們女王不是智慧無雙麼?不是天下第一麼?萬壽丸是什麼,她那麼厲害,一定知道的咯。」

 紫蕊無語,沒想到剛纔還慨然赴死的女漢子,一轉眼就成了小肚雞腸小女人。

 「這個消息送給她,算是我報過她救命之恩了。孟破天這輩子恩怨俱盡,正是痛快恩仇的好時候。」孟破天似乎心情好了很多,吹個口哨,將雙刀往肩上一架,轉身就走。

 紫蕊扶著牆,忍著哽嚥,模糊的視線裡,轉身離去的少女,烏發和衣袖同飛,飛揚的長發襟袖間,漸漸起了一片碎雪蒼茫。

 她擡起頭,鼻尖一涼。

 下雪了。

 又一年的雪。

 ……

 景橫波和穆先生一路前行,此時護衛已經開始向內包抄,要把他們留在宮內。

 景橫波自然不會回正殿,和明晏安的談判本就是幌子,一進上元城,她就知道明晏安絕不會接納她,正如她也絕不會再容忍明晏安。

 現在她要做的是,將所有人安全帶出上元,然後積蓄力量,和明晏安開戰。

 想到所有人三個字,她立即心中一痛,隨即搖搖頭,不讓自己在這時候多想,問穆先生:「柴俞在哪?」

 「月華宮。」

 兩人直奔月華宮,這裡倒冷清無人,人都去凝雪閣方向了,柴俞迎出來,臉色有點木木的。

 「你沒事就好。」景橫波道,「我們快走。」

 穆先生卻問:「那個孩子呢?」

 「他被人帶走了……」柴俞低聲道。

 穆先生凝視著他,此時不遠處已經有呼喝聲傳來,宮中侍衛即將趕來。

 「那就走吧。」景橫波當機立斷地道。

 柴俞順從地跟著他們,景橫波照常抓住他,帶著他瞬移。

 風聲飛掠裡,她聽見柴俞呼吸粗重,那呼吸裡似乎還帶著淡淡的奇怪氣味,她正處於下風,所以聞得清晰。

 按說柴俞又沒有一夜奔波,不至於這樣疲憊,景橫波卻沒有問。

 忽然鼻尖一涼,她擡頭看天,飄雪了。

 逢上下雪的天,她總有點神不守捨,柴俞側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有中難掩的悲哀。

 有雪就有風,風很快將那種奇怪的氣味吹散了。

 不管侍衛包抄有多快,都快不過她瞬移的速度,很快她就出了宮。

 穆先生隨後也出來了,按照記號,找到了那個巷子,紫蕊在那等著他們,一開口就是「孟破天又回去了!」

 景橫波聽得一怔,忍不住歎一聲:「難得!」

 穆先生卻道:「稍後我著人去救她,現在你們先趕緊離開。」

 幾人又趁著外城護衛沒有接到內城命令的時候,悄悄出城。穆先生讓景橫波幾人先行一步,說他得在上元城弄個輪椅帶出去,一出上元城,就會有各種勢力的探子出沒,他還想裝殘廢,得把必備道具帶著。

 景橫波帶著紫蕊柴俞先出了城,她帶人瞬移,兩個人已經是極限。差點在城頭上落下來,好容易落地,還在城門射程之內,只好帶著紫蕊柴俞一陣狂奔,身後箭落如雨,啪啪啪地不斷在她腳後釘成一排又一排,白灰騰起濺上她屁股,瞧起來甚是狼狽。

 好容易逃出城頭射程之外,景橫波雙手拄膝不住大喘氣,心想進城門的時候還算威風,出城門這麼狼狽,還好天剛亮,沒什麼人看見……

 慶幸完了一擡頭,眼前黑壓壓好一片人群……

 景橫波眼前一黑,正想從此女王威嚴掃地,得花多少力氣纔能重建……忽聽歡呼聲震耳慾聾,「陛下神武!」

 「女王萬歲!」

 景橫波怔住,這一大早的,哪來這麼多人?

 隨即她便看見了常方那群老頭子,站在人群最前方,滿臉皺褶笑成波斯菊。

 常方此刻得意洋洋,因為瞿緹在他身邊嘀咕:「好吧老常你又贏了,算你狠。」一邊肉痛地在掏輸了的銀子。

 周圍人笑而不語。

 「真不知道你哪來對她那麼大的信心,偏偏你每次都贏……」瞿緹肉痛地將銀子數給他。

 老常笑得見牙不見眼,也不知道是因為景橫波成功了,還是因為銀子到手了,他搶先迎出,長聲恭賀:「賀陛下神威!孤身入上元,義救女官凱旋!」

 景橫波看著老者一臉的歡喜,頓時明白這是老常方組織的,大賢者都做過官,懂得民意的重要,這是在故意為她造勢,幫她收服百姓之心。

 大賢者讓百姓在外一夜等待,將百姓的疑問和胃口吊至最高點,在她安然帶著紫蕊出來的那一刻,百姓的興奮和崇拜,也在同時沖到了沸點。

 她心中微微歡喜,常方等人的主動安排,代表著這群賢者的真心投靠,已經全心全意開始為她這個女王出謀劃策,這也是天下歸心的開始。

 然而這歡喜隨即被一股蒼涼的情緒所取代——她得賢者百姓歸心,卻失去了最重要的大將,一得一失,這是天意嗎?

 得到什麼,便必須失去同等分量的東西?

 「陛下。」老常方做戲做足,神色莊重地送上一杯酒,「臣等代我三縣百姓,謝陛下愛民如子,義薄雲天。我主恩慈,臣等同沐德輝。三縣之地,必將因陛下,而成熙和之地!」

 百姓同聲歡呼:「謝陛下愛民如子,義薄雲天!」

 百姓的興奮是真的。一個強有力的,近乎神奇的統治者,代表著未來的安定生活,三縣百姓被不同的江湖勢力摺騰怕了。

 景橫波微微有些不自在——這就要開始政治人物的場面功夫了嗎?

 然而對面老常方的眼神告訴她,是的就這樣,你必須習慣,就從現在開始。

 想要得到,不僅要失去,還要放棄……

 她接過酒杯。

 歡呼的人群驟然一靜。

 女王端著酒杯,並無歡喜得意之色,沉默良久,反而漸漸泛上了蕭索神情。

 眾人面面相覷。

 歡呼聲漸漸輕微,一片窒息般的安靜裡,女王終於開了口。

 「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不應受到這樣的隆重待遇。」她將酒杯輕輕往下一傾,「而今天,我雖然救回了女官,也失去了另一個同樣重要的人。對我來說,每個朋友、每個生命、每個人,都平等且同樣重要。這杯酒,祝願離開我的人都能走好;願此去天堂遍開花朵;願所有我愛且愛我的人,在我的身邊,或者我所不知道的天涯海角美好生活,永不必面對黑暗、背叛、人生裡所有的撕心裂肺和無可奈何。」

 她酹酒於地,輕輕道:「願黃泉路上,再沒有痛苦和殺戮。」

 風雪將酒香散滿天地,一色飛舞的瑩白裡,她烏發散開,是一幅烏黑的新旗。

 所有人有動容之色,連愛玩愛鬧的七殺都在沉默。

 他們沒有看見一個得勝歸來的輕狂女子。

 他們等到了一個真心憑吊摯友的,痛苦中的女王。

 片刻後,有人輕輕道:「願天下再無痛苦殺戮;願陛下永葆青春安樂。」

 一開始只是一個人起頭,漸漸更多的人齊聲,聲音匯聚成浪潮,在風雪城前,一遍遍回響。

 「願天下再無痛苦殺戮;願陛下永葆青春安樂。」

 景橫波眼底漸漸含了淚花,想起也是風雪之夜,自己戲耍並激出天灰榖的那個男人。

 她微微躬身向百姓感謝,脫卻輕狂,此刻肅穆莊重。

 城頭上,上元守軍也在動容地看著城下。

 上元第一大將黃岡,原本一直冷笑看著城下,覺得女王搞這一出,聰明是聰明,也不過政治人物的把戲,心中更增幾分厭煩之色。

 換來換去,都是一樣的。

 然而漸漸他便斂了冷笑,到後來,聽著那低沉的一遍遍祝福,竟也覺心旌搖動。

 良久,他註視著頭頂飛揚的「明」字大旗,輕聲長歎。

 「民心向背,勢不可擋。這玳瑁,也許真要換了天啊……」

 ……

 城頭一處隱蔽的角落,有人默默佇立,似影子般不被人發現。

 「願所有我愛且愛我的人,在我的身邊,或者我所不知道的天涯海角美好生活,永不必面對黑暗、背叛、人生裡所有的撕心裂肺和無可奈何。」

 這段話在他心頭,一遍遍流過。

 似此刻風雪不住吹打他衣衫薄羅。

 這麼久,她將心傷嚥下,以大笑遮掩,他直到今日,纔聽見她公然袒露心聲。

 而當日傷有多深。

 似此刻殷殷滲血,心間傷痕。

 這話裡承載她昔日傷痛,亦似有淡淡理解,他不敢確定,只得默默攏起衣襟。

 說了太多話的人,大多是因為心事還不夠深。

 而到此刻,他也只想一遍遍說:

 「願我承擔痛苦殺戮;願你永葆青春安樂。」

 ……

 百姓漸漸散去,攜著等待一夜的疲憊,和見證奇跡的興奮。

 城門前的空場上,只剩下了景橫波,柴俞紫蕊,和她的臣下們。

 「你們先回去。好好休息。」景橫波吩咐紫蕊和柴俞。

 紫蕊知道景橫波還要和屬下們談裴樞的事,順從地走向來接的馬車,見柴俞愣著不動,拉了他一把。

 柴俞怔怔愣愣地跟著紫蕊走,經過景橫波身邊時,似乎一個踉蹌,景橫波順手將他扶住。

 柴俞忽然伸臂,一把勒住了景橫波的脖子,手中寒光一閃,一柄刀已經頂在了她嚥喉前。

 眾人大嘩,紫蕊驚叫:「柴俞你乾什麼!」

 那邊七殺英白擁雪等人都奔了過來,連連呼叫。

 柴俞擡起頭,肥胖得滿是橫肉的臉上,已經熱淚橫流。

 「別過來……都別過來……」他嘶聲道,「誰過來……我殺了她……」

 「柴俞!」紫蕊不敢動,厲聲道,「你怎麼能這麼做!女王信你厚你,帶你進上元,四面是敵,依舊將你安然帶出上元,你怎麼能這麼回報她!」

 英白遙遙酒壺一指,盯住了柴俞,「放了女王,你有什麼要求,我們自會考慮。你若不識擡舉,小心屍骨無存。」

 「我就知道這小子是奸細!」伊柒遠遠跳腳,「我就知道!」

 「你知道個屁。」六個逗比大罵,「怎麼沒聽你說過!」

 「我夢話說過!」

 ……

 柴俞額頭汗珠滾滾而下,咬牙不說話。

 景橫波倒沒什麼驚訝之色,只輕輕歎口氣,道:「柴俞,你真讓我失望。」

 柴俞臉上濕漉漉一片,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他猛地一勒景橫波,令她轉身,面對遙遙上元城牆。放聲大喊道:「黃岡!你看見沒!我挾持了景女王,她馬上就要死了!你去告訴明晏安,答應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城牆上,上元大將黃岡手扶城牆,沉聲道:「王妃。末將接到的命令是,只要女王確認死亡,自然迎你回上元,重回月華宮。您放心便是。」

 城下嘩然。

 眾人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柴俞——王妃?這腰圍八尺,粗壯如桶的胖子,是玳瑁王妃?

 這實在太顛覆所有人對於王室女子的印象。

 「回不回月華宮,我不稀罕。」柴俞哽聲道,「讓他立誓,立悅兒為世子,一生一世,永遠愛他護他,再不傷害他!」

 「王妃的要求,末將會轉告大王。」城上黃岡不急不忙回答,揮手示意士兵回城傳報。

 他凝視著城下柴俞,眼底有種憐憫的情緒。他身為玳瑁首席大將,自然熟悉這位王妃。他曾見她及笄年華詩纔驚上元,曾見她碧玉年紀美名動京華,曾見她鳳冠霞帔嫁入帝王家,到最後卻見她一株碧樹凋零月華苑,見她拼盡全力生子因此色衰愛馳,見她由盛寵跌落淒涼境,堂堂玳瑁王妃,最後被逼混入敵營做細作,在上元城下,走入絕境。

 這場城下反水,不管結果如何,她已註定沒有活路。

 明晏安當初的條件,就是讓她在上元城外,殺了景橫波,這樣既可震懾玳瑁,又於他聲名無損。

 至於她的結局,明晏安想都沒想過。

 縱然有自己的立場,知道全部經過的他,也不禁在心中歎息,大王,太涼薄了。

 「明悅……讓我見見明悅。」柴俞卻不肯放棄,「我要看他安好!」

 她曾決心不再下手,帶著兒子真心追隨景橫波,什麼王妃世子,都不過空夢一場,平安度日便好。誰知命運弄人,明悅還是中了毒,為了兒子,她不得不拼死一搏。

 黃岡似乎猶豫了一下,又命士兵去回報,眾人便在城下等待。

 柴俞被景橫波的屬下們牢牢盯住,這種天氣汗透重衣。但手腕依舊穩定,她手中的刀極薄,閃著暗暗的藍色,一看就是劃破一絲油皮就能緻人死亡的那種,眾人因此不敢刺激她,生怕她激動過度,傷了女王。

 景橫波卻在輕輕歎息,「何苦,何苦呢。」

 「女王……」柴俞盯著城上,顫聲道,「不求您原諒我,下輩子,下輩子我給您做牛做馬……」

 「你信下輩子麼?」景橫波笑道,「這輩子的承諾,都做不到,能指望下輩子嗎?」

 柴俞臉上肥肉抽搐,痛苦地咬牙不語。

 「女人的癡,有時候真的無可救藥。」景橫波歎氣,「明晏安對你怎樣,你自己應該清楚。有一分情分,都不會逼你做奸細,不會讓你受辱,不會讓你現在落到這境地。你說你為這男人,值得麼?」

 「我不是為他!」柴俞斷然道,「我只為我兒!」

 「明悅是你兒子是吧?」景橫波皺眉道,「柴俞,你是纔女,你告訴我,我和明晏安的爭鬥,誰贏面大?」

 柴俞不答。景橫波一笑,「你不回答,說明你也知道,我一定贏的。」

 「他有軍民三十萬,上元百姓很彪悍。」柴俞道,「你也不可太過自信,否則驕兵必敗。」

 「你好像在提醒我呢,」景橫波笑道,「謝了。」

 柴俞抿抿嘴,垂下眼睫,景橫波的態度,讓她比被罵被打還難受。

 「我不是驕傲,我有信心遲早拿下上元。」景橫波道,「而明晏安不能與我共存,將來所謂的玳瑁族長就不存在,明悅的世子之位也不存在,你真的要為一個不存在的東西,犧牲這麼多嗎?」

 「明悅……」柴俞顫聲道,「給他下了毒……」

 景橫波「絲」地一聲。

 虎毒不食子,明晏安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她決定以後絕對不給他一個好死法。

 「我卑鄙,我無恥,我背棄了自己的道德和原則,我枉讀了這許多年的聖賢書。」柴俞聲淚俱下,「但我不悔……我只求所有罪孽,都讓我來背,孩子無辜!」

 「他能這樣對你,這樣對明悅,你真以為你死了,他就能善待明悅麼?」景橫波只想說,再聰明的女人,都有糊塗一時的時候。

 忽然城上有細弱哭聲,似乎是孩子聲音,柴俞霍然擡頭,遠遠看見城頭的小人影,顫聲道:「悅兒!」

 上元城頭極高,其實看不清臉,但裝扮年紀,似乎便是明悅,他在城頭大哭,伸手向著城下,似乎還在叫孃。

 柴俞渾身發顫,手中匕首不斷抖動,眾人心驚膽戰盯著,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就把景橫波給解決了。

 「王妃!」黃岡站在城頭上,面沉如水,對下高喊,「您瞧,世子一切安好!大王讓末將轉告您,只要您殺了女王,您就是上元的功臣,您就是大王永遠的王妃,享軍民永久感念,享宗廟永久供奉,上元至上到下三十萬,世世代代感謝您的恩德!」

 「好慷慨壯烈啊。」景橫波冷笑,「連臉面都不要了,這麼*裸地要自己的女人去死。」

 柴俞只聽見了「世子一切安好」六個字,她踮著腳,看著城頭上小小人兒,模糊的淚眼看不清臉,但孩子能動能揮手,她就覺得,走到這一步,也不枉了。

 「對不住了……陛下……」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您放心,動手之後我會立即自殺,只求不在悅兒面前自殺,我會到城牆的陰影裡,以死謝罪……」

 「動手之後你自殺不自殺已經不重要,不會有人再讓你活著。」景橫波哼了一聲。

 柴俞嘩啦啦地流著眼淚,無言以對,手中刀便要往前一頂。

 忽然有人大喝,「先看清楚這到底是誰!」

 隨即上頭一聲驚叫,接著又是一聲孩子的大叫,隨即「呼」一聲,一條小小人影已經從城頭墜下。

 「悅兒!」柴俞心膽俱裂,再也顧不得景橫波,猛地撲上前。

 她身軀沉重如小山,此刻狂撲出去時,竟然迅捷如野鹿。

 忽然一層風沙起,迷了她的眼睛,她隱約聽得城頭上下一陣呼喝驚詫,似乎還有刀槍交擊聲響,她不能視物,只能摸索著憑記憶向前撲,就在這時,她聽見一聲墜落,「砰。」

 這一聲便如巨錘落在她心上,她身子一頓,噗地噴出一口血。

 「悅兒……」她顫顫地喚,不顧一切地揉眼睛,好容易揉出了眼底的砂子,睜著血紅的眼,一眼看見前方沙地上,趴著的小小身影。

 「悅兒!」她撕心裂肺地大喊,發瘋一般撲上去,一把抱住那小小軀體,「悅兒啊悅兒啊啊啊啊……」

 她仰起頭,呼喊如泣血,沖破這城前飛雪黃沙,如凌厲帶血的刀,撞擊在那些寒鐵兵甲之上。城樓上的人們,聽著這瘮人的聲音,都齊齊無聲顫了顫。

 她哭號一聲,霍然轉身,盯住了身後景橫波那一群人。

 「我挾持女王,罪大惡極,殺我便是,我兒無辜!」她大喊,「為什麼要把他從城頭打下來!為什麼!」

 那群人註視著她,神情古怪。英白正要說話,七殺卻搶了先。

 「你為你兒子挾持女王,殺了你兒子不就結了?」

 「你有罪,你兒子當然也有罪,當然要一起死咯。」

 「你死了,你兒子估計也活不久,咱們幫你一起解決,黃泉路上好作伴啊哈哈。」

 「不為什麼,好玩,任性!」

 ……

 柴俞身子一軟,靠著城牆跪了下來,抱著那小小的軀體。

 頭頂是自己的家園,卻再也回不去;身前是本可以投奔的朋友,卻已經成為死敵。

 她身周,只剩了這小小屍體,滿地黃沙,和頭頂的風雪。

 人生到了此處,已經無甚意義。

 她忽然大笑,笑聲裡滿是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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