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心意
雪林中的雪熊已經隻剩下了一隻眼珠,卻因為受傷越發凶暴,在兩人搏鬥的那一片區域,地上尺許的積雪都被刨起,染滿斑斑鮮血和汙濁泥濘,附近的樹木大多折斷,憤怒的雪熊蒲扇般的巴掌,斷樹如折草,滿地的斷木讓巨熊行走更加不方便,它在原地兜著圈子,撥開血跡模糊的眼前長毛,尋找著那個找死的神出鬼沒的小東西。
景橫波在雪霧濛濛中飛閃,身形如翩飛的蝶,她發現了,這獸再狂怒,都很好地護住了腋下一塊三角區域。
景橫波在喘氣,臂上血跡斑斑,這是她先前試圖和熊近身搏鬥時,被這大傢伙一爪子抓的,這獸比尋常黑熊難搞得多,甚至很靈活,她的體力已經耗盡,必須速戰速決。
她忽然身形一閃,跳上了雪熊的腦袋。
這一著非常危險,此時熊正舉著雙臂,稍稍一抓就可以將她抓住。
那熊果然咆哮著將雙臂擡高,惡狠狠抓向她。
景橫波的身子忽然從熊頭上倒掛下去。
她雙腳攀住熊頭,身子猛地一掛,正落在熊的腋下附近,正看見熊腋下一片灰色的柔軟的毛。
這一刻她感覺到了腳底劇痛,熊爪已經刺破了她的靴子。
她毫不猶豫將匕首狠狠刺向那片灰色柔軟,猛地向上一挑。
熊腋下那股可怕的氣味沖鼻而來,她險些嘔吐,下一刻一股鮮血噴了她一身。
即將抓斷她雙腿的熊掌落了下去,熊的慘嘶似乎能將這灰沉沉的天炸裂。
巨熊一陣瘋狂地打砸,景橫波從熊頭上滑下來,熊毛無比光滑潤澤,哧溜一下就到底,那一刻她想,這下三個人都不至於凍死了。
她已經沒有了一點力氣。
身後噴出一股腥臭的氣息,她精疲力盡地迴頭,就看見巨大的黑影,巍巍如山般撞下來。
……
那一聲慘嘶在山榖上空迴蕩了很久,耶律姐弟都聽見了。那聲音太過可怕,兩人都知道這是猛獸瀕死的慘呼,但這並不代表景橫波一定成功,猛獸臨死前的反撲,甚至能超過健康時的爆發力。
僵窒般的沉默後,耶律祁再次撥開姐姐,踉蹌撲出。
……
景橫波趴在地上,急促喘息,身下雪地血跡斑斑。
她身側,一隻比人還高的雪熊,如小山一般伏倒。
剛纔那一霎她勉力一掙,用最後一點力氣向前撲出三尺,果然下一瞬,熊身重重砸落在她腳後,離她靴子隻有一指距離,慢上一步她就會被砸死。
她此時方喘出了一口氣。
花費了大半個時辰,耗盡了所有精力,付出了上臂一條深可見骨傷痕和腳底刺傷的代價,她終於將這頭雪地山林猛獸搞定。
她支撐住雪地的手臂簌簌發抖,根本無法支住身體,她現在隻想趴倒在雪地裡,狠狠地躺下去。
但她知道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躺下去,等到的就是死亡。
何況山林中咆哮動靜已歇,接下來耶律姐弟就會等她歸來,她遲遲不歸,萬一詢如出來找,她一個盲女,跌落了深榖就完了。
她隻得撐著不斷發抖的臂,一寸一寸爬起來,掙紥著撕下衣角,將手臂上傷口捆緊。
搏鬥時不覺得疼痛,此刻靜下來,她疼得眼前金星直冒。穿越至今吃過不少苦,但受的傷並不多,她終究一直都被很好呵護,如今纔在這雪榖,一人承擔重任,嘗到了人生裡獨力支撐大局的艱難。
所有人,都在用不同方式告訴她,路很難。
她爬起身,看著雪熊屍體,現在絕對沒有力氣將這東西拖迴去,也沒有力氣剝皮割肉,她隻能先迴去報個平安。
她深呼吸幾口,又擦擦身上的雪,想用最好的姿態爬上坡,出現在那對姐弟面前。
她的手忽然頓住。
一擡頭,前面一個小坡頂,站著耶律祁。
他臉色白得可怕,寒風中搖搖晃晃,盯著她的眼神卻灼熱如天火。
景橫波心一跳,剛想叫他趕緊迴去,下一瞬他竟順著腳下小坡,滑了下來。
滑的姿勢不太好看,近乎於半栽,她急忙上前扶住。
他卻一把將她抱在懷中!
景橫波身子一僵。
他抱得如此用力,竟然不像一個重傷之人,似乎想用盡身體裡的力氣,將她緊緊地揉在懷裡,好確定這一刻,懷中心愛女子的存在。
她感覺到這個懷抱的不同,想掙脫,卻又怕掙裂了他的傷口,隻輕輕歎口氣,拍拍他肩揹,道:「我沒事……」
他卻忽然側過臉,試圖用脣堵住她的脣,她一驚側頭,他的脣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他頓了頓,感覺到了她臉頰的柔軟和冷,冷玉一般的質感和光輝。
她的香氣到了此刻依舊在,被風雪凝化成冷香,絲絲透骨;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在他的懷中柔軟如鴿,她烏亮的發散開,緞子一般拂在他胸前,在發與發之間,肌膚與肌膚之間不過一層單薄的阻隔,能感覺到軀體的熱和滑,血液流水一般在血管中汩汩歌唱。
他閉上眼,幻想紛至沓來,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便死在這一刻也無妨。
她又是微微一讓,他卻不肯放,似乎也在輕輕歎息,移開了自己的脣,卻將自己的臉頰,湊在了她的脣上。
她又讓,脣和他臉上肌膚擦過,感覺到不正常的熱度,她一驚,他卻在此刻放手,軟軟滑了下去。
景橫波怔怔看著雪地裡躺倒的耶律祁,蒼白的臉上泛上不正常的酡紅,平素的風流雅艷更多幾分誘惑,而肌膚光潤如雪,這一刻天光下微微虛弱的他,纔讓人發覺其實他還很年輕,很年輕。
景橫波卻無心欣賞,心中焦灼,最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耶律祁發高燒了。
她隻得掙紥起身,此時沒有力氣送他迴雪屋,就把他挪到熊屍後,小山般的熊屍正好擋住了風,她開始就地剝熊皮。
快速剝皮時她心絃微微顫抖,想著那個人當初有沒有想到,他教她的這一門技能,在日後竟無數次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不,他想得到,他教給她的所有東西,後來都證明是有用的。
這不是巧合。
他如此的目光深遠,高瞻遠矚,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棋盤上應落的子。
她垂下了眼睫,忽覺心中某處,也開始微微疼痛。
專心剝皮。
匕首出入如飛,她先截下了看上去最毛皮豐厚的揹上熊皮,也顧不上處理了,用雪擦擦,就給耶律祁緊緊裹上。
身後有人忽然道:「死動物的油脂最能防止凍傷,給他擦上吧。」
景橫波驚喜地發現詢如也來了,真不知道她怎麼能摸過來的,這女子有種野獸般的能力。
有了詢如幫忙,景橫波利用那些斷木,兩人一個推一個拉,將耶律祁拉迴了雪屋。
景橫波又跑了兩趟,割下熊皮和熊肉,按照耶律詢如吩咐取了熊的脂肪揹迴來。
耶律詢如先在外面點火,將熊的一部分脂肪熬油,景橫波截取樹乾剝下樹皮,就是現成的罐子,將脂肪倒入樹罐子中慢慢熬,熬出油來,那邊耶律詢如已經用劍鑿出了一個小石爐子,倒入熬出的油,將獸毛搓成燈芯點燃,頓時又亮堂又暖和。
兩人合作得很順利,景橫波經常錯覺詢如不是個瞎子,她動作流利而富有生活經驗。由來艱苦的環境,果然最能出人纔。
耶律祁的狀況卻似乎不大好,忽熱忽冷,熱起來如炭,冷下去似冰,耶律詢如讓景橫波凖備些熊脂肪,塗在耶律祁身上,這是防止凍傷的一個好辦法。
「我看不見啊,」詢如輕輕鬆鬆地道,「你幫個忙?」
景橫波很無奈,這女人明明能乾得要死,這時候卻裝笨。
不過詢如的臉色也不好,她畢竟是時日無多的人。景橫波聽紫微上人露出點口風,意思是她很難痊癒,不過是活的日子長短罷了。
詢如自己應該也很清楚,所以她的追逐也好,在意也好,都帶著那麼一股隨意的味道。不過是求人生最後一段不悔罷了。
這樣的人景橫波不好勉強,耶律詢如很歡快地把耶律祁又給扒了,隻留下勉強遮住要害的內衣,嚴寒地帶要保持四肢的乾燥,先前耶律祁出了一身汗,耶律詢如用布巾給他慢慢擦乾。
景橫波過來,低著頭,雙手站滿了油脂,在耶律祁身上按下去。掌心接觸肌膚,屬於年輕男子肌膚的彈性和質感,令她手微微一顫。
濃鬱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縱然她不直接盯著,也能看出掌下身線的優美,他肩膀寬闊,鎖骨精緻,倒三角身形,腹肌緊緻。她有點不自在。雖說現代那世,研究所泳池邊她早已看慣男子軀體,但畢竟此刻面對的是一個愛慕自己的男人,身後還有他的姐姐,用一種樂見其成又裝作漫不經心的神情「瞧」著。
不過耶律祁微微急促的呼吸,很快驚醒了她的不安,她收斂心神,告訴自己:不要多想,就當現代那世學護理,自己是個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眼前隻有病人,沒有男女,這樣就對了。
她知道耶律祁的傷很重,這一刀不比當初她給宮胤的一刀,那一刀她當時中毒,手中已經無力,進入一半就已經拔出,這一刀卻是心懷慘烈,受惑已深,沒留後手。
手掌順著肌膚慢慢滑下,肌膚如此光滑,以至於自動滑落,她心無旁騖,動作快而利落,從頭到尾沒有再停頓和猶豫。雪屋裡毫無聲息,雪屋外落雪沙沙,隻有她的呼吸平靜而悠長,橘黃色的油燈光芒映著她的剪影,臉頰被暖氣烤得微紅,而鼻尖閃著瑩潤的光。
耶律詢如坐在一邊,靜靜聽著景橫波的聲息,眼底有贊賞,也有微微的悵然。
贊賞,是贊賞景橫波的坦然和定力,不是所有少女,都能做到這一步的。
悵然,還是悵然景橫波的坦然和定力,她除了一開始呼吸亂了亂,之後再沒有任何波動,哪怕涉及某些比較令人臉紅的部位,也沒見她失態。
少女遇見心中所愛,這種情況必然心頭小鹿亂撞,沒可能冷靜如此。
她心中歎息——還是弟弟更加通透,看得見最深處所有情感,這是幸,還是不幸?
景橫波一直幫耶律祁抹完全身,裹上獸皮,纔烤了點熊肉和耶律詢如分吃。熊肉腥羶,可她真的餓了,吃得津津有味,不過吃到一半,她腦袋一垂,竟然就那麼睡著了。
她累壞了。
耶律詢如淡定地拿掉她嘴邊的熊肉,給她擦了擦嘴,取過一塊熊皮鋪在耶律祁身邊,把她往熊皮上一推一滾,景橫波就滾到了耶律祁身邊,熊皮半鋪半蓋,露出她沉沉的睡臉。
她什麼都不曉得,一瞬間就睡死了。
夜半的時候耶律祁燒起來,身上的熱度透過厚厚的熊皮,燙著了景橫波,她舒服地咕噥一聲,下意識地向熱源靠近,伸出雙手抱住了耶律祁。
裹著另一方熊皮睡在角落的耶律詢如,掀起眼皮「瞧」了「瞧」,不動。
景橫波還在做夢,夢裡她拉著宮胤往榻上倒,氣喘吁吁問他:「你……想不想要我?」
夢裡宮胤俯下的臉看不清,迷迷茫茫,一片雪色,他不說話,慢慢靠近,她嗅見他熟悉的清冷的氣息,隻覺心中平靜,隱隱卻又似有不安,似乎什麼事即將發生一般。
她輕輕將宮胤一拉,他栽倒在她身上,忽然心口處噴出一股艷紅,灼熱如火!
景橫波霍然睜開眼睛,額頭大汗淋漓。
胸前還是很熱,真似有火燙著,她愣了一會兒,纔想起這是雪榖雪屋。
夢裡的感覺太真實,她發了一陣癡,擡手緩緩按住了心口。
那裡似乎還在痛,還在被灼燒。
誰的心日日在烈火中燒灼,千錘百煉之後,是成金剛,還是飛灰?
忽然聽見耶律詢如咳嗽,她一擡頭,看見自己的造型,急忙鬆開雙臂,慶幸耶律祁沒醒,不然這調戲可算坐實了。
隔著熊皮傳出的溫度讓她心驚,她起身,摸摸耶律祁的額頭,燙得她手一縮。她走出門去,午夜的雪榖更是冷得徹骨,一陣風逼來,她激靈靈打個寒噤,急忙用樹皮筒子鏟了滿滿的雪,迴到雪屋,冰雪很快融化,她用衣襟濕了冰水,一遍遍給他物理降溫,自己坐一邊守著。
耶律詢如一直睡得很香,她也不想吵醒她,坐了一會兒,忍不住打盹,迷迷糊糊中似乎聽見耶律祁在說話。
「……姐……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信了緋羅……」
「……爹,娘,你們放心……我們會好好的……」
「沒有眼睛沒關系,有命就行了……」
景橫波唏噓一聲,知道耶律祁一定墮入了少年時的噩夢中,她無以安慰,隻能輕輕理了理他的發。
「……橫波……」忽然他道。
景橫波手指一頓,以為他醒來了,急忙縮手,他卻低低地,懇切地道:「……別怕……我給你備了網呢……」
景橫波怔了怔,想了一會纔明白,那是第一次,耶律祁試圖以自己為餌,騙殺宮胤。當時她上當落崖,險些丟命。
這是她當初最惱恨耶律祁的地方,因為覺得他完全置她性命於不顧,是真真正正的敵人。也因此在以後,一直都有心結。
她也一直認為,是因為當時自己落崖時靈光一現,大喊自救,耶律祁為了得到答案,纔拉起了網,她逃了一命,是有賴於她自己聰明機變,不是耶律祁的善心。
然而此刻聽他模糊囈語,似乎,當初,他早就備好了網,根本沒打算害死她?
她有過這個疑惑,但自我推翻了。因為她先落宮胤後落,撐起大網接住她,就無法令宮胤喪命,這不符合耶律祁費盡心思想要達到的結果。
也許……他真的沒有動過殺機……
她微微笑一笑,這有什麼重要呢,都已經過去了。
接連換冷手巾,她的手凍得發麻,放在脣邊呵氣想要暖和些,漸漸便垂下眼睫,又睡著了。
耶律祁在一片灼熱和昏亂中醒來,模模糊糊看著面前的人,她蹲著,小獸般蜷成一團,睫毛長長地垂著,在手掌上方如蝶翼般微微顫動,隱約可以看出她的手掌凍得青腫。
他伸出手,拉過了她的手,揣在了自己胸膛上。
景橫波被這個動作拉得向前一傾,險些栽在他身上,她手一撐,還以為耶律祁這迴終於醒了,結果擡頭一看,耶律祁依舊緊緊閉著眼睛,但臉上那種微微煩躁的神情,漸漸消失,似乎這樣揣著她的手,便自有了一份安定的力量。
她要抽迴自己的手,他在夢中依舊不放,景橫波也累極了,不想和他玩拔河遊戲,感覺到他熱度漸漸消退,心中舒了口氣,頓覺疲憊如潮水,就勢躺下,毯子一裹,繼續睡了。
忽然又進了飛雪長空,四面景物幽暗,皇城廣場上,無數人的臉孔在冰風中浮沉。
她正將手從他胸口收迴,手中匕首滴著鮮血。
他垂著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心裡也知道看不到,那一夜的最後,她和他,根本就沒有過目光交流。
然而此刻夢裡,他忽然擡起了頭來。
他按著胸前刀口,沉默看著她,眼神裡沒有疼痛,卻有痛苦。那黑色眸底燃燒著黑色的幽火,將她燒著。
她霍然睜眼。
又一夢。
一夢裡她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他,一夢裡感覺到摧心之痛,看見他眼底的無盡言語。
她沉默平躺,想著那一日那一刀,今日這一刀。
感覺到手還在耶律祁懷中,她默默地,將手收了迴來,攏在自己袖子裡。
空氣中有種微涼的沉默。
耶律詢如翻了個身,似乎發出一聲淡淡的歎息。
天漸漸又快亮了。
景橫波醒得很早,她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那聲音彷如有什麼巨物在雪地上被拖動,她聽著聽著,霍然坐起,唰一下奔出去。
一出門就看見一大團東西,從那邊坡下飛起,擦著一片落雪的樹梢,沿著懸崖的方向吊起不見。
她呆了半晌,破口大罵:「紫微你個老不死,你活著就是為了惡心人的嗎!」
山崖上頭傳來嘎嘎笑聲,此刻她聽著,簡直就是世上最難聽的聲音。
該死的老混賬,把她昨天辛辛苦苦打的雪熊給拖走了。
本來這雪熊儲存在這雪榖,足可以夠三個人吃一個月,她最起碼食物不愁,可恨這老傢伙為了增加考試難度,直接偷走了獵物,可以想象得到,老不死偷一次就會偷第二次,之後她打迴來的獵物,一樣還是會被偷。
果然上頭傳來老傢伙的聲音:「你如果有一天能留住獵物,就給你加半分。」
隨即上頭拋下來一包鹽,算是老傢伙偷走熊的迴報。
鹽還是要的,在這雪榖裡沒法搞出鹽,景橫波不想等出榖了自己變成白毛女。
她站在門口哼了一聲,迴到雪屋裡,耶律姐弟都醒了,耶律詢如問:「怎麼了?」
「老不死又拋他的內褲來惡心我。」她輕鬆地掂了掂手中的鹽,「不過我要了他一包鹽。迴頭咱有口福了。」
耶律詢如似笑非笑,耶律祁目光溫柔,道:「你坐過來,我給你烤熊肉。」
「我想先出去散散步,再迴來吃早飯。」景橫波揮揮手向外就走,「你們先吃,不用等我啊麼麼噠。」
她二話不說走了,雪屋裡有一霎沉默,隨即耶律詢如笑笑,悠悠道:「確實是個好姑娘。」
耶律祁隻溫柔地歎息一聲,半晌道,「這種雪榖雪地之下,會有雪鼠,雪鼠的洞裡會有存糧。」
「行了,明白了。」耶律詢如手指點著他的額頭,「你歇著吧,我來。」
「姐,你別累著。」
「得了吧,別假惺惺的。不是為了追你未來媳婦兒,姐纔不幫你跪著挖洞。」
「姐,迴頭我親手給你煮雜糧粥吃。」
「得了吧,還不是給她煮,我分一杯羹?」
「你在醋?」
「有本事你讓她醋。」
「唉……」
……
景橫波精疲力盡地拎著一隻斷腿兔子,走在迴來的路上。
這雪榖裡的動物,看似普通動物,但都比普通動物更狡猾更靈活,皮毛極滑,速度如電,連一群兔子都長出獠牙,還會分工合作,虛晃一槍。
她在山坡密林上下穿進穿出,跑了個魂飛魄散,纔一個狗吃屎逮住了一隻兔子,那兔子還是跑暈了,自己不小心撞到樹樁上撞昏的。
她一路思考著,等會怎麼和耶律姐弟解釋,熊肉不吃吃兔子的事兒。就說兔子肉比較好吃?
兔子肉未必好吃,熊肉更難吃,粗糲微腥,她現在想吃的,是一碗熬得濃濃的,稠稠的,閃著亮光,泛著糧食清香的熱粥……
她忽然頓住腳步,嗅了嗅,咦,空氣中怎麼真的有濃濃的粥香?
幻覺了吧?這裡哪來的熱粥。從進入七峰山,她就沒有機會好好吃過一頓飯。
可是……她摸著肚子,肚子立即非常應景地發出一串咕嚕聲響……她真的很想吃糧食,吃米飯,吃一碗熱氣騰騰清香四溢的粥……
「吃飯咯。」耶律詢如從雪屋裡探出頭來,手中一個樹皮碗,碗裡熱粥,香得讓她發癡。
耶律詢如接了她進門,姐弟倆沒問為什麼不拿熊肉拿兔肉,也沒問散步怎麼散這麼久,耶律詢如隻管將粥塞進她手中,笑嘻嘻地連她的手一起捧住碗,道:「手好冷,來,喝口熱粥暖和暖和。」
景橫波凖備好的解釋都咽在了喉嚨裡。她低頭盯著碗,碗裡的粥濃稠,熬出微微的油光,對面那兩人笑容從容溫柔,沒有疑惑試探和不安,隻有親切包容和守候。
這一霎雪屋溫暖,所有人的面目浸潤在那鍋熱粥氤氳的氣息裡,線條貼心柔和。人人眼中微光流動,似有傢的氣息。
她忽然鼻子一酸。
多少年沒有嘗過這般滋味,傢的滋味。
她總將每年和三個死黨吃年夜飯的場景,記得清晰,就是因為隻有那一日,她們纔能忘卻研究所小白鼠的生涯,忘記自己的孤兒身份,找到一絲相互體貼和支持的傢的氛圍。
此刻,這對也是孤兒,遭遇更慘的姐弟,在這冷冷雪榖中,將這場溫暖,不動聲色送給她。
「小祁的手藝哦,他熬粥也是一絕。」耶律詢如笑著對她舉了舉碗。
她埋頭喝粥,粥裡雜七雜八各種榖物,還有栗子鬆子等物,一看就是從哪個洞裡掏出來的,但粥真香啊,她終於知道,人間珍饈,返璞歸真纔是至味。
她隻喝了半碗就放下了,給一直微笑看她的耶律祁裝了碗粥,石鍋裡的粥不多,她看得出洞裡扒出的糧食有限。
傷病之人,纔最需要這種東西,如果不是知道她不吃耶律祁也不會吃,她連這半碗都不會吃。
「我吃過了。」耶律祁道。
「呵呵。」她笑,「你再說我就另造一間雪屋,咱們分道揚鑣。」
耶律祁隻好來接碗,手剛剛擡起,就被身邊耶律詢如一把按住,「小祁,你這樣會牽動傷口,來,姐姐喂。」
耶律祁表情很有點無可奈何。
景橫波摸著下巴盯著假惺惺的耶律詢如——彪悍姐姐有這麼寵弟弟?她怎麼聽說當初耶律祁偷懶不肯練武,耶律詢如一腳把他踢溝裡過?
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她默默數著:一、二、三……
果然第三聲剛過,耶律詢如的樹皮勺子便戳到了耶律祁的下巴。
耶律祁的笑容更加無可奈何了。景橫波理解為敢怒不敢言。
耶律詢如放下勺子,來坦然招呼她了。
「小波。」她道,「我是瞎子,看不見,你來喂吧。」
耶律祁似乎又想擡手自己接碗,但手被姐姐一屁股坐住,他想說什麼,耶律詢如一個眼風飛過去,他隻好閉嘴。
景橫波嘿嘿一笑,覺得和這對奇葩姐弟一起落難,其實很有意思。乾脆大大方方坐過去,持了樹皮勺子,笑道:「來,乖弟弟,姐姐喂哦。」
耶律詢如眉毛一挑——再曖昧的氣氛,給這麼坦坦蕩蕩一調笑,瞬間就沖沒了。
耶律祁神情卻似乎很滿意,當真很乖地張開嘴,由景橫波一口口喂。熱氣沖上他臉頰,微微泛上些血色,顯得膚光晶瑩。
雪屋裡隻聞碗勺微微碰撞之聲。
景橫波垂著頭,她感覺到耶律祁的目光,一直似有若無地籠罩著她,他和目光如笑意一般,都是千絲萬纏,無處不在,看似蜻蜓點水般過了,其實一直密密如小雨,待你投身其中。沐一場江南煙雨,心事萬千。
靠得太近,呼吸相聞,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也不知道是傷者病態,還是心思浮動。
太安靜,安靜得讓人不安,她忍不住要找點話,打破這一刻脈脈的沉靜。
「可惜沒有小菜。」她笑道,「其實這種清粥,配搾菜最好了……」
說到這裡她一頓,眼前掠過一碗清粥,白瓷盤裡淡黃色的搾菜。
她聽見她自己急切地問:「好吃嗎好吃嗎?」
她聽見那個人清清淡淡地道:「不錯,不過我怕鹹,你多吃些。」
手忽然一顫,勺子戳到了耶律祁的下巴。粥水翻在了他衣領上。
她驚醒,手忙腳亂地去擦,耶律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頓住,看了看自己的手,看了看他,他眼神深深,似了然,似悲哀。
那些彼此錯投的心思,是這山榖中永不停息的風,在方寸之地沖撞徘徊。
半晌對視,他卻又恢復從容,放開了她的手,慢條斯理拿過一邊的布巾,替她把被粥水沾濕的手指擦乾淨。
他動作細緻,如待珍寶。
景橫波有點麻木地收迴手,垂了頭,逃避般地道:「我去練功。」匆匆出了門。
迎面的風雪冷得徹骨,卻也令人清醒,她大力搓搓臉,呵出一口熱氣。
人生是不是總是這樣,貪戀什麼,便會失去什麼?
接下來的時間,她很忙,在林地間追逐了半天獵物,最後獵到隻狍子,鏟了很多雪磚,又做了一個雪屋。
這個雪屋隻能容一人進入,她打算給自己住。那間屋子三個人住,有點太擠了。
晚上她搬了自己的熊皮去隔壁睡的時候,那倆姐弟一個都沒阻攔她,她倒心中有愧似的,在隔壁翻來覆去好久沒睡著。
剛沉入夢鄉,忽然聽見耶律詢如尖叫:「啊!不好啦,小祁傷勢發作快死啦!」
她連滾帶爬地撲到隔壁,一瞧,耶律祁在沖她無奈地笑,耶律詢如一臉坦然。
她還沒想好是發作呢還是一笑了之,那彪悍姐姐已經以瞎子不能有的速度,快速佔據了她的那個小雪屋,把她留在了耶律祁這裡。
景橫波表示對姐姐的拉皮條行為十分不齒。
雪屋小,再怎麼避讓,也等於睡在他身邊。耶律祁發燒昏迷時她忙著照顧,還不覺得什麼,如今兩人都清醒著,她頓時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小小雪屋裡,滿滿都是他的氣息,說不清是什麼味道,沉鬱好聞,像午夜裡蘭花在開放。
而他同樣一動不動,也覺得小小雪屋裡,滿滿都是她的氣息,非花非草,香得熱烈又雋永,讓人想起初夏草原大片大片的花兒。
兩個人都沒睡著,他在數她的呼吸,她在數自己的心跳。他的目光隻落在她的揹影上,油燈的光芒淺淡,於她身形曲線上鍍一層金光,那般起伏美好如精緻山巒,尤其腰部一個跌宕的收束,讓人驚歎世間怎會有這般恰到好處的弧度?
隻是那般姿態似乎有點太繃緊,從頭到尾一個姿勢就沒變過。
他輕輕歎息一聲,微帶憐惜——這樣會睡不好的。
她肩上的毯子滑了下來,他凝視她揹影半晌,見她堅決不肯動,便伸手替她輕輕拉上。
感覺到指下的肩揹更加繃緊,他縮迴手,微微笑了笑,手指一拂,點了她睡穴。
與其這般抵抗,不如給她一場放鬆。
獸油燈的光芒映得他眼底光芒流動,不知道是寂寥還是惆悵。
那些近在咫尺的距離啊,有誰知道遠在天涯。
……
天亮的時候景橫波醒來,覺得睡得很好,前夜的疲憊一掃而光。
隨即她便蹦起來,道「糟了!」,急忙奔到隔壁雪屋去看,果然耶律詢如睡得香甜,但她藏在屋子裡的狍子又沒了。
耶律詢如知道紫微上人半夜摸進雪屋,將獵物盜走後,不僅沒有失落,反而興奮地對天大叫。
「紫微!紫微!昨晚你是不是來我閨房了?啊我的清譽被你毀了,你要記得負責啊!」
想了想道:「你不好意思負責,我對你負責也是可以的。」
想了想又道:「昨晚的狍子算我給你的定親禮,就這麼說定了。」
「啪。」一聲,上頭砸下隻狍子,耶律詢如氣吞山河地對景橫波一擺手,「行了,狍子還迴來了,今天你不用去打獵了!」
景橫波看耶律詢如的眼神,充滿崇拜……
……
雪榖裡的日子,漸漸安定下來,一開始景橫波需要辛苦地去打獵,晚上還要想盡辦法藏匿好自己的獵物,以免被某個老不要臉偷走。漸漸耶律祁傷勢好轉,他稍稍能動的時候,景橫波頓時輕鬆了許多,他有很多打獵的小手段,用來打獵事半功倍。幾天之後,景橫波再鬥雪熊,就已經沒了第一次的吃力,她很快也適應了在雪地、冰湖、乃至九十度懸崖上的各種身法,同時因為幾乎不停息的作戰,她體內藏著的各種丹藥之力,被加速調動,配合著這雪榖特別澄淨的天地之氣,她幾乎每天都能感覺到,體內原本有些紊亂的各種氣流,在飛快融合,如萬流歸宗返璞歸真,漸漸凝化。
這一夜月又圓,月光如水,映得雪地澄明如一色,坐在雪屋頂上的景橫波緩緩睜開雙眼,一張口,吐出一口純白的氣流。
這氣流自丹田深處生,圓潤流轉,光芒如銀,似一輪滿月,在體內以順應宇宙的軌跡,不斷流轉。
明月心法。
這一霎雪榖中,永不停歇的風雪忽然一停,頭頂上月光大若圓盤,如近在咫尺。滿天滿地,都光如明鏡,靜若深淵。
頂級心法初成,蒼天自有呼應。
雪屋內,耶律姐弟亦有所感應,相視一笑。
「她真是個有造化的女子。」耶律詢如輕輕感歎,「七峰山的明月心法,聽說講求緣分,十分難練。我原想,就算紫微上人對她一再打磨,她也未必有機會水到渠成。畢竟她修心太遲,毫無基礎。不曾想,她還是令我意外了。」
「她本就是非凡女子。」耶律祁微笑。
「二十歲開始修煉心法,半年有成,這要傳出去,不知道要驚呆多少人。隻怕那些世外宗門,都少有人有如此記錄。至於普通江湖,就更不用說了。」耶律詢如仿若說的是她自己一樣,滿臉都是光彩。
「其實她的天賦,並不是頂尖。」耶律祁輕輕道,「但世間天性、經歷、機緣,再無人及的上她。明月心法,心若明月,輝光在天,無遠弗屆,過去未來。要修煉者心如明月皎潔,也要如月光境界開闊。要經世間起伏苦難,卻必須保持靈臺不染。她經歷人間磨難,雖狡黠多變,但內心正氣不滅;她又有諸多機緣,體內僅僅寶丹便不下於三種,打下了他人難及的基礎。她更有天賦異能,本身和上天神通呼應。所以紫微上人選中了她,給她這處最為澄明乾淨的雪榖做最後歷練。此處居七峰山第七峰,地勢最高,月光最明,濁氣最少……萬幸她終於成功。」
「我總覺得……」耶律詢如似在沉吟,「紫微挑選她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以上這些,可能還有別的我們不知道的……」
耶律祁笑了笑,想著景橫波的特立獨行,和她嘴裡冒出的各種奇奇怪怪的話。
她總是不像這裡的人,或許,這也是個原因吧。
「明月心法,練成的人會越來越美,哼……」耶律詢如語氣嫉妒,神情卻歡喜。
屋頂上,景橫波仰起臉,臉龐比月色更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