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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第136章
第四十三章 乾掉情敵

 沒多久霏霏找了來,景橫波讓它迴去通知其餘人,迴頭在這裡野營,把上次沒完成的野餐彌補上,不多時大部隊就開來了,七殺一來就撲通撲通跳下沼澤,抓了好幾條鯰魚上來,戚逸得意忘形,被鯰魚一口咬掉了手指一塊皮,忙著找英白弄點酒洗傷口,英白什麼都不在意,唯獨對酒最小氣,隻給了他一滴,戚逸破口大罵,表示要和英白絕交。景橫波覺得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勁。

 裴樞好勝,非要在沼澤之上和英白比試,說看誰沾的泥最少,採的菜最多。英白忙著喝酒懶得理他,天棄忙著和紫蕊擁雪學燒菜不肯奉陪,最後耶律祁表示願意陪少帥走走,兩人也便走了,過了一會兒耶律祁獨自迴來了,景橫波問:「裴樞呢?」

 耶律祁答:「少帥跑得興起,我追不上,也許他自己去玩了?」

 景橫波瞥他一眼,心中同情裴樞,單純的小樞樞,遇上這隻狐狸,也就隻有被玩的份。

 晚飯由紫蕊擁雪負責,景橫波親自指導,菜色為八寶鴨,水芹肉絲,蘆蒿豆乾,鯰魚燉茄子,姜絲藕餅,炒藕片,炸雞翅,老母雞湯。

 其中除了炒藕片母雞湯外,其餘都是大荒沒有的菜色。豆乾慄子筍乾等物是景橫波勒令伊柒跑出幾百裡下山去鎮上買來的,伊柒生怕趕不上盛宴,幾百裡一個時辰便飛迴來了。

 景橫波不會燒,但是和小蛋糕呆久了,吃肯定會吃,動動嘴皮子還是行的。

 「料酒醬油抹勻鴨子醃一醃,糯米蒸熟。臘腸香菇慄子銀杏冬筍豆乾胡蘿卜都切成小丁入鍋炒,再拌糯米成八寶餡料,再把餡料灌入鴨子肚子裡,用棉線縫合。」

 「以調料做醬汁,再把鴨子開蒸,醬汁淋在鴨身上,好了就這樣,一個時辰後開鍋。」

 「水芹先要細細地洗,不然裡頭都是泥,小蛋糕說一斤水芹半斤水,要一點點剝開洗,然後切細絲,和肉絲一樣細,小蛋糕說粗了細了都影響美感。」

 「魚也別總紅燒清蒸,鯰魚刺少肉細粘液多,燉茄子試試。小蛋糕有次燉了一鍋,我們差點搶打起來。」

 「豆乾切細長條,和蘆蒿清炒,清淡少油。蘆蒿這東西你們這竟然不敢吃,真為你們智商捉急,這麼清香的東西,可能有毒嗎?這玩意兒野生的在我們那賣很貴呢。蘆蒿香乾是絕配,可惜你們這的豆乾做得不夠勁道。哎真想唸小蛋糕,她做的豆腐乾那個鮮香彈牙……」

 「藕做成藕餅啦。肉剁肉末。藕切小丁,再切點蝦仁丁,三樣加油鹽糖拌勻。搓成圓子,再鍋裡小火放油煎兩面焦黃……」

 「炸雞翅沒啥技術含量啦,啊你們這不吃雞翅?肯德基到你們這就虧了。要是有可樂就好了,可樂雞翅可是一道居家旅行野餐必備之名菜呢……」

 臨時搭成的簡陋桌案上,難得親自下廚房的景橫波一邊指點一邊炸雞翅一邊叨叨咕咕,所有人都擠在一邊,很有興趣地瞧。女王陛下竟然會做菜,女王陛下做菜的姿勢真不錯,女王陛下捲起的袖子裡露出的雪白手腕更不錯!

 景橫波讓天棄守住鍋——不看緊一點,菜上桌之前一定會被那七個逗比偷光。

 「開飯咯開飯咯。」七殺搶著端菜,一邊端一邊偷吃。景橫波剛要坐下,數數人數,發現裴樞還沒迴來。

 「少一個人正好少人搶菜!」七殺說。

 「他先前好像說不吃了。」耶律祁說。

 英白已經打開酒壺,做好狠狠喝酒吃菜凖備,天棄亮出一把刀,直奔八寶鴨。

 景橫波想了想,還是跑出去喊:「裴裴!英白喊你迴家吃飯!」

 話音剛落裴樞就出現在她身邊,眉開眼笑拉著她的手,「就知道你惦記我,一定會喊我!」

 景橫波汗了一把——這家夥早迴來了,等在一邊等人喊?

 有沒搞錯,到現在他還對這群損友的人品有所期待?

 早知道她就不喊,讓他餓肚子等死吧。

 裴樞心情似乎很好,攙著她驕傲地進去,踢開所有人的凳子,把她奉上最好的位置。

 但誰也坐不穩了——桌上已經搶打起來,八寶鴨的雙翅雙腿,眨眼就落在了伊柒耶律祁裴樞手裡,再一眨眼堆在了景橫波的飯碗上。

 剩下的人很有默契地開始搶奪別的部位,最終山舞藉助傀儡奪走了大半隻鴨子,英白出手如風搶走了藕餅,耶律祁一隻手給景橫波搶鴨腿,一隻手移走了那盤蘆蒿香乾,獻給了他穩坐如山的姐姐。天棄對那盤炸雞翅很感興趣。紫蕊擁雪兩個貢獻最大的廚師,隻好吃那盤炒藕片,景橫波把裴樞幫她搶的兩個鴨腿分別夾給她們,被裴樞怒目而視。

 高手吃飯就是精彩,雖然桌上搶得菜餚橫飛,桌搖椅晃,但沒有一塊食物掉到地上被浪費,有時候搶著搶著,某一塊菜便莫名其妙到了景橫波和耶律詢如的碗裡。

 「香!」天棄嚼著雞翅大贊,「原來雞翅可以炸著吃!」

 「好吃!」七殺們搶完了鯰魚,開始搶茄子。

 霏霏搜羅走了所有骨頭,嘎崩嘎崩嚼得響亮,二狗子搶到了幾口茄子,揹著雙翅在樹上踱步,長聲吟哦:「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茄子燉鯰魚,味道呱呱叫。」

 伊柒因為給景橫波搶鴨翅失去了先機,很聰明地去扒鴨肚子的糯米飯,不過他沒能獨享多久,浸潤了鴨肉肥香的八寶飯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立即引發了新一輪的搶奪。

 一頓飯吃得興奮、熱鬧、歡快、得瑟,但向來樂極生悲,吃得高興的眾人,都忘記了,似乎漏掉了一個人。

 所以吃到一半的時候,頭頂轟然一聲巨響。

 滿盆淤泥,連帶數十條活蹦亂跳的鯰魚從天而降,闢裡啪啦砸在眾人腦袋上。

 「今天還沒有考試喲。」頭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來。

 「我勒個去。」景橫波叼著一個雞翅就跳了起來,大事不妙,忘記喊老不死了,老不死一定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老不死最近躲著詢如,沒精力去整她,她纔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得意忘形了。

 「試捲中第一題你還沒做呢,」一隻手忽然出現在她上方,一把將她拎起,「現在去考!」

 「救命啊我還沒吃飽——」景橫波掙紥,「救命啊詢如你快撲倒他!」

 結果紫微上人移動速度更快了,鬼似的紫影一閃,已經跑了老遠。

 七殺一看那方向,大呼:「完蛋了,凖備收屍吧,老妖婆竟然給她安排的是獸欄谷。」

 「什麼意思。」耶律詢如立即警惕地問。

 「七峰山裡獸最多,獸最猛的一個谷。」

 「銀甲獸算其中最弱的一種。」

 「我歷練過!沒事!取得了最好的成績!」

 「是哦,最好成績,隻斷了一條胳膊。」

 七殺抹著油光光的嘴,笑嘻嘻地註視景橫波消失的方向,滿嘴憐憫。

 耶律詢如踢耶律祁,「發什麼癡?去幫她!」

 「作弊似乎要扣分……」耶律祁有點為難。

 「不被發現就是。」耶律詢如冷哼,「我去纏著老不死。」

 耶律祁身子一閃跟去了,裴樞也要走,耶律詢如一腳絆向他。

 裴樞躍起避過,迴頭怒瞪:「你做什麼!」

 「攔住你!」耶律詢如理直氣壯,「人家小兩口齊心協力闖關,你去湊什麼熱鬧?」

 「哪來的小兩口?」裴樞呸地一聲,「許他去不許我去?讓開!」

 「你去了我就告訴紫微,讓他以作弊扣分,你說,景橫波會不會罵死你?」

 裴樞怒目而視,看樣子很想先罵死耶律詢如。

 「少帥,別白費心機了。」耶律詢如指著他,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想娶景橫波麼,可我告訴你這是白費力氣。哪,論起先來後到,我家小祁第一個遇見景橫波,你最後一個;論起身份地位,你少帥雖然了得,卻是昨日黃花,如今你隻能算波波下屬,哪有我家小祁出身大族,數年國師地位崇高;要說相貌人纔,嘿嘿嘿嘿,你身上的灰老鼠色不知道波波會不會喜歡?最後,還有最重要一點,」她指住自己鼻子,「論起親屬討喜,小祁有我,波波很喜歡我這個姐姐,所謂愛屋及烏你懂不懂?你呢?你拿什麼來影響她?你那群同樣灰老鼠色的手下?」

 「耶律詢如你這德行就該活不長——」暴龍咆哮,憤怒得口不擇言。

 耶律詢如一臉無所謂,「是啊,活不長。所以我更要趁這有限的活著的日子裡,乾些痛快順心的事。比如,乾掉所有我弟弟的情敵。」

 「呼。」地一聲,裴樞的拳風劈空而來,直奔耶律詢如面門,「你有什麼資格乾掉誰,我先乾掉你——」

 拳風烈烈,擊在空氣中似有爆音,耶律詢如長發唰地向後一展,連眉峰都被這至剛的罡風逼得猛然一聚。

 但她依舊佇立不動,脣角甚至生一抹期待得意的笑意。

 紫蕊擁雪都驚呼著撲上來,但有人比他更快,幾條人影一閃,裴樞和耶律詢如被分開。

 英白的酒壺架在裴樞胳膊上,歎著氣道:「我知道我這麼一攔,將來一定有人怪我多事,但唸在咱們齊名的份上,我還是幫你一把吧。」

 天棄抓著耶律詢如胳膊,對裴樞跺了跺腳,「你個烈性子,又上人家當。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殺了耶律詢如,或者隻是傷了她,景橫波這輩子就真的恨上你了。」

 「她都快死了,存心拖你下水哩。你隻要傷了她這個快死的人一根毫毛,景橫波從此就會把你看成小人。」伊柒附在裴樞耳邊,「老不死說的,這世上最難搞的是女人,你省省心吧。」

 裴樞也不是笨人,隻是性子暴烈,憤怒之下難以自控,此時幾人一點明,他立即便轉過彎來,冷哼一聲,看也不看耶律詢如一眼,一陣風似地飛走了。

 惹不起,躲得起。

 英白喝了一口酒,看了看耶律詢如,笑道:「耶律姑孃甚有心機,不過這乾掉弟弟所有情敵的心願,還是算了的好。否則隻怕你到閉眼那一日,都心願難了。」

 「宮胤是麼?」耶律詢如很直接,「我信這世上沒有不可攻剋的堡壘;我信這世上沒有永遠不會被感動的人。我信這時光漫渡,長久分離,遲早都會削薄曾有的記憶和情分;我信,種下的種子再深,開出的花再美,如果沒有陽光雨露浸潤,終將枯萎。」

 英白笑得越發意味深長,對耶律詢如舉了舉酒壺。

 「我也信。」他道。

 ……

 頭頂風聲呼呼地響,紫微上人跑得很快,景橫波揣度著,已經過了三個山頭。

 她知道這七峰山,越往裡去越危險,第七個峰頭,連七殺都很少過去。

 經過第四個山頭時她抽了口長氣,等待著停下,結果這貨沒停。

 第五個山頭時她開始在紫微上人手上掙紥,怕他是跑太爽了忘記把她放下,希望能提醒他一下。

 結果那老不死還是一陣風般地過了,景橫波在肚子裡問候遍了他的祖宗。

 「砰。」一聲,她忽然毫無預兆地被丟下來,如果不是她隨時保持警惕,現在屁股已經摔成八瓣。

 擡頭一看,眼前是一個山谷,當然不是天灰谷那樣陰慘慘的地方,這山谷綠草如茵,繁花似錦,遠處有瀑佈流泉,日光下生嵐氣萬千,看上去祥和而美好。

 當然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第六峰。」老不死站在樹上,衣裳和手中一個長捲都長長的拖下來,他用一支禿筆勾勾畫畫,道,「瘦蘭谷。裡頭有一些小獸,給你一天時間,你進去捕幾頭。按獸的等級予以加分。」

 「獸欄?」景橫波問。

 「瘦蘭,谷裡長很多很瘦的蘭花。你看,這名字聽起來就知道沒什麼危險。」老家夥一本正經地答。

 景橫波看著他高貴美麗的臉,歎了口氣。

 上帝造他的時候,一定不小心倒錯了很多黑墨水在他心裡。

 「銀甲獸,1分;青鱗獸,1分;天刺?,1分;棘鳥,2分……」紫微上人滔滔不絕地報下去。從一分列到五分。又指出以上諸獸活動的區域。

 景橫波決定老老實實從一分的獸開始打起,但問題是,銀甲獸在這裡不過是一分獸,那其餘的有哪個好對付?

 算了,考試總是難的,她現在積分纔五十六分。

 「一分的獸很好打哦,打夠四隻也就湊及格啦。」老家夥語氣很善良。

 「那去西邊打一分的青鱗獸好了……」她咕噥一聲,身影一閃往西而去。

 紫微上人嘿嘿一笑,躺在樹上蹺著腿等。

 西便很快傳來了動靜,廝殺聲咆哮聲鳥雀驚飛聲樹枝斷裂聲,老家夥聽著那些聲音,目光閃動。

 恍惚裡似乎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場歷練,當然比這個要凶險,師門最後決定掌門人選的歷練,自然艱險重重。

 然而到後來他纔知道,最艱險的,是人心。

 那一場歷練裡,也有一個美貌的少女,那是小師妹,所有師兄弟們都對她抱以關愛和關註,每個人看見她,都不自禁地放軟了心思,在煙雲軟絮一般的情緒裡,悄悄呼吸她所在的甜美空氣。

 闇戀是人間最美好的事,師門的九霄煙雲,都似因此浮遊歡唱。

 隻是一首歌,有太多的人去唱,總會出現破音和變調,最後淒厲收尾。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買藥,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擡,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問你為何哭?九狐狸說老五一去不迴來……」

 一首歌謠唱半生,最後被一個路人女子驚破。

 塵封的往事和祕密如瘡疤,掀起的那一刻,依舊淤血未凝。

 他是四狐狸,還是五狐狸?還是六狐狸?

 都是。

 那一場歷練裡,大師兄重傷,三師兄尋來了菩提花,他負責熬藥,熬完後,一柄劍刺入了他的後揹。

 鮮血冰冷地漫過後揹,眼前景物如浸潤在水波裡,動蕩不明,連同那些聲音,也嗡嗡嚶嚶,聽不出是熟人還是陌生人。

 隱約有人笑道:「這傻小子,分不清菩提花和菩提心。菩提心法到第五層,就生出一顆菩提心。」

 他的五師弟,練的正是菩提心法。

 還有個聲音笑道:「菩提心配他的明月血,正好。恭賀……神功將成。」

 還有人也在笑,「都說他天資非凡,必能壓過那邊裝神弄鬼的那群……都給他安排好的路,坐擁權勢和美人……這世上誰該做陪襯……」

 一陣冷笑聲裡,有人走過來,將他擡起,他不知道是誰。

 他被擡入一個早已挖好的深坑裡,感覺到有土,冰涼地落下來。漸漸過了頸,一陣陣地黑闇和窒息。

 他心中絕望,隻想將這一幕抹去以及忘記,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忽然聽見有人撲過來的聲音,隱約還有責問,斥罵,阻攔之聲,然後又有刀劍撞擊之響,再然後,噗通一聲,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倒在坑邊。

 有液體滴落他臉上,腥熱粘膩,是血。

 血很多,滴滴答答隔著土縫往下流,沖開了埋住他臉的泥土,他不能動,後揹疼痛似要炸裂,隻能緩慢地呼吸。

 他睜不開眼睛,不知道這是誰的血。

 那屍體冰冷的手指,落在他臉上,似乎到死,都在探他的呼吸。

 土又落了下來,這迴再沒人阻攔了。

 然而隻落了一鍬,隨即他又聽見幾聲慘呼。這迴砰然墜落聲音更響,更多的鮮血嘩啦啦流下來。

 那些腥臭的血,流到脣邊,他嚥進了肚裡,他需要恢復體力,他必須得活下去。

 人血的味道,和獸血也沒大差別。門內典籍說飲人血必成魔,他卻寧願成魔。

 和縱情恣意的魔比起來,人心更可畏。

 隻是這血是誰的?

 坑上有腳步聲,有人在行走,有拖屍聲,拖的似乎不止一具屍體。

 似乎有人在坑邊站下,淡淡俯視他,他感覺到那目光的力度,很清楚地知道,下一刻,會有一柄劍,刺入他的胸膛,來確定他的死亡。

 到這一刻也隻有坦然接受。

 然而那劍沒有刺下來,他飄蕩模糊的意識裡,隻感覺到那看他的人身邊,似乎站下了另一個人。似乎有過爭執,又似乎有過撫慰,然後,腳步聲再次遠離。

 那遠離的腳步聲裡,有人輕輕地在唱歌,那首狐狸歌,一遍一遍,在幽闇的密林中循環。

 這次真的安靜了。

 他陷入昏迷之中。

 當夜下起了暴雨,雨水順著籐蔓和樹蔭漏下來,將土坑淹滿,他從坑內浮出,掙紥躺入山洞,高燒一場,等到再次醒過來,連之前發生的事都不太記得了。

 唯獨記下了那首歌。

 他踉蹌走出山林的時候,看見一路散落很多屍體,大師兄的,二師兄的,三師兄的……門中所有弟子,都死了。

 他看見小師妹血肉模糊的屍體,連面目都辨不清。十師弟就在她身側,到死都是護衛她的姿態。

 他看見六師弟就死在先前埋他的坑側,手向前無力地伸出。

 他看見五師弟的心口,被挖了一個洞。

 他一路數遍了師兄弟們的屍體,最後在密林的出口,看見宗門內冒出的黑煙。

 宗門也被毀了。他看見宗門內有無數身影遊動,速度很快地在宗門那些隱祕禁地進出。有一批人,快要往密林方向來。

 他隻有離開。

 這一走便是數十年,江海漂流,半生萍蹤,他的記憶漸漸淡去,宗門,師兄,師弟,師妹,都淡白如遙遠的影子,隻留下了那首狐狸歌。

 那歌唱了一年又一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唱這首歌,那一場盡絕的死亡,似一個謎,都濃縮在了這首歌中,他知道答案就在那裡,就在那裡,可是那麼多年,他不想,不願去想。

 人都死光了,還去追究誰是凶手,已經沒有了意義,不是嗎?

 第二年,他所在宗門的老對頭,那個遙遠而仙氣凜然的宗門,選出了新宗主。沒多久宗主就成親了,據說當時冠蓋雲集,為大荒宗門中之盛事。

 第三年,那位宗主閉關,宗門之事,由夫人代理。

 這些消息,都和他沒有關繫了,不過是遙遠世外仙門的一些軼事。他連宗門都沒有了,管別人愛恨生死?

 他的號叫紫微,密林中有一種花,紫色微微,是小師妹最愛的花。

 ……

 他瞇著眼睛,懶懶散散地笑起來。

 多少年深墮夢中,不是不能醒,而是不願醒,直到景橫波以旁觀者的眼睛,坦蕩道破,他纔不得不醒。

 死亡,從來不是真正的結束啊……

 ……

 山谷裡忽然一聲嚎叫,驚破了他的迴憶,他一擡頭,就看見景橫波滿身浴血,閃到了半空中。

 她揮舞著一條鮮血淋漓的獸腿,青面獠牙地沖他大叫:「老不死!你坑人啊你!這青鱗獸明明比銀甲獸厲害多了,怎麼纔一分!」

 「哦哦?」他低頭看紙捲,半晌恍然一拍腦袋,「哎呀,排錯了!這個應該是二分的,放錯位置了!」

 噗通一聲,景橫波掉下去了,悲憤的大喊猶自在山谷迴蕩,「你個老坑爹!」

 紫微上人瞇眼笑了笑。

 這個小丫頭,永遠鮮活蓬勃,亮得似秋日的太陽,不灼眼,卻明麗。

 她和小師妹完全不一樣,小師妹安靜而沉默,烏黑的眸子裡光芒深遠而沉凝,門中所有人都對她贊賞有加,都說如果不是門規規定女子不能接任門主,她纔是最適合的門主人選。

 他也這麼認為,雖然師長們的意思,是打算將宗門傳給他,並多次說他必能將宗門發揚光大,力壓對手。但他覺得,他不過學武功最有悟性罷了,做門主所需要的綜合能力,未必比得上沉穩睿智,驚纔絕艷的小師妹。

 但世外宗門的門規,從來都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

 人影一閃,景橫波狼狽不堪地出現在他面前,啪地一聲扔出一隻青鱗獸的腦袋。

 「加二分。」紫微上人立即記上,「怎麼樣,再來一隻?」

 那口氣好像上飯店,廚師推薦你再點一隻大閘蟹。

 景橫波四仰八叉地躺著,忙著恢復氣力,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罵老不死的坑爹。

 她敏銳地發覺,老不死今天情緒似乎有點不對勁,比較正經。

 雖然還是很不正經,但是真的這樣就算很正經了。

 老不死這樣的人也會有心事?

 她擡頭,頭頂紫色衣袂在拂動,絲絲縷縷,輕柔曼妙,那張臉日光下似有輝光,玉一般清華高貴。

 可她覺得他的神態叫憂傷。

 一抹衣角飄到她臉上,她伸手撈住,看看,老不死人很猥瑣,衣裳卻總是很美,他衣裳的式樣其實也不能說就是女裙,隻是顏色比較孃,又特別寬大飄逸,再配上他的臉,就變成了女人打扮。

 嚴格意義來說,這衣裳沒什麼式樣。也不像是老不死會喜歡穿的衣服。

 她腦中靈光忽然一閃,脫口而出,「餵,你這裙子式樣顏色,不會是九狐狸喜歡穿的吧?」

 「唰。」一聲衣裳從她手中消失,下一瞬紫微上人道:「我覺得你休息夠了。咱們來改下規則,再給你半天時間,你必須及格,不然就倒扣二十分。」

 「餵餵餵你不要這麼忌諱我還想幫你找出真相呢……」

 咻一聲景橫波被踢出去了。

 紫微上人的聲音,悠悠淡淡,染幾分歲月的滄桑氣。

 「誰要你多事?你不知道,有時候真相纔最殘忍嗎?」

 ……

 景橫波決定再打一隻兩分的青鱗獸,湊夠六十分。

 她不打算挑戰這山谷裡的其餘物種,剛纔一隻兩分青鱗獸已經讓她險象環生,她可不想再丟個胳膊或者腿,好歹青鱗獸剛纔打過,已經有了對敵經驗。

 這種獸也是刀槍不入類型,但力氣綿長,性情暴躁,還有一條堅如金甲的尾巴,據說這獸的尾骨用來做武器,是現成的骨鞭,幾乎可以抵擋天下所有的利器。

 西邊這些區域,都是青鱗獸的活動範圍,這山谷裡所有的獸,都有自己的區域,並且井水不犯河水,輕易絕不進入別的獸的地盤。

 隻有兩種例外:特別弱小的獸請求託庇,以及特別強大的獸無視規矩。

 景橫波在西邊區域行走,走沒幾步,腳下忽然一絆,她低頭一看,喲,一隻兔子。

 再仔細一看,不對,不是兔子,是一隻灰色的毛茸茸的兔狀物,小眼睛骨碌碌轉著盯著她看,爪子團團的,很軟很萌。

 景橫波向來最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獸,眼看這小獸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的模樣,仍舊小心地後退一步,仰頭高喊:「餵,老不死,這是什麼獸?」

 頭頂上傳來紫微上人漫不經心的迴答:「幻兔。七峰山最聰明的獸。正常情況下不攻擊人,甚至對人有好處,它會給你考驗,過關後你運氣好的話能得到一些開悟。呵呵,遇見它本就運氣不錯。」

 「加分多少!」景橫波隻關心這個。

 「一分!」

 一分也不錯,沒什麼危險性,景橫波放心的蹲下身,盯著那小東西。

 小東西看起來居然很嚴肅,絕無霏霏故意賣萌的德行,烏溜溜的小眼睛盯著她,忽然撒出了一把鬆子。

 這山谷風很大,鬆子被吹得滴溜溜亂轉,但始終沒轉出一個範圍。彷彿這隻幻兔身週自有氣場,能夠將天地控製。

 紫微上人此時若瞧著,大抵會明白一些事,但他老人家此刻正閉著眼睛,想著一些很久遠的事。

 景橫波莫名其妙地看著它。

 那小東西飛快地在鬆子間轉了一圈,爪子一揮,手中多了幾顆鬆子。它攤開掌心給景橫波看。

 景橫波看得很認真,鬆子還是鬆子,沒變成慄子。

 那隻幻兔搖搖頭,似乎對她的悟性很不滿,又點點地下的鬆子。

 景橫波看看地下鬆子,再看看它掌心鬆子,忽然明白了。

 它掌心那一把鬆子,都比較小。

 再仔細看,所有比較小的鬆子,都落入了這幻兔的爪心。地下留下的是大的。

 景橫波倒抽一口涼氣。

 太尼瑪高大上了。

 在運動的鬆子中間,一眨眼找出所有較小的鬆子。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速度?

 修行之人都知道,做到這種,必須心很靜,這點和七殺前幾天教給她的一門心法要求類似,要求打開身體,接納天地之氣,靜心,細辨,靈臺清明。

 她還沒有摸到精髓,不知道該從何入手,如何讓自己做到靜心細辨,但此刻看那幻兔動作,心中卻若有所悟。

 那幻兔卻似乎很有耐心,一遍遍將動作做給她看,景橫波瞧著瞧著,忽然發現這隻幻兔的身法也很奇妙,看著在左實際卻往右,充滿了各種迷惑人的假動作,似乎可以和自己的瞬移結合起來,營造出一種幻影效果。

 她連看了好幾遍,那幻兔終於停下,對她擡了擡爪子。

 一看就是要她也做一遍,儼然有宗師風度。

 景橫波嘿嘿一笑,道:「鬆子太小,換個。」抓了一把碎石,嘩啦對身週一撒。

 碎石立即浮動跳躍起來,和先前鬆子一樣,但碎石比鬆子重了不知多少倍,這樣的浮動跳躍,便顯得有些詭異。

 景橫波心中也有點驚訝,覺得這兔子不似紫微上人說得那麼弱小,但這兔子一直到現在表現出來的都是善意,她也沒有多想。

 碎石漸漸被風捲起,在她身邊盤旋呼嘯,形成一個浮沉的漩渦,景橫波緊緊盯著碎石漩渦,靜下心神,深吸一口氣,忽然一頭紥進了漩渦中。

 那幻兔一呆,仰頭看她,隨即它眼底便泛出迷幻之色——景橫波身形如電飛閃來去,在方寸距離內疊加出無數幻影,它看得眼花繚亂,根本不知道景橫波在乾什麼。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景橫波唰地閃身而出,漩渦同時止歇,碎石闢裡啪啦掉下來。

 景橫波攤開手掌,掌心也是一把碎石,很細,近乎細沙。

 明顯掌心的小,地上的大。

 幻兔的小眼睛露出滿意之色。

 景橫波籲出一口長氣,心底稍稍有點慚愧——她並沒有真正學會那種迅速辨別的本事,她其實是取了巧。

 她利用身形的瞬閃,在方寸漩渦內縱橫來去,把幻兔的眼神看花,趁它不註意,將附近一株鬆樹樹根下的細沙石移了過來,抓在手中。

 細沙肯定比所有石頭都小,在幻兔眼睛裡,她就是抓出了所有小石頭。

 但景橫波心情也不錯,她雖然沒能做到幻兔這種技巧,但是她卻學了幻兔那種奇特的步法。在以後的對戰中,她有信心將所有的敵人搞暈。

 而幻兔的迅速辨物,也讓她明白了七殺教她那門心法,到底該從何練起。隻要把這一手練好,和這幻兔一樣能迅速截出想要的那部分,就等於那門心法入門。

 收獲當真不小。

 「謝了啊。」景橫波蹲下身,很感激地拍了拍小家夥的腦袋,正凖備離開,那小家夥卻不讓。

 它甚至對景橫波齜了齜牙,兩顆和身體不太協調的巨大獠牙,在日光下寒芒一閃。

 景橫波倒愣了,這是要乾什麼?

 「啊!這是兔王!」頭頂忽然傳來紫微上人的聲音,嘎嘎笑道,「錯了錯了!這是兔王。教你一事後你必須還它一事,否則會遭受群幻兔攻擊。分數更改,分數更改,現在改為兩分!」

 「姐遲早被你害死!」景橫波大罵。

 紫微上人的笑聲,聽來一點歉意都沒有,「幻兔兔王的致幻能力可比你家那隻小怪獸還強。難怪它攔住你,它能被人劇烈波動的情緒所吸引,誰如果內心有盤桓不去的心事,很容易被它發現並鑽了空子,這小東西也很喜歡窺破人心的感覺。如你過得去,一樣會有大造化,如你過不去,隻怕從此便留下心魔……嘿嘿祝你好運!」

 他忽然聲音一變,驚道:「餵,你別過來!」

 耶律詢如的笑聲永遠那麼開心,「紫微紫微,出來我們談談心!」

 人影一閃,熟悉的氣息,果然,耶律詢如到了哪裡,耶律祁便也來了。

 但景橫波已經沒法和他打招呼了——幻兔忽然發出一聲奇異的尖嘯,聲音詭異。

 「啊啊!不好意思又錯了!」紫微上人的聲音忽然又炸了開來,「我纔發現,這是隻有控心墮魔能力的幻兔!是最能引誘人內心苦痛黑闇致人死地的獸!在七峰山惡獸中排行前三!分數更改,分數更改,現在改成五分!五分!」

 可惜景橫波已經沒法和老坑貨算賬了,尖嘯聲起,她心頭一陣翻滾難受,隨即,她面前的景象便換了。

 巍巍宮闕,紛紛大雪,她在玉照宮牆之上,俯瞰著底下廣場,廣場上茫茫人海,無數人擡起頭,張著嘴,她聽不見聲音,卻能看見那些憤怒的臉孔。

 身側站著一個人,她知道是誰,卻又不想轉頭去看。

 聲浪漸漸捲了來,她聽清楚了。

 「國師,請誅女王!」

 她退後一步,手扶宮牆,凝視著城下,心中知道下一句話是什麼,但是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

 一問出就是慘烈的結局。

 她不願!

 但此刻心越跳越急,血液在澎湃,在沖擊著體內的氣海,她知道這問題必須問出口,否則自己就會走火入魔。

 問,還是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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