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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第393章
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

  明日果然下雨。

  一大早天氣就陰沈得仿佛黃昏,一層層的黑雲在天那頭緩緩向前推進,恍如萬千鐵甲士兵無聲逼來,在那些黑雲後頭,看不見一點日光燦金的影子,而風呼呼地刮起來,捲著秋菊的黃金絲浮沈,涼意森森,已經隱然有了幾分冬天的寒意。

  位於王宮西側的祭壇,是一座古樸沈肅的建築,雪白的漢白玉廣場和雕橋,拱衛著中間青灰色上圓下方的祭廟,祭廟三層,以年代區分,供奉著上天和蒙國諸位大王的神牌。祭廟前三丈方圓的漢白玉石臺,圍著同色的雕欄,地面鏤刻以五爪飛龍,猙獰欲舞。

  圍著祭壇的圓形廣場上,王室和百官按照位次繞祭壇一圈,一條紅毯自神道延伸上祭壇,蒙國大王將會帶領百官在此處伏拜祭祀,之後登壇焚燒罪己詔。

  而在祭壇之側五丈之外,則是各國使臣觀禮之處,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姬國的位置在正中。

  申時正,編鐘齊響,禮樂共鳴,奏莊嚴正肅《齊天樂》,這是各國常用的儀式正典樂曲。樂聲裏,明黃傘蓋自前方神道緩緩逶迤而來,後來黑壓壓一長串,都是蒙國百官。

  今日所有人都是峨冠華服,大禮服齊全,天子十二章,諸侯著玄端。蒙國大王顫巍巍的旒冕垂珠搖晃,珠光閃爍,遮住了他的臉,只能看見唇角深刻的印痕。

  他身後就是平王,平王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兩人衣飾仿佛,想必那個孩子,就是王室幼子,此刻由平王牽著,在紅毯上走得跌跌撞撞。

  景橫波由禮官引著,一路走到自己位置等候,正看見這一幕,眉頭一揚,心想這麽小的孩子,蒙國老王想要在成年兒子的威壓下將他扶上王位,真是個決絕大膽的想法。

  她目光落在隊伍中武將行列裏,按照蒙虎告訴她的順序,找到了蒙家老國公,和吉家大將軍,很妙地發現兩人走在並排,絕不目光相觸,蒙老國公臉色如鐵,看也不看吉將軍一眼,吉大將軍四十餘歲,方正臉龐,臉色卻頗陰沈,但也並沒有女兒被挾持的憤怒,也沒有因此對蒙老國公使以眼色,相反,唇角含一抹冷峭笑意,似乎等著瞧什麽好戲一般。

  禮司主持祭祀之禮,祭日之前,禮司都要進行大量準備工作。重整祭壇和街道,準備祭天時的三牲、祭品、禱文、神牌、供器、樂工,而主祭者及大王,事先已經齋戒了三天。

  祭臺後的圓丘臺上,最上面供奉皇天大帝神位,設神幄,以示對上天的尊重;兩側為蒙國歷代先王神位,以示為天之子。第二層則供奉日月星辰。所有神位之前都列牛羊瓜果及玉帛貢品,以及各式青銅及玉制禮器。大王的祝案則設在其下平臺之上,再往後還有兩個蒲團,供兩位王子使用。

  按照要求,最初的一繫列禮節十分繁瑣且耗費體力,且只能由老王一人執行,兩層圓丘臺,從皇天大帝開始,到自家祖宗、日月星辰,一層層一位位跪拜、上香、敬爵、敬牲、讀祝文,其間還要換三次衣服,禮樂從“始平樂章”奏到“太平樂章”,每次的趨進退跪,都必須合乎禮節,一個時辰前開始,一個時辰後,老王還在跪跪跪……景橫波打了個呵欠,嚴重懷疑等老王跪完,也許大王順便就換人做了。

  而此時明明已經是清晨,卻天色無亮,層層黑雲似要壓低到眉端,天氣悶得要令人窒息,每一口呼吸都似乎能嗅滿空氣中的水汽。

  天邊隆隆雷聲不斷,越來越近,而儀式才進行了一半,眾臣隊伍也有些不安,不斷有人偷偷擡頭看天。

  這樣繁瑣的程序,假如再來一場雷暴雨,會不會把大王的命祭掉?

  平王安排今天的計劃是不是就是這樣?

  一旦大王倒下,三歲的小王子如何能是平王對手,或者這今日這祭天,就成了新王繼位之祭天?

  好容易眾人拎著心,瞧著大王終於將所有該祭的祭完,轉到祝案前方,開始對上天讀罪己詔。

  老王一開口,眾人便神色複雜——老王聲音嘶啞,氣喘籲籲,顯然已經體力不支。

  “……朕以幼沖,上承洪業,不能宣流風化,而感逆陰陽。至令西南大澇,西北大旱,饑荒盈野,百姓互啖,上蒼降罪,王城遇火……天道不遠,譴告匪虛,萬姓有過,在予一人。謫見上帝,象甚著明。永覽前戒,悚然兢懼。”

  讀詔書時,天際風雲湧動,推擠前來。

  最後一個字啞聲讀完,天際忽然亮了一亮,隨即一個霹靂,直劈而下,“豁喇”一聲巨響,仿如天地如帛撕裂,所有人渾身一顫。

  平王低著頭,掩住了眉飛色舞的神情,這雷,來得好!

  雷聲只一道,仿佛一個兇惡的提醒,片刻安靜之後,“嘩啦”一聲,大雨傾盆而下。

  這雨下得狂放兇猛,肆無忌憚,毫無前奏,只是剎那間,黃土地被沖得雨泡飛濺,紅地毯一片殷紅,天地間扯開雪白雨簾,茫茫一片都是大雨沖出的霧氣,對面都辨不清人影。

  然而祭祀之禮有時辰要求,而且半途停止不祥。

  眾人只能繼續跪在雨中,身上都是層層疊疊的大禮服,再浸透了雨水,沈重得頭都擡不起。

  狂雨將老王的聲音壓滅,禮司的人盡忠職守,冒雨擡開祝案,奉上用來焚燒罪己詔書的青銅鼎,鼎上有蓋,以防下雨。

  老王扶著地面,緩緩爬起,但體力不支,禮服沈重,一時竟然起不了身,禮司官員焦灼地看著,想要扶,不過按照祭祀規定,所有人各司其位,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做一個動作,此時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那位三歲的小王子,年紀小,性子倒不算嬌氣,被大雨淋著似還覺得好玩,格格笑著擡起頭,看見父王掙扎難起,急得跺腳,罵那些禮司官員,“去扶大王……去扶大王……”

  眾人神色為難,平王忽然彎下身,對弟弟道:“弟弟,大相沒和你說過嗎,祭祀大典規矩森嚴,誰也不能亂動。他們走到祭壇上,就是對蒼天、對我王室的不敬,是要殺頭的,你要害他們殺頭的。”

  “那你也不能去嗎?我也不能去嗎?”那孩子含著手指,認認真真看他,“父王起不來了啊。”

  “我們也是不能去的。”平王迎著孩子失望的目光,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狡黠,“不過,今日情形特殊,你是個孩子,如果你去,上天憐你年幼定然不會降罪於你,降罪於父王的。”

  那孩子眼睛一亮,點點頭,當即蹣跚上前,去扶蒙國老王,對面跪著的禮司官員大驚擡頭,想要阻止,卻收到了平王惡狠狠的警告目光。

  群臣也微微有些騷動,有些人當沒看見,有些人面露不贊同之色,但孩子行為總是容易讓人接納些,眾人看看那傾盆暴雨,看看雨中掙扎難起的老王,實在也無法出言阻止。

  青銅小鼎裏的罪己詔,已經開始慢慢燃燒,在那些鏤空的縫隙中,隱約閃爍著紅色的火光,只是此時雨太大,誰也看不清楚。

  各國使臣觀禮的地方有棚子,倒是所有人中待遇最好的,宮胤站在景橫波身邊,看一眼那鼎,道:“鼎下有管,有火漏下去了。”

  景橫波唇角一抹微笑。

  一邊耶律祁裴樞對旁邊的祭廟看了一眼,大雨可以掩蓋很多的痕跡,比如此刻那廟的飛檐之上,隱約似有人影閃動,眼睛再尖一點,還可以看見似乎有透明的線形物,從上頭飄飄蕩蕩地牽下來。

  頭頂悶雷聚集,在雷暴雨的初期,雷電最多。

  三歲孩子,扶著自己老邁的父王,站在鼎邊等待,罪己詔書全部焚畢,將餘灰撒在祭臺四方,才算整個儀式完畢。

  大雨澆不熄深藏鼎內的火。

  鼎內的紙捲漸漸縮捲,翹角,泛出灰白色。

  一層灰之下,有星星點點的火苗,自鼎中特別設計的管道簌簌而下,慢慢焚掉鼎下紅毯,順著紅毯下的一線縫隙,沒入祭壇深處。

  頭頂上,悶雷滾滾接近,紫電如妖蛇一閃。

  平王猛然眉梢一揚,看向祭廟飛檐之上,那裏人影一閃。

  來了!

  “轟隆!”

  一聲巨雷炸響,比先前更猛烈,仿佛就在頭頂劈裂青天,又或者蒼天已傾,巨山瞬覆,近在咫尺,眾人本已被雨打得失魂落魄,乍聞這一聲更是神魂都似移位,大多“砰”一聲趴倒在雨地裏。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這一霎天雷劈落,老王忽然緊緊牽住了幼子。

  這一霎一直擡頭看著天空,眼角卻掃著祭臺的景橫波,向前一步。

  這一霎禮司一個侍郎,忽然搶上一步,咬牙一臉決絕之色,從袖中抽劍,猛地劈開了鼎下地面。

  “轟隆!”

  又一聲巨響。

  幾乎和天上雷,聲音同時,更猛更烈,起於祭壇。

  跪在地下的群臣,還沒從天上霹靂的驚魂中醒轉,忽然又遇上這一聲,只覺得地面震動,整個天地都似乎斜了斜,隨即頭頂一陣劈里啪啦的響,有什麽東西鋪天蓋地砸了下來,一開始還以為是雨,又想這雨怎麽這麽重,莫非是冰雹,又想這冰雹怎麽還帶點熱氣,只得拼命地縮著脖子,耳聽得已經有人慘嚎起來,“炸了……炸了啊!”

  眾人一看,便見有人頭破血流,前方一片大亂,正前方一截紅毯已經不見,紅毯盡頭的祭壇……也已經面目全非。

  到處是碎石,黃土,翻倒的祭品,砸碎的禮器,地下的黑土都已經被翻了起來,碎裂的紅毯夾雜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被雨打得色澤鮮艷,如血,而在那些如血的色澤裏,透著些殘肢斷臂,卻是蒼白的,因為血水瞬間已經被大雨沖去。

  在那堆殘垣斷壁之外一圈的人,大多被氣浪沖翻,滾倒一地,很多人頭破血流,在雨地裏呻吟。

  恍如人間地獄。

  這一幕驚呆眾人,都怔怔望著前方,不敢動彈也不能發聲,如置身夢魘,好一會兒才有人嘶啞如破鑼一般叫喊起來,“祭壇被天雷劈了!祭壇被天雷劈了!”

  “上蒼降罰!”

  “天啊!”

  眾人聽著,心也似浸泡入此刻的帶血的雨水中,徹骨涼,滿身腥,剛剛的罪己詔,大王還在說,如果是自己失德,禍及百姓,那麽上蒼降罰,就降罪他一人,如今……如今可不是應了嗎?

  此刻看那祭壇,一片狼藉,殘肢猶在,臺上大王和小王子,伺候的禮司官員,哪裏還能有活命?

  大王死了?

  小王子也死了?

  那麽下一步,是不是該平王登位了?

  眾人茫茫然瞪著雨幕,不知道在等待什麽,心空落落的,被此刻的雷暴和雨沖刷不休。

  也有很多人面露喜色——大功告成!

  忽然一聲大叫,一人衝上祭壇,撲在那些泥土碎磚上,拼命挖著那宛如墳堆的土堆,一邊扒一邊狂喊,“父王!弟弟!父王!”

  撲出來的正是平王,此刻不避危險和骯臟,撲在廢墟中,以五指拼命開挖,聲音淒厲,似要喚回親人,“父王!父王!”

  他拽出一只斷臂,看了看,扔在一邊,又拼命地挖,五指很快鮮血淋漓,一群太監撲過去,帶著哭腔請他保重身體,平王一個巴掌便扇過去,“本王只知道,大王在這底下!”

  他聲音悲憤,雙眼充血,濕漉漉的髮貼在頰上,剛才被磚石砸出的青腫猶在。

  一些原本心中存疑的老臣,看見他這般情狀,也不禁感動,擦了擦老淚,上前解勸。

  天雷劈裂祭壇,祭壇這個樣子,大王絕無幸理,現在平王便是唯一的繼承人,可絕不能出什麽事。

  越來越多的人跪爬上前,在雨地裏砰砰磕頭,勸平王節哀,勸王爺保重玉體,勸平王收斂悲傷速速處理大王後事……

  棚子裏,觀禮使臣們面面相覷,景橫波唇角一抹微微笑意。

  人群中,那吉大將軍,忽然轉頭對她惡狠狠看了一眼。

  景橫波笑得更快意了。

  祭壇廢墟上,趴在泥土上一身狼狽猶自哭號的平王,無人看見的唇角,笑意也很快意。

  一切都很好,銜接精妙,真是一場完美的計劃。

  不過還不夠,他還需要最後做一場戲,將這天命神授的意旨,告訴天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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