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鄒徵渾身僵硬地坐在床上,怔怔地盯著屏風後,隱約高座在寶座上的人。
他確定那是個人,而且應該是個女人,因為那雪白的裙裾分外寬大,雲一般地漫過玉階,只有女人纔會穿這樣累贅的裙子。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是景橫波來了,這讓他渾身出了一陣冷汗,隨即便覺得不對,雖然隔得遠,依然可以看清這人坐姿太端正筆直,下巴微微擡起,雙手合攏交疊於裙上,是一種尊貴驕矜而又清冷的姿態,和傳說中懶散艷麗的黑水女王,似乎不大一樣。
但無論是誰,都足夠讓他緊張——他這寢殿外佈置守衛,可謂鐵桶一般,層層疊疊的護衛,連他屋頂上都已站滿,這女人,是怎麼進來的?
鄒徵來不及思考,伸手就去按床邊把手,他的龍床,自然也有保他逃生的機關地道。
屏風對面,那麼遠,那女子卻似能清晰看見,手輕輕擡了擡。
「咻。」一聲微響。
鄒徵只覺得手指似被冰劍刺中,冷痛入骨,他下意識要縮,體內不知怎的,卻因為這冷意所激一般,忽然一股寒氣穿過心肺,直沖他的手指,他的手指,不聽使喚地擡了起來,「啪」一聲微響,他手指一痛,身子微微一震,眼前有雪花一閃不見。
那女子似乎輕輕「咦」了一聲,隨即道:「宮胤,都說你衰弱,你果然氣機不繼。」
鄒徵心中急速思考,眼前女子,分明是認得國師的,而且口氣熟稔,但又透露出似乎好久不見的信息,關係難以確定敵友。但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扮演宮胤到底。
他不答,微微擡起下頜,學著宮胤冷然的注視。
他學了宮胤那麼久,深知國師會在什麼情境下,有什麼反應。
一邊冷傲著,一邊悄悄扳機關,卻發現機關已經冰冷梆硬,再也扳不動。
他擡頭,對面平金繡龍屏風上,龍的灼灼雙眼,不知何時,已經變成兩個小洞。
小洞裡透過絲絲縷縷的夜風,他只覺得渾身發冷。
那女子忽然緩緩起身,向他走來,數丈長的雪白裙裾曳出月光一般的光影,她行走的姿態似真正的女王。
鄒徵在被窩裡握緊了匕首,想要呼喊,心裡卻明白,對方既然能無聲無息進來,外頭的護衛定然不頂用。
他倒還算鎮定,此刻還能思考,想著對方既然有如此能力,在他夢中時就可以殺了他,既然不殺,自然另有要求。
雖然這要求是對宮胤提的,但他就是宮胤。
厚重的四幅連扇屏風,忽然如一片梨花般輕飄飄飛起,然後那女子澹澹清輝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鄒徵有一瞬的窒息,因為他忽然想起了宮胤。
不是容貌相似,而是那近似的霜冷長河般的神態和氣質。
他想向後退,想從被褥的遮擋下刺出匕首,然而對方越走近,他越無法動彈,四面空氣似乎都變成了冰膠,冷而粘,桎梏住所有的動作。
他垂下眼睛,看似冷漠,實則絕望。
隨即聽見那女子,用一種並不算冷,但其實毫無人間情緒的聲音道:「你現在不會是我對手。想要活,退位來換。」
鄒徵霍然睜開眼睛。
他眸光如針,冷冷道:「那我寧可死!」
白衣女子似乎笑了笑,早在料中的神情,聲音微含譏誚,「死也分什麼樣的死法。」
不等鄒徵抗拒,她手一擡,鄒徵忽然便到了她手裡,抓住他的手指冰冷如雪石,無需掙紥也知不可抗拒,鄒徵心中長歎一聲,閉上眼睛等死。
沒有殺手,卻有風颼颼掠過,渾身凍得冰涼,鄒徵睜開眼,就看見腳底飛快閃過的大殿屋脊,琉璃瓦在月下光澤幽冷,無數護衛大呼小叫的追上來,宮廷次第燃起燈火,燈火和追逐的速度,卻及不上這女子的漫然雲步。她似乎只是輕輕一邁,長長的裙裾還在眾人視野中如雪掠過,人已經出了宮門。
鄒徵不知道她打算把自己帶去哪裡,只得隨遇而安,呼呼風聲裡眼看她出了宮城,過了帝歌,從帝歌最為偏僻,專走屍首和糞車的宣寧門去,一路向西。
向西,是帝歌背後的無人沼澤……
掠了大半夜,在他覺得自己將要凍成冰人的前一刻,他看見了那片沼澤,但此刻的沼澤,根本不是往日的荒涼空寂,沼澤之上和沼澤兩岸,人影閃動,刀劍連響,人聲叱喝,林木在刷拉拉的響動,不時響起各種長聲慘呼。
他怔住——這是戰場。
忽然背後就起了一層冷汗,比剛纔被這女子擄住還更恐懼。
什麼時候沼澤可以渡人?什麼時候這裡會發生一場戰鬥?這是在帝歌背後,這裡離帝歌只有百裡路程!這是帝歌四周,唯一一個沒有任何防守的地方,因為這無人能渡的沼澤!
可此刻,這裡分明發生一場激烈的戰鬥!
他咬緊牙關,纔阻止自己的顫抖,不至於被對方發現自己的異常。
如果不是被攔住,如果這支軍隊真的渡過了這沼澤,那麼只要半天時間,就可以直馳宣寧門下,而宣寧門因為靠近這片沼澤,向來也防守最弱,那麼,號稱大荒最強,固若金湯,歷朝反叛都不曾動搖的帝歌城牆,會在瞬間被破!
他盯緊了那片爭鬥之地,隱約看見薄甲的士兵,看見沼澤上滾來滾去的怪異的「人」,看見暗處叢林裡,似乎有一些人影在閃動,但那人影的速度和動作,卻又根本不似人類……他又悄悄打個寒戰。
「這是景橫波的軍隊,由英白率領。」身後女子毫無情緒的聲音,再次讓他白了臉,「景橫波和裴樞率領大軍一路南下,轟轟烈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卻沒有人知道,她的真正殺手,在這裡。」
「你……」鄒徵幹啞著嗓子,想問,不敢問。
「如果這支軍隊順利渡過沼澤,正好,這時候景橫波也已經到達帝歌城下,兩面夾擊,」她淡淡道,「結局如何,你知道。」
鄒徵慢慢深深地呼吸,提醒著自己是宮胤。
「這就是你要求我退位的條件?」
「不夠麼?」許平然轉臉,看著月光下的「宮胤」,他臉色的蒼白,和她印象中的宮胤一樣,她知道他體內沒有針,這也和她的猜測一樣,當初宮胤下山時,曾經藉助攔截人的殺手拔針,有人說他成功了,有人說他沒成功,可她詢問過屬下,宮胤的眉宇或者鬢側有無淡淡黃點,這是體內有針的反應,針在那位置,難免傷了腎氣,久而久之,便會在臉頰某隱約處呈現黃色小點,回報說沒有。
那針就不在,而剛纔他一開始的反擊,展示的正是般若雪的真力,但顯得很弱,這也和她獲得的情報相符——宮胤當初下山耗損太過,本身還有血脈之毒,近年來傷毒發作,已是強弩之末。
所以此刻她心中並無疑問,只有淡淡篤定。
「夠嗎?」鄒徵笑了笑,他漸漸恢復了鎮定,感覺到這女子和宮胤間關係復雜,似乎還有所求,幹脆壯起膽量拒絕,「一場援助,便要換皇位和天下,你的野心倒是夠夠的。」
許平然淡淡笑了,「那麼,你的健康,和你全家的自由呢?」
鄒徵心中一怔,趕緊垂下眼皮,對於不確定不知道的事情,沉默是最好的應答。
「你禪位於我,我會保你性命,還你家人,依舊給你國師或者親王的尊貴地位。你若堅持要這皇位,我就去助景橫波。」許平然微笑看著那邊的廝殺,「聽說你原和景橫波頗有情意,如今你背她另娶,又下詔賜死,想必此刻她對你的恨,也超越了當初的情分。你說,她如果勝了,會讓你繼續做國師嗎?」
鄒徵心中一涼。
他不知道景橫波會對宮胤怎樣,但可以確定,這女子每個字都不是威脅,更確定景橫波一旦打進帝歌,絕對不會像這個對宮胤不夠熟悉的女子,一時沒看出真假,黑水女王會第一時間認出他,並將他挫骨揚灰。
身側的女子不說話,雪白的裙裾揚起,似被夜風吹破的玉蘭花。
遠處沼澤上的廝殺,濺著紅光和血氣,鄒徵擡起頭,默默注視這似乎永不會亮起的黑夜。
良久,他道:「好。」
……
黑夜裡,許平然和鄒徵面對著沼澤廝殺,談判的那一刻,景橫波正在自己營帳裡,展開了一封加急的飛鴿傳書。
這書信製式很陌生,來源不明,是士兵在轅門外撿到的,之所以猜是飛鴿傳書,是因為信角粘著一點點鳥絨毛。
沒有特色的普通信箋上是沒有個性的蠅頭小字,送信人擺明不想洩露身份。
信上內容也很奇怪,景橫波有種看《魔戒》的感覺。
「草人」?「劍人」?「獸種」?
好端端的一封信,說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幹嘛?她並沒有遇上這些史前人種。
她忽然想起英白遇襲的事,來報信的是英白軍中士兵,他在一開始就被打發出來報信,對後來發生的事知道得並不詳細,卻曾說過沼澤上忽然出現怪聲怪人。
難道遇見這些半獸人的是英白?那這封將敵人兵種和武器透露得清清楚楚的情報,就寶貴無倫。
是誰?
她的心猛地一抽。好半晌纔按捺心神,目光落在最後一行字上。
「如若遇上異類軍隊,切記,堅持三日,再下帝歌城牆。」
……
「想要知道,退位來換。」
宮胤短短一句話,卻令雪山兩個守門弟子,驚惶地向後退去。
一陣急促的哨聲過後,先是奔來一大群弟子,在山門前橫列成陣,警惕地面對著宮胤。
自然還有其餘人,立即奔向後山,請示長老,宗主他們還沒有資格想見就見。
宮胤也不急躁,如一個歷練歸來的宗主一般,隨隨便便拄著他的長劍,仰頭看天際蒼鷹盤旋。
那鷹一圈圈橫飛倒仰,姿態頗有些煩躁,和他的氣定神閒正成反比。
後山一路,都是高高低低的建築,有瓦屋有草棚,有宮殿有石洞,是各位長老按照自己喜好,設計的居處。
許平然下山,自然不會帶走所有的長老,山上大約還有一小半的內外門弟子,和負責雪山事務的十位長老。
尖利的哨音在繼續,白袍麻衣的長老們走出來,並不全是老者,近年來許平然重用青壯,提拔了不少年輕人。
聽見守門弟子的通報,長老們也震驚愕然——繼任宗主桑天洗,多年前就已經下雪山歷練,原則上應該是今年宗主出關,召開宗門大會之前將他召回,怎麼就忽然回來了?
宗主失蹤的兒子?宗主多年前曾有一子,生下沒多久就死了,這是雪山諱莫如深的隱祕,怎麼忽然又冒出個宗主兒子?
要求宗主退位?九重天門開宗立派數百年,從來沒聽見過這麼狂妄的要求。
當下便有人趕緊先去山谷,通報宗主,宗主夫人臨走時曾嚴令,任何事務不得打擾宗主,但這事太大,竟然涉及雪山三宗最為緊要的事情,誰也不敢怠慢。
一位執事長老,在綠草湖邊的邊界線上,對著木屋喊了十遍,木屋寂寂,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也在眾人意料之中——自從宗主閉關,就再沒人聽過他的聲音見過他的人,如果不是眾人對宗主武功十分有信心,有人甚至快要懷疑,宗主是不是已經給夫人害死了。
沒有回答,有時候也算一種默認,長老們頭碰頭商議,決定無論如何,先得把這個一句話說出雪山三要事的「未來宗主」先接進來,再從長計議。
宮胤被眾人客客氣氣地接進來,他當然戴了面具,那張臉誰也不認識,也沒人追究,雪山上的人,也不確定那位未來宗主,到底長什麼樣子。這麼多年只聽說過這個人被選為繼任宗主,早早就下了山,而雪山之上早期的一批長老,現在已經給夫人換得差不多了。
接進宮胤,自然不能任他進入山谷草地,長老們的解釋是宗主在閉關,等出關自會接見。一邊急急修書,命人傳遞給下了山的宗主夫人。
此時山谷中的小木屋內,垂掛的帳簾無風自動。
此時前山山道之上,一條人影風馳電掣,慕容箴正瘋一樣地奔往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