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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寵醫妃》第94章
第094章 請旨賜婚。

 歷史的車輪分秒不停的向前,不論人們願還是不願,一直都在永不停歇的轉動。這一天是洪泰二十五年的二月初二,祈豐殿裡參加祭祀的隊伍浩浩蕩蕩、連綿不絕,那場面極其的壯觀。殿中紗幔垂地,燭火通明,一副副黃幡上寫滿了經文。

 祭祀的禮儀極其復雜。

 太常寺的贊禮郎不厭其煩地讀著晦澀難懂的祭天文。

 僧錄司的左禪教道常和尚主持了法祭。

 那高高在上的洪泰皇帝身著禮製中最為隆重的袞冕服,手持玉圭,蔽膝、大帶、大綬於身,率先下跪,虔誠的磕頭,以示對上蒼的敬畏之心。而下首的皇子皇孫,文武百官,王侯公卿依著品階也排例成行,皇帝跪,他們也跪,一個個在贊禮郎冗長的祭文中,深深磕頭。

 每一個人都很虔誠。

 不論平日做過多少惡事,傷害過多少無辜。在這一刻,這些大晏王朝最高權力機關的在位者,都相信自己的至誠能夠感動上蒼,而祭祀之時,也是唯一能夠與神靈接通靈氣的時候,沒有人敢不虔誠。

 時人大多信奉鬼神,從皇帝到百姓,都一樣。

 夏初七規規矩矩的跪在人群中,眼角餘光時不時地往前面瞄,想看一看趙樽在哪裡。經過昨夜的「明珠結發」和「相擁而眠」之後,她覺得與他之間,似乎有些不同了。以前兩人半是玩笑半是真,始終有些朦朦朧朧,沒有誰敞開過心扉,論過感情。

 昨夜的「結發」,她心知,他懂。

 他親手編了發結,自然也是一種迴應。

 摸著懷裡那個用荷包裝好的「發結」,她與每一個戀愛時想見到心上人的姑孃一樣,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一下那個俊拔英挺的身影。然而,今日的祭祀雖然沒有女眷參加,但大殿中的人也非常之多,而她作為老皇帝N個駙馬中的最末一位,與趙樽之間的距離太遠,中間隔了許多人,她瞧到了東方青玄,瞧到了趙綿澤,卻一直也沒有瞧見他。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當她瞌睡都快無聊出來的時候,祭祀活動終於結束了。

 太常寺一個負責祭祀的李姓主薄過來說,請各位大人稍做休憩,更衣之後,再一同前往吟春園那邊的御田,午時整,準點舉行犁田儀式。

 老實說,要不是穿越了這麼一迴,夏初七完全不知道原來犁田也有那麼多講究。大晏朝對各級服飾都極為講究,祭服是祭祀時穿的,去犁田,自然不能裝身上這件兒了,不管是老皇帝還是文武百官,都需要先行更衣。

 去後殿更衣的時候,夏初七也是沒有見著趙樽。

 可那一路上,她卻成了人群中的焦點。

 不論是出於好奇,還是觀望,對於她這個早就聲名在外晉王府良醫官,外加梓月公主的未婚駙馬爺,人人都有想要一睹為快的心思。難得有機會她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簡直就是百分之百的吸睛原石。

 每個人眼光不同,各有各的心思。

 夏初七隻當看不見那些人,目不斜視的在李邈的陪同下,換上了一套早就備好的常服。素紋質地,紅色衣緣,頭戴金簪,腰間沒有束帶,配上他略顯清瘦的身形,不若男子的剛硬,卻別有一番瀲灩的風情。

 「好看嗎?」她抬起雙臂,笑瞇瞇問李邈。

 「不錯。」李邈瞄著她,仍是冷著個臉。

 「哈。那就好……」

 女人一旦心裡有人了,總會特別在意自己的容顏,而且時時刻刻都想見到那個人,想與他待在一起,即便什麼也做不了,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在巍峨高聳的祈豐殿外轉了幾圈,沒有見到趙樽,她上了王府的馬車,準備提前去吟春園那邊兒等著。

 今兒天氣暖和,吟春園附近的景緻很是不錯。

 御田就在吟春園外面,遠遠在望,那是一條小溪彎彎繞繞出來的一大片齊整平坦的土地,完全像極一個「田」字。因了今兒皇帝要來犁田,該備的都已經備齊了,一路可見當值的禁衛軍手持腰刀來迴巡邏,鑲釘的甲胄上碰出「鏗鏗」聲不絕。

 「空氣真是太好了,我得多吸兩口氧……」

 夏初七伸開雙臂,微閉著雙眼,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很是怡人。

 「楚七,你看那邊兒。」

 李邈一指,夏初七的目光就亮了。

 那是一個吟春園裡的小園子。園子很是僻靜,青磚石的矮牆上,依稀有幾支梅花的枝條隔了牆探出頭來,這個時令梅花基本開敗了,那幾支殘梅看上去就格外誘人,頓時讓她產生了一種「一支紅梅出牆來」的感覺。

 「真好看。走,看看去。」

 夏初七心性大起,領了李邈就大步過去。入得那個圓拱形的小門,一見那殘梅點點,頓覺這景緻比梅花全盛時更有意境。她沒有說話,穿梭於花葉之間,滿是喜悅地看那殘缺的花瓣在天光下發著盈盈的柔光,隻覺得這一個小院,彷彿世外桃源。

 「如果……你是不是永遠都不肯見我?……迴憶……計劃了這麼久……為何視若無睹……世間唯有求而不得之苦,纔是大苦……困於那方寸之間……為你……此生無憾……」

 一個斷斷續續的聲音悠悠傳來,嚇了夏初七一大跳。

 這席話當然不是她說的,而是一個仿若清泉墜玉石般婉轉的女聲,從梅林的深處徐徐傳出來的。那聲音飽滿深情,柔美而動人,彷彿是對情郎的低訴,聽上去格外好聽。

 距離太遠,她並沒有聽得太清楚。

 但吟春園是皇家園林,能在這個地方出現的人,不是宮中女眷就是內外命婦。

 難道誰家的媳婦兒在這裡偷情?

 與李邈相視一眼,她正在考量是退還是進,梅林裡「刷」的一聲,斜刺裡便飛出一人來,衣衫和刀劍攪裹得破空而出的聲音,很是刺耳。

 李邈動作靈敏,二話不說,就擋在了她的面前,迎了上去。

 「是你?」

 「是你?」

 一個男聲,一個女聲,兩道異口同聲的相問,讓那兩個人問話的人大眼瞪小眼,有些反應不過來,也讓夏初七目光頓時凝結,脊背都僵硬了。

 陳景?!

 他在這裡,那麼趙樽也會在這裡。

 那麼剛纔那道柔美的女聲,便是在與他說話?

 心髒沒由來的狠抽了一下,夏初七翹了一下嘴角,看著陳景。

 「陳大人,殿下可在裡頭?」

 「楚……駙馬爺……」陳景從來都是一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但這會子,驚呆於面前華服著的夏初七突然出現,他有些錯愕,不知道該怎麼迴答,高大的身子僵在了那裡。

 「可是不方便說?」夏初七平靜地又問。

 「是……」陳景喉結滑動了一下,雙手合掌向他作個揖。

 「陳大人在這兒替殿下望風?」夏初七勾下脣,眼風又掃了一眼梅林。

 「不,不是。」陳景為人向來忠厚,卻不慣撒謊。他眼兒飄了一下,沒有好再望夏初七的眼睛,而是微微垂下了頭去。

 目光爍爍地看著他,夏初七耳朵裡「嗡」了一下,腿腳有些發軟。她無法具體思考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隻是再出口的聲音竟然有些啞了。

 「陳大人,和殿下說話的女人,是誰啊?」

 她問得很平靜,可陳景面色變了變,卻是沒有要迴答她的意思。見狀,夏初七看了一下那枝頭的殘梅,不再與他羅嗦,抬步就要往梅林裡面走,可向來對她恭敬有加的陳景,卻伸出劍鞘,猛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駙馬爺,您不能進去。」

 不能嗎?

 那七顆比月光更亮的夜明珠餘光未盡,那兩縷帶著幽香的頭發還緊緊纏繞,那些說過的話還飄蕩在耳邊兒,那被他緊緊擁抱過的身軀還沒有冷卻,不過短短幾個時辰,難不成就變了天地?

 呼吸一緊,夏初七覺得眼圈兒燙了一下。

 「讓開。」

 「駙馬爺——」陳景擋住,拔高了聲音。

 輕「哦」了一聲兒,夏初七又怎會不知道在他在「示警」?笑瞇瞇地勾了下脣,她問,「難不成是殿下與哪個姑孃在裡頭偷情,怕被人給瞧見了不成?如果真是這樣兒,那本駙馬可就真得進去瞧上一瞧了,這樣子的稀奇,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不見豈不是可惜了?」

 她是個固執的人,可陳景比她還要固執。

 眼看李邈又要與陳景動武,那小園子進來的路上,又傳來一陣人聲,很快一群約摸十幾個人就慢悠悠的過來了。打頭那個人非常不巧,正是夏初七許久未見過面的寧王。在寧王的身側,除了下人之外,還有幾個她不認識的男人,端看他們身上的服飾,她猜測可能也是洪泰帝的兒子。

 「楚駙馬,何事在這兒爭執?」寧王趙析最先笑問。

 爭執……?

 夏初七心裡莫名的敲打了一下,微微瞇了下眼,就收起那些不爽的情緒,先向他們一行人施了禮,纔強打精神笑瞇瞇地迴應。

 「寧王殿下玩笑了,哪有什麼爭執?我等正在這裡賞梅呢。」

 「難道是本王看錯了?」趙樽往梅林深處探了一眼,那眼波裡便蕩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來,「楚駙馬,老十九他不在這裡?」

 看著寧王與那幾個皇子的表情,夏初七心裡又何嘗不知道,陳景擋著不讓她去見到的女人,更加不能讓這些皇子們看見。

 她心裡像堵了團棉花,很不舒服。

 但是在事情沒有搞清楚之前,她也沒有小氣到因為這個就不幫趙樽。

 壓抑著心裡那點子酸澀,她燦爛的笑了一下,故意拿腔捏調的說。

 「十九殿下為我摘梅花去了,馬上就迴來。」

 如果說趙樽不在,他們肯定不會相信,這是她當前能夠想到的最好藉口。把這些人擋在這裡的時候,該轉移人還是該毀滅「證據」,她相信以趙樽的精明,可以做得很好。

 「呵,是嗎?楚駙馬與老十九還真是……」

 寧王很是曖昧的又「呵呵」了兩塊兒,一雙狠沉沉的眼睛像安裝了探測器似的,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迴頭與趙楷對了下眼神兒,一拂衣擺,便要往裡闖。

 「寧王殿下——」夏初七擋了過去,可還不等她出口,那梅林深處便走出一個人來。一襲黑色的八寶雲紋錦緞寬袍,步子邁得沉穩輕緩,冷冷的目光裡,隱隱含了一絲滿帶寒氣的威嚴。

 與他形象不符的是,他手裡果然拿了一束開得嬌俏奪艷的梅花。

 走過來,他瞄了那幾位一眼,將梅花遞與夏初七。

 「你看看,這幾枝可還喜歡?」

 紅梅的暖意襯在他的身上,讓他原本冷峻的面孔,多添了一些暖意,就像昨兒晚上的明珠之下,那湯泉池裡瀲灩的波光一般,直攝入夏初七的心裡。

 看著他,她緩緩地拉開笑容,接了紅梅湊到鼻端輕輕一嗅,陶醉的歎了一口氣,故意秀恩愛一般,紅著臉兒說,「十九殿下辛苦了。」

 「傻話。」

 在那些個皇子們若有所思的曖昧目光注視之下,趙樽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指尖默默的捏了一捏,然後便淡然地轉頭。

 「諸位王兄也是來賞梅的?」

 「是啊,過了這個花期,再要看梅隻能等明年了。這吟春園裡的梅花,每一年都是最後凋謝的,今日我等也是便順便過來瞧瞧,沒有想到,卻是與老十九和駙馬爺不蒙而合?」

 說話的人,正是洪泰帝的第二子安王趙樞,他哈哈大笑著說完,寧王左側那個略顯清瘦的湘王趙棟卻是接過話來,故意惡心人似的補充了一句。

 「想不到老十九也會有興緻賞梅?我還以為是藏在裡面與老情人會面呢?哈哈!」

 趙棟的話正好戳中了夏初七的痛處。

 翹了翹脣角,她掀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笑容可掬地看向趙樽,企圖從他的臉上看出那麼一點點不自在來。隻可惜,這個男人,從來高遠如那天邊的冷月,又豈是她這樣兒的凡人能看得明白的?

 看了夏初七一眼,他像是毫不顧慮那些人的想法,淡然說。

 「聞香弄素手,憐人步春階。人之常情。」

 這句文縐縐的話一入耳,夏初七更加「佩服」他了。

 看來十九爺不僅能在戰場叱吒風雲,縱橫四海,就算他有一天脫去了戰袍,去考個功名什麼的,也必定能中狀元了,這些個「艷詩淫詞」什麼的他還真是出口就來,比那風流的元小公爺更要令人生「敬」。

 那幾位爺大概都沒有想到他會直接承認,相視一眼,寧王卻是又打了一個哈哈,朗聲笑道,「十九弟戎馬多年,難得迴一趟京師,是該多享受享受的。」

 「三哥怕是不知,從來美人鄉,英雄塚。十九弟要是沉溺於旖旎之中,隻怕會少了鬥志,上不了戰場了?那豈不就是我大晏的損失!」

 「各位王兄教導的是……」趙樽淡淡道,突地又一挑眉,「隻是父皇有這麼多的兒子,沒了我老十九,不還有眾位王兄嗎?哪一個又不是可堪大任的棟樑之材?」

 他說得慢慢悠悠十分輕巧,可字字都帶著刺。

 為什麼洪泰帝那麼多的兒子,隻出了他趙樽一個大將軍王?很明顯,這些人都貪心怕死,或者沒有上戰場的本事唄?

 夏初七洞若觀火的看著洪泰帝的這些兒子們個個客氣的「藉物諷人」,也聽著十九爺永遠棋高一著卻又雲淡風輕的毒舌,心情越發沮喪。

 如果沒有這麼多人在,她定然會問一下趙樽……那個女人是誰?

 隻可惜,還沒有尋著機會。

 很快就有人過來招呼,犁田儀式要開始了。

 一群皇子們帶了下人相偕而行,出了梅林,出了吟春完,一起往御田而雲。夏初七心裡的疑惑和發酵的酸泡泡也隻能一直埋在心頭,說不出來那什麼滋味兒。

 「阿七……」

 趙樽落後一步,突然喚了她一聲。

 心緒不寧的「啊」了一聲兒,夏初七抬頭看向他,他也正靜靜地看著她,好半晌兒都沒有吭聲。風從小溪邊兒上拂了過來,輕蕩開了他的袍角,也冷冰冰的吹瞇了她的眼睛。

 遲疑一下,她抬步就走,「儀式快要開始了,晚上迴去再說吧。」

 人剛從他身側走過,手腕卻被他抓住。

 眾目睽睽之下,他好大的膽子?

 夏初七心裡驚了一下,迴頭看他,那一雙黑眸卻深不見底。

 見有人已經看了過來,她掙紮了一下手腕,遞了一個眼神兒給他。

 「有什麼事迴去再說。」

 趙樽黑眸微微一瞇,抿住了嘴脣。

 低低的,他像是「嗯」了一聲,放開手,走在了她的前面。

 看著他頎長俊氣的背影,夏初七停留在原地,恍恍惚惚的有一些失神。那感覺她說不明白,很復雜、很糾結,如果說為了一句沒有聽明白的話,為了一件還沒有搞清楚的事,她就與趙樽鬧別扭,那確實太過矯情,她自己都受不了。可偏生她又不得不承認,心窩子裡,一直有一些委屈。

 「楚七……」

 李邈碰了碰她的胳膊,輕喊了一聲。

 「李主薄在叫你過去。」

 輕「啊」一下,夏初七這纔反應過來,御田就在前面不遠,可她卻覺得沒有什麼力氣,踏出一步,腿腳一軟,她差點兒絆倒,幸虧李邈及時扶住她,纔沒有鬧大笑話。

 「小心些。」李邈皺眉,「你臉色很白。」

 彎了一脣角,她忍住那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情緒,笑了笑。

 「放心,我臉色再白,也白不過你。」

 「……」

 李邈不答,可損了一下人,夏初七頹然的情緒又消失了,樂觀的心態支撐著她,很快又找迴了情緒。她現在是在做什麼?皇帝就在面前,文武百官也在面前,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盯著趙十九,不管怎麼樣,她也不能在今天失態。

 御田邊上,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了。

 又是一陣禮樂之後,也不曉得那贊禮郎說了些什麼,儀式結束了,隻剩下老皇帝親自犁地的一個環節。

 很快,一頭脖子上紮了大紅綢帶的水牛就慢悠悠的過來了。水牛的後面,有一個身著農夫打扮的男人,把著一個鐵犁,隨了那水牛的速度,遲遲疑疑地走著,目光裡滿是猶豫和閃躲。

 隱隱綽綽之間,夏初七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兒,心髒頓時狂跳了起來。

 傻子!

 那個農夫打扮的人,居然會是蘭大傻子?

 許久不見他了,她真的很想撲過去問問,他過得好不好。

 隻可惜,站在一群人的中間,她不僅不能上去相認,還得把自己的身子往後縮了又縮,不敢讓傻子瞧見她了。蘭大傻子是一個心智不高的人,一旦讓他看見了她,一句「媳婦兒」就把她給賣了。

 即便要相認,也不能是現在。

 看來今天這一出戲,是寧王趙析安排的了?

 要不然,傻子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可是她記得趙樽答應過她,一定會隨時關注著傻子,到了時機妥當的時候,自然會讓他們見面,也會讓傻子認祖歸宗。難道說,除了寧王之外,趙樽也覺得今日是最好的時機?

 心裡慌亂著,她下意識的退開步子,又在人群裡找起太子爺趙柘來。

 可祭祀的時候沒見他,如今的御田邊上,仍沒有見他。

 看來那太子爺久不出東宮,已經不習慣外面的日子。今日這麼好的天,趙綿澤仍是沒有說服他出來逛一下。

 突然間,她又生出了一些遺憾。

 如果他來了,能第一時候見到他的親兒子,該有多高興……

 想到趙柘那一張慈祥溫和的瘦臉,她心裡一酸。

 道常老和尚在御田邊上焚了香,又說了一些什麼關於犁田儀式的套詞兒,她也沒有聽得太清楚,隻見一直關注著動來動去特別不自在的傻子,然後看著那老皇帝挽了袖子,過去接過傻子手上的犁把,就要開始他今年春季的第一犁,以示農耕開始。

 然而,就在這時,寧王突然上前,當著文武百姓的面兒,插了一句。

 「父皇,你看看這個農夫像誰?」

 如果不是寧王提醒,洪泰帝的眼睛壓根兒就不會望向蘭大傻子。如此一來,他蹙起眉頭,略有不悅地瞪了寧王一眼,好像是有點兒嫌棄他打斷了儀式。不過,他的目光,還是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傻子憨厚的黑臉上。

 四週一片寂靜。

 官員們都屏氣凝神,沒有聲息。

 可心知肚明的夏初七,心跳卻癒發加快了。

 她第一次見到太子趙柘的時候,雖然他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可她還是依稀從他的五官裡看出了幾分傻子的樣子。如果這樣論起來,那麼傻子的眉眼五官,應該會有一些像年輕時的趙柘纔對?

 「怦怦」聲兒,是她的心跳。

 可時間過得極緩,好像過了良久良久,纔聽得洪泰帝的聲音。

 「他是誰?」

 寧王一聽他老爹的話,頓時就樂開了花,顧不得地上有泥,他邀功一般,「撲通」一聲兒就跪在老皇帝的跟前兒,激動的告訴他,「迴稟父皇,他是綿洹啊!」

 「綿洹?」洪泰帝目光一怔,退了一下。

 「對,他就是綿澤。是您的皇長孫,綿洹啦!」

 老皇帝扶在犁巴上的手微微顫了一下,目光緩緩看向不明所以的傻子。

 「你真的是綿洹?」

 這會兒的蘭大傻子已經完全被眼前的陣仗給嚇住了,驚呆地看著面前這個威嚴十足的老頭子,他垂下大腦袋,一雙隻手來迴的搓搓著衣角,傻傻地咕嚕說。

 「我是蘭大柱。」

 一聽他否認,而且語氣犯傻,洪泰帝目光一縮。頓時放下犁把,迴過頭來,冷聲望向趙析。

 「老三,到底怎麼迴事?」

 寧王還一直跪在地上,聽老皇帝詢問,一臉的喜極而泣,那聲音激動得幾不成嚥,讓隔岸觀火的夏初七,真的很像給他頒發一個「奧斯卡」金像獎。

 「迴稟父皇,上迴兒臣去錦城府接十九弟迴京,無意發現此人與大哥有幾分相似。可綿洹當年……已然夭折,兒臣也沒有往那個方面去想。可後來,兒臣無意中看見了綿洹後腰上的胎記。那個胎記兒臣記得清清楚楚,形狀和顏色都不若尋常。如此多的巧合湊在了一起,兒臣這纔動了這番心思,找到了當年侍候綿洹的奶孃柳氏,她果真這些年一直在照看綿洹……兒臣這纔敢確定,將綿澤帶迴了京師……」

 寧王哽嚥的說完,洪泰帝面色已經冷凜。

 「既然早已入京,為何遲遲不報?」

 寧王拱手道,「父親,接迴綿洹的時候,兒臣從柳氏的口中知道了一些過往……綿洹當年誤服了奸人下的歹毒湯藥,腦子出了一些問題。兒臣原本想要先治好了他,再來稟報父皇知道,奈何如今服了好些個湯藥,都不見起色。無奈之下,兒臣纔想到趁著這中和節的好日子,帶了綿洹來與父皇相見,給父皇一個驚喜……」

 誤服了歹毒湯藥?腦子出了問題?

 一個已然死去十幾年的皇長孫,突然之間活了迴來。再加之寧王的話裡有話,個中「下藥」的因由就復雜了。在場的官員勳戚們,人人都在打著肚皮官司,猜測著當年的真相,但這些人一個個都是渾水裡混出來的遊魚,人精兒似的,愣是沒有一個人的臉上露出半點異色來。

 洪泰帝老眼之中已然有情緒泛動。

 他一步步走近了傻子,仔細打量了一遍,抬了抬手。

 「孩子,把你腰上的胎記給朕看看……」

 一聽這句話,傻子更是嚇得不行,捂住衣裳就搖頭。

 「不行。」

 「嗯?為何不行?」洪泰帝難得好脾氣的鬨他。

 傻子眼皮快速的眨動幾下,脹紅了一張黑臉,卻仍是咬著下脣不吭聲兒,一直耷拉著腦袋,誰也不看,什麼話也不肯說。洪泰帝無奈的歎了一聲,又拍拍他的肩膀,像個愛護孫子的爺爺似的,輕言細語的又追問了兩次,他纔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沖洪泰帝勾了勾手。

 「你把耳朵湊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洪泰帝微微一愣,頓了一下,卻是沒有管他的帝王之尊,真的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歪著腦袋,把耳朵給湊在了傻子的面前。

 「你是男的我纔告訴你的,你不許告訴別人。三嬸孃說過,不管哪個來相問,也不許說出來。若是告訴了旁人,我的小*就會飛掉的……」

 低低「啊」了一聲兒,洪泰帝直起身來。

 錯愕了一下,隨即,他難得開懷的哈哈一笑。

 「你這孩子,行行行,皇爺爺先不看,先不看啊……」

 大笑了兩聲,洪泰帝像是心情極好,不再逼他,隻轉過頭來吩咐崔英達。

 「把他帶下去安置好,等犁田儀式結束,朕再仔細盤問。」

 「是,萬歲爺——」

 崔英達鞠著身子領了傻子下去了,被岔了一下的開犁又繼續了。可是氣氛卻明顯與先前不一樣了。老皇帝在侍衛的引領下,認真的犁田,而田坎上的人,卻各懷有各的心思。

 要知道,趙綿洹的身份是皇長孫,如果他是當初被人下藥緻傻,那麼,當年他為什麼會溺水而亡,又為什麼會離宮十幾年而不歸?這些都將會帶出一串祕密,乃至引發腥風血雨。

 而且,趙綿洹是嫡長孫。

 小時候的趙綿洹機靈可愛,聰明乖巧,很得老皇帝和太子爺的喜歡。在他暴斃之後,向來勤政的洪泰帝曾經罷朝三日,與趙柘兩個都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

 後來,趙柘扶正了趙綿澤的母妃,而趙綿澤原是庶子之身,也就順理成章的成了嫡子。為了免得老皇帝和太子難受,沒有人再提起趙綿洹,都直接稱趙綿澤為皇長孫,於是乎,在這個「居嫡長者必正儲位」的時代,那一個原本將來可以做儲君的趙綿洹,就那樣被湮滅在了史卷中,隻不過留下了短短一句話。

 「長子綿洹,母妃常氏,卒於洪泰十一年癸卯月,追謚為毅懷王。」

 然而——

 現在不同了,那位八歲就夭折了的皇長孫迴來了不說,還帶迴了一個幾乎是驚天動地的「祕密」,這個祕密將來會掀起多大的風浪,誰也料不到。

 因為,誰也猜測不出來老皇帝的心思。

 寧王趙析之所以會選了中和節這天把趙綿洹送迴來,自然不是為了盡孝道和給驚喜那麼簡單。

 他要的就是讓趙綿洹暴露在文武百官和王公貴族的面前,不能再讓任何人,包括那個心思難測的老皇帝會有機會再一次雪藏了他。傻子即便不能做儲君,但他卻是實實在在的嫡子,有他在,那麼趙綿澤的地位,就將會非常的尷尬。

 就在眾人各懷鬼胎的當兒,夏初七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趙綿澤。

 就在御田邊兒上,他衣帶飄飄,臉上仍是帶著安靜而溫和的笑容。

 果然,玩政治的人,都是「鬼精」——

 老皇帝犁田,自然隻是走個過場,意思意思。

 不到一刻鍾的工夫,他就上了岸。

 御田邊的活動結束,接下來便是一個小宴。

 所謂「小宴」,是相較於晚上要在奉天殿舉行的「大宴」來比較。天子犁了田,文武百官和兒子孫子們也在一起磨蹭了這麼久,又已經晌午過了,大家都還餓著肚子,在一處吃個便飯,大家隨便聊聊,也就稱為「小宴」了。

 小宴就安排在吟春園裡。

 趕在小宴之前,老皇帝就已經把傻子給驗明正身了。至於關於「當年的真相」,他到底要如何查,究還是不究,沒有任何口風透出來。隻是老皇帝得迴了皇長孫,興緻甚好,小宴上差人加了一把椅子,讓傻子陪坐在他的身邊兒,但是卻沒有下旨把趙綿洹「毅懷王」的謚號改成了封號。

 雲淡風輕的小宴上,果品茶點在案,珍饈佳餚配美酒,君臣共飲,兄友弟恭,各自談笑風生,那平和掩蓋了私底下的暗流湧動,隻呈現出一片詭異的和順。

 老皇帝差了人去東宮傳消息了。

 那迴話的人說,太子爺高興壞了,說是準備準備,就要親自過來。

 實際上,找迴了皇長孫,趙柘纔應該是最高興的一個。

 聽著眾人的感慨聲兒,祝酒聲兒,夏初七一直當自己不存在,始終隱藏在人群之中,埋首在桌案,慢吞吞的吃著,就怕傻子間突然喊她,引起大禍。

 心思交雜間,百味在心中過了一遭,又過了一遭。

 面前是金樽玉碗,她卻仍是食不吃味。

 然而,時不時地偷眼瞥一下趙樽,卻見他冷漠的神色依舊,面色仍是沒有表情,漫不經心地端坐那裡,身姿高冷尊貴,就好像壓根兒就沒有擔心過會發生什麼突發事件一樣。

 這個男人確實沉得住氣。

 不,實際上,這裡的每個人都非常的沉得住氣。

 帝王之尊的洪泰帝一直和顏悅色,面帶微笑,與臣下共歡。

 趙綿澤身份尷尬,可卻始終笑如春風,面色溫潤如常。

 皇子皇孫們,雖各有各的不同,卻無損半絲天家貴胄的風範。

 一襲紅衣傾天下的東方大都督,仍然是那麼的妖美華麗,惹得寧王的目光總是忍不住瞄向他的方向。

 而陪坐的文武百姓們,則是舉杯碰盞,好不熱鬧。

 「陛下,老臣有一事啟奏。」

 突然的一聲高喊之後,一個面孔方正,身著正一品官袍,約摸五十多歲的胡須老頭走出了席位,跪於當中,對上位的洪泰帝朗聲說。

 「今日尋迴了皇長孫,此乃國之大喜。老臣高興之餘,卻想到自家犯下的一個錯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啊!」

 洪泰帝原本帶著笑容的視線,挪到了那人身上,哈哈一笑。

 「誠國公免禮吧,今日你我君臣同席,不必如此拘著,有事坐下再說。」

 在大晏朝能被封為「公」爵的人,基本都是在戰場上打出來的功勞,用鮮血拼出來的。除此之外,再大的成績也不過封侯封伯而已。可這誠國公元鴻疇雖說是功勞極高之人,生性卻淡泊名利,在朝中威望雖高,卻從不結黨營私,一直很得洪泰帝的心意。

 然而,如今老皇帝讓他起,他卻不起,仍是固執的跪在地上。

 「陛下,老臣犯了欺君之罪,老臣不敢起……」

 輕「哦」了一聲兒,洪泰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與朕說來聽聽?」

 元鴻疇擦了一下老眼,又磕頭說道,「十六年前,老臣奉命前往遼東,曾得遇見一個容貌嬌美的女子,原想納入帳中為妾,奈何那女子心性頗高,不與老臣相近。老臣一怒之下,強要了她於軍帳之中,後班師迴朝,卻又棄她於不顧。卻不想,老臣走時,她已珠胎暗結,為老臣生下一女……之後,她不得家族所容,帶著幼、女靠乞討為生,流落輾轉於了錦城府,卻仍是鬱鬱而終,卒於普照寺中。可憐老臣那女兒,小小年紀就吃了諸多的苦頭,幸虧得遇道常法師,作了法事超度了她,又不巧知曉了這段孽緣。這纔將我那可憐的女兒帶入了京城,與老臣相聚……」

 好一段比編的故事還要精彩的故事。

 夏初七聽在耳朵裡,心裡卻詭異的有些發毛。

 又是道常,又是錦城府,又是普照寺。

 會不會那麼的巧?

 她心裡有疑惑,可洪泰帝卻感慨一下,撫須而笑。

 「如此說來,那是大喜,愛卿為何又說欺君?」

 誠國公面色微微一窘,耷拉下眼皮,「老臣妻妾眾多,卻一直未孕,這纔得了陛下的恩典,將祐兒過繼給老臣為後……如今老臣在外一夕風流,卻養出了個女兒出來,可不就是欺君嗎?老臣甚是惶恐,請陛下責罰。」

 哈哈大笑著,洪泰帝今日得迴了皇長孫,心情大好,讓崔英達喚了道常和尚過來問話,很快,那一抹的玄色緇衣的身影兒就出現在了眾人視線裡。

 果然,道常和尚的迴答,與誠國公一般無二。

 洪泰帝一聽,高興之餘,又如何會去計較這個?

 「罷了罷了,愛卿,這個是好事,好事呀。今日是朕之大喜,也是愛卿你的大喜。來,過來敬朕一杯水酒,此事就算揭過了。」

 「是,多謝陛下……」

 元鴻疇誠惶誠恐地拜了一拜,卻沒有過去敬酒,而是繼續伏跪在地上,又道,「陛下,老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陛下恩準。」

 「哦,你且說來聽聽。」

 「陛下,老臣那女兒年已十六,性子和脾性都極好,敏慧溫良,已到了許婚的年紀,老臣想請陛下賜婚……」

 「賜婚?」老皇帝眼睛瞇了一下,「愛卿想將令愛賜予何人?」

 在洪泰帝的諸多皇子之中,尚未大婚的人隻有一個。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夏初七的心髒頓時就提到嗓子眼兒。

 與她一樣,眾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元鴻疇的身上。

 他頓了一頓,看了看端坐在位置上神色不變的趙樽,拱手而拜。

 「老臣想請陛下將小女賜婚於晉王爺。」

 場上頓時安靜了下來,幾乎落針可聞。

 誰都知道晉王賜婚三次,就死了三次,那彰烈侯宋家的女兒,都還沒有等到賜婚就暴斃而亡,這誠國公剛尋迴了愛女,居然敢請旨許給晉王爺,那是何意?

 人人心中驚動不已,就連洪泰帝一直帶著笑容的面色都凝重了起來。也不知道他考慮到了什麼,看了趙樽一眼,又纔看向元鴻疇。

 「愛卿可都想好了?」

 「晉王爺血性男兒,人品貴重,老臣傾慕多時。如今厚著臉皮想與陛下攀上這門親事,還望陛下成全。」

 沒有馬上迴應,洪泰帝再一次看向趙樽。

 「老十九,你這個婚事一波三折,往常朕都沒有仔細問過你願是不願。今日這樁婚事誠國公親自請旨,朕心許之,但婚姻大事,雖是父母做主,今日朕卻想聽聽你的意見。」

 聽他的意見?

 夏初七提起的心髒,又落了下去。

 想來他應該是會拒絕的吧,畢竟那個什麼誠國公的女兒,他連面兒都沒有見過,又怎會胡亂的同意了?

 可下一瞬,一道極為低沉又漫不經心的聲音,卻悶雷一般傳入了她的耳朵。

 「婚姻大事,但憑父皇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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